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我爸這輩子,做了一件事。
給人看地。
誰家蓋房子,請他去看看。
誰家埋墳,請他去定位。
他沒上過學,不懂什么科學。
他就靠兩條腿、兩只眼、兩只耳朵,走遍了方圓幾十里的山山水水。
他說:「這塊地能蓋房子。」
人家蓋了,住得安安穩穩。
他說:「那塊地不能蓋房子。」
人家不信,非要蓋。
后來,塌了。
他看了一輩子地,沒有看走眼過。
全村人都知道。
但有一個人不信。
那個人打了我爸。
我爸死了。
那個人在我爸說「有空」的地上,蓋起了三層別墅。
他說:「老陳是騙子。我就要讓全村人看看,他是騙子。」
我爸臨死前拉著我的手,說:「遠航……我不是騙子……」
我是省地質勘察院高級工程師。
我爸說的話,我要讓全村人都看到——
他沒有騙人。
從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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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電話響的時候,我正在工地上。
是老家的號碼。
我接起來,聽到我媽的哭聲。
「遠航……你爸……你爸被人打了……」
「什么?」
「你快回來……他在醫院……不行了……」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
「媽,你說清楚,誰打的?」
「王德發……就是蓋別墅那個……」
我掛了電話,扔下手頭的工作,開車往老家趕。
四百公里。
我開了三個小時。
一路上,我給醫院打了四個電話。
第一個,說還在搶救。
第二個,說還在搶救。
第三個,說情況不好。
第四個,沒人接。
我把油門踩到底。
到醫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媽坐在走廊里,哭得像個孩子。
我沖進病房。
我爸躺在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
他瘦得皮包骨,臉腫得像個饅頭,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縫。
但他看見我了。
他的嘴唇動了動。
我把耳朵湊過去。
「遠航……」
「爸,我在。」
「那塊地……村東頭……有空……」
「我知道,爸。」
「他不信……他打我……」
「我知道。」
「遠航……」他的手抓住我的袖子,「你學的那些……比我懂……你去看看……」
「爸……」
「那塊地……真的有空……我沒騙人……」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那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不是恐懼,不是憤怒。
是委屈。
一輩子的委屈。
「他們都說我是騙子……你也覺得我是騙子……」
「爸,我沒有……」
「我不是騙子……」
「我這輩子……沒騙過人……」
他的眼淚流下來了。
渾濁的淚,順著腫脹的臉頰往下淌,淌進嘴角的血痂里。
「遠航……你信我嗎……」
我的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我想說「信」。
我想說「爸我信你」。
我想說「爸你說的都是對的,我從來都知道,只是我沒告訴你」。
但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只是跪在床邊,握著他的手,渾身發抖。
「爸……」
「遠航……」
他的手松開了。
眼睛還睜著。
監護儀發出一聲長鳴。
醫生沖進來,護士沖進來,一群人圍著床忙活。
我被擠到墻角,看著他們在我爸身上按來按去。
然后,一切都停了。
醫生轉過身,看著我。
「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我沒說話。
走到床邊,看著我爸的臉。
腫著,青著,紫著。
眼睛還睜著。
我伸出手,想幫他合上。
合不上。
他死不瞑目。
02
喪事辦得很簡單。
我爸在村里沒什么地位。
他一輩子給人看地,沒收過幾個錢。
誰家窮,他就不收。
誰家有難處,他還倒貼。
他活了八十二年,沒攢下什么家當。
就剩下兩間老屋,一個舊柜子,還有一堆發黃的筆記本。
村里人來吊唁的不多。
王德發沒來。
但他派人送了個花圈,上面寫著「沉痛悼念」。
我看著那個花圈,一拳砸在了棺材上。
「遠航!」我媽拉住我,「別鬧……」
「他打死了爸,還送什么花圈?」
「你爸是心臟病……」
「他要是不打,爸會犯病嗎?」
我媽不說話了。
她只是哭。
下葬那天,下著小雨。
我扛著我爸的棺材,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我爸的墳在村西頭的山坡上,跟我爺爺、我太爺爺葬在一起。
從山上往下看,能看到整個村子。
也能看到村東頭那棟白色的別墅。
三層小洋樓,貼著白瓷磚,在一片灰土土的老房子中間,扎眼得很。
我盯著那棟別墅,眼眶發紅。
我爸就是因為那棟別墅死的。
我爸說那塊地有空,不能蓋房子。
王德發不信,罵他是騙子,把他打死了。
現在房子蓋好了,我爸也死了。
王德發贏了。
他贏了嗎?
