鍵盤上最后一個回車鍵敲下的瞬間,辦公室只剩下日光燈管的嗡鳴。
落地窗外,凌晨三點的城市像一片沉睡的電路板。
我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屏幕上終于調試通過的算法核心模塊。
這款命名為“啟明”的智能優化算法,是我加入明銳科技三年來的心血結晶。
它不僅能讓公司瀕臨失敗的主力產品“羿星”系列起死回生,甚至可能重新定義行業標準。
但我沒想到,這盞為公司在迷霧中指引方向的“啟明燈”,照亮的第一條路,竟是我自己的離職通道。
項目估值千萬,現實通知一份人事部門的離職協議。
諷刺像冰冷的代碼,悄然植入我人生的執行序列。
更劇烈的沖突,隱藏在肖長明那通電話里驟然升溫的語氣中。
“睿翔啊,早上九點,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們好好聊聊。”
“大家都挺想你的,畢竟是一起奮斗過的兄弟姊妹。”
他聲音里的熱情幾乎要溢出聽筒,與昨天會議室里那張公式化的冷臉判若兩人。
我握著手機,目光落在剛剛送達的、印著國徽的專利證書快遞件上。
窗外的晨光刺眼,我微微瞇起了眼睛。
直覺告訴我,這絕不會是一場簡單的“敘舊”。
而在即將到來的會是里,我儲備的籌碼,遠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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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顯示器幽幽的藍光映在臉上,凌晨兩點的辦公室寂寥得像一座太空艙。
除了我指尖敲擊鍵盤的嗒嗒聲,就只有中央空調通風口細微的氣流聲。
“羿星”項目的數據流在屏幕上滾動,像一條望不見盡頭的夜河。
這款被公司寄予厚望的新型智能家居中控系統,自上線測試起就飽受詬病。
核心的優化算法邏輯陳舊,響應延遲高得驚人,用戶投訴幾乎要擠爆服務器的日志。
連續加班第四十七天,我的眼球布滿血絲,后頸肌肉僵硬得像石塊。
桌角的空咖啡罐堆成了一個小小堡壘,捍衛著這片屬于代碼的戰場。
但我清楚地知道,堡壘守護的希望,正握著最后一條防線。
那就是我投入全部心血的“啟明”算法。
它并非空中樓閣,靈感源于我研究生時期一篇被導師稱為“過于激進”的論文。
在明銳科技這三年來,趁著項目間隙,我一點點將這個構想打磨成型。
利用深度強化學習與輕量化網絡結構,它能在極低功耗下實現復雜環境的自主決策。
只要成功嵌入,“羿星”系統的響應延遲將從毫秒級降至微秒級,功耗降低一半不止。
這將是顛覆性的變革,足以讓垂死的“羿星”重新閃耀,甚至照亮整個行業的未來。
正是抱著這個信念,我才甘愿將無數個夜晚和周末交付給這間冰冷的辦公室。
文檔最后一行注釋寫完,我長舒一口氣,點擊了模擬測試的運行按鈕。
進度條緩慢而堅定地向前移動,像暗夜里跋涉的旅人追尋著遙遠的光。
走廊外傳來隱約的腳步聲,似乎是保安例行的巡邏。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等待著審判或奇跡的降臨。
測試結果跳出來的那一刻,我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
綠色的大號字體顯示:“全場景壓力測試通過,性能提升符合預期472%。”
巨大的喜悅像電流一樣竄過全身,連日積壓的疲憊瞬間被沖刷得一干二凈。
我下意識地想抓起手機,把這個消息分享給誰。
但通訊錄翻了一遍,卻發現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在凌晨三點打擾的人。
父母遠在老家,習慣了早睡早起,這個點打電話只會嚇壞他們。
朋友?自從進入這個項目組,我的社交生活幾乎就剩下和代碼的對話。
最后,我的手指停留在“傅玉婷”的名字上。
她是隔壁產品組的同事,性格爽朗正直,曾多次對我這種不要命的加班方式表示擔憂。
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機。
等天亮吧,等把這個好消息正式匯報給肖總,再慶祝也不遲。
窗外,城市的地平線開始泛出魚肚白,新的一天就要來了。
我看著那抹微光,心里充滿了希望,仿佛已經看到了“羿星”起死回生后的輝煌。
簡單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蜷了兩個小時,電話鈴聲就尖銳地響了起來。
是肖長明的秘書,林小姐,聲音一如既往地職業化,聽不出波瀾。
“鄧工,肖總請您九點整到一號會議室,有重要事情商討。”
我看了眼時間,剛過七點半。
這么早開會?難道肖總已經知道了“啟明”算法的測試結果?
