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春天的那場雨,我記得特別清楚。
雨絲細(xì)密如針,將財政局那棟蘇式老樓洗得泛著冷光。走廊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壓抑的竊竊私語。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變天了。
空降的新局長宋德順早上八點準(zhǔn)時踏進大樓。
五十七歲的他頭發(fā)花白,脊背挺直如松,深灰色的中山裝扣得一絲不茍。
他沒有和任何人寒暄,徑直走進局長辦公室。
九點整,全局大會在四樓會議室召開。宋德順站在主席臺前,目光如刀掃過臺下每一張臉。當(dāng)他念出我的名字時,整個會議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經(jīng)研究決定,免去梁越澤同志預(yù)算科科長職務(wù),即日起調(diào)至檔案室,擔(dān)任辦事員。”
短短兩句話,像一記悶棍狠狠砸在我的后腦勺。
我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驚愕、疑惑、幸災(zāi)樂禍。
坐在我身邊的彭宏毅副局長輕輕咳了一聲,嘴角有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散會后,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收拾科長辦公室里的個人物品。同事們遠(yuǎn)遠(yuǎn)繞開那扇敞開的門,仿佛里面有什么不祥的東西。傍晚時分,走廊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就在我抱著紙箱準(zhǔn)備離開時,宋德順突然折返回來。他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掃視著空蕩蕩的辦公室,然后快步走到我面前。
我們的目光只交匯了一瞬。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將一個折疊成小方塊的紙條迅速塞進我中山裝的上衣口袋。
他的動作快得像是錯覺,隨即轉(zhuǎn)身離開,皮鞋敲擊水磨石地面的聲音在走廊里漸行漸遠(yuǎn)。
我愣在原地,直到那腳步聲完全消失。雨又開始下了,敲打著玻璃窗,像是某種急切的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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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新局長要來的消息,其實早在半個月前就在局里傳開了。
曾長海老局長退休得突然,說是身體抱恙,走得悄無聲息。那段時間局里人心浮動,各種小道消息像春天的柳絮滿天飛。
預(yù)算科辦公室里,馬凱端著搪瓷缸湊到我辦公桌邊,壓低聲音說:“梁科,聽說新局長是省里直接派下來的。”
我低頭核對著一季度的預(yù)算報表,鋼筆在數(shù)字間游走,只是“嗯”了一聲。
“背景硬得很。”馬凱又說,熱氣噴在我耳側(cè),“好像是省財政廳宋廳長的老部下。”
副科長彭宏毅這時從里間走出來,手里拿著份文件。他今年四十五歲,在副職位置上已經(jīng)待了六年。聽到馬凱的話,他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長。
“不管誰來,工作都得照常干。”彭宏毅把文件遞給我,“越澤,這份撥款申請你再把把關(guān),我看有幾個數(shù)據(jù)還需要核實。”
我接過文件,翻到第三頁時停頓了一下。
這是盛峰集團下屬企業(yè)申請的技術(shù)改造補貼,金額不小。
我的目光在幾個關(guān)鍵數(shù)據(jù)上停留了幾秒,抬起頭時,彭宏毅正看著我。
“有什么問題嗎?”他問。
“折舊率的計算方式不太規(guī)范。”我指著其中一行,“按去年的新規(guī)定,他們這種設(shè)備應(yīng)該用加速折舊法。”
彭宏毅湊過來看了看,眉頭微皺:“之前類似的申請不都批了嗎?盛峰是市里的重點企業(yè),政策上應(yīng)該適當(dāng)傾斜。”
“政策傾斜也得在規(guī)矩內(nèi)。”我把文件合上,“讓他們重新核算吧,否則審計那邊過不了。”
辦公室里安靜了幾秒。
馬凱端著缸子溜回了自己的座位,假裝整理文件。
彭宏毅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啊,就是太較真。
行,聽你的,讓他們重做。”
他拿著文件轉(zhuǎn)身離開,我看著他走進副科長辦公室的背影,心里那點不安又浮了上來。
盛峰集團的董事長唐海峰這幾年風(fēng)頭正勁,報紙上常能看到他出席各種活動的照片。
局里和盛峰的業(yè)務(wù)往來不少,彭宏毅負(fù)責(zé)對接,兩人走得很近。
上個月我還撞見唐海峰的車停在局后門,彭宏毅從車上下來,手里提著個黑色公文包。
不是我想得多,只是父親生前常說的話總在耳邊回響:“越澤,干咱們這行,眼睛要亮,心里要有桿秤。”
父親梁衛(wèi)國是市局的老刑警,八年前因公殉職,說是追捕逃犯時失足墜崖。
那時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接到通知時整個人都是懵的。
母親受不了打擊,一年后也病故了。
這些年,我很少跟人提起家里的事。
“梁科。”清脆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辦公室科員肖瑾萱站在門口,手里捧著個文件夾。
這姑娘二十六歲,去年才分到局里,做事認(rèn)真,人也單純。
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確良襯衫,兩條麻花辮垂在肩上。
“宋局長明天上午九點到任,辦公室通知各科室負(fù)責(zé)人八點半在門口迎接。”肖瑾萱把通知遞給我,小聲補充道,“要求著裝整齊。”
我點點頭,在通知上簽了字。肖瑾萱接過文件,猶豫了一下,輕聲說:“梁科,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又加班了?”
