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李蓮英雙手顫抖著，將一盞溫熱的參湯奉到塌前。
他輕聲說：“老佛爺，再用一點吧，奴才給您吹涼了?！?/strong>
榻上的人影沒有動。
許久，一個枯瘦如柴的手指從明黃色的錦被下伸出，指著他身旁那尊未動的白玉酒杯。
一個嘶啞的聲音穿透了殿內(nèi)的死寂：“你，把它喝了。”
01
光緒三十四年的冬日，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紫禁城的紅墻金瓦，在一夜寒霜過后，泛著一層死氣沉沉的白色。
乾清宮的喪鐘剛剛停歇，那口鐘鳴所宣告的國喪，似乎將整個皇城的溫度都抽走了。
儀鸞殿內(nèi)，更是靜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
殿角那座巨大的自鳴鐘早已停擺，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剩下緩慢而粘稠的等待。
濃重的湯藥氣味，混合著上等龍涎香的香氣，非但沒有帶來一絲安寧，反而交織成一種預示著腐朽與終結(jié)的甜腥。
李蓮英跪在慈禧太后的病榻前，金磚的寒氣透過厚實的褲腿，絲絲縷縷地侵入他的膝蓋骨。
他已經(jīng)保持這個姿勢超過了一個時辰，雙腿早已麻木，但他不敢有絲毫挪動。
他低著頭，視線只敢停留在明黃色的錦被一角，那里用金線繡著繁復的“萬福金安”圖樣，此刻看來，卻充滿了諷刺。
殿外的長階下，新任的攝政王載灃，帶著年僅三歲的宣統(tǒng)皇帝溥儀，已經(jīng)等了很久。
滿朝的王公大臣，都像一群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待著那只牽動絲線的手，最終松開。
整個大清國，都在等待著這位統(tǒng)治了它近半個世紀的女人的最后一道呼吸。
李蓮英卻仿佛置身事外。
他的世界里，只有榻上這個即將油盡燈枯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旁邊溫著的一碗燕窩，用純銀的湯匙舀起，湊到自己唇邊，仔細地試了試溫度。
確認不燙不涼，他才將身子向前挪動半分，將湯匙遞到慈禧的嘴邊。
“老佛爺，用點燕窩吧，潤潤嗓子，您一宿沒合眼了?！?/p>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融入骨血的謙卑與討好，這種聲調(diào)，他對著她，用了一輩子。
榻上的人毫無反應(yīng)。
那張曾經(jīng)威嚴無雙的臉，此刻深深地陷在枕頭里，皮膚松弛地耷拉著，呈現(xiàn)出一種灰敗的顏色。
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生命還沒有完全斷絕。
一滴晶瑩的燕窩羹，順著她緊閉的、干裂的嘴角滑落，洇濕了繡著鳳凰的枕巾。
李蓮英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他立刻放下碗，從袖中掏出一方潔白的軟綢，輕柔無比地擦去那點濕痕。
他的動作，比對待最珍貴的瓷器還要小心。
“老佛爺，您還記得嗎？”
他開始自顧自地說話，試圖用聲音在這片死寂中鑿開一道縫隙。
“那年去西陵，路上遇著大雨，您的鳳駕陷在泥里了?！?/p>
“所有人都慌了神，奴才帶著幾個小崽子，脫了鞋襪，跳進泥水里去推車?！?/p>
“您當時就坐在車里，隔著簾子對奴才說，‘小李子，仔細你的腿’。”
“就為著您這句話，奴才心里頭，比喝了蜜還甜。”
他絮絮叨叨地回憶著往昔的片段，那些他賴以生存的、證明自己價值的榮光時刻。
“還有那回，您過壽，奴才給您尋摸了一面西洋來的水銀鏡子，照得人纖毫畢現(xiàn)?！?/p>
“您對著鏡子梳頭，說，‘這鏡子好是好，就是太實在，把我的白頭發(fā)都照出來了’。”
“奴才當時斗膽回了一句，‘老佛爺?shù)陌装l(fā)，是為國事操勞的功勛，比那黑頭發(fā)金貴多了’?！?/p>
“您聽了，笑了好半天，賞了奴才一對兒祖母綠的扳指?！?/p>
殿內(nèi)，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在低低地回響。
縮在殿角的幾個小太監(jiān)和小宮女，早已嚇得面無人色，他們垂著頭，恨不得將自己變成一尊石像。
李蓮英沒有理會他們。
他放下軟綢，又伸出那雙保養(yǎng)得宜、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滑的手，開始為慈禧按摩那雙早已浮腫的小腿。
他的手掌寬大而溫暖，幾十年的經(jīng)驗讓他對每一個穴位的位置、每一分力道的輕重都了如指掌。
“奴才這雙手，就是伺候老佛爺您練出來的?！?/p>
“您常說，這宮里頭，就數(shù)奴才的手最穩(wěn)，心最細，最知道您的心思。”
