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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十三年秋,百官皆跪獨劉伯溫肅立,天子之手暗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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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十三年的秋天來得格外肅殺。

      南京城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像一塊浸了水的臟布,沉沉地壓在宮殿的金瓦上。

      朝野間暗流涌動,誰都嗅得到那日益濃重的猜忌氣息。

      這一日,西市刑場。

      陰風卷起地上的沙塵,打在黑壓壓的人群臉上。

      徐達被按在刑臺上,白發散亂,囚衣襤褸,唯有脊梁挺得筆直如松。

      滿朝文武跪了一地。

      哭聲、求饒聲、磕頭聲混成一片,在刑場上空回蕩。

      “皇上開恩啊——!”

      監斬官握著令箭的手在發抖。

      而人群之外,一人青衫肅立,宛如激流中的孤石。

      正是當朝御史中丞,劉伯溫。

      高臺之上,朱元璋的目光越過跪伏的百官,死死釘在那道孤影上。

      他緩緩起身,龍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眾人皆跪,劉中丞為何不跪?”

      聲音不高,卻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千百道目光齊刷刷轉向劉伯溫。

      風在這一刻停了。

      劉伯溫慢慢抬起頭。

      他的臉上沒有悲戚,沒有惶恐,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屏息的動作——

      所有人都看見,天子扶著椅背的手,在微微顫抖。



      01

      五更三點,奉天殿的晨鐘撞碎了金陵城的薄霧。

      文武百官踩著濕漉漉的宮磚,魚貫入殿。

      空氣里有種說不出的凝滯。

      朱元璋端坐龍椅,冕旒下的臉隱在陰影里。

      他今年五十六了,眼角皺紋如刀刻,眼神卻比年輕時更亮。

      亮得像淬過火的刀鋒。

      早朝如常進行。

      戶部報江浙糧稅,工部奏黃河堤防,兵部言北元殘部騷擾邊境。

      徐達站在武官首位,閉目養神。

      他是開國第一功臣,右丞相,魏國公。

      今年六十二歲,背已微駝,但站在那里,仍是定海神針般的存在。

      朱元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三次。

      “徐愛卿。”皇帝忽然開口。

      聲音不高,卻讓所有奏報戛然而止。

      徐達睜眼,出列躬身:“臣在。”

      “昨日錦衣衛呈報一事。”朱元璋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說你去歲北征歸來,私藏北元王室金印一枚。”

      殿內瞬間死寂。

      徐達抬起頭,臉上先是茫然,而后漸漸變白。

      “陛下,此事從何說起?臣北伐七戰,所獲財物皆已造冊上交……”

      “造冊?”朱元璋冷笑,“冊上可有這枚‘漠北王印’?”

      他將文書擲下。

      紙卷滾到徐達腳邊,展開一角——上面赫然畫著一枚虎鈕金印。

      “臣從未見過此物!”徐達跪下了,聲音發顫,“定是有人構陷!”

      “構陷?”朱元璋緩緩站起,“那朕再問你——去歲十月廿三,你府中夜宴,為何有北元降將哈剌章出席?”

      “那是為勸降其部眾……”

      “勸降需要屏退左右,密談兩個時辰?”

      朱元璋一步步走下丹陛。

      靴子敲在金磚上,嗒,嗒,嗒。

      每一聲都像踩在百官心口。

      徐達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他忽然明白了——這不是查問,這是定罪。

      “徐達聽旨。”朱元璋已走到他面前,俯視著跪地的老將,“私通北元,暗藏異志,著即革去所有官職爵位,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

      頓了頓,補了一句:“禁軍統領,帶人去徐府。搜。”

      最后那個字,輕飄飄的,卻像驚雷炸響。

      殿外腳步聲轟然響起。

      披甲執銳的禁軍涌入,瞬間將大殿圍得水泄不通。

      徐達抬起頭,看著朱元璋。

      眼神里有震驚,有悲哀,最后竟露出一絲釋然。

      “臣……領旨。”

      兩名禁軍上前,摘掉他的梁冠,剝去他的朝服。

      徐達穿著白色中衣,被架著往外走。

      經過劉伯溫身邊時,他停了一下。

      劉伯溫垂著眼,手在袖中微微握緊。

      兩人沒有對視。

      但徐達的嘴唇動了動,極輕地說了一個字:“盒……”

