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紂三十七年,秋。西岐的風帶著渭水的濕氣,掠過周原的萬畝良田,沉甸甸的黍稷在風中低吟,卻壓不住百姓眉宇間的輕愁。西伯侯姬昌立于南宮之上,望著天邊殘陽如血,指尖的竹簡早已被攥得發潮。案上攤著的,是閎夭剛從朝歌傳回的密報——紂王又征發了十萬民夫修筑鹿臺,朝歌城外的白骨已堆成了小山,九侯被剁為肉醬、鄂侯被制成肉干的慘狀,仿佛就在眼前。
“君侯,天涼了,該添件衣裳。”內侍輕聲提醒,遞上一件素色狐裘。姬昌擺擺手,目光依舊停留在遠方:“孤不是畏寒,是畏這天下百姓的苦難。”三年前,他因崇侯虎誣陷被囚羑里,親眼見紂王用炮烙之刑殘害忠良,親耳聞獄中百姓對暴君的血淚控訴。若不是散宜生、閎夭等人搜羅美女奇珍獻上,他恐怕早已命喪黃泉。歸國之后,他夙興夜寐,躬耕壟畝,與民休息,西岐雖日漸富庶,可僅憑太顛、南宮適等幾位大臣,要想傾覆商紂、解救天下,終究是杯水車薪。
“君侯求賢若渴,天下皆知。只是大賢難覓,需待天時。”散宜生緩步走來,手中捧著一枚龜甲。近日姬昌頻繁夢見賢臣,便讓太史占卜。太史灼燒龜甲,裂紋如蛛網蔓延,沉吟半晌后叩首道:“啟稟君侯,卦象大吉!所言非龍非螭,非虎非羆,所獲乃是霸王之輔。若往渭水北岸狩獵,必能得償所愿。”
姬昌眼中驟然亮起光芒,當即傳令:“備車!孤要親往渭水,一探究竟。”眾臣聽聞,紛紛勸諫。太顛道:“君侯萬金之軀,何必親勞?臣等帶人前往尋訪即可。”姬昌搖頭,語氣堅定:“大賢隱于山野,必輕慢權貴。孤若不親往,何以表誠意?”
次日清晨,車隊從西岐都城出發,沿著渭水岸邊緩緩前行。姬昌棄了華麗的輿車,換乘輕便的獵車,沿途所見,皆是耕作的百姓。見西伯侯親至,百姓們紛紛跪拜,姬昌一一扶起,詢問收成疾苦,行至中途,卻見一位樵夫肩扛柴薪,口唱山歌而來:“渭水寒,磻溪淺,直鉤垂釣待明主;世事亂,黎民苦,何時方能見青天?”
姬昌心中一動,連忙讓車隊停下,上前拱手道:“老丈歌聲清奇,不知歌中所唱‘直鉤垂釣’之人,身在何處?”樵夫抬眼打量姬昌,見他龍眉鳳目,氣度不凡,便放下柴薪回禮:“閣下可是西伯侯?”姬昌點頭稱是。樵夫笑道:“君侯果然慧眼!那直鉤垂釣之人,就在前方磻溪深處,姓姜名尚,字子牙,道號飛熊。此人常年在此垂釣,鉤是直的,離水面三尺,也不設魚餌,旁人笑他癡傻,他卻只說‘不為錦鱗設,只釣王與侯’。”
“飛熊?”姬昌心中巨震,這不正是他夢中所見的異獸之名?他連忙追問:“老丈可知此人來歷?”樵夫搖頭:“不甚清楚,只知他早年在朝歌當過下大夫,因勸諫紂王不修鹿臺,被紂王追殺,才逃到此處隱居。此人學識淵博,前日我與他閑談,他竟能預知我家中有禍,讓我近日莫入城中。我起初不信,昨日進城賣柴,不慎失手誤殺了王相家的惡奴,幸得君侯部下散宜生大人開恩,才得以脫身。”
姬昌愈發確定,這姜尚便是自己要找的大賢,當即謝過樵夫,帶著隨從直奔磻溪深處。行約三里,便見一片蘆葦蕩,蘆花隨風飄蕩,遮掩著一汪清澈的水潭。潭邊的青石上,坐著一位白發老者,頭戴竹斗笠,身披青布衫,正垂著釣竿,閉目養神。那釣竿上的魚線筆直下垂,魚鉤果然是直的,離水面足有三尺之遙。
車隊的馬蹄聲驚動了老者,他緩緩睜開眼,目光如炬,掃過眾人,最終落在姬昌身上。姬昌快步上前,躬身行禮:“晚輩姬昌,拜見老先生。”姜尚微微頷首,并未起身,只是淡淡道:“西伯侯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不知侯駕至此,是為狩獵,還是為尋賢?”