心下一陣激動,我迅速洗漱整理,想著正好可以借此機會正式匯報。
甚至還特意整理了頭發,換了件干凈的襯衫,想把最好的精神面貌展現出來。
九點差五分,我拿著存有測試報告和算法概要的平板電腦,走向一號會議室。
走廊里異常安靜,其他部門的同事都還沒到齊。
只有保潔阿姨推著清潔車緩緩走過,留下消毒水淡淡的氣味。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會議室沉重的木門。
會議室里并沒有預期中的項目組核心成員,只有肖長明獨自坐在長桌盡頭。
他穿著熨帖的深藍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正低頭看著面前的平板。
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斜射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種復雜的、我一時難以解讀的神情。
不是喜悅,不是期待,更像是一種混合著遺憾和決絕的凝重。
“睿翔來了,坐。”他指了指長桌對面離他最遠的位置。
我依言坐下,將平板放在桌上,正準備開口匯報通宵的成果。
肖長明卻輕輕抬手,打斷了我。
“睿翔,今天叫你來,是有一件關于公司未來……和個人發展的事情,要和你談談。”
他的語氣緩慢而沉重,會議室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我放在平板上的手,無聲地收緊了一下。
02
肖總提到的“個人發展”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我心湖。
剛才因算法成功而激蕩的熱情,迅速降溫下去。
我看著他那張精致卻看不出真實情緒的臉,等待下文。
他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態。
“睿翔,你是公司最優秀的年輕人之一,這點我一直都很清楚。”
“有沖勁,有想法,肯吃苦,這三年,我看著你成長,很欣慰。”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在我臉上探尋著什么。
這段話像標準臺詞,我在上次公司年終表彰大會上聽他講過類似的。
只是那時的語境充滿了贊賞和期許,而今卻透著一股不祥的預兆。
我沒有接話,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示意他繼續。
“但是,睿翔啊,”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沉痛。
“市場環境你也知道,前所未有的寒冬,‘羿星’項目投入巨大,回報卻不達預期。”
“投資方給我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盡快扭轉局面,后續資金可能會斷流。”
他拿起面前的平板,滑動了幾下,調出幾張色彩斑斕但趨勢向下的圖表。
“公司現在面臨的困難,比外界想象的更要嚴峻。”
“為了保住大多數員工的飯碗,為了讓公司能繼續活下去,我們必須做出一些……艱難的決定。”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我,里面有一種被刻意渲染的悲壯。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一個模糊卻可怕的猜測漸漸成形。
艱難的決定?或許我就是那個需要被“決定”掉的代價。
“公司管理層經過反復討論,決定對‘羿星’項目組進行……戰略調整。”
他終于說出了那個關鍵詞,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我的耳膜上。
“項目組的大部分成員,會被分流到其他事業部,或者……協助他們尋覓新的機會。”
“睿翔,你是核心研發骨干,你的能力有目共睹,按理說,公司最不應該放棄的就是你。”
他的手無意識地在平板邊緣摩挲著,顯示出他內心并非全無波動。
“但是,正因為你是核心,你的薪酬成本也最高,這次調整……影響也最大。”
“從公司的整體運營成本考慮,我不得不……萬分遺憾地通知你……”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委婉的用詞,但最終吐出的字眼依然鋒利。
“你被列入本輪優化的名單了。今天就是你在這里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
這三個字在空曠的會議室里回蕩,撞擊著四壁,然后沉悶地砸在我心上。
一瞬間,血液仿佛沖上了頭頂,耳朵里響起尖銳的鳴音。
過去三年,無數個加班的日夜,通宵調試的崩潰,產品上線的狂喜……
那些我曾以為構筑職業生涯基石的畫面,此刻竟脆薄得像一張浸水的紙。
被優化?因為我成本最高?所以那些付出和成果,都可以如此輕易地被抹去?