      禁軍推著他走了。

      劉伯溫依舊垂著眼,袖中的手卻緩緩松開了。

      他袖袋深處,一個硬物硌著手腕。

      是那個錦盒。

      02

      徐府坐落在秦淮河畔,五進大院,朱門銅釘。

      平日里車馬不絕,今日卻門可羅雀。

      徐達長子徐輝祖在書房踱步,額頭全是汗。

      他才三十出頭,襲爵魏國公世子,在五軍都督府任職。

      此刻聽著街上隱約傳來的馬蹄聲,心不斷往下沉。

      “少爺!少爺!”管家連滾爬進來,“不好了!禁軍……禁軍把府圍了!”

      話音未落,大門被轟然撞開。

      甲胄碰撞聲、呵斥聲、哭喊聲混成一片。

      徐輝祖沖出去時,正看見母親和弟妹被從內院趕出來。

      “反了!你們反了!”徐輝祖怒吼,“這是魏國公府!”

      帶隊的是禁軍副統領蔣德健,生得黑臉濃須。

      他看都不看徐輝祖,只揮揮手:“搜。一寸一寸地搜,尤其是書房、臥室。”

      “蔣德健!”徐輝祖沖上去,“我父親為大明出生入死,你們——”

      “徐公子。”蔣德健冷冷打斷,“徐達私通北元,證據確鑿。皇上旨意,抄家。”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

      女眷的哭聲頓時響成一片。

      徐輝祖渾身發抖,忽然想起什么,轉身就往書房跑。

      卻被兩名禁軍攔住。

      “書房重地,閑人免入。”蔣德健走過來,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徐公子這么著急,莫非里面藏了什么?”

      “那是家父書房,多有兵部機密……”

      “正是有機密,才更要查。”蔣德健推開他,親自帶人進了書房。

      徐輝祖站在院中,聽著里面翻箱倒柜的聲音,指甲掐進了掌心。

      他知道父親的習慣——重要的東西,都藏在書房暗格里。

      可那暗格里有什么?

      半個時辰后,蔣德健出來了。

      手里捧著一個紫檀木盒。

      打開,里面是一枚金印,虎鈕,蒙文篆刻。

      “漠北王印。”蔣德健高舉木盒,朗聲道,“罪證在此!”

      滿院嘩然。

      徐輝祖眼前一黑,幾乎栽倒。

      他不信——父親絕不可能私藏這種東西!

      但金印就在那里,在秋陽下閃著刺眼的光。

      蔣德健又掏出一封信:“還有這個,北元王室密信,約徐達里應外合。”

      “假的!都是假的!”徐輝祖嘶吼。

      “真假,自有皇上圣裁。”蔣德健一揮手,“封府!所有人押往刑部大牢,等候發落!”

      禁軍如狼似虎地撲上來。

      徐輝祖掙扎著,忽然聽見耳邊傳來極低的聲音:“去尋曹建……保住血脈……”

      他一愣,轉頭看見管家老徐被押著經過。

      老徐嘴唇沒動,眼神卻死死盯著他。

      那是父親最信任的人。

      曹建……兵部侍郎曹建,父親的老部下。

      徐輝祖猛地清醒——這不是意外,是早有預謀的局。

      父親料到了。

      他不再掙扎,任由禁軍捆住雙手。

      目光掃過哭成淚人的母親、年幼的弟妹,最后落在老徐臉上。

      老徐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隊伍被押出府門。

      圍觀的百姓擠滿了街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徐元帥怎么會……”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徐輝祖低著頭,牙齒咬得咯吱響。

      經過一條小巷時,他猛地撞開身邊的禁軍,滾進巷口!

      “跑了!追!”

      混亂中,老徐死死抱住一個禁軍的腿。

      “少爺快跑——!”

