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夏天,風(fēng)里都帶著灼人的麥秸味。
我去公社供銷社買鹽,柜臺后坐著的是我高中同學(xué)趙紫萱。
她低著頭找錢,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我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那舊手帕包著的零錢里,竟多出了整整五塊錢。
五塊錢,在當(dāng)時足夠一個農(nóng)家半月嚼用。
我連夜折返,想把錢還給她。昏黃的燈光下,她臉色煞白。
窗口幾乎是被她慌亂地推合上,只留下硬邦邦的三個字:“你拿走!”
那一夜,我捏著那五塊錢,炕席好像長了釘子。
次日晌午,我正對著那錢發(fā)愣,院門響了。
趙紫萱的母親曹麗蓉,拎著兩盤紅皮雞蛋,笑容滿面地跨進了我家門檻。
她對我爹娘熱絡(luò)得像是多年未見的親戚。
寒暄不過三句,她便拍著腿,聲音亮堂地說道:“那多找的五塊錢,就別提還不還的了!”
“就當(dāng)是嬸子給倆孩子提前添的喜錢,貼補著將來結(jié)婚置辦縫紉機用!”
我爹娘的茶碗停在半空,我腦子“嗡”的一聲,徹底懵了。
鹽袋子靜靜躺在灶臺邊,可我知道,我平靜的生活,從此被這五塊錢砸出了深深的漩渦。
這漩渦下面,藏著算計,藏著眼淚,或許,還藏著某個我尚未看清的、危險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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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日天剛蒙蒙亮,我就被爹從炕上喊了起來。
麥子收完了,地里等著施肥,人身上也像被暑氣抽干了力氣。
娘從灶膛邊直起身,抹了把額頭的汗,遞過來一個空鹽罐子。
“光華,鹽見了底,晌午還得腌菜。去公社供銷社跑一趟吧。”
我接過罐子,掂了掂兜里娘給的皺巴巴的毛票。
心里默默算著,一斤鹽一毛七,剩下的錢,或許還能給娘捎包針線。
日頭漸漸毒了起來,土路被曬得發(fā)白,踩上去軟塌塌的。
路兩旁的玉米葉子蔫蔫地耷拉著,知了的叫聲撕扯著空氣。
走到公社大院門口,那排紅磚房就在眼前。
供銷社是其中最敞亮的一間,綠色的木門板半開著。
玻璃柜臺擦得亮堂,后面貨架上擺著花花綠綠的商品。
平日里這里總是聚著些閑話的人,今天卻意外地冷清。
我掀開防蠅的竹簾子,一股混合著煤油、糖果和舊木頭的味道撲面而來。
柜臺里有個穿著淺藍襯衫的背影,正踮著腳整理貨架頂上的布匹。
“同志,打一斤鹽。”我出聲招呼,把鹽罐子和錢放在柜臺上。
那背影頓了一下,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四目相對,我們都愣了一下。是她,趙紫萱。
高中畢業(yè)兩年多,同學(xué)們像撒出去的豆子,各自滾進了生活的縫隙。
聽說她托了關(guān)系,在公社供銷社當(dāng)了售貨員,這是份讓人羨慕的“商品糧”工作。
她比念書時清瘦了些,兩根烏黑的辮子整齊地搭在肩前。
藍色的確良襯衫襯得她膚色很白,只是眉眼間少了學(xué)生時代的鮮活。
添了一絲說不清的沉靜,或者說,是沉郁。
“鄭光華?”她先開了口,聲音輕輕的,帶著點不確定。
“是我。趙紫萱,你在這兒上班啊。”我點點頭,竟有些局促。
手不知該往哪兒放,只好又去摸柜臺上的鹽罐子。
“嗯,來了快一年了。”她垂下眼,走到鹽箱旁邊。
拿起鐵皮鏟子,舀起鹽,過秤。動作有些慢,帶著點刻意的小心。
竹簾縫隙透進的光柱里,灰塵緩緩浮動。
店里安靜得只能聽見鹽粒滑進罐子的沙沙聲,和她略顯清淺的呼吸。
“聽說你在家……幫忙?”她忽然問,依舊沒抬頭。
“嗯,種地。還能干啥。”我扯了扯嘴角,心里那點因為遇見老同學(xué)的微瀾。
很快被現(xiàn)實的沉重壓了下去。她點點頭,沒再接話。
秤桿高高翹起,她取下鹽,用舊報紙包好罐口,系上紙繩。
然后走到柜臺后面,打開那個掉漆的木錢盒,準備找零。
就在她低頭數(shù)錢的瞬間,我看見她捏著紙幣的手指,很輕地顫了一下。
像是被什么東西蜇了,又像是竭力忍著什么。
