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燭火在奉先殿內(nèi)搖曳，將朱元璋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
已是子夜時分，最后一份關(guān)于北方軍屯的奏折被他用力合上。
朱筆擱在硯臺邊，濺起幾星微不可察的墨點。
他揉了揉酸脹的眉心，骨骼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
連日來的朝務(wù)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勒得他這位開國皇帝有些喘不過氣。
更讓他心頭縈繞不去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違和感。
仿佛平靜水面下，暗流正在悄然涌動。
今夜，他決定早些回乾清宮歇息。
或許能在馬秀英那里，尋得片刻難得的安寧與松快。
穿過熟悉的宮道，巡夜的侍衛(wèi)遠遠見了便躬身退避。
臨近乾清宮時，朱元璋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殿外本該肅立的侍衛(wèi)，此刻竟稀疏得異乎尋常。
只有貼身太監(jiān)王運一人，在宮門口不住地搓著手，來回踱步。
昏黃的燈籠光映著他半邊臉，那神情里分明藏著緊張與不安。
朱元璋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抬起手，制止了欲要上前通傳的王運。
一種久經(jīng)沙場淬煉出的本能，讓他悄無聲息地推開了沉重的殿門。
燭光盈滿內(nèi)殿，映照出那方象征著天下至尊的寶座。
而寶座之上，赫然端坐著本該在寢宮安歇的馬皇后。
她姿態(tài)安然，甚至帶著一絲難得的慵懶，手指輕輕拂過龍椅鎏金的扶手。
仿佛在感受那冰冷堅硬觸感之下，所承載的江山重量。
朱元璋渾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轟然沖上頭頂。
疲憊、疑慮、以及帝王權(quán)威被最親近之人觸及的震怒，交織成暴烈的火焰。
他雙目圓睜，額角青筋跳動，幾乎是從齒縫里迸出那句雷霆般的怒吼：“你怎么敢！”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震得梁柱間的灰塵簌簌而下。
馬皇后聞聲，緩緩抬起眼簾。
她的面容平靜得像深夜的湖水，沒有驚惶，亦無懼色。
她甚至沒有立刻起身，只是那樣靜靜地望著她的丈夫，她的皇帝。
目光相接的剎那，朱元璋沸騰的怒火，竟被那沉靜眼神中蘊含的深意，驟然凍住。
然后，他聽見馬皇后用清晰而平穩(wěn)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一句讓他如山岳般的身軀瞬間僵直，讓冷汗頃刻間濕透重衣的話。
夜還深，而這場始于龍椅前的風(fēng)暴，才剛剛揭開它驚心動魄的序幕。
01
朱元璋放下朱筆，殿內(nèi)只剩下燭芯偶爾爆開的噼啪輕響。
他向后靠進寬大的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fù)鲁觥?/p>
奉先殿里彌漫著墨香、燭煙，還有一絲獨屬于深夜的清冷。
案頭堆積的奏章矮下去一截，但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感覺并未減輕。
北方邊軍的糧餉調(diào)度，河道工程的銀錢虧空，還有幾份措辭閃爍的彈劾奏疏。
每一件都需他親自裁決，稍有不慎，便是禍患。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月色朦朧，宮墻的輪廓在夜色里沉默地延伸。
值夜的侍衛(wèi)腳步聲整齊而遙遠，一切似乎都與往常無異。
但他總覺得，這份平靜之下，有些東西不太對勁。
具體是哪里不對，他又說不上來。
或許是某個老臣近日過于沉默，或許是某道奏折里的用詞過于圓滑。
又或許，只是他這些年養(yǎng)成的多疑性子，在深夜獨自一人時，又悄悄冒了頭。
他想起馬秀英。
今日午間她去看了標(biāo)兒讀書，回來時眉宇間有些疲憊，但眼神仍是溫煦的。
她勸他莫要太過勞神，江山是鐵打的，身子卻是肉長的。
說著便親手盛了一碗溫好的蓮子羹，遞到他手邊。
