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爸,你這輩子后悔過什么事嗎?”女兒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書房門口。
我放下手里的報紙,看著她,覺得這個問題像夏天午后的雷,來得沒頭沒腦。
我笑了笑:“后悔的事多了,多得像夏天蚊子,拍死一只又來一群。但真要說最后悔的,可能不是一件事,是一個人。”
我說完,她沒再追問,但我知道,她聽懂了。
那個人的名字,我一個字都沒提,卻好像念了她一輩子。
![]()
01
1975年,我叫陳今念,是個在紅星公社修理地球的知識青年。修理地球是個體面的說法,說白了就是干農活。除了干農活,我唯一的價值,大概就是能寫幾個酸不拉唧的字,被知青點的兄弟們戲稱為“筆桿子”。就因為這個,我被公社書記抓了壯丁,給廣播站寫宣傳稿。
那時候的公社,天是灰的,地是黃的,唯一的色彩來自高音喇叭。喇叭里每天定時傳出的聲音,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那個聲音屬于林晚晴。
林晚晴是公社的女播音員,省城來的。她不像村里的姑娘,皮膚是白的,眼神是亮的,說話細聲細氣,念起稿子來卻字正腔圓,像山泉水叮咚作響,能把“抓革命,促生產”這種硬邦邦的口號念得你心里發癢。
我第一次見她,是去送稿子。她坐在廣播站那間小小的播音室里,正低頭看著一份手抄的詩集,是普希金的。在那個年代,這玩意兒比手榴彈還危險。她見我進來,沒慌,只是迅速把書合上,壓在一沓紅頭文件下面,抬頭對我笑了笑。
“陳今念同志?你的稿子寫得很好,就是有些詞,太軟了。”她指著稿紙上我寫的“麥浪如金色的海洋”。“應該說,麥浪滾滾,預示著豐收的喜悅。”
我看著她,她眼里的光比我稿子里的詞軟多了。我說:“海洋,不比喜悅更遼闊嗎?”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窩。“遼闊是遼闊,但不合時宜。”
一來二去,我們就熟了。送稿子成了我一天里最盼望的事。我們聊的不再是稿子,而是被她壓在下面的那些書。從《紅與黑》的于連,到《簡愛》的羅切斯特。我們像是兩個潛伏的特務,用書里的角色和情節,交換著彼此心里那些不合時宜的遼闊。
我們的約會地點,從廣播站門口,轉移到了公社后面的麥秸垛,再到更遠的小河邊。在無人的夜晚,聽著蛙鳴,她會靠在我身邊,輕聲給我念偷抄來的詩。她的聲音混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是我整個青春里唯一能稱得上香水味的東西。
那份感情在那個壓抑的環境里,像被捂在罐子里的豆芽,見不得光,卻扭曲著、瘋狂地生長。我們都知道這很危險,但年輕嘛,總覺得危險這東西,就像高年級同學的考試,離自己還遠著呢。
終于,那場大雨來得出乎意料。我那天幫廣播站修線路,一直忙到半夜。雨下得像天漏了一樣,整個世界只剩下嘩嘩的雨聲。我渾身濕透地回到廣播站,林晚晴還沒睡,她給我煮了一碗姜湯。
小小的宿辦室里,一盞昏黃的油燈,一碗滾燙的姜湯。窗外是瓢潑大雨,屋內是她關切的眼神。她說:“路都沖了,你今晚回不去了。”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水汽和某種更讓人心跳加速的東西。她身上的確良襯衫被燈光映得有些透明,我能看到里面那件白色背心的輪廓。我端著姜湯的手開始抖,不是因為冷。
那天晚上,我們跨過了最后一道防線。在雨聲的掩護下,我們像兩個偷吃了伊甸園禁果的孩子,既恐懼又貪婪。我覺得自己擁有了全世界,也準備好了迎接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比我想象的來得更快,也更安靜。
兩個月后,一個燥熱的午后,我正在田里割麥子,汗水把眼睛蟄得生疼。林晚晴匆匆從田埂上走過,和我擦身的時候,飛快地往我手里塞了個紙團,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
我躲到一棵大樹下,手心全是汗。展開那張被捏得皺巴巴的紙條,上面是她娟秀又帶著顫抖的字跡,只有幾個字。
“我有了,別聲張。”
那幾個字像幾個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我的手心,一直烙在我腦子里。周圍知了的叫聲、人們的說笑聲,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我站在那,手里攥著那張紙,感覺腳下的土地,裂開了。
恐慌。
這是我當時唯一的感覺。不是那種考試沒考好的恐慌,是那種你站在懸崖邊上,身后有人輕輕推了你一把的恐慌。
晚上,我溜到廣播站找她。她眼圈是紅的,一見我就哭了。我們倆像兩只沒頭蒼蠅,在那個小房間里轉圈。
“怎么辦?今念,怎么辦?”她反復問著這句話。
我能怎么辦?我一個兜比臉還干凈的知青,連給她買一斤紅糖都得盤算半天。我壯著膽子說:“要不,我們跑吧?”