我看著肖長明那張依舊掛著“遺憾”表情的臉,一股荒謬的火苗從心底竄起。
我想大聲質問,想拍桌子,想把剛剛成功的測試報告甩到他臉上。
但最終,我只是死死地握住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疼痛讓我維持住了最后一絲理智。
“當然,公司不會虧待任何一位有功之臣。”
肖長明似乎沒有覺察到我內心的風暴,或者說,他并不在意。
他熟練地切換到了補償方案的話題上,語氣變得公事公辦。
“按照勞動法規定,我們會足額支付N 1的補償金,一分不會少。”
“另外,考慮到你對公司的貢獻,我個人特批,再多給你追加一個月薪資作為感謝。”
他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協議,沿著光滑的桌面推到我面前。
“手續法務都已經審核過了,你看一下,沒問題的話,簽個字。”
“簽完字,去HR那里辦交接,下午之前……就可以離開了。”
他的語調平穩,仿佛只是在安排一場普通的出差流程。
陽光移動了一下位置,照亮了協議上方加粗的黑體字——“解除勞動合同協議書”。
那光芒有些刺眼,我垂下眼簾,看著那份決定我此刻命運的文件。
昨日此時,我還以為自己握著改變公司命運的金鑰匙。
轉眼間,我卻連打開公司大門的門禁卡都要交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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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拿起那份協議書,紙張冰涼,鉛字密密麻麻,像一道道囚禁未來的柵欄。
補償金數額清晰地印在那里,確實符合法規,甚至多了所謂“特批”的一個月。
肖長明安靜地喝著咖啡,耐心等待,大概覺得這已是格外的恩賜。
我逐字逐句地讀下去,生怕錯過任何隱藏的條款,尤其關注知識產權部分。
果然,在不起眼的附件里,重申了入職時簽署的那個協議。
“在職期間,利用公司資源或與公司業務相關的一切發明創造,知識產權歸公司所有。”
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啟明”算法,正是在職期間完成的。
雖然核心思想源于我讀研時,但后期的完善、測試,確實使用了公司的設備和數據。
難道連這部分心血,也要被一并剝奪?
我抬起頭,看向肖長明:“肖總,關于我之前獨立研究的那個算法……”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會問這個,立刻放下咖啡杯,臉上堆起理解的微笑。
“睿翔,別多想。公司一向尊重員工的個人創造。”
“那個算法,既然是你獨立研究的,公司自然不會干涉其歸屬權。”
“當然,前提是它確實完全屬于‘獨立研究’,沒有占用任何工作時間,沒用公司任何資源。”
他微笑著,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的臉,話里有話。
我心里咯噔一下。為了趕進度,我確實在公司電腦上做過調試,也用過內部的測試數據。
雖然主體框架是在個人時間里搭建的,但這一點點的“沾邊”,就可能被無限放大。
在這種情況下爭辯,無異于與虎謀皮。
我閉上嘴,把涌到喉嚨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理解你的心情,年輕人都看重自己的成果。”
肖長明起身,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姿態親昵。
“但眼光要放長遠。你還年輕,有能力,又有這筆補償金做后盾,出去找個好下家不難。”
“說不定,外面有更廣闊的天地等著你去施展才華。”
“這次調整,對公司是不得已而為之,對你個人,未必不是一次新的機遇。”
他將簽字筆遞到我面前,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壓力。
“簽了吧,好聚好散。以后江湖再見,還是朋友。”
我看著他那雙保養得宜的手,和手腕上價值不菲的名表。
想起他曾無數次在大會上慷慨激昂地描繪公司愿景,說我們是一個大家庭。
現在,“家”要裁員了,“家長”告訴你,這是為了你好,給你出去闖蕩的機會。
多么完美的邏輯閉環。我甚至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語來形容此刻的感受。
最終,我在協議末尾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某種儀式終結的哀樂。