窗外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
那聲音過后,店里顯得更靜了。她把找零的幾張毛票和兩個硬幣。
仔細地疊在一起,遞給我。指尖冰涼,輕輕碰觸到我掌心。
“正好。你拿好。”她說完,迅速收回手,轉(zhuǎn)身去整理身后的貨架。
似乎不愿再多交談。我道了聲謝,拿起鹽罐子。
走出供銷社時,竹簾在身后啪嗒落下,隔開了里面那個安靜的背影。
和外面白花花的、喧騰的世界。我那時怎么也沒想到。
這趟尋常的買鹽,會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激起一連串我無法預(yù)料的、改變許多人命運的漣漪。
02
回家的路上,日頭越發(fā)毒辣,曬得頭皮發(fā)燙。
我一手抱著鹽罐子,一手揣在褲兜里,捏著那疊找零。
心里卻總是晃著趙紫萱方才的樣子。
念高中時,她坐在我斜前方,總是安安靜靜的。
作文寫得極好,語文老師常拿她的本子當(dāng)范文念。
那時她愛笑,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
后來高考,我們都沒考上。她似乎哭了一場,再后來就沒了音訊。
沒想到再見,是在供銷社的柜臺后面。
她身上那種沉靜,如今細想,似乎并非全然是工作帶來的穩(wěn)重。
倒像是一層薄薄的、脆硬的殼,罩住了什么別的東西。
尤其是找錢時那微微一顫,和指尖的冰涼。
路過村口的老槐樹,樹蔭下聚著幾個搖蒲扇乘涼的老太太。
看見我,王奶奶瞇著眼招呼:“光華,大熱天跑公社去啦?”
“嗯,買鹽。”我停下腳步,應(yīng)了一聲。
“見著供銷社那閨女沒?老趙家那個,叫紫萱的。”
另一個李婆婆插話,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神秘的意味,“聽說……”
她話沒說完,被王奶奶用蒲扇輕輕拍了下胳膊。
“就你話多。”王奶奶瞪她一眼,轉(zhuǎn)而對我笑道,“快家去吧,你娘等著鹽呢。”
我點點頭,心里卻留了意。走出不遠,隱約聽見身后傳來零碎的嘀咕。
“……那家事兒可不少……”
“……她娘曹麗蓉,厲害著呢……”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被熱風(fēng)吹散。我搖搖頭,鄉(xiāng)下就是這樣。
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能傳成滿村風(fēng)雨。只是不知,這風(fēng)言風(fēng)語。
和趙紫萱那層沉郁的殼,有沒有關(guān)系。
到家時,娘正在院子里晾曬洗好的衣裳。看見我,撩起圍裙擦擦手。
“回來啦?鹽買著了?”
“買著了。”我把罐子遞給她,順手掏出找零,“娘,錢。”
娘接過去,就站在太陽地里,一張一張仔細地數(shù)起來。
數(shù)了一遍,她“咦”了一聲,又低頭重數(shù)。
手指捻著那幾張毛票,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光華,這錢不對啊。”娘抬起頭,看著我,“你是不是記錯給多少錢了?”
“沒錯啊,您給了五毛,鹽一毛七,該找我三毛三。”我湊過去。
娘把手里的錢攤開:“這是一毛,兩毛,五毛……八毛三。多了五毛。”
她又抖開那兩張一毛的紙幣,下面赫然還躺著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五元紙幣!
綠色的,嶄新的,在太陽下有些扎眼。
我和娘都愣住了。五塊錢!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夠買三十斤鹽,夠割好幾斤肉,夠我一個壯勞力在地里掙好些天。
“這……這是咋回事?”娘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光華,你是不是掏錢的時候帶出來的?”
“沒有,娘,我兜里就您給的那五毛。”我心里也亂糟糟的,“是不是……趙紫萱找錯了?”
“找錯了?”娘捏著那五塊錢,像捏著塊燙手的炭,“多找五毛還能說得過去。
這整整五塊啊!她一個售貨員,賬目上差了這么大窟窿,可不得了!”
