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的秋天來得格外肅殺。
南京城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像一塊浸了水的臟布,沉沉地壓在宮殿的金瓦上。
朝野間暗流涌動,誰都嗅得到那日益濃重的猜忌氣息。
這一日,西市刑場。
陰風卷起地上的沙塵,打在黑壓壓的人群臉上。
徐達被按在刑臺上,白發散亂,囚衣襤褸,唯有脊梁挺得筆直如松。
滿朝文武跪了一地。
哭聲、求饒聲、磕頭聲混成一片,在刑場上空回蕩。
“皇上開恩啊——!”
監斬官握著令箭的手在發抖。
而人群之外,一人青衫肅立,宛如激流中的孤石。
正是當朝御史中丞,劉伯溫。
高臺之上,朱元璋的目光越過跪伏的百官,死死釘在那道孤影上。
他緩緩起身,龍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眾人皆跪,劉中丞為何不跪?”
聲音不高,卻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千百道目光齊刷刷轉向劉伯溫。
風在這一刻停了。
劉伯溫慢慢抬起頭。
他的臉上沒有悲戚,沒有惶恐,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屏息的動作——
所有人都看見,天子扶著椅背的手,在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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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五更三點,奉天殿的晨鐘撞碎了金陵城的薄霧。
文武百官踩著濕漉漉的宮磚,魚貫入殿。
空氣里有種說不出的凝滯。
朱元璋端坐龍椅,冕旒下的臉隱在陰影里。
他今年五十六了,眼角皺紋如刀刻,眼神卻比年輕時更亮。
亮得像淬過火的刀鋒。
早朝如常進行。
戶部報江浙糧稅,工部奏黃河堤防,兵部言北元殘部騷擾邊境。
徐達站在武官首位,閉目養神。
他是開國第一功臣,右丞相,魏國公。
今年六十二歲,背已微駝,但站在那里,仍是定海神針般的存在。
朱元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三次。
“徐愛卿。”皇帝忽然開口。
聲音不高,卻讓所有奏報戛然而止。
徐達睜眼,出列躬身:“臣在。”
“昨日錦衣衛呈報一事。”朱元璋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說你去歲北征歸來,私藏北元王室金印一枚。”
殿內瞬間死寂。
徐達抬起頭,臉上先是茫然,而后漸漸變白。
“陛下,此事從何說起?臣北伐七戰,所獲財物皆已造冊上交……”
“造冊?”朱元璋冷笑,“冊上可有這枚‘漠北王印’?”
他將文書擲下。
紙卷滾到徐達腳邊,展開一角——上面赫然畫著一枚虎鈕金印。
“臣從未見過此物!”徐達跪下了,聲音發顫,“定是有人構陷!”
“構陷?”朱元璋緩緩站起,“那朕再問你——去歲十月廿三,你府中夜宴,為何有北元降將哈剌章出席?”
“那是為勸降其部眾……”
“勸降需要屏退左右,密談兩個時辰?”
朱元璋一步步走下丹陛。
靴子敲在金磚上,嗒,嗒,嗒。
每一聲都像踩在百官心口。
徐達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他忽然明白了——這不是查問,這是定罪。
“徐達聽旨。”朱元璋已走到他面前,俯視著跪地的老將,“私通北元,暗藏異志,著即革去所有官職爵位,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
頓了頓,補了一句:“禁軍統領,帶人去徐府。搜。”
最后那個字,輕飄飄的,卻像驚雷炸響。
殿外腳步聲轟然響起。
披甲執銳的禁軍涌入,瞬間將大殿圍得水泄不通。
徐達抬起頭,看著朱元璋。
眼神里有震驚,有悲哀,最后竟露出一絲釋然。
“臣……領旨。”
兩名禁軍上前,摘掉他的梁冠,剝去他的朝服。
徐達穿著白色中衣,被架著往外走。
經過劉伯溫身邊時,他停了一下。
劉伯溫垂著眼,手在袖中微微握緊。
兩人沒有對視。
但徐達的嘴唇動了動,極輕地說了一個字:“盒……”
禁軍推著他走了。
劉伯溫依舊垂著眼,袖中的手卻緩緩松開了。
他袖袋深處,一個硬物硌著手腕。
是那個錦盒。
02
徐府坐落在秦淮河畔,五進大院,朱門銅釘。
平日里車馬不絕,今日卻門可羅雀。
徐達長子徐輝祖在書房踱步,額頭全是汗。
他才三十出頭,襲爵魏國公世子,在五軍都督府任職。
此刻聽著街上隱約傳來的馬蹄聲,心不斷往下沉。
“少爺!少爺!”管家連滾爬進來,“不好了!禁軍……禁軍把府圍了!”