他一邊按著，一邊說著，眼眶漸漸濕潤了。
他不是為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而悲傷。
他是真心實意地，為榻上的這個女人感到心疼。
她強勢了一輩子，斗了一輩子，到頭來，卻只能這樣孤獨地、無助地躺著，等待死亡的降臨。
他的一生，都像一株藤蔓，緊緊地攀附著她這棵參天大樹。
如今，大樹即將傾倒，他這株藤蔓，除了隨之枯萎，還能有什么別的下場？
就在這時，榻上的慈禧，眼皮劇烈地顫動了一下。
李蓮英立刻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動作，連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慈禧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
眼珠渾濁，布滿血絲，卻依舊用盡全力，將焦點對準了李蓮英的臉。
她看了他很久，很久。
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依賴和溫情，甚至沒有了平日里的威嚴和挑剔。
那是一種李蓮英從未見過的眼神，一種深不見底的、混雜著疲憊、失望與冰冷的平靜。
這種平靜，比任何雷霆之怒，都讓李蓮英從心底里感到徹骨的寒冷。
他感覺自己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被凍成了冰坨。
“都……下去?！?/p>
慈禧的聲音，干澀得像是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但其中蘊含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卻讓殿內(nèi)所有人渾身一顫。
那些宮女太監(jiān)們?nèi)缑纱笊?，連滾帶爬地躬身告退，動作間發(fā)出了細微的衣料摩擦聲，在這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沉重的殿門被兩個太監(jiān)從外面輕輕關(guān)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合”響，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
偌大的寢宮，只剩下他和她。
還有那越來越濃重、越來越壓抑的死寂。
“小李子。”
慈禧又開口了。
這個久違的稱呼，讓李蓮英的心臟猛地一縮。
那是他剛進宮，還是個不起眼的小太監(jiān)時，她對他的稱呼。
已經(jīng)有幾十年，沒人這么叫他了。
他趕緊將整個身子匍匐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磚：“奴才在。”
慈禧的目光，從他的臉上費力地移開，緩緩地，轉(zhuǎn)向了床榻內(nèi)側(cè)，一個不起眼的紫檀木暗格。
“打開它。”
李蓮英不敢有絲毫遲疑。
他用膝蓋在地上行走，膝行到床榻的另一側(cè)，找到了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機括。
“吱”的一聲輕響，暗格應(yīng)聲而開。
里面沒有金銀財寶，沒有玉璽密詔，只有一個巴掌大小、用明黃色綢緞包裹的錦盒。
他雙手將錦盒捧起，高高舉過頭頂。
“拿過來。”
他再次膝行到榻前，將錦盒恭恭敬敬地呈上。
慈禧卻沒有伸手去接。
她只是用下巴，朝著錦盒微微點了一下，那動作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
“打開?！?/p>
李蓮英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他完全不知道，老佛爺在這最后關(guān)頭，到底要做什么。
他的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僵硬，解了幾次，才解開錦盒上那個精巧的盤扣。
盒蓋掀開。
錦盒的紅色絨布內(nèi)襯上，靜靜地躺著一尊通體潔白、溫潤如脂的白玉酒杯。
酒杯旁，還有一個小巧玲瓏、畫著西洋仕女的琺瑯彩鼻煙壺。
李蓮英認得這套東西，是有一年法蘭西公使進貢的珍品，老佛爺曾經(jīng)把玩了許久，很是喜愛。
只是，那個本該裝著提神鼻煙的壺里，此刻盛著的，卻是一種深褐色的、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油光的液體。
一股淡淡的、詭異的杏仁苦味，飄散出來。
李蓮英的腦子“嗡”地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鶴頂紅。