      徐輝祖頭也不回,在迷宮般的小巷里狂奔。

      身后喊殺聲越來越遠。

      他知道該去哪——曹建的別院,在城南柳葉胡同。



      03

      劉伯溫的府邸在城西,不大,三進院子。

      院里種滿青竹,秋風吹過,沙沙作響。

      書房里,劉伯溫坐在窗前,面前擺著一副紫檀卦盤。

      六枚銅錢散落盤中,呈坎離相沖之象。

      他看了很久,輕輕嘆了口氣。

      “先生。”幕僚葉天宇推門進來,臉色發白,“徐公……下獄了。府也被抄了,搜出金印和密信。”

      劉伯溫沒有抬頭,手指摩挲著卦盤邊緣。

      “金印什么樣?”

      “說是漠北王印,虎鈕。”葉天宇壓低聲音,“可徐公北伐歸來那年,戰利品名錄我親眼看過,根本沒有這枚印!”

      “有沒有,不重要。”劉伯溫終于抬起眼,“皇上說它有,它就有。”

      葉天宇怔住了。

      他跟了劉伯溫八年,從未聽過先生用這種語氣說話——冷,且悲。

      “先生,我們……不做點什么嗎?”葉天宇忍不住道,“滿朝文武,誰不知道徐公是冤枉的?聯名上書,或許……”

      “上書?”劉伯溫笑了,笑得很淡,“你以為今日早朝上,那些跪著的人,心里不清楚?”

      他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卷舊書。

      書頁翻開,里面夾著一張泛黃的紙。

      紙上只有八個字:“飛鳥盡,良弓藏。”

      墨跡已褪色,但筆力遒勁——是徐達的字。

      “三年前,徐達就料到了。”劉伯溫輕聲說,“他跟我說過,皇上老了,疑心病越來越重。開國功臣,沒幾個能善終。”

      “那先生為何還……”

      “我在等。”劉伯溫從書架暗格取出一個錦盒。

      褪色的紅綢面,邊緣已磨損。

      他打開盒蓋,里面是一卷帛書,半塊青銅兵符。

      葉天宇探頭去看,卻見劉伯溫“啪”地合上盒子。

      “有些東西,不到時候,不能見光。”

      他將錦盒仔細收入袖中,動作很慢,像在舉行某種儀式。

      “先生,這盒子……”

      “二十三年前,滁州城外,義軍結盟時的血誓。”劉伯溫望向窗外,“當時在場七個人:皇上、徐達、常遇春、湯和、李善長……還有我。”

      他的聲音飄得很遠:“那天我們都割了手指,血滴進酒碗,對天發誓:同生共死,永不相負。”

      頓了頓,“常遇春十年前病逝,李善長去年被貶,湯和稱病不出……如今,輪到徐達了。”

      葉天宇聽得脊背發涼:“那皇上為何……”

      “因為他怕。”劉伯溫轉過身,眼神銳利如刀,“徐達在軍中威望太高,北征七戰七捷,將士只知徐元帥,不知朱皇帝。這樣的臣子,哪個君王睡得著?”

      “可徐公從未有異心啊!”

      “沒有異心,就是最大的錯。”劉伯溫冷笑,“你若平庸無能,皇上自然安心。可你偏偏忠勇無雙,功高蓋世——這本身,就是死罪。”

      書房陷入沉默。

      竹影在窗紙上搖晃,像鬼魅在舞。

      良久,劉伯溫開口:“你出去吧。告訴所有人,這幾日閉門謝客,誰來都不見。”

      “包括……宮里的人?”

      “尤其是宮里的人。”

      葉天宇躬身退出。

      門關上時,他看見先生仍站在窗前,袖中緊緊握著那個錦盒。

      背影在暮色里,孤單得像一座碑。

      04

      曹建的別院藏在城南柳葉胡同深處。

      青瓦白墻,毫不起眼。

      此刻后堂燈火通明,坐了五六個人。

      都是徐達舊部:兵部侍郎曹建、五軍都督府僉事王石頭、羽林衛指揮使趙康……

      個個面色凝重。

      “金印絕對是假的。”曹建五十多歲,瘦削精悍,此刻拳頭攥得發白,“大帥最后一戰打的是捕魚兒海,漠北王早就跑了,哪來的王印?”

      王石頭是個黑臉壯漢,一巴掌拍在桌上:“還用說?栽贓!赤裸裸的栽贓!”

      茶碗跳起來,水灑了一桌。

      “小聲點。”趙康四十出頭,最是謹慎,“這院子雖隱蔽,但錦衣衛無孔不入。”

      “怕個鳥!”王石頭瞪眼,“大帥都要被砍頭了,我們還在這兒縮著?”