我想起趙紫萱找錢時微顫的手指和蒼白的臉色,心里咯噔一下。
莫非她那時就知道錯了?可為什么當(dāng)時不說?
“不行,這錢不能要。”娘斬釘截鐵,“咱家雖窮,不能貪這便宜。
再說了,那可是你同學(xué),真讓她賠上這五塊錢,她一個月工資才多少?
趕緊的,趁著天還沒黑透,給人送回去!”
娘把五塊錢和那疊零票重新疊好,塞進我手里。
又轉(zhuǎn)身從屋里拿出一個手電筒,“路上小心點,跟人家好好說。”
我捏著那疊帶著娘手心溫度的錢,心里沉甸甸的。
看了一眼天色,夕陽已經(jīng)給西邊的云鑲上了金邊。
夜幕很快就會降臨。我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又踏上了去公社的路。
這一次,腳步不再輕松,腦子里反復(fù)回放著趙紫萱接過錢。
數(shù)錢,遞錢時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那顫動的指尖,究竟意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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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趕到公社時,天已擦黑。供銷社的綠門板關(guān)上了。
只留下旁邊一扇小窗口,還透出昏黃的燈光。
那是為了方便夜里急需的社員買東西留的。
我走到窗口前,敲了敲玻璃。里面?zhèn)鱽砀O窣的聲響。
過了一會兒,窗口被從里面拉開一小半。
趙紫萱的臉出現(xiàn)在燈光里,比下午時更顯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看見是我,她明顯地怔住了,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聲音。
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驚慌,隨即又強自鎮(zhèn)定下來。
“鄭光華?你……你怎么又來了?落下東西了?”她問,聲音有些干澀。
我把手里捏得發(fā)燙的錢遞到窗口:“趙紫萱,你下午找錢,找錯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疊錢上,尤其是最上面那張嶄新的五元紙幣。
瞳孔猛地一縮,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毫無血色。
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整個人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窗臺。
“多找了五塊,還有五毛。一共五塊五,還給你。”我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
希望她能接過去,這事就算兩清。畢竟誰都有疏忽的時候。
可她盯著那錢,如同盯著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
非但沒有伸手來接,反而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往后縮了一下。
“不……不是的!”她急促地否認,聲音帶著顫抖,“我沒找錯!你拿走!快拿走!”
她甚至伸出手,不是來接錢,而是試圖把我的手推離窗口。
指尖冰涼,力氣卻出奇地大,帶著一種絕望的抗拒。
“趙紫萱,這明明就是多找的……”我試圖解釋。
“我說了沒找錯!”她打斷我,語氣近乎尖銳,眼里瞬間漫上水光。
“這就是你的錢!你拿走!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快走!”
她說完,不等我再開口,幾乎是用了全身力氣。
“砰”地一聲,狠狠將那小窗戶關(guān)上了。木板撞擊的聲音在寂靜的傍晚格外刺耳。
燈光被隔斷,只剩下窗縫里透出的幾縷微弱光絲,映著我僵在半空的手。
和手里那疊莫名其妙的錢。我站在緊閉的窗口前,半晌沒回過神來。
夜風(fēng)吹過,帶來遠處的狗吠和涼意。我完全懵了。
還錢怎么還出錯了?她為什么是那種反應(yīng)?恐懼,抗拒,甚至帶著哀求?
這不像是簡單的找錯錢,倒像是我無意中撞破了什么她極力想掩蓋的秘密。
而那秘密,似乎就藏在這五塊錢里。站了許久,窗內(nèi)再無動靜。
只有隱約傳來的,極力壓抑的、細碎的抽泣聲,證實里面的人并未離開。
那聲音像針一樣,扎在我心頭。最終,我嘆了口氣。
把錢小心地揣回懷里最貼身的口袋。轉(zhuǎn)身,慢慢往回走。
來時匆匆,回去的路卻顯得格外漫長。夜色濃稠。
手電筒的光柱只能照亮腳前一小塊地方。
腦子里反復(fù)回響著趙紫萱關(guān)窗前的眼神和話語,還有那壓抑的哭泣。
這五塊錢,到底牽連著什么?為什么她寧愿自己擔(dān)著虧空的巨大風(fēng)險。
甚至可能是責(zé)罰,也堅決不肯收回?回到家,爹娘都沒睡。
堂屋里點著煤油燈,燈焰跳躍著。見我回來,娘連忙問:“還回去了?”
