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點,葉斌換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夾克,騎著吱呀作響的自行車出了門。
他沒告訴任何人自己的去向,連司機老王也只是接到“今天不用車”的簡短通知。
馬家溝村在市扶貧工作通報中總是“情況良好”,可私下傳來的零星消息卻讓他放心不下。
自行車拐進山路時,他想起上周那個匿名電話里的聲音:“葉局長,他們……他們把扶貧肥當生意做啊。”
聲音顫抖著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發現了。
此刻,村口那棵老槐樹已隱約可見。
樹底下蹲著的幾個農民看見陌生面孔,立刻停止了交談,眼神里閃過一絲警惕。
葉斌捏緊了車把,他知道,這趟暗訪不會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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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九月的山區清晨透著涼意,葉斌的自行車輪碾過碎石路,發出細碎的聲響。
他故意選了這條繞遠的土路進村,就是不想太招搖。
夾克衫口袋里裝著舊手機和筆記本,還有那包特地準備的十塊錢香煙。
遠處山坡上,玉米葉子已經開始泛黃,谷穗沉甸甸地垂著頭。
可葉斌注意到,有些地塊的莊稼長勢明顯差一截,葉片發黃,植株矮小。
作為干了二十多年農業工作的老手,他一眼就看出這是缺肥的癥狀。
村口老槐樹下,三個中年漢子蹲在那兒抽煙,煙霧在晨光里緩緩升騰。
葉斌推著車走近時,他們的談話聲突然低了下去。
其中一個皮膚黝黑的漢子抬起眼皮打量他,眼神里滿是疑問。
“老鄉,打聽個路。”葉斌停下車,臉上堆起客氣的笑容。
他掏出那包煙,給每人遞了一支,“我是山那邊王家堡的,來找親戚?!?/p>
黑臉漢子接過煙,在手指間轉了轉,“找誰家?”
“馬義山家。”葉斌早就想好了說辭,“我表嬸嫁到這邊,讓我捎點東西?!?/p>
聽到馬義山這個名字,三個漢子交換了個眼神。
黑臉漢子指指村西頭,“順著這條路走到頭,看見棵老榆樹就往右拐?!?/p>
“他家在第二排,土坯房,好認?!?/p>
葉斌道了謝,推車往前走,能感覺到背后的目光一直跟著他。
村里大多是紅磚房,偶爾有幾間老舊的土坯房夾雜其間。
快到村西頭時,他看見那棵老榆樹,樹下果然蹲著個抽煙的老人。
老人約莫六十多歲,背有些駝,手指關節粗大,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跡。
他抽的是自家卷的旱煙,煙霧濃烈嗆人。
看見葉斌走近,老人只是抬了抬眼,又低下頭去。
“請問,馬義山家是這兒嗎?”葉斌停下自行車。
老人點點頭,指了指身后低矮的土坯房,“我就是?!?/strong>
葉斌這才仔細打量眼前的房子——墻皮脫落了大半,木門裂著縫,屋頂的瓦片殘缺不全。
院里收拾得還算整齊,但處處透著貧寒。
“表嬸讓我給您捎點東西?!比~斌從車筐里拿出兩包點心,這是他早晨在鎮上買的。
馬義山愣住了,站起身,疑惑地看著他,“你表嬸是?”
“王秀蘭,嫁到王家堡的?!比~斌面不改色地說著編好的話。
馬義山皺著眉想了半天,似乎想起確實有這么個遠房親戚。
他接過點心,語氣緩和了些,“進屋坐吧?!?/p>
屋里比外面看起來更簡陋,桌椅都舊得不成樣子。
葉斌在長凳上坐下,馬義山給他倒了碗白開水。
“今年收成怎么樣?”葉斌自然地打開話匣子。
馬義山嘆了口氣,蹲在門檻上,“就那樣吧,老天爺賞口飯吃。”
“我剛才路過,看有些地莊稼長得不太好,是不是缺肥?”