“沒事,老毛病了。”我揉了揉太陽穴。這些天確實睡得不好,總是夢見父親,夢見他在雨夜里追著什么,背影越來越遠(yuǎn)。
肖瑾萱抿了抿嘴:“我那有母親寄來的菊花茶,清肝明目的,明天給您帶點。”
她說完就快步離開了,辮子在后腦勺一甩一甩的。辦公室的老科員蘇淑珍從報紙后面抬起頭,撇了撇嘴:“小肖這姑娘,心眼倒是實。”
我沒接話,繼續(xù)看手里的報表。窗外的梧桐樹已經(jīng)冒出了嫩芽,春天真的來了。
可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總覺得這個春天,會有些不一樣的事情發(fā)生。
02
第二天早上八點二十,全局中層以上干部已經(jīng)在大樓門口站成了兩排。
春寒料峭,晨風(fēng)帶著濕氣往領(lǐng)口里鉆。
我穿著那件穿了五年的藏青色中山裝,站在預(yù)算科的隊伍里。
彭宏毅站在我前面半步的位置,不時整理一下嶄新的灰色外套。
八點二十五分,一輛黑色的上海牌轎車緩緩駛?cè)氪笤骸?/p>
車門打開,宋德順走了下來。
他比傳聞中看起來更嚴(yán)肅。
花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臉上皺紋深刻,尤其是眉間那道豎紋,像是常年蹙眉留下的印記。
他下車后沒有立即往里走,而是站在原地,目光緩緩掃過整棟辦公樓。
那目光很沉,像是能穿透墻壁,看到里面的每一張辦公桌,每一份文件。
局黨委書記快步迎上去,兩人握了握手。
宋德順說了句什么,聲音不高,但很清晰。
然后他在眾人的簇?fù)硐伦呦虼髽牵ば仍谒嗟厣系穆曇簦幌拢幌拢迷诿總€人心上。
經(jīng)過我面前時,他的腳步似乎頓了一下。我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很短,短到可能只是我的錯覺。
九點整,全局大會在四樓會議室召開。
能容納兩百人的會議室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過道都加了椅子。我坐在第三排靠邊的位置,旁邊是馬凱。他今天特別安靜,雙手放在膝蓋上,背挺得筆直。
宋德順坐在主席臺正中,面前只有一杯茶,一個筆記本。他沒有讓黨委書記主持,而是自己拿起了話筒。
“同志們,我叫宋德順。”他的開場白簡單得近乎生硬,“從今天起,和大家一起工作。我這個人不喜歡講空話,所以直接說幾件事。”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第一,財政工作是國家經(jīng)濟的命脈,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他的目光掃過臺下,“從今天起,所有超過五千元的撥款申請,必須附詳細(xì)的可行性報告。”
臺下有人小聲吸氣。五千元這個門檻,比之前低了一半還多。
“第二,預(yù)算執(zhí)行情況每月公示,接受監(jiān)督。”宋德順繼續(xù)說,“第三,人事調(diào)整。”
最后四個字像冰塊砸進熱水里,整個會議室的氣氛驟然緊繃。
宋德順翻開筆記本,戴上老花鏡。會場靜得能聽見他翻頁的沙沙聲。
“經(jīng)局黨組研究決定,現(xiàn)公布部分崗位調(diào)整。”他念出的第一個名字,是辦公室主任,平調(diào)去了工會。第二個名字,是基建科長,調(diào)到下屬事業(yè)單位。
每念出一個名字,臺下就有一陣輕微的騷動。被點到的人臉色煞白,沒被點到的人也不敢放松。彭宏毅坐在第一排,我能看見他的后頸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然后,宋德順念到了我的名字。
“梁越澤同志。”
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間,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的眼神很深,里面像是藏著什么我看不懂的東西。
“免去預(yù)算科科長職務(wù),即日起調(diào)至檔案室,擔(dān)任辦事員。”
轟的一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驚愕的,疑惑的,同情的,幸災(zāi)樂禍的。
馬凱在我旁邊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睛瞪得老大。
宋德順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彭宏毅同志,接任預(yù)算科科長。”
彭宏毅的肩膀明顯松弛下來,他側(cè)過身,朝我這邊看了一眼。那眼神很復(fù)雜,有驚訝,有慶幸,還有一絲幾乎掩飾不住的得意。