姬昌見他一語道破來意,更加敬佩,恭聲道:“晚輩久聞先生高義,心懷天下,特來拜訪,懇請先生出山,輔佐晚輩共救黎民。”姜尚聞言,輕輕一笑,收起釣竿:“侯可聞‘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商紂雖暴,卻仍是天下共主。西伯侯若只想保全西岐,老丈自可袖手旁觀;若想逆天改命,傾覆殷商,需得先答我三問。”
“先生請講,晚輩定當如實作答。”姬昌肅立道。
“第一問,”姜尚目光灼灼,“若遇饑民,是先保社稷,還是先救百姓?”
“自然是先救百姓。”姬昌毫不猶豫,“社稷本是百姓所立,無百姓則無社稷。若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社稷再穩,亦是空殼。”
姜尚微微點頭,又問:“第二問,若親族犯錯,觸犯律法,是徇私枉法,還是秉公處置?”
姬昌沉吟片刻,沉聲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親族若犯國法,必依律處置,絕不敢徇私。昔日先祖古公亶父曾立下規矩,法不容情,晚輩不敢違背。”
“第三問,”姜尚站起身,走到渭水岸邊,望著滔滔江水,“若要成就大業,需犧牲至親骨肉,侯可舍得?”
此言一出,姬昌渾身一顫,眼中瞬間涌上淚光。他想起了被紂王烹殺的長子伯邑考,那是他心中永遠的痛。他哽咽片刻,卻依舊堅定道:“若能解救天下百姓,平息戰亂,晚輩愿舍一切,包括自身性命,何況至親?只是晚輩會盡最大努力,避免此類悲劇發生。”
姜尚轉過身,深深看了姬昌一眼,眼中露出贊許之色:“西伯侯仁心宅厚,又有決斷,果然是天命所歸之人。只是老丈久居山野,閑散慣了,怕是受不了朝堂的束縛。”
姬昌見他松口,喜出望外,連忙道:“先生若愿出山,晚輩愿拜先生為太師,凡軍國大事,皆聽先生決斷。先生若嫌朝堂拘束,晚輩可在宮中為先生建一座茅舍,保留山野之趣。”
姜尚卻搖了搖頭:“老丈不求高官厚祿,只求西伯侯答應我一件事。”
“先生請講,無論何事,晚輩都答應。”
“老丈年邁,腿腳不便,若要出山,需西伯侯親自為我拉車。”姜尚此言一出,眾臣皆怒。南宮適上前一步,厲聲喝道:“你這老頭,太過放肆!君侯乃一方諸侯,豈能為你一介山野村夫拉車?”
姬昌連忙攔住南宮適,對姜尚躬身道:“先生所求,晚輩應允。”說著,便讓隨從卸下馬車的馬匹,自己挽起衣袖,握住車轅。眾臣見狀,紛紛跪地勸阻:“君侯不可!此舉有失諸侯體面!”
“諸位大人不必多言。”姬昌語氣堅定,“先生是蓋世奇才,為求賢才,別說拉車,就是赴湯蹈火,晚輩也在所不辭。”說罷,他深吸一口氣,奮力拉動馬車。車輪碾過石子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姬昌的腳步沉重而堅定,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衣衫,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泥土中。
姜尚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心中卻暗暗點頭。他深知,姬昌此舉,不僅是表明誠意,更是向天下人昭示他求賢若渴的決心。馬車緩緩前行,姬昌拉著車,一步一步,不敢有絲毫懈怠。起初,他還能支撐,行至中途,便已氣喘吁吁,腳步踉蹌。眾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幾次想要上前替換,都被姬昌揮手拒絕。
不知走了多久,姬昌的力氣漸漸耗盡,雙腿一軟,馬車停了下來。他拄著車轅,大口喘著粗氣,額頭上的青筋暴起。姜尚睜開眼,問道:“西伯侯,為何停下了?”
姬昌擦了擦汗水,苦笑道:“先生,晚輩力氣已盡,實在拉不動了。”
姜尚走下馬車,走到姬昌身邊,扶起他,笑道:“西伯侯可知,你方才拉了老丈八百單八步?”
姬昌一愣:“不知。先生為何問這個?”
“此乃天意!”姜尚拱手道,“西伯侯拉我八百單八步,老丈便保周朝八百單八年江山!”
姬昌聞言,又驚又喜,連忙道:“先生,晚輩還能再拉!”說著,便要再次握住車轅。姜尚卻攔住他:“話說破,便不靈了。天意如此,不可強求。”
眾臣見狀,無不折服,紛紛上前拜見姜尚:“拜見太師!”姜尚一一回禮,隨后與姬昌并肩登上馬車,一同返回西岐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