聽到這話,馬義山抽煙的動作頓了頓,含混地“嗯”了一聲。
葉斌注意到,老人拿著煙的手微微發抖。
“現在化肥不便宜吧?”他繼續試探。
馬義山突然站起身,“你坐會兒,我去雞窩撿個蛋?!?/p>
看著老人匆匆離去的背影,葉斌心里那點疑惑更深了。
他走到院里,看見墻角堆著半袋化肥,包裝袋上沒有任何標識。
蹲下身抓了一小撮在手里捻開,顆粒不均勻,顏色發暗。
這是劣質化肥,甚至可能是假肥。
這時,馬義山拿著兩個雞蛋回來,看見葉斌在查看化肥,臉色變了變。
“這肥……效果還行吧?”葉斌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
馬義山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
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有無奈,也有恐懼。
02
葉斌在馬義山家坐了半個鐘頭,老人話很少,問一句答半句。
關于化肥的事更是閉口不談,每次話題轉到這上面,他就起身找事做。
臨走時,葉斌悄悄在點心包里塞了二百塊錢。
推車出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馬義山還站在門口,身影單薄得像棵枯草。
順著土路往村里走,葉斌看見村委會的紅旗在晨風里飄著。
那是一棟兩層小樓,白瓷磚貼面,在村里算得上氣派。
樓前有個挺大的院子,鐵門半開著。
葉斌推車靠近,看見院里堆著幾十袋化肥,碼得整整齊齊。
包裝袋上印著醒目的藍色字樣——“扶貧專項物資”。
他的心沉了沉。
這些本該免費發放給貧困戶的化肥,怎么會堆在村委會院子里?
而且數量不少,看堆頭至少有五六噸。
一個穿著褪色中山裝的老頭從樓里出來,看見葉斌,警惕地問:“找誰?”
“路過,討碗水喝。”葉斌笑著說。
老頭打量他幾眼,指了指墻角的水龍頭,“自己接吧?!?/p>
葉斌接水時,目光掃過那些化肥袋。
包裝是正規廠家的,生產日期是今年六月,還沒過期。
“這么多化肥,村里要搞大生產???”他故作輕松地問。
老頭拎起掃帚開始掃地,“村里的事兒,少打聽?!?/p>
語氣生硬,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葉斌喝完水,道了謝,推車離開。
剛出大門,就聽見身后鐵門“哐當”關上的聲音。
他騎著車在村里轉悠,刻意放慢速度。
不少人家院子里都堆著化肥,包裝不一,有的連牌子都沒有。
在一戶人家門口,他看見個中年婦女正對著半袋化肥發愁。
“大嫂,這肥不好用?”葉斌停下車。
婦女抬頭看他,眼圈有點紅,“撒了兩畝地,苗都不見長?!?/p>
“哪兒買的?”
婦女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村委會領的……花錢買的。”
“扶貧化肥不是免費的嗎?”
“噓——”婦女慌忙擺手,“可不敢這么說,讓劉主任聽見不得了?!?/p>
她左右看看,匆匆拎起化肥袋進屋,關上了門。
劉主任?葉斌記住了這個稱呼。
中午時分,他騎車到村口的小賣部,買了包煙和一瓶水。
店主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正在整理貨架。
“聽說村里在賣扶貧化肥?”葉斌遞過去十塊錢,隨口問道。
胖女人臉色一變,找錢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盯著葉斌看了幾秒,“你不是本村的吧?”