“為什么?”這三個字幾乎要沖出我的喉嚨,但我死死咬住了牙關(guān)。三十四歲了,不是沖動的年紀(jì)。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慢慢攥緊,指甲陷進掌心。
宋德順合上筆記本,摘下老花鏡:“以上調(diào)整,今日生效。散會。”
他起身,第一個走出會議室。其他人像被解除了定身咒,開始陸續(xù)離場。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們都刻意繞開一點,仿佛我身上帶著晦氣。
蘇淑珍走過去時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肖瑾萱站在門口,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
彭宏毅走過來,停在我面前。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我的肩膀,但在半空中頓了頓,又收了回去。
“越澤,”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這事兒太突然了,我也沒想到……”
我沒說話,只是站起身。雙腿有些發(fā)軟,但我挺直了背,朝門口走去。
走廊里的人們自動分開一條路。我能聽見背后傳來的竊竊私語:“梁科長這是得罪誰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燒到他頭上。”
“檔案室啊,那可是坐冷板凳的地方……”
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鉆進耳朵。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水磨石地面在腳下延伸,長得好像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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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回到預(yù)算科辦公室時,里面已經(jīng)變了氣氛。
馬凱正指揮著兩個年輕科員搬東西——把我的個人物品從科長辦公室往外搬。
見我進來,他愣了一下,隨即堆起笑臉:“梁科……梁辦事員,彭科長說您今天就交接,我?guī)湍帐笆帐啊!?/p>
“彭科長”三個字,他叫得格外順口。
我沒理他,徑直走進里間。
那張用了五年的辦公桌已經(jīng)清空了一半,茶杯、筆記本、幾本專業(yè)書籍被胡亂堆在一個紙箱里。
墻上掛著的“先進工作者”獎狀還沒摘,玻璃框在燈光下反著冷光。
“這個獎狀要帶走嗎?”馬凱跟進來,指著墻上的獎狀問。
我走過去,親手把獎狀取下來。
鏡框背面已經(jīng)積了薄薄一層灰,我的手指在上面留下清晰的印子。
五年前,曾長海老局長親自給我頒的這個獎,他在臺上握著我的手說:“越澤,好好干。”
現(xiàn)在曾老退休了,我也要走了。
“梁辦事員,”馬凱又開口了,這次語氣里多了幾分掩飾不住的輕快,“檔案室那邊我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您隨時可以過去。不過……”
他頓了頓,像是斟酌用詞:“那邊條件可能不如這邊,就一張舊桌子,椅子還有點晃。要不我讓人給您換把好的?”
“不用。”我把獎狀放進紙箱,開始收拾抽屜里的東西。
鋼筆、回形針、訂書機、半瓶墨水……這些日常用的東西,一件件收起來。
最底下的抽屜里,放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那是父親留下的遺物。
里面只有幾份舊剪報,一支老式英雄鋼筆,還有一張褪色的全家福。
我拿起照片看了看。
父親穿著警服,笑容爽朗;母親靠在他肩上,溫柔地笑著;我那時才十幾歲,站在他們中間,一臉稚氣。
照片背面是父親的字跡:“1980年春,全家于中山公園。”
我把照片小心地夾進筆記本,連同文件袋一起放進紙箱。
“梁越澤。”彭宏毅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他已經(jīng)搬進了這間辦公室,手里拿著個紫砂茶杯,那是唐海峰去年送他的。他站在門口,沒有進來,像是這間屋子還有什么他不想沾染的東西。
“手續(xù)我都簽好了,你直接去檔案室報到就行。”他的語氣公事公辦,“工作交接清單馬凱會整理,你簽字確認(rèn)一下。”
我蓋上紙箱,用繩子捆好。抱起箱子時,彭宏毅往旁邊讓了一步。我們擦肩而過時,他忽然壓低聲音說:“越澤,我知道你心里有氣,但這是局里的決定。”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看著他。他的眼神躲閃了一下。
“彭科長,”我第一次用這個稱呼,“那筆盛峰集團的補貼申請,最后批了嗎?”