肖長明滿意地點點頭,收回協議,臉上的遺憾瞬間褪去,恢復了企業家的從容。
“去吧,和同事們道個別,好好交接一下工作。”
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謝謝肖總的……栽培。那我先出去了。”
他沒有再抬頭,只是揮了揮手,注意力已經回到了他的平板上。
仿佛我只是一個完成交付任務的普通零部件,卸下,替換,無需多余關注。
我轉身,推開會議室的門,外面辦公區的光線涌了進來。
與里面的壓抑不同,外面是尋常的忙碌景象,鍵盤聲、電話鈴聲、低語聲交織。
但這一切,已經與我無關了。
回到工位,周圍幾個同事投來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但很快又各自移開。
在這個人人自危的時刻,多余的關心顯得有些奢侈。
我默默地開始整理個人物品。除了幾本專業書,一個水杯,幾件私人物品,其實沒多少東西。
大部分屬于我的,是電腦里那些日夜煎熬留下的代碼和文檔。
而現在,它們也不再屬于我了。
人事部門的專員很快過來,收走了我的門禁卡、工牌,監督我清理電腦數據。
當系統登錄界面徹底消失,屏幕恢復成初始的藍色背景時,我才真正意識到——
我在明銳科技的職業生涯,結束了。
抱起裝著寥寥物品的紙箱,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待了三年的格子間。
然后,在一片復雜目光的注視下,走向電梯口。
04
電梯下行時的那種失重感,比我預想的更要強烈。
仿佛不只是離開這棟摩天大樓,更是從一條高速運行的軌道上被強行拋離。
抱著紙箱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邊,初夏的陽光有些晃眼,我卻感到一陣寒意。
去哪?回家嗎?那個只是用來睡覺的出租屋?
還是找個地方坐坐,梳理一下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正茫然間,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略帶氣喘的呼喚。
“鄧工!鄧睿翔!等一下!”
我回頭,看到傅玉婷小跑著追了出來,額角帶著細密的汗珠。
她臉上帶著急切和擔憂,幾縷發絲因為奔跑而沾在了臉頰上。
“你……你就這么走了?”她跑到我面前,停下腳步,胸口微微起伏。
我看著這個平時快言快語,此刻卻有些詞不達意的姑娘,心里泛起一絲微暖。
“不然呢?手續都辦完了。”我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輕松一點。
“可是……這也太突然了!憑什么呀!‘羿星’項目最核心的就是你!”
她替我鳴不平,聲音因為激動而提高了一些,引得路人側目。
“項目成敗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現在遇到困難,就把你推出去頂缸?”
我苦笑著搖搖頭:“肖總說了,是戰略調整,成本考量。”
“狗屁的成本考量!”傅玉婷難得地爆了句粗口,氣得臉頰發紅。
“我聽說……”她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些,眼神里帶著神秘和警惕。
“我聽說,根本不是因為‘羿星’項目不行,好像是投資方那邊點了名……”
“點了名?”我心下一動,“什么意思?”
傅玉婷環顧了一下四周,聲音更低了:“我也是隱約聽到一點風聲。”
“說你手上那個什么算法,思路太獨特,投資方覺得……風險太高,不好控制。”
“他們更傾向于沿用市面上成熟的方案,雖然效果差,但穩妥。”
“肖總可能擔心你繼續留著,那個算法會影響后續的融資計劃,所以……”
她沒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不是因為項目失敗,也不是因為我成本高,而是因為我的“創新”成了絆腳石?
這個猜測,比單純的裁員更讓我感到心寒和諷刺。
“而且,你不覺得奇怪嗎?”傅玉婷繼續說道。
“‘羿星’項目組那么多人,憑什么只動你一個核心?”
“補償方案給的那么痛快,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似的。”
“我感覺,這事兒沒那么簡單,說不定……早就計劃好了。”
她的話像一塊塊石頭,投入我本就混亂的思緒,激起更大的波瀾。
回想早上肖長明那熟練的流程,準備好的協議,毫無轉圜余地的態度。
確實不像臨時起意。難道真如玉婷所說,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清退?
就因為我的算法不被某些保守勢力看好?