話音未落,大門被轟然撞開。
甲胄碰撞聲、呵斥聲、哭喊聲混成一片。
徐輝祖沖出去時,正看見母親和弟妹被從內院趕出來。
“反了!你們反了!”徐輝祖怒吼,“這是魏國公府!”
帶隊的是禁軍副統領蔣德健,生得黑臉濃須。
他看都不看徐輝祖,只揮揮手:“搜。一寸一寸地搜,尤其是書房、臥室。”
“蔣德健!”徐輝祖沖上去,“我父親為大明出生入死,你們——”
“徐公子。”蔣德健冷冷打斷,“徐達私通北元,證據確鑿。皇上旨意,抄家。”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
女眷的哭聲頓時響成一片。
徐輝祖渾身發抖,忽然想起什么,轉身就往書房跑。
卻被兩名禁軍攔住。
“書房重地,閑人免入。”蔣德健走過來,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徐公子這么著急,莫非里面藏了什么?”
“那是家父書房,多有兵部機密……”
“正是有機密,才更要查。”蔣德健推開他,親自帶人進了書房。
徐輝祖站在院中,聽著里面翻箱倒柜的聲音,指甲掐進了掌心。
他知道父親的習慣——重要的東西,都藏在書房暗格里。
可那暗格里有什么?
半個時辰后,蔣德健出來了。
手里捧著一個紫檀木盒。
打開,里面是一枚金印,虎鈕,蒙文篆刻。
“漠北王印。”蔣德健高舉木盒,朗聲道,“罪證在此!”
滿院嘩然。
徐輝祖眼前一黑,幾乎栽倒。
他不信——父親絕不可能私藏這種東西!
但金印就在那里,在秋陽下閃著刺眼的光。
蔣德健又掏出一封信:“還有這個,北元王室密信,約徐達里應外合。”
“假的!都是假的!”徐輝祖嘶吼。
“真假,自有皇上圣裁。”蔣德健一揮手,“封府!所有人押往刑部大牢,等候發落!”
禁軍如狼似虎地撲上來。
徐輝祖掙扎著,忽然聽見耳邊傳來極低的聲音:“去尋曹建……保住血脈……”
他一愣,轉頭看見管家老徐被押著經過。
老徐嘴唇沒動,眼神卻死死盯著他。
那是父親最信任的人。
曹建……兵部侍郎曹建,父親的老部下。
徐輝祖猛地清醒——這不是意外,是早有預謀的局。
父親料到了。
他不再掙扎,任由禁軍捆住雙手。
目光掃過哭成淚人的母親、年幼的弟妹,最后落在老徐臉上。
老徐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隊伍被押出府門。
圍觀的百姓擠滿了街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徐元帥怎么會……”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徐輝祖低著頭,牙齒咬得咯吱響。
經過一條小巷時,他猛地撞開身邊的禁軍,滾進巷口!
“跑了!追!”
混亂中,老徐死死抱住一個禁軍的腿。
“少爺快跑——!”
徐輝祖頭也不回,在迷宮般的小巷里狂奔。
身后喊殺聲越來越遠。
他知道該去哪——曹建的別院,在城南柳葉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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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劉伯溫的府邸在城西,不大,三進院子。
院里種滿青竹,秋風吹過,沙沙作響。
書房里,劉伯溫坐在窗前,面前擺著一副紫檀卦盤。
六枚銅錢散落盤中,呈坎離相沖之象。
他看了很久,輕輕嘆了口氣。
“先生。”幕僚葉天宇推門進來,臉色發白,“徐公……下獄了。府也被抄了,搜出金印和密信。”
劉伯溫沒有抬頭,手指摩挲著卦盤邊緣。
“金印什么樣?”
