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末年的秋風,帶著孟方戰場的塵土,卷過朝歌的宮墻。紫宸殿內,青銅鼎中燃燒的柏木香氣,也壓不住案幾上甲骨卜辭的凝重。帝乙捏著那片灼裂的龜甲,指腹劃過“東西交困”的兆紋,眉頭擰成了川字。殿外傳來內侍輕細的腳步聲,打破了死寂:“陛下,西伯姬昌遣使求見,已在殿外候旨。”
帝乙放下龜甲,指尖在案上的疆域圖上劃過——南方五方部族剛平,東部孟方的叛亂雖初定,江淮間的夷族又蠢蠢欲動;而西方的周族,自文丁殺了其首領季歷后,便如潛龍在淵,姬昌繼位后廣納賢才、開墾荒地,勢力日漸壯大,早已成了商朝西陲的隱憂。如今姬昌遣使,是試探,還是挑釁?
“宣。”帝乙的聲音沉如古鐘。
使者身著素色玄衣,步履沉穩地走進殿內,行禮如儀:“西伯侯麾下使者散宜生,叩見商王陛下。吾侯聞陛下平定南方,撫慰東夷,功德昭著,特備薄禮,恭賀陛下圣安。”說罷,示意隨從呈上禮單。
帝乙掃過禮單,皆是西岐的良馬、美玉與特產,不見半分敵意。他抬眼看向散宜生:“西伯有心了。只是,孤聽聞西伯近日招兵買馬,操練軍士,不知是為防備何人?”
散宜生從容應答:“陛下明鑒。西陲多戎狄,時常侵擾邊民,吾侯操練軍士,只為保境安民,守護商王的疆土。吾侯常言,商周本是君臣,周族世代臣服于商,絕無半分二心。”
帝乙沉默不語。他自然不信姬昌的“臣服”,文丁殺季歷的血海深仇,哪是一句“君臣”就能抹平的?可眼下商朝腹背受敵,若再與周族開戰,便是兩面受敵,后果不堪設想。他需要時間平定東夷,穩固內政,絕不能讓周族在此時掣肘。
散宜生似看穿了帝乙的心思,又道:“吾侯深知陛下憂心邊疆,愿與商朝永結盟好,共御外侮。只是,先君之隙未解,恐難取信于天下。吾侯愚見,若能以婚姻結兩姓之好,便能消弭嫌隙,讓商周永為唇齒。”
婚姻結盟?帝乙心中一動。商人雖盛行族內婚,以維系血緣純粹性,但近年來為了籠絡諸侯,也常以聯姻鞏固關系。與周族聯姻,既能穩住西陲,又能借周族的力量牽制戎狄,倒是一箭雙雕之計。可嫁誰呢?他的女兒尚幼,唯一適齡的,便是自己的親妹,殷姝公主。
想到殷姝,帝乙的心頭掠過一絲愧疚。殷姝是文丁最小的女兒,自小聰慧貌美,精通音律與卜筮,深得文丁疼愛。文丁去世前,曾許諾要為她尋一位如意郎君,讓她遠離宮廷紛爭。如今,卻要將她遠嫁西岐,嫁給那個與商朝有殺父之仇的姬昌。
紫宸殿的談話傳到后宮時,殷姝正在御花園的亭中撫琴。琴弦驟斷,刺耳的聲響驚飛了亭外的麻雀。侍女綠萼慌忙上前:“公主,您沒事吧?”