“走親戚的?!?/p>
“那就好好走親戚,”胖女人把零錢拍在柜臺上,“別的事少問。”
葉斌接過錢,看見對方眼神里的警告意味。
走出小賣部,他站在老槐樹下抽煙,遠遠看著村委會的方向。
幾個村民從那邊過來,手里提著空袋子,垂頭喪氣的。
其中一個低聲抱怨:“又漲了五塊,還讓不讓人活了……”
旁邊的人趕緊捅了他一下,幾人快步離開。
葉斌掐滅煙頭,心里有了打算。
他需要更接近核心,親眼看看這“買賣”是怎么做的。
下午兩點,他再次來到村委會附近,蹲在路對面的土坡上。
這里視野不錯,能看清院子里的情況。
等了約莫二十分鐘,一輛藍色貨車開進院子。
車上跳下來個穿皮夾克的中年男人,梳著背頭,手里夾著煙。
緊接著,村委會樓里走出個矮胖的男人,約莫四十多歲,穿著藍色工裝。
兩人見面就握手,笑容滿面。
矮胖男人掏出鑰匙打開倉庫大門,里面堆滿了化肥。
葉斌瞇起眼睛,看清包裝袋上的字樣——和院里堆的一樣,“扶貧專項物資”。
穿皮夾克的男人開始指揮跟車的工人搬化肥。
一袋,兩袋,三袋……裝車的速度很快。
矮胖男人就在旁邊看著,偶爾說笑幾句。
葉斌悄悄掏出手機,打開攝像功能。
鏡頭拉近,能清楚拍到兩人的臉,還有那些正在裝車的化肥袋。
裝了約莫兩噸左右,穿皮夾克的男人從車里拿出個黑色塑料袋。
矮胖男人接過去,捏了捏厚度,塞進自己隨身帶的挎包里。
整個過程自然流暢,像是演練過很多次。
葉斌的手指按在拍攝鍵上,心里涌起一陣怒火。
這些本該送到貧困戶手里的化肥,就這樣被明目張膽地倒賣。
而那個收錢的矮胖男人,如果沒猜錯,應該就是村民口中的“劉主任”。
貨車上路了,揚起一片塵土。
葉斌收起手機,從土坡上下來。
他需要更多證據,也需要知道這個“劉主任”到底什么來頭。
更重要的是,要弄清楚有多少村民被迫買了這些高價化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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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傍晚時分,葉斌回到馬義山家附近。
老人正在院子里喂雞,看見他,愣了一下。
“又路過?”馬義山問。
“想在村里找個住的地方,”葉斌說,“表嬸讓我多待兩天?!?/p>
馬義山沉默了一會兒,“要不……你就住我家吧,西屋空著?!?/p>
葉斌沒想到老人會主動留他,連忙道謝。
西屋確實空了很久,炕上鋪著草席,窗戶紙破了幾處。
馬義山抱來被褥,雖然舊,但洗得干凈。
“村里沒有招待所,你將就一下。”老人說話時,眼神躲閃著。
晚飯很簡單,玉米粥、咸菜、貼餅子。
吃飯時,葉斌試著再次打開話匣子,“馬叔,村里那個劉主任,人怎么樣?”
馬義山手里的筷子停了停,“劉志堅……是村主任。”
“看村委會挺氣派的,他應該挺能干吧?”
老人埋頭喝粥,含糊地“嗯”了一聲。
但葉斌看見,他握著碗的手指節發白。
“我今天看見有人從村委會拉化肥走,”葉斌裝作不經意地說,“是統一采購的嗎?”
“啪嗒”一聲,馬義山的筷子掉在桌上。
他彎腰撿起來,手抖得厲害。
“馬叔,您是不是有什么難處?”葉斌放下碗,語氣誠懇。
馬義山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動。
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最后只是搖搖頭,起身收拾碗筷,“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趕路?!?/p>
夜里,葉斌躺在炕上,聽見隔壁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還有翻身時,老舊木床發出的吱呀聲。
他知道老人沒睡,心里壓著事。
凌晨時分,葉斌被一陣響動驚醒。
悄悄起身從窗戶縫往外看,月光下,馬義山蹲在院子里抽煙。
那點火星明明滅滅,像老人心里掙扎的念頭。
早晨天剛亮,葉斌起床時,馬義山已經在熬粥了。
“馬叔,我想在村里轉轉,買點土特產?!比~斌一邊洗臉一邊說。
老人點點頭,“村東頭有家賣山貨的?!?/p>
出門前,葉斌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塞給馬義山,“這幾天的飯錢和住宿費?!?/p>
馬義山推拒不要,葉斌硬塞進他手里。
“您要不收,我就不好意思住了?!?/p>
老人攥著那幾張鈔票,眼眶突然紅了。
葉斌推車出門,沒有直接去村東頭,而是繞到了村委會后面。
這里有幾戶人家,房子比馬義山家好些,但也不算富裕。
一個老太太正在院里曬豆角,看見葉斌,警惕地問:“找誰?”
“大娘,打聽個事,”葉斌笑著說,“我想買點化肥,聽說村里有賣的?”
老太太臉色變了,“沒有,你去鎮上買吧?!?/p>
“可我聽人說,村委會就在賣啊,還比鎮上便宜?”