“說是漠北王印,虎鈕。”葉天宇壓低聲音,“可徐公北伐歸來那年,戰利品名錄我親眼看過,根本沒有這枚印!”
“有沒有,不重要。”劉伯溫終于抬起眼,“皇上說它有,它就有。”
葉天宇怔住了。
他跟了劉伯溫八年,從未聽過先生用這種語氣說話——冷,且悲。
“先生,我們……不做點什么嗎?”葉天宇忍不住道,“滿朝文武,誰不知道徐公是冤枉的?聯名上書,或許……”
“上書?”劉伯溫笑了,笑得很淡,“你以為今日早朝上,那些跪著的人,心里不清楚?”
他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卷舊書。
書頁翻開,里面夾著一張泛黃的紙。
紙上只有八個字:“飛鳥盡,良弓藏。”
墨跡已褪色,但筆力遒勁——是徐達的字。
“三年前,徐達就料到了。”劉伯溫輕聲說,“他跟我說過,皇上老了,疑心病越來越重。開國功臣,沒幾個能善終。”
“那先生為何還……”
“我在等。”劉伯溫從書架暗格取出一個錦盒。
褪色的紅綢面,邊緣已磨損。
他打開盒蓋,里面是一卷帛書,半塊青銅兵符。
葉天宇探頭去看,卻見劉伯溫“啪”地合上盒子。
“有些東西,不到時候,不能見光。”
他將錦盒仔細收入袖中,動作很慢,像在舉行某種儀式。
“先生,這盒子……”
“二十三年前,滁州城外,義軍結盟時的血誓。”劉伯溫望向窗外,“當時在場七個人:皇上、徐達、常遇春、湯和、李善長……還有我。”
他的聲音飄得很遠:“那天我們都割了手指,血滴進酒碗,對天發誓:同生共死,永不相負。”
頓了頓,“常遇春十年前病逝,李善長去年被貶,湯和稱病不出……如今,輪到徐達了。”
葉天宇聽得脊背發涼:“那皇上為何……”
“因為他怕。”劉伯溫轉過身,眼神銳利如刀,“徐達在軍中威望太高,北征七戰七捷,將士只知徐元帥,不知朱皇帝。這樣的臣子,哪個君王睡得著?”
“可徐公從未有異心啊!”
“沒有異心,就是最大的錯。”劉伯溫冷笑,“你若平庸無能,皇上自然安心。可你偏偏忠勇無雙,功高蓋世——這本身,就是死罪。”
書房陷入沉默。
竹影在窗紙上搖晃,像鬼魅在舞。
良久,劉伯溫開口:“你出去吧。告訴所有人,這幾日閉門謝客,誰來都不見。”
“包括……宮里的人?”
“尤其是宮里的人。”
葉天宇躬身退出。
門關上時,他看見先生仍站在窗前,袖中緊緊握著那個錦盒。
背影在暮色里,孤單得像一座碑。
04
曹建的別院藏在城南柳葉胡同深處。
青瓦白墻,毫不起眼。
此刻后堂燈火通明,坐了五六個人。
都是徐達舊部:兵部侍郎曹建、五軍都督府僉事王石頭、羽林衛指揮使趙康……
個個面色凝重。
“金印絕對是假的。”曹建五十多歲,瘦削精悍,此刻拳頭攥得發白,“大帥最后一戰打的是捕魚兒海,漠北王早就跑了,哪來的王印?”
王石頭是個黑臉壯漢,一巴掌拍在桌上:“還用說?栽贓!赤裸裸的栽贓!”
茶碗跳起來,水灑了一桌。
“小聲點。”趙康四十出頭,最是謹慎,“這院子雖隱蔽,但錦衣衛無孔不入。”
“怕個鳥!”王石頭瞪眼,“大帥都要被砍頭了,我們還在這兒縮著?”