彭宏毅的臉色變了變:“這……還在走流程。你問這個干什么?”
“沒什么。”我抱著箱子走出辦公室。
外間的大辦公室里,所有人都低著頭,假裝在忙。只有肖瑾萱站了起來,她想說什么,但看到我身后的彭宏毅,又默默坐下了。
我抱著紙箱走出預(yù)算科。
走廊里遇到的同事,有的點頭示意,有的假裝沒看見。
蘇淑珍從女廁所出來,看見我,嘆了口氣:“小梁啊,想開點,檔案室清閑,也挺好。”
清閑。是啊,坐冷板凳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清閑。
檔案室在一樓最西頭,緊挨著鍋爐房。
推開那扇掉漆的木門,一股陳年紙張的霉味撲面而來。
屋子很大,但堆滿了架子,光線昏暗。
靠窗的位置有張舊桌子,椅子果然如馬凱所說,有一條腿短了一截。
我把紙箱放在桌上,灰塵被震得飛揚起來,在從窗戶斜射進來的光柱里跳舞。
窗外能看見后院,幾棵老槐樹剛抽出新芽。再遠(yuǎn)處是圍墻,墻外是條小街,偶爾有自行車鈴聲傳來。這里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在那張瘸腿椅子上坐下,試著晃了晃,椅子發(fā)出吱呀的呻吟。桌上除了我的紙箱,什么都沒有。沒有待辦文件,沒有電話,沒有需要我處理的任何工作。
真正的冷板凳。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宋德順那張嚴(yán)肅的臉又浮現(xiàn)在眼前,還有他宣布決定時那不容置疑的語氣。
為什么是我?我在局里這十年,兢兢業(yè)業(yè),沒犯過大錯,業(yè)務(wù)能力有目共睹。
除非……除非這不是因為工作。
這個念頭讓我心頭一跳。我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上布滿的蜘蛛網(wǎng)。父親當(dāng)年查案時常說,表面看起來最不合理的事,背后往往有最合理的邏輯。
那么,把我調(diào)離關(guān)鍵崗位,貶到無人問津的檔案室,背后的邏輯是什么?
窗外傳來腳步聲,是鍋爐房的老張在鏟煤。鐵鍬摩擦地面的聲音,一下,一下,單調(diào)而沉悶。
我就這樣坐著,一直坐到下班鈴響。
04
接下來的兩天,我像個隱形人一樣待在檔案室。
沒有人來找我辦事,也沒有任何工作安排。
馬凱送來的交接清單我簽了字,除此之外,就是整理那些積滿灰塵的舊檔案。
按年份,按部門,一份份歸類、編號、上架。
這工作枯燥,但讓人平靜。紙張的觸感,墨水的味道,還有那些泛黃文件上記錄的一個個數(shù)字,一個個簽名,都透著時間的重量。
第三天下午,彭宏毅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身后跟著唐海峰。盛峰的董事長今天穿了身深藍色西裝,頭發(fā)梳得油亮,手里拎著個黑色皮包。
“越澤,忙著呢?”彭宏毅站在門口,沒有進來的意思。
我放下手里的檔案冊,站起身。唐海峰的目光在檔案室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神里有探究,有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唐總來局里辦事,順便看看你。”彭宏毅笑著說,“唐總很關(guān)心老同事啊。”
唐海峰走上前,伸出手:“梁科長,久仰。哦,現(xiàn)在該叫梁辦事員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很厚實,手心有汗。
“唐總客氣了。”我說。
“不客氣不客氣。”唐海峰松開手,從皮包里掏出煙盒,是進口的萬寶路,“抽一支?”
“不會。”
他自己點了一支,深吸一口,煙霧在昏暗的光線里盤旋。“梁辦事員在這里還習(xí)慣嗎?要我說,檔案室這地方,埋沒人才啊。”
“工作需要。”我說。
唐海峰笑了,眼角擠出深深的皺紋:“彭科長一直夸你業(yè)務(wù)能力強,說你一走,預(yù)算科就像少了主心骨。是吧,彭科長?”