“跑?”她停下來,看著我,眼神里滿是絕望,“跑到哪里去?沒有介紹信,我們連招待所都住不了,不出三天就得被當成盲流抓回來。”
她說的是事實。我們的愛情,在現實面前,脆弱得像一張窗戶紙。我們聊了一晚上,從私奔到想辦法弄一張假證明去結婚,每一個念頭冒出來,又被我們自己迅速掐死。天快亮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拿出個主意,只剩下相對無言的疲憊。
林晚晴大概是徹底絕望了,她給家里寫了信。這事后來我才知道。她以為家里人總會有辦法,她沒想到,這個辦法,是把我們徹底分開。
事情發生在她塞給我紙條后的大概半個月。
那天晚上,我已經睡下了。知青點的大門被人砸得砰砰響。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就看見幾道刺眼的手電光照在院子里。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停在門外,車牌是省城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像毒蛇一樣纏住了我的脖子。
幾個穿著干部服的男人走了進來,面無表情,領頭的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白襯衫的領口扣得緊緊的,眼神像冰。他掃了一眼我們這些被驚醒的知青,直接問:“誰是陳今念?”
我站了出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不是看一個人,是看一件東西,一件礙事的東西。他沒跟我說一句話,只是朝身后的人一擺手,徑直朝著公社的方向走去。
我瘋了一樣跟了過去。他們直接去了廣播站,踹開了林晚晴的宿舍門。我被兩個人攔在外面,只能聽見里面傳來林晚晴壓抑的哭聲和男人冰冷的命令。
“東西收拾一下,馬上跟我們走。”
02
那個領頭的年輕人,我后來才知道他叫高建國,是林家的世交,省里某個重要部門的。
沒過多久,林晚晴被他們半推半架地帶了出來。她懷里抱著一個小包袱,臉色蒼白得像紙。她看見了我,想說什么,卻被高建國一個眼神制止了。
高建國走到我面前,終于開了金口。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沒有溫度。“你,以后離她遠點。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頓了頓,補充道,“為了她好,也為了你好。”
說完,他不再看我,護著林晚晴上了那輛吉普車。
車門關上的瞬間,我沖了上去,拍打著車窗。林晚晴隔著玻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太復雜了,有不舍,有絕望,有抱歉,還有一絲我當時看不懂的懇求。
吉普車發動了,車燈像兩把利劍,劃破了紅星公社沉寂的黑夜,很快就消失在了土路的盡頭,卷起一陣塵土,嗆得我直流眼淚。
第二天,我就被公社書記叫去談話,寫了一份又一份的檢查,主題是“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的嚴重危害”。我的人生,從一個不切實際的詩人,變成了一個需要被改造的壞分子。
她走了,連夜走的,再沒音訊。