埋完墳,我在墳前坐了很久。
雨打在身上,我沒有動。
「爸,」我說,「你說那塊地有空,是真的嗎?」
沒有人回答。
「你看了一輩子地,從來沒看走眼過。這一次,你也沒看走眼,對不對?」
風吹過來,帶著泥土的腥氣。
「爸,我是學地質的。我有儀器,我有技術。我比你懂。」
「但你知道嗎?你教我的那些'土辦法',我從來沒當回事。我覺得那是迷信,不科學。」
「現在我才知道,那不是迷信。那是你這輩子走過的路、看過的地、吃過的虧。那是幾十代人傳下來的經驗。」
「爸,你不是騙子。」
「你從來都不是。」
「我要證明給他們看。」
03
回到老屋,我開始整理我爸的遺物。
兩間老屋,東西不多。
幾件舊衣服,一個舊柜子,柜子里有一摞筆記本。
我把筆記本拿出來,一本一本翻。
那是我爸的字。
歪歪扭扭的,像蚯蚓爬。
但每一頁都寫得認認真真。
「一九八五年三月,王家蓋房,看了村北頭那塊地。土質松軟,下面有水。告訴他們打深一點樁基,往下打五米,才能站穩。」
「一九八七年六月,李家埋墳,選在東山坡。那個位置背風朝陽,土質緊實。是個好地方。」
「一九九二年十月,張家想在村東頭那塊地蓋房子。我去看了,地底下有空。跺腳的時候,聲音發飄,不是實心的。告訴他們不能蓋。他們沒聽,第二年墻就裂了。」
「一九九五年四月,又有人想在村東頭那塊地蓋房子。還是有空。我量了量,空的范圍大概有三十米寬。太危險了。不能蓋。」
我一頁一頁翻下去。
幾十年的記錄。
村里每一塊地的情況,我爸都看過,都記下來了。
哪塊地能蓋房子,哪塊地不能蓋,哪塊地下面有水,哪塊地下面有空——全在這些筆記本里。
我翻到最后幾頁。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王德發買了村東頭那塊地,要蓋別墅。我去跟他說,那塊地下面有空,不能蓋。他不信。他說我是迷信,是騙子。」
「我這輩子看過幾百塊地,從來沒有看走眼。那塊地,下面一定有空。我跺過腳,聽過聲音。是空的。」
「他要是非蓋,早晚有一天會塌。」
「但愿他聽我的話。」
「但愿不要出事。」
我合上筆記本,眼眶發酸。
我爸不是騙子。
他是真的想幫王德發。
他是真的擔心那塊地會出事。
但王德發不信。
他罵我爸是騙子,把他打死了。
我把筆記本放進包里,出了門。
我要去看看那塊地。
我是巖土工程師,我有專業知識。
我爸說有空,我要親眼看看,到底有沒有空。
04
村東頭那塊地,我從小就知道。
老人們都說那塊地「不干凈」,不能蓋房子。
小時候我問我爸,他說:「底下有空,蓋了也站不住。」
我問:「什么是有空?」
他說:「就是地底下是虛的,像個大窟窿。蓋了房子,早晚得塌。」
我問:「你怎么知道?」
他帶我去那塊地上,讓我跺腳。
「聽,」他說,「聲音是不是發飄?」
我跺了跺,好像是有點不一樣。
「這就是有空。實心的地,跺腳聲音悶。有空的地,跺腳聲音飄。」
我半信半疑。
后來我上了大學,學了地質工程,才知道這叫「喀斯特地貌」。
地下是石灰巖,被水溶了幾萬年,形成了溶洞。
我爸說的「有空」,就是溶洞。
他的「土辦法」,其實是有道理的。
現在,王德發的別墅就蓋在那塊地上。
三層小洋樓,貼著白瓷磚,門口兩個石獅子。
氣派得很。
我圍著別墅轉了一圈,看了看地基。
從外面看,沒什么問題。
墻體完整,沒有裂縫。
地面平整,沒有沉降的跡象。
看來那個溶洞還沒有發作。
但我知道,溶洞就在下面。
我爸說的話,不會錯。
我需要證據。
我回到省城,借了一套地質勘察設備。
專業的地震儀,可以探測地下的結構。
我跟同事說是「做個私人項目」,他們沒多問。
我把設備運回老家,趁夜里沒人的時候,在別墅周圍做了幾個測點。
數據出來了。
我看著電腦屏幕,渾身發冷。