那羹湯清甜，熨帖了他因久坐而僵硬的脾胃，也短暫驅(qū)散了心頭的煩悶。
他們是患難夫妻，從濠州城里一文不名的窮丫頭和落魄和尚。
到如今這九重宮闕的皇后與天子，一路互相攙扶著走來。
她懂他的抱負，也知他的狠厲，更常常在他手段過于酷烈時，予以勸諫調(diào)和。
后宮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從未讓他為此分心。
想到她，朱元璋冷硬的心腸里，便泛起一絲難得的柔軟。
他決定今夜不再批復(fù)剩下的幾份無關(guān)緊要的奏章。
回乾清宮去，或許還能趕上與她說幾句體己話。
他喚來門外候著的太監(jiān)王運，吩咐準(zhǔn)備起駕。
王運是個謹慎的中年人，面白無須，做事極有分寸。
他低聲應(yīng)了，很快便安排好簡樸的肩輿與隨行的幾名小太監(jiān)。
朱元璋不喜夜間排場過大，這點近侍的人都清楚。
肩輿無聲地行進在宮道上，朱元璋閉目養(yǎng)神。
夜風(fēng)吹拂轎簾，帶來些許涼意。
他腦子里卻仍在轉(zhuǎn)動著白日里的事。
淮西舊部的那幾位，近來走動似乎頻繁了些。
胡德水前幾日還遞了牌子請安，話里話外透著股欲言又止的意味。
當(dāng)時他忙于接見戶部官員，只匆匆打發(fā)了，未及細想。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老狐貍的眼神里，似乎藏著點什么。
還有后宮，前些日子似乎隱約聽到些風(fēng)聲。
關(guān)于后妃，關(guān)于……皇后？
他當(dāng)時并未在意，只當(dāng)是些無稽的宮闈閑話。
此刻夜深人靜，這些零碎的片段卻莫名地拼湊起來，讓他心頭那點異樣感更重了。
肩輿微微一頓，停了下來。
朱元璋睜開眼，乾清宮已在眼前。
燈籠的光暈勾勒出宮殿巍峨的輪廓，殿門虛掩著，透出里面溫暖的光。
然而，朱元璋敏銳地察覺到，殿外值守的侍衛(wèi)，似乎比平日少了許多。
02
朱元璋抬手，止住了肩輿的落地。
他坐在轎中，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乾清宮門前的情景。
燈籠在夜風(fēng)中輕輕搖晃，光影在地上拖出變幻不定的形狀。
本該佇立在宮門兩側(cè)的四名帶刀侍衛(wèi)，此刻只剩下兩人。
而且站得離殿門頗遠，身形在光影交界處顯得有些模糊。
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貼身太監(jiān)王運并沒有立刻上前推開殿門。
反而在門前的臺階下有些焦躁地踱了兩步，還不時回頭望一眼緊閉的殿門。
那姿態(tài)，不像是在等候圣駕，倒像是在把守著什么，或者擔(dān)憂著什么。
朱元璋的眉頭慢慢鎖緊。
多年沙場廝殺與朝堂傾軋歷練出的直覺，在此時發(fā)出尖銳的預(yù)警。
他不動聲色，輕輕掀開轎簾，步下肩輿。
靴底踩在青石地面上，發(fā)出輕微而沉穩(wěn)的聲響。
王運聽到動靜，猛地轉(zhuǎn)過身，臉上閃過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驚慌。
他幾乎是小跑著迎上來，躬身道：“皇上，您回來了。”
聲音比平日尖細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嗯。”朱元璋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目光卻越過他，落在虛掩的殿門上。
“皇后歇下了？”
王運的頭垂得更低：“回皇上，皇后娘娘……娘娘在殿內(nèi)。”
答非所問，且言辭閃爍。
朱元璋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依舊看不出喜怒。
“朕進去看看。”他說著，便抬步向殿門走去。
“皇上！”王運下意識地搶前半步，似乎想阻攔，又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僭越。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著冰冷的石階，聲音發(fā)顫：“皇上……殿內(nèi)……殿內(nèi)……”
“殿內(nèi)如何？”朱元璋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的重量。