“誰說的?”老太太聲音尖起來,“可不敢胡說!劉主任說了,那是扶貧肥,不賣的!”
她說完匆匆轉身進屋,關上了門。
葉斌站在那里,心里明白了。
劉志堅不但倒賣化肥,還給村民下了“封口令”。
他繼續往前走,看見幾個村民聚在巷口說話。
走近了,聽見他們在抱怨今年的收成。
“我那三畝玉米,撒了肥跟沒撒一個樣。”
“我也是,買了四袋,花了二百多,屁用沒有。”
“小聲點,讓人聽見……”
看見葉斌過來,幾人立刻散開了。
葉斌騎車出了村,在路邊找了個僻靜處,撥通了局里的電話。
“小郭嗎?是我,葉斌?!?/p>
電話那頭傳來年輕女聲,“局長,您有什么指示?”
“你準備一下,明天來馬家溝村,就說……是大學生社會實踐,調查農村化肥使用情況。”
“需要我帶什么設備嗎?”
“帶個隱蔽的攝像機,還有檢測化肥的簡易試劑。”
掛了電話,葉斌深吸一口氣。
他知道,單靠暗訪拍照還不夠,需要專業檢測,需要更多人證。
回去的路上,他看見那輛藍色貨車又開進了村。
這次車子直接停在一戶人家門口,穿皮夾克的男人下車,搬下兩袋化肥。
那家男主人掏錢給他,數了好幾次,動作遲疑。
葉斌遠遠看著,心里不是滋味。
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辛苦錢就這樣被掏走。
換來的卻是假肥、劣質肥,毀了一季的收成。
回到馬義山家時,老人正在補農具。
看見葉斌,他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明天村里開會,發化肥。”
“免費發?”葉斌問。
馬義山苦笑,“說是扶貧肥,但要登記,要交保管費、運輸費。”
“一袋收多少?”
“五十?!崩先寺曇艉茌p,“鎮上一袋好肥才賣六十?!?/p>
葉斌算了一下,這批扶貧肥如果按市場價,一袋成本最多四十。
劉志堅收五十,凈賺十塊,如果賣的是劣質肥,利潤更高。
“您去領嗎?”他問。
馬義山搖搖頭,“買不起,我地少,將就著種吧?!?/p>
但他的眼神里,有不甘,也有無奈。
葉斌決定,明天的會,他要去看看。
04
第二天上午九點,村委會院子里已經聚了不少人。
男女老少都有,大多穿著舊衣服,臉上帶著期盼和焦慮。
葉斌混在人群里,戴著頂舊草帽,盡量不引人注意。
院子前方擺了兩張桌子,劉志堅坐在中間,旁邊是村會計和文書。
桌上放著厚厚的登記本,還有一臺驗鈔機。
“鄉親們,靜一靜!”劉志堅敲了敲桌子,聲音洪亮。
他是個矮胖身材,圓臉,眼睛不大但很有神。
穿著藍色工裝,胸前別著支鋼筆,架勢十足。
“今天發放扶貧化肥,是上級對咱們村的關懷!”他開場就是一套官話。
“但是——”話鋒一轉,“化肥從縣里運到鎮里,從鎮里運到村里,都需要費用?!?/p>
“村委會沒有這筆經費,所以每袋收五十塊錢成本費?!?/p>
人群里響起竊竊私語聲。
“五十?去年不是四十嗎?”
“又漲了,這哪是扶貧,這是要命啊……”
劉志堅皺了皺眉,提高音量:“嫌貴的可以不領!但是我把話說前頭,錯過這次,今年就沒肥用了!”
這話帶著威脅意味,人群安靜下來。
葉斌看見站在前排的幾個老人,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敢出聲。
“現在開始登記,一戶最多領五袋,按人頭算!”劉志堅宣布。
村民們排起長隊,一個個上前登記交錢。
會計數錢,驗鈔機嘩嘩作響,文書在登記本上寫名字。
領到條子的人去倉庫門口領化肥,那里有兩個年輕人在發放。
葉斌注意到,發出來的化肥包裝袋顏色不一。
有的印著“扶貧專項”,有的是空白包裝,還有的直接用舊袋子裝。
他悄悄往前挪了挪,想看清楚些。
一個老大爺領了化肥,當場拆開袋子,抓了一把在手里看。
“劉主任,這肥……顏色不對啊?!崩洗鬆斅曇纛澏?。
劉志堅走過去,瞥了一眼,“有什么不對?都是正規廠家的?!?/p>
“可這顆粒這么粗,我以前用過的那種是細的……”
“你懂什么!”劉志堅打斷他,“新品種,效果更好!”