彭宏毅連連點頭:“是啊,越澤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兩人一唱一和,我卻聽出了弦外之音。他們是來試探的,想看看我對這次調(diào)動到底是什么態(tài)度,有沒有怨氣,會不會鬧。
“都是為局里工作,在哪都一樣。”我說。
唐海峰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說:“梁辦事員這心態(tài)好。
不過我聽說,檔案室這邊待遇可比不上業(yè)務(wù)科室,工資獎金都差一截。
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難,盡管開口,我和彭科長都能幫襯。”
“謝謝唐總,暫時沒有困難。”
又寒暄了幾句,兩人終于走了。腳步聲在走廊里漸行漸遠(yuǎn),我還能聽見唐海峰隱約的聲音:“……這人,倒是沉得住氣……”
我坐回椅子上,看著桌上那本剛整理到一半的檔案。那是1982年的基建撥款記錄,厚厚的一冊,紙張已經(jīng)發(fā)脆。
翻到某一頁時,我的手頓住了。
那是一筆給市第二紡織廠的設(shè)備改造撥款,金額三十萬元。
審批簽字欄里,有三個簽名。
最后一個簽名,是曾長海。
而經(jīng)辦人一欄,寫著一個熟悉的名字:彭宏毅。
1982年,彭宏毅還是基建科的普通科員。這筆撥款的時間,是八月份。
我記得那個夏天。
父親就是在1982年8月開始調(diào)查那起國有資產(chǎn)流失案的,他當(dāng)時提過幾次,說案子可能涉及一家紡織廠。
但他從沒告訴我是哪家,只說還在查,讓我別多問。
三個月后,父親墜崖身亡。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是巧合嗎?還是……
我繼續(xù)往后翻,又看到幾筆彭宏毅經(jīng)手的撥款,數(shù)額都不小。
其中有一筆給“紅星機械廠”的,時間是1983年初。
而這個紅星機械廠,我在父親留下的剪報里見過名字——那是盛峰集團的前身。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我沒有開燈,就在昏暗里一頁頁翻著那些發(fā)黃的檔案。數(shù)字、簽名、公章,它們安靜地躺在紙上,卻像在無聲地訴說些什么。
下班鈴響了,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脖子已經(jīng)僵了。
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時,我在紙箱底層又看到了父親的那個文件袋。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拿出來,抽出里面的剪報。
大部分是父親收集的經(jīng)濟案件報道,但有一張很特別。
那是一則1982年11月的地方新聞簡訊,只有豆腐塊大小:“昨日,市局刑警梁衛(wèi)國同志在追捕逃犯過程中不幸墜崖,因公殉職,享年四十八歲。”
簡訊下面,父親用紅筆畫了個問號。
問號畫得很重,幾乎戳破了新聞紙。
我把剪報小心地放回去,抱著紙箱走出檔案室。走廊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有我的腳步聲在回蕩。走到二樓時,我下意識地朝預(yù)算科辦公室看了一眼。
門關(guān)著,里面黑著燈。
繼續(xù)往下走,在一樓樓梯拐角,我撞見了宋德順。
他剛從外面回來,手里拿著個文件袋。我們迎面遇上,都愣了一下。我側(cè)身讓路,他卻沒有馬上走,而是停在我面前。
“梁越澤同志。”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宋局長。”我抱著紙箱,沒法握手,只能點點頭。
他看著我手里的箱子,又看了看我:“在檔案室工作,還適應(yīng)嗎?”
“適應(yīng)。”
“那就好。”他說完這兩個字,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擺了擺手,“早點回去吧。”
我繼續(xù)往下走。走到一樓大廳時,我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宋德順還站在樓梯拐角,正低頭看著手里的文件袋。
昏黃的燈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投下一片陰影。
他的背微微佝僂著,那一刻,他不像個雷厲風(fēng)行的局長,倒像個疲憊的老人。
這個畫面在我腦海里停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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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五下午,我向辦公室提交了調(diào)換椅子的申請。
肖瑾萱負(fù)責(zé)收表格,她接過我的申請單時,小聲說:“梁辦事員,您那椅子確實該換了,我上周去檔案室送文件時坐了一下,差點摔著。”
“沒事,習(xí)慣了。”我說。
她咬了咬嘴唇,看了看四周沒人,飛快地說:“梁辦事員,您別太往心里去。局里很多人都在議論,說這事兒不公平。”
我看著她年輕的眼睛,那里面的關(guān)切是真摯的。在這個人人都明哲保身的環(huán)境里,這份真摯難得。
“謝謝。”我說,“我沒事。”
她還想說什么,但走廊那頭傳來腳步聲,她趕緊低下頭整理文件。來的是馬凱,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預(yù)算科的副科長了。
“喲,梁辦事員也在。”馬凱的語氣里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怎么,來辦事?”