殷姝放下斷弦的琴,指尖微微顫抖。她雖久居深宮,卻也聽聞過周族與商朝的恩怨,也知道姬昌是個什么樣的人——傳聞他仁厚愛民,卻也城府極深,連文丁都曾忌憚他的父親季歷。讓她嫁去西岐,與其說是聯姻,不如說是送去的質子。
“陛下召我入宮了嗎?”殷姝輕聲問。
綠萼點點頭,眼眶微紅:“陛下已在壽寧宮等候,皇后娘娘也在。”
殷姝起身,理了理裙擺,一步步走向壽寧宮。宮道兩旁的梧桐葉被秋風掃落,鋪了一地金黃,像極了她小時候跟著文丁在御花園玩耍時,撒下的金箔。那時父親還在,她還是那個可以肆意撒嬌的小公主,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為了家國,犧牲自己的一生。
壽寧宮內,帝乙與皇后正相對無言。見殷姝進來,帝乙的眼神柔和了幾分,卻也多了幾分沉重:“姝兒,你來了。”
殷姝行禮:“見過皇兄,見過皇后娘娘。”
皇后拉過她的手,輕輕摩挲著,眼中滿是心疼:“姝兒,委屈你了。”
帝乙嘆了口氣:“姝兒,你也聽聞了,周使來朝,欲結姻盟。如今商朝內憂外患,若能與周族修好,西陲可安,孤便能專心平定東夷。這樁婚事,關乎商朝的安危,關乎天下的太平,皇兄實在別無選擇。”
殷姝抬起頭,眼中沒有淚水,只有一絲堅定:“皇兄,姝兒明白。身為商王族的女兒,家國為重,個人安危何足掛齒。只是,姝兒有一事相求。”
“你說。”
“西岐與朝歌風俗迥異,姝兒愿帶幾名熟悉商族禮儀的侍女與卜官同行,既為彰顯商朝的威儀,也為日后能更好地維系商周關系。另外,姝兒聽聞姬昌仁厚,愿皇兄能借此次聯姻,赦免西陲部分因戰亂獲罪的周族百姓,以示商王的仁德。”
帝乙心中一暖,他沒想到殷姝不僅答應得爽快,還能為大局著想。他點點頭:“準了。孤會命人準備豐厚的嫁妝,讓你風風光光地出嫁。至于赦免之事,孤即刻下旨辦理。”
消息傳開,朝歌城內一片嘩然。有人稱贊公主深明大義,也有人惋惜她的命運。殷姝卻異常平靜,她開始學習西岐的風俗,了解周族的禮儀,甚至主動向散宜生請教西岐的農事與民情。她知道,這場婚姻不是結束,而是她肩負家國責任的開始。
婚前一月,帝乙親自占卜選定婚期,卦象顯示“以祉元吉”,意為因聯姻而獲福,大吉大利。消息傳到西岐,姬昌召集大臣商議。大殿內,大臣們爭論不休。
“主公,商王殺我先君,此仇不共戴天!如今卻要娶他的妹妹,豈不是認賊作親?”大將南宮適怒目圓睜。
散宜生反駁道:“南宮將軍此言差矣。如今商朝雖衰,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其兵力仍強于周族。若此時與商朝開戰,東夷必趁機作亂,商朝與東夷夾擊我周族,后果不堪設想。主公廣納賢才,勵精圖治,不就是為了積蓄力量,等待時機嗎?此次聯姻,正是積蓄力量的好機會。娶殷姝公主,既能穩住商王,讓他放心去平定東夷,我們也能趁機安撫西陲,發展生產,何樂而不為?”
姬昌沉默良久,目光落在案上的《周易》上。他想起父親季歷臨終前的囑托:“周族欲興,需隱忍待機,不可逞一時之快。”他緩緩開口:“散大夫所言極是。婚姻者,合兩姓之好也。與商聯姻,非為認賊作親,而是為周族的百姓謀太平,為日后的大業鋪路。孤應下這門親事,親自前往渭水北岸迎親。”
婚期將近,朝歌城內一片忙碌。帝乙為殷姝準備了豐厚的嫁妝——青銅禮器、美玉珍寶、織錦綢緞,還有數百名奴隸與工匠。他親自送殷姝至洹水之畔,看著妹妹登上華麗的婚船,眼中滿是不舍:“姝兒,到了西岐,若有委屈,隨時派人回朝歌告知皇兄。商朝永遠是你的后盾。”
殷姝站在船頭,向帝乙深深一拜:“皇兄保重,愿商朝國泰民安。”說罷,她轉身,不再回頭。婚船順著洹水而下,再轉入渭水,一路向西,駛向那個陌生的國度。
渭水北岸,姬昌早已率領文武大臣等候。他身著玄色禮服,面容溫和,眼神深邃。當婚船緩緩靠岸,殷姝身著鳳冠霞帔,在侍女的攙扶下走下船時,姬昌眼中閃過一絲驚艷,隨即上前一步,拱手行禮:“西伯姬昌,恭迎公主。”