老大爺還想說什么,旁邊的人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閉上嘴,扛起化肥,蹣跚著走了。
葉斌心里發緊,他認出那些粗顆粒的化肥,很可能就是劣質貨。
摻了雜質,或者干脆就是假肥。
輪到馬義山時,老人站在桌前,手里攥著皺巴巴的鈔票。
“馬老蔫,領幾袋?”劉志堅語氣隨意,像在喊什么阿貓阿狗。
馬義山低聲說:“兩袋?!?/p>
“你家四畝地,兩袋不夠吧?”
“錢……錢不夠?!崩先说念^垂得更低。
劉志堅嗤笑一聲,“那你少種點,別浪費地?!?/p>
這話很傷人,馬義山肩膀抖了抖,默默交了錢。
領化肥時,他拿到的就是那種空白包裝的袋子。
葉斌跟著他走出村委會,看見老人在路邊停下,打開袋子看。
灰白色的顆粒,大小不均勻,聞起來有股刺鼻的氣味。
“馬叔,這肥不行。”葉斌說。
馬義山苦笑,“不行也得用,不然地里長不出東西。”
他扛起一袋,葉斌幫他扛起另一袋,兩人往家走。
路上遇見幾個村民,都扛著化肥,個個愁眉苦臉。
“馬老蔫,你也買了?”一個中年漢子打招呼。
馬義山點點頭。
“我家買了三袋,一百五沒了,秋后不知道能不能收回本錢。”
“能收回種子錢就不錯了?!绷硪粋€人嘆氣。
葉斌問:“你們怎么不向上反映?”
幾人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
“反映?往哪反映?”中年漢子搖頭,“劉志堅上面有人,告不動的?!?/p>
“去年老孫頭去鎮上告狀,后來他家的低保就被取消了?!?/p>
這話說完,幾人都沉默了。
葉斌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這不是簡單的倒賣扶貧物資,這是利用權力欺壓百姓。
回到馬義山家,葉斌用手機拍下了化肥的照片。
又用塑料袋裝了一小撮樣品,準備帶回去檢測。
下午,郭嘉雯到了村里。
她打扮成大學生模樣,背著雙肩包,戴著眼鏡,很符合“社會實踐”的形象。
葉斌在村口“偶遇”她,兩人裝作不認識。
“同學,你是來做什么的?”葉斌主動搭話。
“我是農大的學生,來做化肥使用情況調查?!惫析┨统鰧W生證。
葉斌故意提高音量:“這可是好事??!咱們村正好有化肥的問題!”
幾個路過的村民停下腳步,好奇地看向這邊。
郭嘉雯打開筆記本,“大叔,您能說說村里的化肥情況嗎?”
葉斌正要開口,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干什么的?”
劉志堅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背著手,臉色不善。
“劉主任,這是農大的學生,來做調查?!比~斌介紹。
劉志堅打量郭嘉雯幾眼,“有介紹信嗎?”
郭嘉雯從包里拿出蓋著學校公章的信函。
劉志堅接過去看了好一會兒,才還給她。
“調查可以,但別聽風就是雨,我們村的化肥發放很規范。”
他說這話時,眼睛盯著葉斌,帶著警告意味。
“主任放心,我們就是做個學術調研?!惫析┬χf。
劉志堅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等他走遠,郭嘉雯壓低聲音:“局長,您沒事吧?”
“沒事,”葉斌說,“你找個地方住下,然后開始調查,重點是化肥質量和價格?!?/p>
“明白,我帶了檢測試劑?!?/strong>
“注意安全,劉志堅這人很警惕?!?/p>
郭嘉雯點頭,朝村里走去。
葉斌看著她年輕的背影,心里有些擔憂。
這趟渾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晚上,馬義山做了兩個菜招待葉斌,還煮了雞蛋。
吃飯時,老人突然說:“今天那個女學生,是你找來的吧?”