“交個申請。”我說完就要走。
“等等。”馬凱叫住我,“下周二局里要開季度工作總結(jié)會,檔案室這邊也要交份報告。彭科長讓我通知你,周一之前交上來。”
我轉(zhuǎn)過頭:“檔案室的工作總結(jié)?”
“是啊,雖然沒什么可總結(jié)的,但流程還是要走的嘛。”馬凱笑了笑,“隨便寫寫就行,反正也沒人看。”
我沒接話,轉(zhuǎn)身離開。背后傳來馬凱對肖瑾萱說話的聲音,語調(diào)輕快,像是在哼小曲。
回到檔案室,我看著那張瘸腿椅子,忽然改了主意。不換了,就讓它這樣瘸著。坐冷板凳的人,配一把瘸腿椅子,很合適。
我坐下來,開始寫那份“沒人看”的工作總結(jié)。
檔案室這半個月整理了多少卷宗,修復(fù)了多少破損文件,建立了哪些索引……我寫得很詳細(xì),仿佛這真的是份重要報告。
寫到最后,我加了一段:“在整理1980-1983年度基建撥款檔案過程中,發(fā)現(xiàn)部分文件存在歸檔不完整、審批記錄缺失等問題。
建議組織專人核查,完善歷史檔案。”
這段話,是我故意的。
如果檔案室里真的藏著什么不想讓人看見的東西,那么我這份報告,就是扔進池塘的一塊石頭。我要看看,能激起什么樣的漣漪。
報告寫完,我把它裝進信封,親自送到辦公室。肖瑾萱不在,值班的是蘇淑珍。她接過信封,看了看抬頭:“檔案室工作總結(jié)……小梁,你還真認(rèn)真寫啊?”
“工作嘛。”我說。
蘇淑珍搖搖頭,把信封扔進文件筐里:“放這兒吧,周一統(tǒng)一送領(lǐng)導(dǎo)那兒。”
我轉(zhuǎn)身要走,她忽然叫住我:“小梁,有句話,大姐不知道該不該說。”
“您說。”
她壓低聲音:“你這事兒,來得太蹊蹺。新局長剛來,誰都不動,就動你。我聽說啊……”她湊近了些,“宋局長來之前,有人給他遞過材料。”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材料?”
“那我可不知道。”蘇淑珍坐回椅子上,“反正你小心點。局里這潭水,深著呢。”
我道了謝,走出辦公室。走廊的窗戶開著,傍晚的風(fēng)吹進來,帶著春末的花香。可我聞到的,只有檔案室那股陳年的霉味,還有蘇淑珍話里透出的寒意。
周末兩天,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
父親留下的文件袋,我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
那些剪報,那支鋼筆,那張全家福。
還有父親在筆記本上隨手記的一些東西——大多是案情要點,字跡潦草,用了很多縮寫和代號。
其中一頁上寫著:“紅星機械,國資流失,賬目有問題。經(jīng)辦人:彭。背后可能有人。”
“彭”字下面畫了兩道橫線。
另一頁寫著:“紡織廠那筆撥款,去向不明。廠方說買了進口設(shè)備,但海關(guān)沒記錄。”
這些零碎的記錄,像散落的拼圖片。我試著把它們拼起來,但總是缺了最關(guān)鍵的那幾塊。
周日下午,我去了趟父親以前的單位。
市局刑警隊的老辦公樓還在,但物是人非。
門衛(wèi)是個不認(rèn)識的老頭,聽說我要找父親當(dāng)年的同事,搖搖頭:“都調(diào)走的調(diào)走,退休的退休了。
梁衛(wèi)國?名字有點耳熟,是不是很多年前出事的那個?”