      “不縮著怎么辦?”曹建冷冷道,“帶兵劫法場?那正好坐實了大帥謀反的罪名!”

      眾人沉默。

      是啊,能怎么辦?皇上鐵了心要殺,誰敢攔?

      “聯名上書。”角落里,一個聲音響起。

      說話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文昌,文官,卻是徐達當年在江南招撫的讀書人。

      “滿朝文武,受過徐公恩惠的少說三成。我們一起上書,求皇上重審。”

      “有用嗎?”王石頭嗤笑,“李善長當年門生故舊更多,不也被一紙詔書貶去鳳陽?”

      “那不一樣。”李文昌站起來,在屋里踱步,“李相是卷進胡惟庸案,牽扯謀反。

      徐公這罪名,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欲加之罪。

      只要我們人多,皇上總要顧忌……”

      話沒說完,門被輕輕叩響。

      三長兩短,是約定暗號。

      曹建開門,徐輝祖閃身進來,渾身濕透,臉上還有擦傷。

      “曹叔!”他噗通跪下,“救我父親!”

      眾人連忙扶起。

      聽完徐輝祖講述抄家經過,曹建臉色更難看了:“金印是從書房暗格搜出的?”

      “是。可父親從未跟我說過暗格里有這東西!”

      “暗格位置誰知道?”

      徐輝祖想了想:“除了父親,只有管家老徐……和每個月來打掃書房的兩個啞仆。”

      曹建和王石頭對視一眼。

      啞仆——那就是有人買通了下人,提前把金印和密信藏進去了。

      “好狠的手段。”趙康喃喃道,“這是非要置大帥于死地啊。”

      “所以更要聯名上書!”李文昌激動道,“我這就回去起草奏疏,你們聯絡能聯絡的所有人,明天早朝一起遞上去!”

      “算我一個。”王石頭拍胸脯。

      “我也去。”趙康點頭。

      另外幾人也紛紛應和。

      曹建卻一直沒說話。

      他走到窗邊,掀開一條縫往外看。

      夜色濃重,胡同里空無一人。

      “曹兄?”李文昌問。

      “太順了。”曹建放下簾子,眉頭緊鎖,“你們不覺得,從大帥下獄到我們聚在這里,一切都太順了嗎?”

      “什么意思?”

      “錦衣衛不是吃干飯的。”曹建轉身,目光掃過每個人,“徐輝祖能從禁軍手里逃脫,跑來這兒;我們能順利聚在一起商議對策——就像有人在暗中放行。”

      王石頭臉色一變:“你是說……”

      “我是說,也許有人正等著我們聯名上書。”曹建聲音壓得很低,“等名單齊了,證據足了,再一網打盡——‘徐達余黨,串聯謀反’,這罪名,夠誅九族了。”

      滿堂死寂。

      燭火噼啪炸了一下,爆出幾點火星。

      徐輝祖忽然開口:“那我父親……就沒救了?”

      沒有人回答。

      窗外傳來打更聲——三更了。

      夜還很長,但天總會亮的。

      天亮之后,是生路,還是死局?



      05

      三天后,西市刑場。

      秋雨從昨夜開始下,綿綿密密,到清晨也未停。

      青石板路被洗得發亮,倒映著灰蒙蒙的天。

      刑臺就搭在十字街口,三丈見方,鋪著嶄新木板——那是專為今日砍頭換的。

      徐達寅時就被押來了。

      戴著四十斤的重枷,腳鐐磨破了腳踝,血痂混著泥水。

      他跪在刑臺中央,閉著眼,任由雨水打在臉上。

      頭發全白了,散亂地貼在額前。

      囚衣濕透,緊裹著瘦骨嶙峋的身體。

      但腰桿依舊挺直。

      辰時,監斬官蔣德健來了。

      他今天穿大紅官袍,坐在臨時搭起的涼棚下,面前擺著令箭筒。

      旁邊站著刑部主事、大理寺丞,個個面色肅穆。

      “帶人犯!”蔣德健高喊。

      其實人犯就在臺上。

      但這是程序——兩個劊子手上臺,一左一右架起徐達,面向監斬臺。

      鬼頭刀已磨好,擺在香案上,刀鋒在雨里泛著冷光。

      圍觀百姓越聚越多,黑壓壓擠滿了街道兩側的店鋪屋檐。

      沒人說話,只有雨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宣讀罪狀!”蔣德健又喊。

      刑部主事展開一卷黃綾,朗聲念道:“罪臣徐達,私通北元,暗藏王印,密謀不軌,證據確鑿。

      按《大明律》,謀反罪當凌遲處死,夷三族。

      然圣上念其舊功,特恩改判斬立決,家眷流放嶺南……”