一種被玩弄和被欺騙的怒火,漸漸壓過了最初的失落和茫然。
“算了,玉婷,別瞎猜了。”我打斷她的話,不想讓她因為我而卷入是非。
“離開也好,正好可以休息一陣子。”
傅玉婷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不甘。
“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那個算法……你怎么辦?”
算法……我心里一沉。專利申請上周才剛剛提交,現在還處于審核期。
如果肖長明真的顧忌這個算法,他會不會在專利權上做文章?
畢竟,我簽了那份知識產權協議,雖然我堅信“啟明”的獨立性。
但法律條文的解釋權,往往不在弱者這一邊。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故作輕松地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傅玉婷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那你保重,保持聯系!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我點點頭,看著她轉身走回那座光鮮亮麗的大廈,背影很快消失在旋轉門后。
抱著輕飄飄的紙箱,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第一次感到這座城市如此陌生。
未來的路,究竟該往哪個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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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回到那個租住的、只有十幾平米的小公寓,壓抑感撲面而來。
昨天的外賣盒子還堆在墻角,沒洗的咖啡杯放在床頭,一切如同往常。
卻又什么都不同了。從此,我不再需要設定清晨刺耳的鬧鐘。
不再需要擠進沙丁魚罐頭般的地鐵,不再需要面對無窮無盡的代碼和會議。
時間突然變得奢侈而空曠,像一片漫無邊際的沙漠,讓我無所適從。
我把紙箱隨手放在墻角,頹然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那塊陳舊的水漬。
腦子里反復回放著早上會議室里的一幕幕,傅玉婷的話也在耳邊回響。
“投資方點了名……”、“早就計劃好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這三年的拼命付出,算什么?
一個隨時可以被清除的、不穩定的因素?
憤怒和不甘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躺到了傍晚,屋子里光線暗淡下來。
手機的提示音突然響起,在一片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
我抓過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國家知識產權局”發來的郵件通知。
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是關于“啟明”算法的專利申請!
是初審駁回?還是要求補充材料?亦或是……
指尖有些發顫,我點開了那封郵件。
映入眼簾的,卻是一串陌生的案件編號,和一行簡短的狀態更新:“【專利申請號:CN2024XXXXXX.X】官費繳納通知已發出,請及時登錄系統辦理。”
官費繳納?這不是意味著……初審已經通過了?!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趕緊登錄專利申請系統,輸入賬號密碼的手都在抖。
系統狀態欄清晰地顯示著:“等待實審提案。”
也就是說,我的“啟明”算法專利申請,已經正式進入了實質性審查階段!
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里程碑!
狂喜只持續了短短幾秒,就被更大的憂慮取代。
專利進入實審,不代表最終一定能授權。
更重要的是,如果肖長明真的對我的算法有所企圖,這個節點非常敏感。
他完全可能利用我以前簽署的職務發明協議,提出權屬異議。
即使最終我能證明算法的獨立性,漫長的申訴過程也足以拖垮我。
必須盡快弄清楚我的法律處境,找專業人士咨詢。
我想起一個人——盧銀生律師。他是我母校法學院的客座教授,也是業內知名的知識產權領域泰斗。
幾年前,我有幸在學校的一場講座上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還冒昧地留了他的聯系方式。
雖然此后從未打擾過,但眼下,或許只有他能給我一些指點。
看了眼時間,晚上七點多,希望不會太過冒昧。
我斟酌著措辭,給盧律師的郵箱發去了一封簡要說明情況和請教意愿的郵件。
然后,便是焦灼的等待。
就在我準備隨便弄點東西吃的時候,傅玉婷的電話打了進來。
她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和急切。
“睿翔!你猜我剛才聽法務部的人私下聊什么了?”
“什么事?”我走到窗前,看著樓下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
“你的那個專利!他們內部系統查到了,已經進入實審階段了!”
“肖總好像也知道了,反應有點奇怪,先是發了好大的火,然后又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
“這會兒,他又讓秘書到處找你最新的聯系方式呢!”
我的心猛地一緊。肖長明的反應果然激烈。
他發火,是因為沒想到我這個“棄子”手上竟然還有牌?