“是。”我說。
“那更沒人了。都過去八年了。”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轉(zhuǎn)身離開了。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就像當(dāng)年捧著父親骨灰盒走在回家的那條路。
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打開燈,泡了杯濃茶,坐在書桌前發(fā)呆。臺燈的光暈在桌面上畫出一個黃色的圓,圓心里是父親的那支鋼筆。
忽然,我想起了宋德順。
他把我貶到檔案室時那個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在樓梯拐角那個疲憊的背影,還有蘇淑珍說的“有人遞過材料”。
如果……如果把我調(diào)離核心崗位,不是為了懲罰,而是為了保護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藤蔓一樣瘋狂生長。保護我什么?保護我不卷入什么?檔案室里有什么需要保護才能接觸到的東西?
我猛地站起身,在屋里來回踱步。茶幾上放著昨天的報紙,頭版有一條新聞:“盛峰集團董事長唐海峰捐款興建希望小學(xué),市領(lǐng)導(dǎo)出席奠基儀式。”
照片上的唐海峰笑容滿面,和市領(lǐng)導(dǎo)握手。他身邊的彭宏毅也在照片一角,雖然只是個側(cè)影,但我認(rèn)得出來。
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fā)酸。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窗外的月光很亮,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冷白的光帶。
明天又是周一。檔案室,瘸腿椅子,發(fā)霉的檔案,還有那份可能根本不會有人看的工作總結(jié)。
但這一次,我不再覺得那只是冷板凳。
06
周一早上,我提前半小時到了檔案室。
推開門的瞬間,我就察覺到不對勁——有人來過。
桌上那摞我周五沒整理完的檔案,順序變了。
最上面那本1982年的基建撥款記錄,原本是攤開在某一頁的,現(xiàn)在合上了。
但合得不太整齊,露出里面一截紙角。
我走到桌前,沒有立即去動那本檔案。而是先環(huán)視整個房間。架子上的檔案盒看起來沒有被動過,地面也沒有新的腳印。窗戶關(guān)著,鎖是完好的。
來的人很小心,但不夠?qū)I(yè)。
我坐下來,慢慢翻開那本檔案。翻到1982年8月紡織廠撥款那頁時,我的手頓住了——那一頁,不見了。
不是被撕掉,而是整頁被小心翼翼地拆了下來,從裝訂線里取走的。
手法很細(xì)膩,不仔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缺了的那頁前后,紙張邊緣還留著一點膠水的痕跡。
有人不想讓我看見那一頁。或者說,不想讓任何人再看見那一頁。
是誰?什么時候來的?周末檔案室鎖著門,能進來的只有局里有鑰匙的人。辦公室、保衛(wèi)科,還有……領(lǐng)導(dǎo)。
我睜開眼,開始檢查其他可能被動過的地方。父親的文件袋還在紙箱底層,但我做了記號——一張小紙片夾在拉鏈扣里,現(xiàn)在紙片掉在了地上。
也有人翻過這個。
我的后背滲出冷汗。
如果周五下班后有人進來,翻看了這些,那么我的舉動都在對方的監(jiān)視之下。
那份工作總結(jié),那份提到“建議核查歷史檔案”的報告,可能已經(jīng)打草驚蛇了。
上午九點,肖瑾萱來了。
她手里拿著個保溫杯,臉有些紅,像是小跑過來的。“梁辦事員,您要的菊花茶,我給您泡好了。”
“謝謝。”我接過杯子,溫度透過杯壁傳到掌心。
肖瑾萱沒有馬上走,她站在桌前,猶豫了一下:“梁辦事員,您那份工作總結(jié)……宋局長看了。”
我抬起頭:“宋局長?”
“嗯。
今天一早,辦公室把各科室的總結(jié)送到局長那兒。
我正好去送文件,看見宋局長在看你那份。”她頓了頓,“他看了很久,還問了句:‘這是梁越澤寫的?’”
“辦公室怎么說的?”