葉斌一愣。
“我看你看她的眼神不一樣,”馬義山低著頭吃飯,“你是上面來的人?”
沉默在屋里蔓延。
良久,葉斌說:“馬叔,您怎么猜到的?”
“你問化肥問得太細了,普通親戚不會這樣?!崩先朔畔峦耄岸夷憬o的錢太多?!?/p>
葉斌苦笑,自己還是露出了破綻。
“您能幫我嗎?”他問。
馬義山的手又開始發抖,這次抖得很厲害。
“劉志堅……他叔在縣里,告不贏的?!?/p>
“如果這次能告贏呢?”
老人抬起頭,眼里有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前年也有人來查過,最后不了了之。劉志堅請客吃飯,事情就過去了?!?/p>
“這次不一樣?!比~斌語氣堅定。
馬義山看著他,像在判斷這句話的真假。
最后,他慢慢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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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來的兩天,葉斌和郭嘉雯分頭行動。
郭嘉雯以大學生身份走訪了二十多戶村民,用試劑檢測了他們買的化肥。
結果觸目驚心:超過七成的化肥氮磷鉀含量不達標。
有的甚至是假肥,主要成分是泥土和工業廢料。
葉斌則暗中調查劉志堅和那個穿皮夾克男人的關系。
他跟蹤那輛藍色貨車到了鎮上的農資店。
店名叫“永福農資”,門面不大,但里面堆滿了各種化肥農藥。
穿皮夾克的男人就是老板,叫徐永福。
葉斌裝作買化肥的農民進店,徐永福熱情招呼。
“老板,你們這肥怎么樣?”葉斌問。
“放心,都是正規廠家的,效果杠杠的!”徐永福拍著胸脯。
葉斌指著一袋化肥,“這個多少錢?”
“六十一袋,量大優惠。”
“我聽說馬家溝村有便宜的扶貧肥,才五十?”
徐永福臉色變了變,“你聽誰說的?扶貧肥不賣的。”
“可我親戚就在馬家溝,說能買到。”
“那肯定是假的!”徐永福語氣急促,“扶貧肥都是免費發,怎么可能賣?你親戚騙你的!”
他眼神閃爍,明顯心虛。
葉斌沒有繼續追問,買了袋普通化肥離開。
回到村里,他找到馬義山說的那個“老孫頭”。
孫老漢六十多歲,兒子在外打工,和老伴帶著孫子生活。
提起劉志堅,他恨得牙癢癢。
“去年我去鎮上反映,說他倒賣扶貧肥?!睂O老漢蹲在門檻上,聲音沙啞。
“后來呢?”
“后來我的低保就沒了,說我兒子在外打工,收入超標?!崩蠞h苦笑,“可我兒子一年也就掙兩萬,還要養自己的家?!?/p>
“劉志堅放話,誰再告狀,就讓誰在村里待不下去?!?/p>
葉斌記錄著,心里火氣上涌。
這是典型的打擊報復,濫用職權。
“您愿意作證嗎?”他問。
孫老漢猶豫了,看向屋里玩耍的小孫子。
“我……我再想想。”
葉斌理解他的顧慮,留下電話號碼,離開了。
傍晚,郭嘉雯帶著調查結果來找葉斌。
兩人在村外的樹林里見面。
“局長,檢測結果很糟糕,”郭嘉雯打開筆記本,“大部分化肥都不合格。”
“其中有三戶買到的完全是假肥,成本不到十塊錢。”
葉斌翻看數據,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村民們什么反應?”
“敢怒不敢言,”郭嘉雯嘆氣,“我問他們為什么不舉報,都說舉報沒用。”
“劉志堅在村里勢力很大,他幾個本家兄弟都在村委會或者村里管事?!?/p>
葉斌點頭,這在農村很常見,宗族勢力往往和權力勾結。
“還有,”郭嘉雯壓低聲音,“我聽說劉志堅和鎮上領導關系很好。”
“哪個領導?”