他找我,是想做什么?安撫?威脅?還是……搶奪?
“玉婷,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你自己也小心點,別被牽連了。”
“我知道,你那邊怎么樣?有什么打算?”
“我剛給一位知識產權方面的老前輩發了郵件,希望能得到些建議。”
“那就好!有需要隨時聯系!我這邊有消息再偷偷告訴你!”
掛了電話,公寓里重新恢復寂靜,但我的內心卻波濤洶涌。
肖長明的行動比我想象的還要快。這場圍繞“啟明”算法的博弈,已經開始了。
而我,必須盡快找到我的盟友和武器。
06
沒想到,盧銀生律師當晚就回復了我的郵件。
約我次日上午去他城郊的工作室詳談。
他的工作室坐落在一片遠離塵囂的別墅區,綠樹掩映,環境清幽。
與其說是律所,不如說更像一個書齋。
滿墻的法律典籍和各類文化藝術收藏品,散發出沉穩厚重的氣息。
盧律師本人年過花甲,頭發銀白,但精神矍鑠,眼神銳利而溫和。
他親自給我泡了茶,聽我娓娓道來整件事的經過,包括被裁員的細節,以及算法的來龍去脈。
當我說到我曾在公司電腦上做過調試,也少量使用了內部測試數據時,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里是個風險點。”他直言不諱,“職務發明的認定,邊界有時比較模糊。”
“關鍵在于,如何證明你算法的‘實質性特點’和‘主要技術貢獻’,是在入職前或獨立于職務工作完成的。”
他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地看著我。
“你研究生時期的論文稿、實驗數據記錄、早期的手稿,這些證據都還在嗎?”
“在!我都妥善保存著,包括在個人電腦上的所有開發日志和版本迭代記錄。”
我連忙回答,慶幸自己一直有保持嚴謹文檔習慣。
“很好。這是證明算法獨立性的有力證據鏈。”
盧律師贊許地點點頭,又問:“你入職時簽的知識產權協議,副本還有嗎?”
我找出手機里存的電子版,遞給他看。
他仔細翻閱著,手指在屏幕上緩慢滑動。
“嗯……格式合同,條款比較寬泛,但確實強調了‘與公司業務相關’這一限定條件。”
“你的算法,雖然最終目標是應用于‘羿星’項目,但其核心原理和架構,具有通用性。”
“也就是說,它并非專為‘羿星’定制,可以應用于其他很多場景。”
“這一點,可以用來論證它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職務發明’。”
盧律師的分析條理清晰,讓我心中的慌亂減輕了不少。
“但是,”他話鋒一轉,“法律訴訟耗費時間精力,就算你最終能贏,過程也很煎熬。”
“尤其對方是企業,有專業的法務團隊,拖也能拖垮你。”
“所以,我的建議是,現階段以‘預防’和‘威懾’為主,促成談判解決。”
“談判?”我有些不解,“我還以為……”
“以為要立刻法庭相見?”盧律師笑了笑,眼神深邃。
“年輕人,法律的最高境界不是打贏官司,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你現在手握進入實審的專利,這就是最重要的籌碼。”
“我估計,你的前老板很快會找你。他的目的是什么,目前還不好判斷。”
“可能是想低價收購,也可能是想威逼利誘讓你放棄,甚至不排除動其他手腳。”
“你需要做的,是沉住氣,搞清楚他的真實意圖,再做打算。”
“如果他提出任何形式的接觸或協議,不要輕易答應或拒絕,第一時間聯系我。”
盧律師的語氣沉穩有力,像一位穩坐中軍帳的元帥,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
談話持續了近兩個小時,盧律師不僅在法律層面給了我指導,更在心理和策略上給了我莫大支持。
離開他的工作室時,我感覺自己不再是那個茫然無措的失業者。
我手里握著的,不僅僅是幾行代碼構成的算法,更是可能與一家公司抗衡的底牌。
回到市區,已是下午。剛走進地鐵站,手機就響了起來。
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但直覺告訴我,該來的總會來。
我深吸一口氣,接通了電話。
果然,那頭傳來了肖長明秘書林小姐那熟悉而職業化的聲音。
“鄧先生您好,肖總希望能和您約個時間,當面聊聊,關于……您的一些個人發展問題。”
她的措辭十分謹慎,但意圖已經昭然若揭。
我看著地鐵隧道里飛馳而過的廣告燈箱,光影在臉上快速閃爍。
“好啊,時間地點,麻煩林秘書發給我吧。”
我平靜地回答道,然后掛了電話。
決戰臨近的空氣里,我仿佛嗅到了一絲山雨欲來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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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回到冷清的出租屋,還沒來得及消化與盧律師會面的信息。
手機再次響起,這次屏幕上跳動的是“傅玉婷”的名字。
接通后,她激動的聲音幾乎要沖破聽筒。
“睿翔!最新消息!爆炸性的!”