“就說您認(rèn)真,連檔案室的工作都總結(jié)得這么詳細(xì)。”肖瑾萱說,“然后宋局長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
她說完這些,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務(wù),松了口氣:“那我先回去了,還有文件要送。”
“肖瑾萱。”我叫住她。
她轉(zhuǎn)過身。
“以后我的事,你別太操心。”我說,“局里人多嘴雜,對你不好。”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那笑容干凈得讓人心疼:“我不怕。梁辦事員,我覺得您是好人,好人就不該受委屈。”
她說完就快步離開了,辮子在背后一甩一甩的。
我握著那個保溫杯,很久沒有松開。杯子里菊花茶的溫度,像是在這間陰冷的檔案室里,唯一真實的熱度。
中午我沒去食堂,在檔案室就著開水啃了個饅頭。下午繼續(xù)整理檔案,但心思已經(jīng)不在那些泛黃的紙張上了。
我在等。等那份工作總結(jié)引起的反應(yīng),等那個偷走檔案頁的人下一步動作,等……等一個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
快下班時,等來了。
宋德順局長親自來了檔案室。
他是獨自一人來的,沒有帶秘書,也沒有提前打招呼。推開門的瞬間,我正在梯子上整理高處的檔案盒,聽見聲音低頭看,正對上他的目光。
“宋局長。”我從梯子上下來。
他點點頭,背著手在檔案室里踱步。走得很慢,目光掃過一排排架子,像是在檢查,又像是在尋找什么。
“工作還適應(yīng)嗎?”他問,和上次同樣的問題。
“適應(yīng)。”我給出同樣的回答。
他在我那瘸腿椅子前停下,伸手按了按椅面,椅子發(fā)出吱呀的抗議。“這椅子該換了。”
“已經(jīng)交了申請。”
“嗯。”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我。那目光很沉,沉得像要把人看透。“梁越澤同志,你今年三十四歲了吧?”
“是。”
“在財政局工作十年了。”他說,“時間不短。這十年,你對局里有什么看法?”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我斟酌著措辭:“局里工作一直很規(guī)范,同事們也都認(rèn)真負(fù)責(zé)。”
“規(guī)范。”宋德順重復(fù)這個詞,嘴角有一絲極淡的弧度,說不清是笑還是什么,“那你覺得,這次的崗位調(diào)整,規(guī)范嗎?”
我沉默了幾秒:“局里的決定,我服從安排。”
他沒有繼續(xù)追問,而是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后院的槐樹在暮色里投下長長的影子,幾只麻雀在枝頭跳躍。
“我年輕時在部隊待過。”宋德順忽然說起不相干的事,“帶過兵,打過仗。
戰(zhàn)場上,有時候要把最精銳的士兵撤下來,不是因為他們不行,而是因為要派他們?nèi)?zhí)行更重要的任務(wù)。”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我臉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的心跳加快了,但我控制著表情:“宋局長,我不太明白。”
他看了我?guī)酌耄缓簏c點頭:“不明白也好。有時候,知道得太多,反而危險。”
說完,他朝門口走去。走到門邊時,他停住腳步,但沒有回頭:“你父親叫梁衛(wèi)國,對吧?”
我的呼吸一窒。
“是個好警察。”宋德順說完這句,推門出去了。
腳步聲在走廊里漸行漸遠(yuǎn)。我站在原地,手心里全是汗。他最后那句話,像一把鑰匙,突然插進了我心里那把鎖。
父親。
八年前去世的父親。
和今天這一切,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
窗外暮色四合,檔案室里的光線越來越暗。我沒有開燈,就在黑暗里站著,站了很久。
直到走廊里傳來下班的喧嘩聲,我才回過神來。開始收拾東西,把未完成的檔案歸位,鎖好抽屜,檢查門窗。
當(dāng)我抱著那個裝有父親遺物的紙箱準(zhǔn)備離開時,手在箱底摸到了什么。
一個硬硬的,折疊起來的小方塊。
我把它拿出來,就著窗外最后一點天光看。那是一張折成四折的紙條,紙質(zhì)是局里常用的便簽紙。折痕很新,應(yīng)該是今天才放進去的。
而我清楚地記得,早上檢查時,箱底沒有這個。
唯一的可能是——宋德順剛才趁我不注意,放進去的。
我的手有些發(fā)抖,慢慢展開紙條。
上面只有一行字,鋼筆寫的,字跡剛勁有力:“城西梧桐巷17號,周日午后三點。”
沒有署名,沒有落款。
但我知道是誰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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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周日午后兩點半,我站在了梧桐巷口。
這是城西一片老居民區(qū),巷子很窄,兩邊是青磚灰瓦的平房,墻頭爬滿了藤蔓。17號在巷子深處,一扇褪了漆的木門,門楣上掛著個生銹的信箱。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春末的陽光暖洋洋的,巷子里很安靜,只有遠(yuǎn)處隱約傳來收音機播放戲曲的聲音。
差五分鐘三點時,我敲了門。
里面?zhèn)鱽砭徛哪_步聲,門開了。開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婦女,穿著樸素,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
“你找誰?”她問,眼神里帶著警惕。
“請問這里是……”我頓了頓,“有人約我三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