我以為,我們的故事,到這里就完了。一個慘烈的、帶著泥土腥味的青春期意外。我以為我會被釘在恥辱柱上,然后爛在這個地方。我沒想到,故事還有下半場,只是中場休息了三十五年。
時間是個高明的泥瓦匠,能把所有鮮血淋漓的傷口,都抹上灰色的水泥,看起來平整,摸上去,才知道底下全是坑。
一晃,就到了2010年。我快六十了,成了一個退休的中學語文老師。高考恢復那年,我拼了命考上了一所師范大學,畢業后返城,分配,結婚,生女。我的人生軌跡被拉回了最普通的那條線上,像街上任何一個提著菜籃子的大爺一樣,平凡,安全。
我妻子叫靜文,是個好女人。我們相敬如賓,過了一輩子。她幾年前因病走了。她知道我心里有個地方鎖著門,她從不試圖去撬,只是偶爾在我喝酒說胡話的時候,安靜地給我蓋上被子。女兒大學畢業后去了南方的城市工作,偌大的房子里,就剩下我一個人,和一屋子被時間沖淡的疤痕。
關于林晚晴,我不是沒找過。剛返城那幾年,我像個瘋子,跑去省城,找她家可能在的區域,挨個打聽。但世界那么大,找一個存心躲著你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寫信,地址不詳,退回。打聽,查無此人。漸漸地,我放棄了。這份尋找,連同那份愧疚和思念,被我打包塞進了心里最深的柜子,上了鎖。
只是偶爾,在某個睡不著的深夜,我還是會想起那輛吉普車的尾燈,和她隔著車窗的最后一眼。
那個懇求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天下午,我整理書柜,想把一些舊書賣掉。我翻出了一本快散架的《紅與黑》。書是八十年代的版本,紙張已經發黃變脆。我習慣性地翻開扉頁,愣住了。
扉頁上,有一行娟秀的、早已褪色的鋼筆字:“送給今念,愿我們能擁有于連的勇氣,卻沒有他的悲劇。”
![]()
落款是:晚晴。
這不是我那本,我那本早就丟在公社了。這是靜文的書。我撫摸著那行字,仿佛還能感覺到林晚晴指尖的溫度。當年,她就是這樣,把這句話寫在了我那本手抄本上。靜文怎么會有這本書?還寫著同樣的話?
我像被什么擊中一樣,沖進臥室,打開了靜文的衣柜。最里面,放著一個她生前寶貝得不行的小木盒子,上了鎖。我從沒打開過。我找來工具,撬開了鎖。
里面不是什么首飾,而是一沓日記本。
我顫抖著手翻開其中一本,日期是十五年前。
“今天,陳今念又喝多了。他拉著我的手,一遍遍地喊‘晚晴’。他說對不起她,他說不知道孩子怎么樣了。他說他夢見一個女孩,眼睛像她。我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個叫林晚晴的女人。他這輩子,嘴上不說,心里那道坎,從來沒過去。”
“我請了年假,偷偷去了他說的那個省城。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怕他覺得我小氣,也怕他燃起希望又失望。我只是……只是想替他去看一眼。如果她過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按照他醉酒后說的只言片語,我找到了林家可能住過的那個大院。都變了,找不到那戶人家。我問了幾個還住在那里的老人,他們說,林家早就搬走了。有個熱心的阿姨告訴我,林家有個很厲害的親戚,姓高,當年在省建設廳。她還說,林家的那個女兒,聽說后來沒結婚,自己帶個孩子,到南方一個大學當教授去了,好像……為了避嫌,連姓都改了,姓顧。”
我捏著日記本,手抖得不成樣子。
顧教授……顧……顧念……
是“顧念”的顧嗎?