我搖搖頭,把那疊錢又掏出來,放在桌上。
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隱去了她哭泣的細節(jié)。
爹聽完,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里,眉頭鎖成了疙瘩。
娘也一臉不解和擔(dān)憂:“這孩子是咋了?五塊錢不是小事,她怎么……”
“怕是有什么難處。”爹磕了磕煙鍋,“曹麗蓉那個人,精明要強。
對閨女也管得嚴。興許是紫萱丫頭怕她娘知道她工作上出了岔子,要打罵?”
這解釋似乎合理,但又總覺得哪里不對。僅僅是怕母親責(zé)罵。
會讓她恐懼慌亂到那種地步嗎?那一夜,我躺在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懷里那五塊錢像個烙鐵,燙得我心口發(fā)慌。窗外的月亮很亮。
冷冷地照著寂靜的村莊。我知道,這事,恐怕還沒完。
04
第二天,我頂著兩個黑眼圈下地干活。鋤頭掄起來都感覺沉甸甸的。
腦子里總盤桓著那張綠色的五元紙幣,和趙紫萱蒼白的臉。
晌午回家吃飯,剛走到院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砟吧说恼f笑聲。
聲音亮堂,語速很快,帶著一種自來熟的熱絡(luò)。
我推開門,看見院子里棗樹下的石桌旁,除了爹娘,還坐著一個女人。
約莫四十多歲,穿著簇新的碎花短袖衫,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
在腦后挽了個髻,臉盤圓潤,眉眼精明。
正是趙紫萱的母親,曹麗蓉。石桌上,赫然擺著兩盤雞蛋。
用紅紙繩仔細地捆扎著,碼得整整齊齊,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看見我進來,曹麗蓉立刻站起身,臉上堆滿了笑容。
上下打量著我,那目光像是在估算著什么物件。
“喲,這就是光華吧?都長成大小伙子了,真精神!”
她走過來,竟伸手拍了拍我的胳膊,“下地剛回來?累了吧,快歇歇。”
我被她的熱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看向爹娘。
爹悶頭抽著煙,臉上的表情有些復(fù)雜。
娘則勉強笑著,招呼我:“光華,這是你曹嬸子,紫萱她娘。”
“曹嬸子。”我低聲叫了一句。
“哎!”曹麗蓉響亮地應(yīng)著,又把我按到石凳上坐下。
“瞧瞧這孩子,多實誠,模樣也周正。光華他娘,你們可真有福氣。”
她轉(zhuǎn)頭對我娘說,語氣親熱得仿佛我們兩家是多年世交。
娘扯了扯嘴角,沒接話,只是起身:“他嬸子坐,我去添點水。”
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曹麗蓉卻渾然不覺,又轉(zhuǎn)向我爹。
“他叔,這兩年光景還行吧?我看你們家這院子收拾得挺利落。”
爹“唔”了一聲,算是回答。曹麗蓉這才像是剛想起來似的。
指著那兩盤雞蛋:“瞧我,光顧著說話了。這點雞蛋。
自家雞下的,新鮮,拿來給孩子們補補身子,別嫌棄。”
“這……這怎么好意思。”娘端著水壺過來,連忙推辭。
“有啥不好意思的!”曹麗蓉按住娘的手,笑容更深了些。
眼風(fēng)卻似有若無地掃了我一眼,“咱們兩家,往后說不定更親近呢!”
這話一出,爹娘都愣住了,我也心頭一緊。
曹麗蓉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個調(diào)。
確保左鄰右舍只要留心都能聽見。
“光華他娘,他叔,有件事呢,我也就不繞彎子了。”
她放下杯子,正了正神色,臉上依舊帶笑,眼神卻透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昨兒個光華去供銷社買鹽,我家紫萱那丫頭粗心,找錢的時候出了點岔子。”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身上,“多找了五塊錢,是吧,光華?”
我點點頭,心懸了起來。
“嗨,你說這事鬧的!”曹麗蓉一拍大腿,“紫萱回家跟我說了。
我一聽就批評她了,工作怎么能這么馬虎!”
“可后來我一琢磨啊,”她話鋒一轉(zhuǎn),臉上笑開了花。
“這錢呢,也別還來還去的,生分了。我看光華這孩子就挺好。
老實,厚道,模樣品性都沒得挑。跟我們紫萱又是老同學(xué),知根知底。”
她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目光在我和爹娘臉上逡巡。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那多找的五塊錢,就別提了!就當(dāng)是嬸子我。
提前給倆孩子添的喜錢,貼補著將來結(jié)婚,置辦縫紉機用!”