在地下五十二米的位置,有一個巨大的溶洞。
直徑大約三十五米,高度大約十二米。
溶洞的正上方,就是王德發的別墅。
我爸說得沒錯。
那塊地,底下有空。
他看了一輩子地,沒有看走眼。
這一次也沒有。
05
我沒有聲張。
我把勘察數據存進電腦,沒有告訴任何人。
然后我做了一個計劃。
我要讓那個溶洞塌掉。
不是炸掉,不是挖掉。
是「讓它自己塌」。
我是巖土工程師,我知道溶洞塌陷的原理。
溶洞之所以能存在,是因為頂部的巖層足夠厚,能承受上面的重量。
但如果巖層變薄,或者上面的重量增加,平衡就會打破。
王德發蓋了房子,增加了地面荷載,已經給溶洞增加了壓力。
但這個壓力還不夠大。
按照目前的情況,可能還要十年甚至更久,溶洞才會塌。
我沒有十年。
我要加速它。
怎么加速?
地下水。
溶洞是地下水溶蝕出來的。
如果讓更多的水流經溶洞,溶蝕速度就會加快。
而且,地下水位下降的時候,溶洞頂部會失去水的浮力支撐,承載力下降。
雙重作用,可以大大加速塌陷的過程。
我家的老宅在村西頭,比王德發的別墅高出大約二十米。
地下水從西向東流,從高處往低處滲。
如果我在自己家的地里挖一口深井,打到含水層……
這口井會成為地下水的一個「泄水口」。
水往井里流,會在地下形成新的流動路徑。
這個新路徑,會經過那個溶洞。
更多的水流經溶洞,溶蝕加速。
井的抽水作用降低地下水位,溶洞頂部失去支撐,承載力下降。
加速,再加速。
直到那個臨界點。
直到它塌掉。
06
我跟我媽說,要在老宅地里挖一口井。
「挖井干什么?咱家又不缺水。」
「爸生前想挖,一直沒挖成。我替他完成。」
我媽沉默了一會兒:「你爸是想挖口井……他說西邊那塊地下面有水,比村里的井水甜。」
「對,就是那個位置。」
「行吧,你爸想做的事,你去做吧。」
我請了一支打井隊,開始施工。
打井的位置,是我精心計算過的。
不是隨便挖的,是地下水流向的關鍵節點。
這口井打下去,地下水的流向會發生變化——
從原本的「分散滲流」,變成「集中流向」。
流向哪里?
流向那個溶洞。
井打了七天。
打到四十八米的時候,出水了。
清亮的地下水,汩汩地往外涌。
我嘗了一口。
甜的。
我爸說的沒錯,這水比村里的井水甜。
井打好的那天,我在井邊站了很久。
井口是圓的,直徑大約一米。
往下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
但我知道,在黑暗的地下,一場變化已經開始。
地下水正在改變流向。
新的水流正在流向那個溶洞。
溶蝕正在加速。
平衡正在打破。
臨界點正在逼近。
「爸,」我輕聲說,「你等著。」
「你說的話,會有人相信的。」
「很快。」
07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回了省城,繼續工作。
但我每個月都會回老家一趟,「看看井」。
其實是在觀察。
觀察別墅有沒有變化。
第一年,什么都沒發生。
王德發的別墅還是那么氣派。
他在別墅里住得很舒服,每天早上出來遛彎,見人就炫耀。
「我這房子,花了兩百萬。全村最貴的。」
「有人說這塊地風水不好,不能蓋房子。你看,蓋起來了,一點事沒有。」
「什么風水,都是迷信!相信科學!」
我聽著,什么也不說。
第一年年底,我回家過年。
我去看了看別墅。
遠遠看著,沒什么變化。
但我走近了,看到了一點東西。
墻角有一道細細的裂縫。
很細,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但我看出來了。
那是地基沉降的早期跡象。
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