“不縮著怎么辦?”曹建冷冷道,“帶兵劫法場?那正好坐實了大帥謀反的罪名!”
眾人沉默。
是啊,能怎么辦?皇上鐵了心要殺,誰敢攔?
“聯名上書。”角落里,一個聲音響起。
說話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文昌,文官,卻是徐達當年在江南招撫的讀書人。
“滿朝文武,受過徐公恩惠的少說三成。我們一起上書,求皇上重審。”
“有用嗎?”王石頭嗤笑,“李善長當年門生故舊更多,不也被一紙詔書貶去鳳陽?”
“那不一樣。”李文昌站起來,在屋里踱步,“李相是卷進胡惟庸案,牽扯謀反。
徐公這罪名,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欲加之罪。
只要我們人多,皇上總要顧忌……”
話沒說完,門被輕輕叩響。
三長兩短,是約定暗號。
曹建開門,徐輝祖閃身進來,渾身濕透,臉上還有擦傷。
“曹叔!”他噗通跪下,“救我父親!”
眾人連忙扶起。
聽完徐輝祖講述抄家經過,曹建臉色更難看了:“金印是從書房暗格搜出的?”
“是。可父親從未跟我說過暗格里有這東西!”
“暗格位置誰知道?”
徐輝祖想了想:“除了父親,只有管家老徐……和每個月來打掃書房的兩個啞仆。”
曹建和王石頭對視一眼。
啞仆——那就是有人買通了下人,提前把金印和密信藏進去了。
“好狠的手段。”趙康喃喃道,“這是非要置大帥于死地啊。”
“所以更要聯名上書!”李文昌激動道,“我這就回去起草奏疏,你們聯絡能聯絡的所有人,明天早朝一起遞上去!”
“算我一個。”王石頭拍胸脯。
“我也去。”趙康點頭。
另外幾人也紛紛應和。
曹建卻一直沒說話。
他走到窗邊,掀開一條縫往外看。
夜色濃重,胡同里空無一人。
“曹兄?”李文昌問。
“太順了。”曹建放下簾子,眉頭緊鎖,“你們不覺得,從大帥下獄到我們聚在這里,一切都太順了嗎?”
“什么意思?”
“錦衣衛不是吃干飯的。”曹建轉身,目光掃過每個人,“徐輝祖能從禁軍手里逃脫,跑來這兒;我們能順利聚在一起商議對策——就像有人在暗中放行。”
王石頭臉色一變:“你是說……”
“我是說,也許有人正等著我們聯名上書。”曹建聲音壓得很低,“等名單齊了,證據足了,再一網打盡——‘徐達余黨,串聯謀反’,這罪名,夠誅九族了。”
滿堂死寂。
燭火噼啪炸了一下,爆出幾點火星。
徐輝祖忽然開口:“那我父親……就沒救了?”
沒有人回答。
窗外傳來打更聲——三更了。
夜還很長,但天總會亮的。
天亮之后,是生路,還是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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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三天后,西市刑場。
秋雨從昨夜開始下,綿綿密密,到清晨也未停。
青石板路被洗得發亮,倒映著灰蒙蒙的天。
刑臺就搭在十字街口,三丈見方,鋪著嶄新木板——那是專為今日砍頭換的。
徐達寅時就被押來了。
戴著四十斤的重枷,腳鐐磨破了腳踝,血痂混著泥水。
他跪在刑臺中央,閉著眼,任由雨水打在臉上。
頭發全白了,散亂地貼在額前。
囚衣濕透,緊裹著瘦骨嶙峋的身體。
但腰桿依舊挺直。
辰時,監斬官蔣德健來了。
他今天穿大紅官袍,坐在臨時搭起的涼棚下,面前擺著令箭筒。
旁邊站著刑部主事、大理寺丞,個個面色肅穆。
“帶人犯!”蔣德健高喊。
其實人犯就在臺上。
但這是程序——兩個劊子手上臺,一左一右架起徐達,面向監斬臺。
鬼頭刀已磨好,擺在香案上,刀鋒在雨里泛著冷光。
圍觀百姓越聚越多,黑壓壓擠滿了街道兩側的店鋪屋檐。
沒人說話,只有雨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宣讀罪狀!”蔣德健又喊。
刑部主事展開一卷黃綾,朗聲念道:“罪臣徐達,私通北元,暗藏王印,密謀不軌,證據確鑿。
按《大明律》,謀反罪當凌遲處死,夷三族。
然圣上念其舊功,特恩改判斬立決,家眷流放嶺南……”
念到“夷三族”時,臺下響起一片吸氣聲。
徐達依舊閉著眼,只有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午時三刻行刑!”蔣德健最后宣布。
話音剛落,街口傳來嘈雜聲。
一群人從雨中走來——全是朝服烏紗的官員。
打頭的是曹建、王石頭、李文昌……后面跟了三十多人。
“監斬大人!”曹建走到涼棚前,深深一揖,“臣等聯名上書,求暫緩行刑,重審此案!”