他立刻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老佛爺要自盡。
光緒皇帝剛走，她這是要隨他而去，不愿再受病痛折磨，要給自己留一個最體面的收場。
02
“老佛爺，萬萬不可?。 ?/p>
他“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地，剛剛才直起的身子再次匍匐下去，額頭抵著堅硬冰冷的地磚，泣不成聲。
“老佛爺，您不能想不開??！大清國不能沒有您，奴才……奴才也不能沒有您??！”
他哭得撕心裂肺，幾十年來積攢的主仆情分，在這一刻化作了最原始的恐懼和不舍。
榻上的慈禧，卻異常艱難地搖了搖頭。
她用盡了全身最后的一點力氣，從厚重的錦被下，抬起了那根曾經(jīng)戴滿華麗珠翠指套、指點江山的手指。
那根手指，此刻只是一截皮包骨頭的枯枝。
它緩緩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無比堅定地，指向了跪在地上的李蓮英。
慈禧干裂的嘴唇翕動著，沒有發(fā)出聲音。
但李蓮英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清晰地讀懂了她的口型。
她說的是：“你喝。”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jié)了。
李蓮英臉上的悲慟和驚恐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荒謬的錯愕和茫然。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看錯了，是自己太過緊張，產(chǎn)生了幻覺。
他使勁地眨了眨那雙早已被淚水模糊的眼睛，再次望向慈禧。
慈禧的眼神，沒有絲毫的變化，依舊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決絕，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那根枯瘦的手指，依舊穩(wěn)穩(wěn)地指著他，像一根審判的標尺。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從他的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讓他整個人如墜冰窟。
這不是幻覺。
這不是夢魘。
那個他侍奉了一輩子，視若神明，將她的喜怒哀樂當作自己生存信條的女人，要他死。
而且是要他，親手結(jié)束自己的性命。
“為……為什么？”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都在打顫。
“老佛爺……奴才……奴才究竟做錯了什么？”
他想不通，他絞盡腦汁，也想不通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以至于她要在臨終前，下達這樣一道旨意。
他這一生，活得像一根繃緊的弦，時刻都在揣摩她的心意，生怕行差踏錯半步。
他貪財，他知道，可他貪來的錢財，大半都用來孝敬她，為她搜羅各種奇珍異寶。她對此心知肚明，甚至樂見其成。
他跋扈，他也知道，可他仗的是她的勢，辦的是她的事，得罪的是她的政敵。他是她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一把臟活累活都搶著干的刀。
除此之外，他自問，對她的一片忠心，蒼天可鑒。
他匍匐在地，像一條被主人毫無征兆地宣判了死刑的老狗，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額頭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堅硬冰冷的地磚上。
沉悶的“咚咚”聲，在空曠的殿宇里回蕩，顯得那般凄涼與無助。
“老佛爺！奴才侍奉您一輩子，究竟做錯了什么？”
“您要奴才死，也得讓奴才死個明白啊！”
他的哀嚎聲中，帶著無盡的委屈和絕望。
面對李蓮英的叩問和血淚，慈禧依舊沉默。
她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快意，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仿佛看透了一切的失望。
她就像一尊正在風化的神像，冷漠地注視著腳下這個最虔誠的信徒，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展現(xiàn)出的狼狽與不堪。
這種沉默，本身就是最嚴酷的刑罰。
它像一把無形的、生了銹的鈍刀，一刀一刀地，凌遲著李蓮英的神經(jīng)，讓他從心底里感到一種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寒冷。