“具體不知道,但村民說他經常去鎮上吃飯,每次回來都說‘上面有人’。”
葉斌沉思著,如果真牽扯到鎮領導,事情就復雜了。
但他不能退縮,那些農民期盼的眼神,馬義山顫抖的手,都在他眼前晃。
“繼續調查,但要更小心?!彼麌诟拦析?。
“明白。”
回到馬義山家,老人正在等他。
“今天劉志堅來找我了?!瘪R義山聲音發顫。
葉斌心里一緊,“他說什么?”
“他問我家里是不是住了外人,我說是遠房親戚。”
“然后呢?”
“他說最近村里有陌生人打聽化肥的事,讓我注意點?!瘪R義山看著葉斌,“他可能懷疑你了。”
葉斌鎮定地說:“沒關系,我們快收網了?!?/p>
“你們……真的能扳倒他嗎?”老人眼里有期盼,也有恐懼。
“能。”葉斌斬釘截鐵。
夜里,葉斌給市紀委的老同學發了條加密信息。
簡單說明了情況,請求必要時提供支持。
老同學很快回復:“證據確鑿就動手,但要小心保護證人?!?/p>
葉斌收起手機,站在窗前。
月光下的馬家溝村很安靜,但這份安靜下,是壓抑的憤怒和無奈。
他知道,自己這次不僅要查清倒賣化肥的事,更要打破這種“土皇帝”的統治。
第二天,一個新的線索出現了。
馬義山告訴葉斌,鄰村有個退休老干部,知道不少內情。
“彭忠華,以前在縣農業局工作,退休后回老家了。”老人說。
“他知道劉志堅的事?”
“聽說他知道,但不敢說,怕報復?!?/p>
葉斌決定去找彭忠華。
騎車到鄰村花了半小時,打聽到彭忠華住在村東頭。
那是一棟普通的農家院,但收拾得很干凈。
開門的是個清瘦的老人,戴著老花鏡,氣質和普通農民不同。
“彭老您好,我是市農業局的?!比~斌亮出工作證。
彭忠華仔細看了看證件,又打量葉斌,“進來吧。”
屋里布置簡樸,書架上堆滿了農業書籍。
“是為了馬家溝村的事吧?”彭忠華開門見山。
葉斌點頭,“您知道情況?”
“知道一些,但一直沒人來查?!崩先藝@氣,“我反映過,石沉大海?!?/p>
他給葉斌倒了茶,講起了知道的內情。
劉志堅倒賣扶貧物資不是一年兩年了。
從最早的扶貧糧,到后來的種子、農藥,現在輪到化肥。
“他和鎮農資店的徐永福是表親,兩人合伙。”彭忠華說。
“徐永福負責從縣里低價收購不合格化肥,或者直接造假?!?/p>
“劉志堅負責在村里‘銷售’,每袋抽成二十塊?!?/p>
葉斌算了一下,如果按每戶五袋,全村一百多戶,利潤驚人。
“鎮上沒人管嗎?”
“怎么管?”彭忠華苦笑,“鎮農業辦主任是他姐夫,分管副鎮長是他高中同學?!?/p>
關系網層層疊疊,難怪劉志堅有恃無恐。
“有證據嗎?”葉斌問。
彭忠華從抽屜里拿出個筆記本,“這是我這兩年記錄的一些情況?!?/p>
“時間、數量、涉及人員,都有。”
葉斌翻開筆記本,字跡工整,記錄詳細。
這是一個老農業工作者的良心和堅持。
“彭老,謝謝您?!比~斌鄭重地說。
“別謝我,能把蛀蟲挖出來就行?!崩先搜凵駡远?。
帶著筆記本,葉斌趕回馬家溝村。
路上他接到郭嘉雯電話:“局長,劉志堅明天要開村民大會,說要公布重大事項。”
“什么事項?”
“不清楚,但他在村委會門口貼了通知?!?/p>
葉斌加速騎車,心里有種預感。
這場大會,可能是攤牌的時候了。
06
村民大會的通知貼在村委會門口最顯眼的位置。
“明天上午九點,全體村民到村委會開會,有重要事項宣布。”
落款是“馬家溝村村民委員會”,蓋著紅章。
葉斌站在通知前,心里盤算著。
郭嘉雯走過來,低聲說:“我問了幾個村民,都不知道什么事。”
“劉志堅在搞什么名堂?”