他雙手高舉一份奏疏,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簽名。
蔣德健臉色一變:“曹大人,此案三司會審已定,皇上御筆朱批,豈容更改?”
“案有疑點!”王石頭粗聲道,“金印來歷不明,密信筆跡未驗,怎能倉促定罪?”
“王僉事!”蔣德健拍案,“你是在質疑皇上圣裁?”
這話極重。
王石頭漲紅了臉,卻不敢接。
李文昌上前一步,聲音發顫:“監斬大人,徐公功在社稷,即便有罪,也請念其年邁,準其……準其全尸。”
他到底不敢說“免死”,只求“全尸”。
蔣德健正要呵斥,街口又傳來動靜。
這次來的人更多——六部官員、御史、翰林、甚至幾個國公、侯爺。
陸陸續續,竟來了百余人。
他們沒說話,只是走到刑臺前,跪下了。
一個,兩個,十個,五十個……
雨打在烏紗帽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皇上開恩啊——!”不知誰先喊了一聲。
隨即,哭聲、求饒聲響成一片。
“徐公冤枉——!”
“求皇上重審——!”
聲音越來越大,震得雨幕都在顫。
蔣德健慌了,站起來:“爾等這是要逼宮嗎?!來人!維持秩序!”
禁軍涌上來,但面對滿朝文武,誰敢真的動手?
只是圍成半圈,僵持著。
臺上,徐達終于睜開了眼。
他看向臺下跪著的同僚,一個個看過去——
曹建在磕頭,額頭已磕出血。
王石頭在哭,像個孩子。
李文昌老淚縱橫。
還有那么多人,有些他叫不出名字,有些甚至和他有過節。
但今天,他們都跪在這里,為他求情。
徐達的嘴唇動了動。
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夠了……夠了……”
忽然,他目光定住了。
落在人群最后方,一個青衫身影上。
劉伯溫。
他沒跪,也沒求情,只是靜靜站著。
撐一把油紙傘,傘面青灰,像這天的顏色。
隔著雨幕,隔著人群,兩人目光相遇。
徐達看了他三息,然后,極慢地,點了點頭。
像是一種托付,又像是一種了然。
劉伯溫握著傘柄的手,指節發白。
但他依舊站著,一動不動。
午時的鐘聲,從鼓樓傳來。
鐺——鐺——鐺——
每一聲,都像敲在人心上。
06
“午時一刻——!”司時官拖長聲音喊。
雨小了些,但天色更暗了。
烏云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
刑臺上積水成洼,倒映著黑壓壓的人頭和慘白的臉。
跪著的官員已增加到一百七十余人。
幾乎占了在京文武的一半。
哭聲、求饒聲漸漸弱下去,變成壓抑的嗚咽和啜泣。
蔣德健坐不住了,頻頻望向皇城方向。
他在等——等皇上新的旨意,或者等錦衣衛來清場。
但什么都沒有。
街口忽然傳來馬蹄聲。
一隊錦衣衛飛馳而來,在人群外圍勒馬。
為首的是錦衣衛指揮使毛驤,朱元璋最信任的鷹犬之一。
“毛大人!”蔣德健像見了救星,“您看這……”
毛驤沒下馬,只是環視一圈跪地的百官,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然后他抬手,指向人群后方:“劉中丞,皇上召見。”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轉向劉伯溫。
劉伯溫撐著傘,青衫已濕了大半。
他沉默片刻,將傘遞給身旁的葉天宇,整了整衣冠,朝毛驤走去。
腳步很穩,踩在積水里,濺起細碎的水花。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跪伏的人群,走向監斬臺后的臨時行轅——
那是朱元璋今天待的地方。
皇上沒在宮里等消息,他親自來了。
行轅設在臨街的酒樓二層,窗戶正對刑臺。
劉伯溫上樓時,看見朱元璋背對門口,站在窗前。
龍袍是常服,玄色,繡著暗金龍紋。
“臣劉伯溫,叩見陛下。”他跪下。
朱元璋沒回頭,依舊看著窗外:“伯溫啊,你來了。”
聲音很平和,甚至帶著一絲疲倦。
“是。”
“下面跪了多少人?”