“哐當(dāng)”一聲,是爹手里的煙袋鍋子掉在了石桌上的聲音。
娘手里的茶碗也晃了晃,濺出幾滴水。我僵在原地。
耳朵里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shù)只蟬在同時嘶鳴。結(jié)婚?縫紉機?
用這莫名其妙多出來的五塊錢?這都哪跟哪啊?
曹麗蓉看著我們一家三口震驚失語的樣子,滿意地笑了笑。
站起身,理了理衣襟:“這事呢,就這么說定了。
回頭挑個好日子,咱們再細商量。雞蛋你們留著吃,我先回了。”
說完,她也不等我們反應(y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就朝院門外走去。
走到門口,還回頭揚聲道:“他叔他嬸,留步,不用送!”
直到她那碎花衫子的身影消失在土路盡頭,我們一家還像泥塑般呆坐著。
晌午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那兩盤紅皮雞蛋。
照著我爹鐵青的臉,我娘蒼白惶惑的神情。
和我腦子里一片混亂的空白。五塊錢的債。
就這么輕飄飄地,變成了一樁強買強賣的婚約?
而我,甚至還沒弄明白,這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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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曹麗蓉走了好一會兒,院子里還彌漫著一種僵滯的、令人窒息的氣氛。
那兩盤雞蛋靜靜地擺在石桌上,紅紙繩扎眼得很。
像兩個沉默的見證,見證了一場荒唐“婚約”的降臨。
爹猛地抓起掉在桌上的煙袋鍋子,狠狠地往石桌上磕了幾下。
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他臉色鐵青,胸膛起伏著。
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胡鬧!這簡直是胡鬧!”
娘也回過神來,臉上血色褪盡,手指絞著圍裙邊。
聲音發(fā)顫:“她曹嬸子……她怎么能……光華,這到底咋回事啊?”
我看著爹娘驚怒交加的樣子,心里像塞了一團浸透水的麻。
亂糟糟,沉甸甸。我把昨天買鹽到今天曹麗蓉上門。
前前后后所有細節(jié),包括趙紫萱異常的慌亂和拒絕,都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爹聽完,沉默地裝了一鍋煙,劃了好幾根火柴才點著。
深深吸了一口,濃煙噴出來,籠罩著他緊鎖的眉頭。
“這事,不對勁。”爹緩緩開口,聲音沙啞,“曹麗蓉那個人。
無利不起早。她家紫萱是吃商品糧的,眼界高著。
怎么會突然就看上咱家光華,還上趕著用這種……這種方式提親?”
娘也點頭,憂心忡忡:“是啊。再說,哪有女方家這樣上門說親的?
還帶著東西,話里話外板上釘釘似的,這不是逼著咱們認嗎?”
“那五塊錢,”爹沉吟著,“是關(guān)鍵。紫萱丫頭死活不肯收回。
她娘一來,不僅不提還錢,反而把它說成‘喜錢’。我看吶。”
他磕掉煙灰,眼神變得銳利,“這五塊錢,怕不是找錯那么簡單。”
我心里一凜。不是找錯?那是什么?故意多給的?
可趙紫萱當(dāng)時那恐懼的樣子,絕不是故意為之。
“光華,”爹看著我,語氣沉重,“這親事,咱不能認。
不是紫萱丫頭不好,是這事兒來得邪性,背后肯定有文章。
咱家窮,但骨頭不能軟,不能讓人這么不明不白地拿捏住。”
“對,不能認!”娘也堅定起來,“那雞蛋,還有那五塊錢。
咱都得想法子還回去。干干凈凈的,不能落人話柄。”
話雖這么說,可怎么還?曹麗蓉今天那架勢。
擺明了是要把這“婚事”嚷嚷得人盡皆知。
如果我家斷然拒絕,于趙紫萱一個姑娘家的名聲會怎樣?
于我們家,會不會被指責(zé)“占了便宜還拿喬”?
而且,趙紫萱在這件事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她是被迫的,還是同謀?
她昨天的眼淚和恐懼,難道是因為早知道她母親今天的計劃?