“他這兩天很活躍,到處串門,說話聲音都比平時大?!?/p>
葉斌皺眉,這不像心虛的表現,倒像是有恃無恐。
難道他察覺到了什么,準備先發制人?
馬義山也聽說了大會的事,憂心忡忡。
“劉志堅可能要宣布什么‘好消息’,堵大家的嘴?!崩先苏f。
“比如?”
“比如發點小恩小惠,或者承諾明年化肥降價?!?/p>
葉斌明白了,這是基層干部常用的手法。
先壓榨,再給點甜頭,讓矛盾暫時緩和。
但這次,他不想讓劉志堅得逞。
“明天的大會,我準備當面質問他?!比~斌說。
馬義山嚇了一跳,“不行,太危險了!”
“馬叔,我有把握?!?/p>
“你不知道,劉志堅那幾個本家兄弟都很兇,上次有人頂嘴,被他們打了?!?/p>
葉斌眼神堅定,“正因為這樣,才要當著全村人的面揭穿他。”
夜里,葉斌和郭嘉雯制定了詳細計劃。
大會當天,郭嘉雯負責錄像取證,葉斌負責當面質問。
如果發生沖突,立即報警,并聯系市紀委。
馬義山雖然害怕,但表示愿意站出來作證。
孫老漢那邊也傳來消息,他考慮了一夜,決定豁出去了。
“為了孫子,不能讓這種人繼續橫行。”老漢說。
葉斌心里很感動,這些樸實的農民,終于要發聲了。
第二天一早,村委會院子里就聚滿了人。
男女老少,幾乎全村能走動的都來了。
劉志堅站在臺階上,穿著嶄新的白襯衫,頭發梳得油亮。
旁邊坐著村兩委的人,還有幾個生面孔。
葉斌認出其中一個是徐永福,穿得也很正式。
郭嘉雯混在人群里,用隱藏攝像機拍攝。
九點整,劉志堅敲了敲話筒,試了試音。
“鄉親們,安靜一下!”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今天把大家召集來,是宣布一個重要消息?!眲⒅緢月曇艉榱?。
“經過村委會的努力,我們爭取到了縣里的扶貧項目!”
下面響起議論聲。
“什么項目?”
“能給錢嗎?”
劉志堅抬手壓了壓,“這個項目是發展特色種植,縣里提供技術指導和部分資金?!?/p>
“每家每戶都可以參加,種出來的東西由縣里統一收購!”
聽起來是好事,但葉斌注意到,劉志堅沒說具體是什么作物。
也沒說收購價格,更沒說資金怎么分配。
“為了支持這個項目,”劉志堅繼續說,“村委會決定,今年的扶貧化肥,每袋降價五塊!”
人群一陣騷動。
降價是好事,但葉斌心里冷笑。
從非法獲利中拿出一點點“讓利”,就想收買人心?
“劉主任,化肥質量怎么保證?”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是葉斌。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他,劉志堅也瞇起眼睛看過來。
“你是誰?”劉志堅問,語氣不善。
“我是馬義山家的親戚,”葉斌往前走了一步,“我想問問,為什么扶貧化肥要收錢?”
劉志堅臉色沉下來,“我剛才說了,是成本費!”
“什么成本要五十塊一袋?市場上好肥才賣六十!”
“你懂什么!”劉志堅提高音量,“運輸、保管都要錢!”
“那為什么同樣的化肥,在鎮上賣三十?”葉斌毫不退讓。
這話像捅了馬蜂窩,人群炸開了鍋。
“三十?真的假的?”
“鎮上賣三十,我們這兒賣五十?”
劉志堅的臉漲紅了,“胡說八道!哪有三十的化肥!”
徐永福站起來幫腔:“我是開農資店的,最清楚行情,好肥沒有低于六十的!”
葉斌盯著他,“你是徐永福吧?鎮上永福農資店的老板?”
徐永福愣了一下,“是我,怎么了?”
“你賣給馬家溝村的化肥,是從哪兒進的貨?”
“正規廠家!有合格證的!”
“是嗎?”葉斌從兜里掏出一小袋化肥樣品,“這是村民買的化肥,你敢說這是正規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