“約一百七十余。”
“一百七十余……”朱元璋輕輕重復,“徐達的人緣,真是不錯。”
他轉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睛很亮,亮得嚇人。
“他們都跪著求情,你怎么不跪?”
問題來得突然,但劉伯溫似乎早有準備。
他抬起頭,平靜地看著皇帝:“臣跪與不跪,于徐公生死,并無分別。”
“哦?”朱元璋走近兩步,“你覺得朕一定會殺他?”
“圣意已決,臣不敢妄測。”
“不敢妄測?”朱元璋笑了,笑聲很冷,“你劉伯溫神機妙算,當年鄱陽湖大戰,陳友諒六十萬水軍怎么敗的,你忘了?”
頓了頓,“朕現在問你——你覺得,徐達該不該死?”
這句話是陷阱。
說該死,寒了百官的心;說不該死,就是質疑皇權。
劉伯溫沉默良久,緩緩道:“徐公是否有罪,當依律法。若證據確鑿,自當伏法;若有疑點,則當重審。”
“證據?”朱元璋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擲在地上,“你看看,這是北元降將哈剌章的供詞,親筆承認與徐達密謀!”
劉伯溫撿起信,掃了一眼。
確實是哈剌章的字跡——此人去年投降時,寫過降表,筆跡他認得。
但……
“陛下,哈剌章現在何處?”
“詔獄。”
“臣請與此人對質。”
朱元璋臉色一沉:“劉伯溫,你是在教朕做事?”
“臣不敢。”劉伯溫將信放回桌上,動作很慢,“只是臣記得,哈剌章去年歸降時,曾因箭傷傷及右手經脈,從此不能握筆。
這份供詞,字跡工整,筆力遒勁……”
他沒說完。
但意思已明——信是偽造的。
行轅里死一般寂靜。
窗外的雨聲、遠處的嘈雜聲,都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墻。
朱元璋盯著劉伯溫,眼神復雜。
有怒意,有猜疑,還有一絲……欣賞?
“劉伯溫啊劉伯溫,你總是這么聰明。”
“臣愚鈍。”
“愚鈍?”朱元璋忽然提高聲音,“你若愚鈍,這滿朝文武就沒有聰明人了!”
他走到窗前,指著下面跪著的人群:“你看看他們!一個個的,都在逼朕!以為朕不知道?徐達在軍中威望太高,這些人表面求情,實則是怕——怕朕殺了徐達,下一個就輪到他們!”
劉伯溫依舊跪著,垂著眼。
“說話!”朱元璋轉身怒吼,“你今日來,不就是想勸朕嗎?好,朕給你機會——你說,徐達該不該殺?”
這一次,劉伯溫沒有回避。
他抬起頭,直視皇帝的眼睛:“陛下,臣今日來,不是勸。”
頓了頓,“是獻。”
“獻什么?”
劉伯溫深吸一口氣,伸手入袖。
那個動作很慢,像在掏一件極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