“你的專利!授權了!正式授權了!”
“我剛才偷看到法務部發給肖總的緊急報告,說系統顯示,‘啟明’算法的專利已經授權公告了!”
“肖總當時正在開會,看到報告臉都綠了,直接中斷了會議沖回辦公室!”
我的心跳瞬間飆升,血液涌上頭頂。
“你確定?是授權公告,不是僅僅進入實審?”
“千真萬確!報告上寫的清清楚楚‘已授權,公告號:CNXXXXXX’!”
傅玉婷語氣無比肯定,“恭喜你啊!睿翔!這下你真的……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這三個字重重地敲在我的心坎上。
就在昨天,我還是一個被“優化”掉的失業程序員。
而現在,我是一項極具市場潛力核心技術的唯一合法權利人。
這身份的逆轉,來得如此迅速而猛烈,讓我一時有些恍惚。
專利授權,意味著“啟明”算法的技術獨創性和法律穩定性得到了國家層面認可。
也意味著,肖長明和明銳科技再想通過權屬異議等手段巧取豪奪,難度將呈幾何級數增加。
更重要的是,授權專利的價值,與審核中的申請,不可同日而語。
它像一塊經過精煉提純的金磚,有了清晰的市場估值基礎。
肖長明此刻的震驚和慌亂,完全可以想象。
他大概以為我只是拿著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沒想到轉眼已成傳國玉璽。
“謝謝你,玉婷!這個消息太重要了!”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你那邊怎么樣?他沒懷疑你吧?”
“暫時沒有,我很小心的。不過我看肖總這回是真急了,你千萬要小心應對。”
“我知道。再次感謝!”
掛了電話,我沖到電腦前,幾乎是顫抖著手打開知識產權局的官方網站。
輸入我的專利申請號,點擊查詢。
屏幕上赫然顯示著狀態的更新:“授權公告日:2024-X-XX”。
那一行小小的字,此刻在我眼中卻重若千鈞。
我成功了。“啟明”算法,真正地、完整地屬于我了!
激動過后,是更深的思慮。肖長明接下來會怎么做?
他中斷會議,說明這件事對他造成了極大的沖擊。
他必定會立刻采取行動,而且很可能是更加激進和不擇手段的行動。
果然,不到半個小時,那個熟悉的號碼又打了過來。
這次,不再是林秘書,而是肖長明本人的手機號。
我看著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沒有立刻接聽。
鈴聲固執地響著,仿佛在昭示著來電者此刻焦灼的心情。
響了七八聲之后,我才緩緩按下接聽鍵,將手機放到耳邊。
但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靜靜聽著那邊的動靜。
聽筒里傳來肖長明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他似乎也在斟酌如何開口。
這份短暫的沉默,與昨天他在會議室里掌控一切的氣場截然不同。
攻守之勢,似乎在悄然逆轉。
“喂?睿翔嗎?是我,肖長明。”
他終于開口了,聲音里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卻不甚自然的熱情。
“哎呀,睿翔,可算聯系上你了!昨天你一走,我這心里就一直不好受啊!”
“像你這樣的人才,公司放手,是我的失職,是公司巨大的損失!”
“聽說你個人申請的專利獲批了?哎呀!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恭喜你啊!”
他用的語氣詞多得異常,試圖拉近距離的意圖過于明顯。
我依舊沉默,只是淡淡地回應了一句:“肖總,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