殷姝微微頷首,回禮道:“有勞西伯親迎。”她的聲音清脆溫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向岐周進發。沿途的百姓夾道歡迎,看著這位從朝歌來的公主,眼中充滿了好奇。殷姝坐在車中,掀開簾幕一角,看著西岐的土地——這里的田野肥沃,百姓安居樂業,與朝歌的繁華相比,多了幾分質樸與生機。她心中暗嘆,姬昌能在短短幾年內讓周族壯大,果然有其過人之處。
婚禮按照周族的禮儀舉行,簡潔而莊重。新婚之夜,紅燭高燃。姬昌走進新房,看著坐在床沿的殷姝,輕聲道:“公主遠嫁而來,一路辛苦。”
殷姝起身,行了一禮:“西伯客氣了。既已嫁入周族,便是周人,當遵循周族的禮儀。”
姬昌看著她緊繃的神情,心中了然。他知道,她心中有芥蒂,既是因為商周的恩怨,也是因為這場婚姻的政治屬性。他溫和地說:“公主不必拘謹。孤知道,這場婚事并非你我所愿,卻關乎兩族的太平。孤向你保證,定會善待于你,也會遵守與商王的約定,守護西陲的安寧。”
殷姝抬眼看向姬昌,他的眼中沒有虛偽,只有真誠。她心中的防備稍稍松動,輕聲道:“西伯若能堅守承諾,姝兒也愿盡己所能,維系商周的盟好。”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安穩。殷姝恪守本分,每日打理內宅事務,閑暇時便學習西岐的文化,也向姬昌介紹商朝的禮儀與制度。她發現姬昌不僅仁厚愛民,還極具遠見——他重視農業,親自到田間考察耕作情況;他禮賢下士,無論出身貴賤,只要有才干,都會得到重用。姜子牙便是在此時被姬昌請出山,輔佐他治理周族。
一次,姬昌與姜子牙商議如何推廣新的耕作技術,殷姝恰好路過,聽到他們的討論,忍不住開口道:“西伯,姝兒聽聞商朝有一種曲轅犁,比直轅犁更省力,耕作效率也更高。若能引入西岐,或許能提高糧食產量。”
姬昌與姜子牙對視一眼,眼中滿是驚喜。姜子牙拱手道:“公主此計甚妙!曲轅犁之事,我等早有耳聞,卻不知其具體構造。若公主能相助,便是西岐百姓之福。”
殷姝點點頭:“姝兒愿命隨行的工匠繪制圖紙,教西岐的工匠制作。”
此后,殷姝便牽頭推動曲轅犁在西岐的推廣。她親自到田間,向農民講解曲轅犁的使用方法,看著百姓們用新犁耕作時省時省力的模樣,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成就感。姬昌見狀,對她越發敬重,兩人之間的關系也漸漸緩和,多了幾分默契。
然而,平靜的日子并未持續太久。朝歌傳來消息,帝乙親率大軍征討東夷,初戰告捷,但東夷部族頑強抵抗,戰事陷入膠著。與此同時,商朝的貴族們因帝乙削弱其特權、提拔中小貴族而心生不滿,暗中勾結,意圖作亂。
消息傳到西岐,大臣們再次爭論起來。有人主張趁機起兵,攻打商朝;有人則認為應遵守盟約,出兵援助商朝。姬昌陷入了兩難——起兵,雖能報殺父之仇,卻可能讓周族陷入不義之地,且東夷若趁機壯大,也會威脅周族;援助,又不甘心錯過削弱商朝的機會。
殷姝得知后,找到姬昌:“西伯,姝兒知道你在為難。但如今商朝內亂,東夷未平,若周族此時起兵,便是趁人之危,會失信于天下諸侯。而且,東夷部族兇悍,若商朝滅亡,東夷必轉頭攻打西岐,到時候周族將獨自面對東夷的威脅。”
姬昌看向她:“公主的意思是,出兵援助商朝?”
“并非全援。”殷姝道,“西伯可派遣一支精銳部隊,協助商朝牽制東夷的部分兵力,既遵守了盟約,也向天下彰顯周族的信義。同時,可派遣使者前往朝歌,安撫商王,告知其周族的誠意,讓他安心平定內亂。這樣一來,周族既能保住盟好之名,又能坐觀商朝與東夷兩敗俱傷,坐收漁翁之利。”
姬昌眼中一亮,贊嘆道:“公主果然聰慧,此計甚妙!既不失信義,又能為周族謀利。就依公主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