無數(shù)個疑問像藤蔓一樣纏住我的思緒,越勒越緊。
下午,我魂不守舍地繼續(xù)下地。鋤頭落在土里,心思卻飄得老遠。
村頭巷尾,似乎比平日多了些竊竊私語和探尋的目光。
曹麗蓉那響亮的一席話,果然像風(fēng)一樣刮遍了小村。
收工回來,路過井臺,幾個洗衣裳的嬸子看見我。
互相遞著眼色,壓低聲音笑著說什么“喜事”、“縫紉機”。
我臉上發(fā)燒,低著頭快步走過。回到家,娘已經(jīng)把雞蛋收進了屋。
但愁容并未散去。“下午東頭你王嬸來借籮筐,拐彎抹角打聽這事。”
娘嘆了口氣,“我說是誤會,人家嘴上應(yīng)著,眼神可不信。”
爹蹲在門檻上,悶聲道:“人言可畏。曹麗蓉這是先下手為強。
把咱們架到火上了。”夜里,我再次失眠。
那五塊錢在枕頭下壓著,像個滾燙的烙印。
不行,我必須找趙紫萱問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若是不愿,為何不反抗?她若是被迫,究竟受了什么脅迫?
這謎團不解開,我寢食難安。而且,我有一種模糊的預(yù)感。
這不僅僅是一樁強行撮合的婚事那么簡單。
趙紫萱的恐懼,供銷社的柜臺,那嶄新的五元紙幣……
這一切,似乎指向某個更深的、更危險的漩渦。
而我,已經(jīng)被這五塊錢,不由分說地卷了進去。
明天,我一定要找個機會,去見趙紫萱。
06
隔天下午,我借口去公社農(nóng)技站問問化肥的事,又一次走向公社。
心里打定了主意,必須避開旁人,單獨見趙紫萱一面。
供銷社里依舊冷清,只有個老太太在買煤油。
趙紫萱站在柜臺后,低著頭打算盤,側(cè)臉在陰影里顯得愈發(fā)清瘦。
看見我進來,她打算盤的手指僵住了,頭垂得更低。
耳根卻慢慢紅了起來,不知是窘迫還是別的什么。
老太太打完煤油走了。店里只剩下我們兩人。
沉默像水一樣蔓延。我走到柜臺前,壓低聲音:“趙紫萱,我們能談?wù)剢幔俊?/p>
她猛地抬頭,眼里有驚慌,有哀求,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決絕。
飛快地瞥了一眼窗外,搖了搖頭,聲音細若蚊蚋:“這里不行。”
“那下班后,我在公社后面那片小樹林邊等你。”我急切地說。
“我必須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你放心,就我一個人。”
她咬著嘴唇,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算盤珠子,指尖發(fā)白。
猶豫了很久,終于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然后迅速轉(zhuǎn)過身。
假裝去整理身后的貨架,不再看我。得到這個回應(yīng)。
我心里稍定,也沒再買什么東西,轉(zhuǎn)身離開了供銷社。
整個下午,我在公社大院附近心神不寧地徘徊。
腦子里反復(fù)預(yù)演著見面后該怎么說,怎么問。夕陽西下。
供銷社下班了。我看見趙紫萱拎著個布包走出來,步子很快。
低著頭,像怕被人認出來。我遠遠跟著,保持一段距離。
直到她拐進通往小樹林的土路。這里僻靜,只有風(fēng)吹過楊樹葉子的沙沙聲。
遠處田間傳來歸家農(nóng)人的吆喝聲,更襯得此處的寂靜。
她站在一棵老槐樹下,背對著來路,單薄的肩膀微微瑟縮著。
我走過去,在她身后幾步遠停下。“趙紫萱。”
她肩膀一抖,緩緩轉(zhuǎn)過身。夕陽的余暉給她蒼白的臉鍍上了一層暖色。
卻掩不住她眼底濃重的疲憊和愁苦。才兩天不見,她好像又憔悴了許多。
“對不起,”她先開了口,聲音沙啞,帶著濃濃的鼻音。
“鄭光華,對不起……把你牽扯進來。我沒想到……我娘她會那樣。”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上前一步,盡量讓語氣平和。
“那五塊錢,真的是你不小心找錯的嗎?你娘說的‘親事’,你又是什么打算?”
聽到“親事”兩個字,她眼圈立刻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強忍著沒掉下來。“那錢……那錢不是找錯的。”她低下頭。
手指緊緊攥著布包的帶子,指節(jié)泛白,“是我……是我故意多給你的。”
故意多給?我愣住了。“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