      念到“夷三族”時,臺下響起一片吸氣聲。

      徐達依舊閉著眼,只有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午時三刻行刑!”蔣德健最后宣布。

      話音剛落,街口傳來嘈雜聲。

      一群人從雨中走來——全是朝服烏紗的官員。

      打頭的是曹建、王石頭、李文昌……后面跟了三十多人。

      “監斬大人!”曹建走到涼棚前,深深一揖,“臣等聯名上書,求暫緩行刑,重審此案!”

      他雙手高舉一份奏疏,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簽名。

      蔣德健臉色一變:“曹大人,此案三司會審已定,皇上御筆朱批,豈容更改?”

      “案有疑點!”王石頭粗聲道,“金印來歷不明,密信筆跡未驗,怎能倉促定罪?”

      “王僉事!”蔣德健拍案,“你是在質疑皇上圣裁?”

      這話極重。

      王石頭漲紅了臉,卻不敢接。

      李文昌上前一步,聲音發顫:“監斬大人,徐公功在社稷,即便有罪,也請念其年邁,準其……準其全尸。”

      他到底不敢說“免死”,只求“全尸”。

      蔣德健正要呵斥,街口又傳來動靜。

      這次來的人更多——六部官員、御史、翰林、甚至幾個國公、侯爺。

      陸陸續續,竟來了百余人。

      他們沒說話,只是走到刑臺前,跪下了。

      一個,兩個,十個,五十個……

      雨打在烏紗帽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皇上開恩啊——!”不知誰先喊了一聲。

      隨即,哭聲、求饒聲響成一片。

      “徐公冤枉——!”

      “求皇上重審——!”

      聲音越來越大,震得雨幕都在顫。

      蔣德健慌了,站起來:“爾等這是要逼宮嗎?!來人!維持秩序!”

      禁軍涌上來,但面對滿朝文武,誰敢真的動手?

      只是圍成半圈,僵持著。

      臺上,徐達終于睜開了眼。

      他看向臺下跪著的同僚,一個個看過去——

      曹建在磕頭,額頭已磕出血。

      王石頭在哭,像個孩子。

      李文昌老淚縱橫。

      還有那么多人,有些他叫不出名字,有些甚至和他有過節。

      但今天,他們都跪在這里,為他求情。

      徐達的嘴唇動了動。

      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夠了……夠了……”

      忽然,他目光定住了。

      落在人群最后方,一個青衫身影上。

      劉伯溫。

      他沒跪,也沒求情,只是靜靜站著。

      撐一把油紙傘,傘面青灰,像這天的顏色。

      隔著雨幕,隔著人群,兩人目光相遇。

      徐達看了他三息,然后,極慢地,點了點頭。

      像是一種托付,又像是一種了然。

      劉伯溫握著傘柄的手,指節發白。

      但他依舊站著,一動不動。

      午時的鐘聲,從鼓樓傳來。

      鐺——鐺——鐺——

      每一聲,都像敲在人心上。

      06

      “午時一刻——!”司時官拖長聲音喊。

      雨小了些,但天色更暗了。

      烏云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

      刑臺上積水成洼,倒映著黑壓壓的人頭和慘白的臉。

      跪著的官員已增加到一百七十余人。

      幾乎占了在京文武的一半。

      哭聲、求饒聲漸漸弱下去,變成壓抑的嗚咽和啜泣。

      蔣德健坐不住了,頻頻望向皇城方向。

      他在等——等皇上新的旨意,或者等錦衣衛來清場。

      但什么都沒有。

      街口忽然傳來馬蹄聲。

      一隊錦衣衛飛馳而來,在人群外圍勒馬。

      為首的是錦衣衛指揮使毛驤,朱元璋最信任的鷹犬之一。

      “毛大人!”蔣德健像見了救星,“您看這……”