王運伏在地上，肩膀微微發(fā)抖，竟是一時語塞，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這副模樣，更印證了朱元璋心中的不祥預(yù)感。
他沒有再理會王運，也不再需要任何人通傳。
親自伸手，推開了那兩扇沉重的、雕刻著龍鳳呈祥圖案的殿門。
門軸發(fā)出悠長而輕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溫暖明亮的光線，混雜著熟悉的、馬皇后常用的安神香氣息，撲面而來。
朱元璋邁過門檻，走入殿內(nèi)。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便投向大殿深處，那方位于須彌座之上的、象征著無上皇權(quán)的寶座。
然后，他的腳步頓住了。
渾身的血液，似乎在剎那間停止了流動，又瞬間轟然倒涌，直沖頂門。
燭火通明，照得那金漆龍椅熠熠生輝。
而龍椅之上，此刻正安然端坐著一人。
云鬢微松，只簪著一支簡單的玉簪，身著常服，外罩一件絳色軟緞長袍。
正是他的皇后，馬秀英。
她一只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支著額角，眼簾微垂。
似乎正在沉思，又似只是小憩。
姿態(tài)是前所未有的松弛，甚至帶著一絲……逍遙自在。
仿佛身下坐著的，不是代表著天命所歸、凜然不可侵犯的龍椅。
而只是自家廳堂里一把再普通不過的椅子。
03
時間，在朱元璋的感知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凝滯。
他耳中聽不見燭火的噼啪，聞不到安神香的清甜。
眼中只有那龍椅上安然端坐的身影，與內(nèi)心深處某個絕對禁忌被觸動的轟然巨響。
一股熾烈的、混雜著驚愕、暴怒與被背叛感的火焰。
從他的腳底猛地竄起，沿著脊椎瞬間燒遍四肢百骸。
燒得他雙眼赤紅，額角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怎么敢？她怎么敢！
那是龍椅！是天子御座！是只有他朱元璋才能安坐的天下至尊之位！
是無數(shù)人頭落地、血流成河才筑就的至高權(quán)威象征！
就連太子，未得允許亦不可輕易靠近！
后宮干政，是他最為忌憚的大忌！
而此刻，他最信任、最倚重的皇后，竟然就那樣堂而皇之地坐在上面！
一種被最親近之人從背后捅了一刀的劇痛與震怒，幾乎讓他窒息。
所有的疲憊，所有近日積壓的疑慮與煩躁。
在此刻找到了一個猛烈無比的宣泄口。
“你怎么敢！”
雷霆般的怒吼，從他胸腔里迸發(fā)出來，炸響在空曠的乾清宮殿堂之中。
聲音之暴烈，震得梁柱間的灰塵簌簌落下。
殿內(nèi)侍立角落的一名小宮女，嚇得渾身一顫，手中捧著的銅盆險些脫手。
就連殿外跪伏在地的王運，也猛地哆嗦了一下，頭埋得更低。
龍椅上的馬皇后，聞聲緩緩抬起了頭。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絲毫沒有被人撞破驚天隱秘的慌張。
燭光映照著她的臉，平靜得像秋日無波的深潭。
甚至，在那雙溫潤卻此刻顯得異常清亮的眼眸深處。
朱元璋似乎捕捉到一絲……如釋重負？
她并未如常般立刻起身行禮。
反而就那樣坐著，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好更正地面對著他。
目光坦然，甚至帶著一絲探究，直直迎上朱元璋因暴怒而灼燒的雙眼。
帝后的目光在空氣中相撞。
一邊是噴薄欲出的火山熔巖，一邊是深不可測的靜海。
這反常的平靜，像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猝不及防地澆在朱元璋沸騰的怒火上。
發(fā)出“嗤”的一聲響，激得他心頭一悸。
怒吼的回音還在殿內(nèi)嗡嗡作響，馬皇后開口了。
聲音不高，卻清晰平穩(wěn)，每一個字都像一枚石子，投入朱元璋翻騰的心海。
“陛下，”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金碧輝煌卻空曠冷清的大殿。
最后重新落回朱元璋臉上，語氣里帶上了一種罕見的、沉重的凝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