靜文,我的妻子,她什么都知道。她甚至替我走完了我沒敢走完的路。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砸在日記本上,暈開了一片墨跡。
原來,我以為平整的水泥地下面,不止有我的坑,還有她為我挖的。
那本薄薄的日記,成了我后半生的全部動力。我顧不上跟女兒解釋,只說要去南方訪一個老友,便訂了最近一班的火車票。我只知道一個模糊的大學名字,和一個不確定的“顧教授”。像一個賭徒,押上了余下全部的人生。
南方的城市潮濕而悶熱,和我生活的北方完全不同。我在那所大學里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打聽。人事處,老干部活動中心,退休教師名單……我編造了各種理由,說自己是她遠房親戚,是她失散多年的老同學。
03
幾天下來,一無所獲。有人說好像有這么個顧教授,教古代文學的,但幾年前就病退了。有人說姓顧的教授好幾個,不知道我說的是哪個。希望一點點被耗盡,我開始懷疑,是不是靜文聽錯了,或者,那只是一個善良的謊言。
就在我準備放棄,買返程票的時候,一個在學校打掃衛生的老大爺叫住了我。
“老師傅,你是不是在找顧晚晴教授?”
我猛地回頭。顧晚晴!她把名字里的“林”改成了“顧”。
老大爺說:“顧教授人可好了,可惜,走得早。三年前就病沒了。她兒子還在這附近住,是個有名的建筑設計師。”
他給了我一個地址。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有根弦斷了。走了?她已經走了?我追尋了一輩子,想象過無數次重逢的畫面,或喜悅,或尷尬,或相對無言,唯獨沒有想過,終點是一座墓碑。
我拖著灌了鉛一樣的雙腿,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個高檔小區。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來,也許只是想看一眼,看一眼她生活過的地方。
我按了門鈴。
開門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很溫婉,有種書卷氣。她禮貌地問我找誰。
我嘴唇哆嗦著,說:“我……我找顧晚晴教授。”
女人眼里閃過一絲黯然,輕聲說:“老先生,您是不是弄錯了?我婆婆她……已經去世三年了。”
確認了。最后一絲幻想也破滅了。我感覺天旋地轉,扶住了門框才沒倒下去。一生的愧疚和思念,在此刻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無法彌補的黑洞。我擺了擺手,想說句“打擾了”,然后轉身離開,去完成這個遲到了三十五年的、一個人的告別。
就在我轉身的剎那,一個男人從屋里走了出來。他穿著居家的棉質襯衫,手里拿著一個精致的建筑模型,大概四十歲的樣子,氣質沉穩,眉宇間,有幾分我從未忘記的清秀。
更重要的是,那張臉,那張臉和我年輕時,至少有七分相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我所有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又在瞬間回流,四肢冰冷。
開門的女人對男人說:“老公,這位老先生找媽媽,但他好像記錯了時間。”
我的目光像被釘子釘死一樣,釘在那個男人的臉上。我的呼吸停滯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不像我自己的。
“你……你今年……多大?”
男人被我唐突的問題問得一愣,但還是保持著教養,回答道:“我40歲了,先生。您有什么事嗎?”
四十歲。
從七五年到現在,不多不少,整整四十個年頭。
我再也控制不住,積攢了半輩子的洪水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眼淚奪眶而出,我踉蹌著上前一步,聲音嘶啞而破碎,每一個字都耗盡了我余生的力氣:
“我……我是陳今念……我是你父親!”
男人的表情瞬間凝固。
他手里的那個代表著他事業、他精心構建的人生的建筑模型,“哐當”一聲掉在光潔的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如同他此刻崩塌的世界。他好看的瞳孔猛地收縮,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這個淚流滿面的陌生老人,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他的身體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喉結劇烈地上下滑動,巨大的震驚讓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爸?”一個清脆的童音從他身后傳來,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從房間里探出頭,不解地看著門口這詭異的一幕,她的大眼睛,像極了林晚晴。
男人,也就是顧望,他的嘴唇翕動著,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破碎的模型,最后僵硬地轉向他一臉茫然的女兒。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慌亂和震撼,最后,那雙與我如此相似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一字一頓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