      毛驤沒下馬,只是環視一圈跪地的百官,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然后他抬手,指向人群后方:“劉中丞,皇上召見。”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轉向劉伯溫。

      劉伯溫撐著傘,青衫已濕了大半。

      他沉默片刻,將傘遞給身旁的葉天宇,整了整衣冠,朝毛驤走去。

      腳步很穩,踩在積水里,濺起細碎的水花。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跪伏的人群,走向監斬臺后的臨時行轅——

      那是朱元璋今天待的地方。

      皇上沒在宮里等消息,他親自來了。

      行轅設在臨街的酒樓二層,窗戶正對刑臺。

      劉伯溫上樓時,看見朱元璋背對門口,站在窗前。

      龍袍是常服,玄色,繡著暗金龍紋。

      “臣劉伯溫,叩見陛下。”他跪下。

      朱元璋沒回頭,依舊看著窗外:“伯溫啊,你來了。”

      聲音很平和,甚至帶著一絲疲倦。

      “是。”

      “下面跪了多少人?”

      “約一百七十余。”

      “一百七十余……”朱元璋輕輕重復,“徐達的人緣,真是不錯。”

      他轉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睛很亮,亮得嚇人。

      “他們都跪著求情,你怎么不跪?”

      問題來得突然,但劉伯溫似乎早有準備。

      他抬起頭,平靜地看著皇帝:“臣跪與不跪,于徐公生死,并無分別。”

      “哦?”朱元璋走近兩步,“你覺得朕一定會殺他?”

      “圣意已決,臣不敢妄測。”

      “不敢妄測?”朱元璋笑了,笑聲很冷,“你劉伯溫神機妙算,當年鄱陽湖大戰,陳友諒六十萬水軍怎么敗的,你忘了?”

      頓了頓,“朕現在問你——你覺得,徐達該不該死?”

      這句話是陷阱。

      說該死,寒了百官的心;說不該死,就是質疑皇權。

      劉伯溫沉默良久,緩緩道:“徐公是否有罪,當依律法。若證據確鑿,自當伏法;若有疑點,則當重審。”

      “證據?”朱元璋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擲在地上,“你看看,這是北元降將哈剌章的供詞,親筆承認與徐達密謀!”

      劉伯溫撿起信,掃了一眼。

      確實是哈剌章的字跡——此人去年投降時,寫過降表,筆跡他認得。

      但……

      “陛下,哈剌章現在何處?”

      “詔獄。”

      “臣請與此人對質。”

      朱元璋臉色一沉:“劉伯溫,你是在教朕做事?”

      “臣不敢。”劉伯溫將信放回桌上,動作很慢,“只是臣記得,哈剌章去年歸降時,曾因箭傷傷及右手經脈,從此不能握筆。

      這份供詞,字跡工整,筆力遒勁……”

      他沒說完。

      但意思已明——信是偽造的。

      行轅里死一般寂靜。

      窗外的雨聲、遠處的嘈雜聲,都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墻。

      朱元璋盯著劉伯溫,眼神復雜。

      有怒意,有猜疑,還有一絲……欣賞?

      “劉伯溫啊劉伯溫,你總是這么聰明。”

      “臣愚鈍。”

      “愚鈍?”朱元璋忽然提高聲音,“你若愚鈍,這滿朝文武就沒有聰明人了!”

      他走到窗前,指著下面跪著的人群:“你看看他們!一個個的,都在逼朕!以為朕不知道?徐達在軍中威望太高,這些人表面求情,實則是怕——怕朕殺了徐達,下一個就輪到他們!”

      劉伯溫依舊跪著,垂著眼。

      “說話!”朱元璋轉身怒吼,“你今日來,不就是想勸朕嗎?好,朕給你機會——你說,徐達該不該殺?”

      這一次,劉伯溫沒有回避。

      他抬起頭,直視皇帝的眼睛:“陛下,臣今日來,不是勸。”

      頓了頓,“是獻。”

      “獻什么?”

      劉伯溫深吸一口氣,伸手入袖。

      那個動作很慢,像在掏一件極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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