他停止了磕頭。
他抬起那張混雜著鮮血、灰塵和淚水的臉，絕望地、乞求地看著慈禧。
他多么希望她能大發(fā)雷霆，痛罵他一頓，哪怕是叫人來打他一頓板子。
可她沒有。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像是在欣賞一場早已知道結(jié)局的、乏味的獨角戲。
終于，她的目光動了。
她不再看他，而是用盡力氣，將視線轉(zhuǎn)向了床榻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木匣子。
那是一個用整塊黃楊木雕花的匣子，邊角因為常年的摩挲已經(jīng)變得十分圓潤，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層灰塵。
看樣子，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人動過它了。
李蓮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心中充滿了無盡的困惑和不祥的預感。
慈禧的嘴唇又動了動，這一次，她的聲音雖然依舊微弱，卻異常清晰，像是一根冰錐，刺入李蓮英的耳中。
“鑰匙……在你身上?！?/p>
李蓮英渾身劇烈地一震。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摸向自己腰間那一長串叮當作響的鑰匙。
這里面，有掌管著壽膳房的，有掌管著庫緞房的，有掌管著她私庫的……每一把鑰匙，都代表著一份權(quán)力和信任。
他顫抖著，從那一串鑰匙的最里層，摸出了一把最小的、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黑生銹的銅鑰匙。
他記得這把鑰匙。
這是二十多年前，老佛爺親手交給他的。
他記得她當時說：“這個匣子里的東西，只有你和我能看。收好了。”
當時他受寵若驚，以為匣子里是何等重要的珍寶，或是關(guān)系到國本的密旨。
可這么多年過去，老佛爺再未提起過這個匣子，他也漸漸將此事淡忘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今天，在這個時刻，這把被遺忘的鑰匙，會再次出現(xiàn)。
它像一塊被燒得通紅的烙鐵，燙得他手心刺痛。
他不敢去想匣子里究竟是什么。
他只知道，那里面，一定藏著自己的死因。
03
他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
雙腿因為長時間的跪壓，已經(jīng)麻木得不聽使喚，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他扶著旁邊的多寶格，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到了那個角落。
他蹲下身，用袖子，仔細地擦去匣子上的灰塵，露出了那個同樣銹跡斑斑的銅鎖。
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吸進這宮殿里所有的寒氣，來穩(wěn)住自己顫抖的手。
他將那把小小的銅鑰匙，對準了鎖孔，插了進去。
“咔噠?！?/p>
一聲清脆的、幾乎微不可聞的輕響，鎖開了。
李蓮英的心，也跟著這聲輕響，猛地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他停頓了片刻，然后緩緩地、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掀開了匣蓋。
匣子里，沒有他想象中的金銀珠寶，也沒有什么傳國玉璽。
里面只有一樣東西。
一封用粗糙的牛皮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信件。
包裹信件的細麻繩已經(jīng)發(fā)黑，牛皮紙也已發(fā)黃、變脆，邊角都起了毛。
信封上沒有署名，沒有抬頭，只有一個用朱砂印上去的、已經(jīng)模糊不清、難以辨認的指印。
李蓮英顫巍巍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封信。
信很輕，輕得幾乎沒有分量。
可他卻覺得，自己捧著的是一座山，一座能將他壓得粉身碎骨的山。
他解開那根脆弱的細麻繩，小心翼翼地，展開了那張同樣發(fā)黃的信紙。
信紙上的字跡，并非他所熟悉的、朝中大臣們慣用的工整館閣體。
那是一種粗野、潦草、歪歪扭扭的字體，一撇一捺都透著一股江湖草莽的匪氣，有的字甚至難以辨認。
他的目光，落在了信的開頭，僅僅幾個字就讓他慌了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