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接到戰友聚會通知那天,我正在工地上搬磚。
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去——老連長的孫子要做手術,我得找人幫忙湊點錢。
到了飯店才發現,我這身行頭在包間里最扎眼。
劉建國穿著西裝坐主位,看見我笑著招呼:「老趙來了,坐坐坐,那邊有位子。」
那邊,是最靠門的角落。
我沒說什么。
酒過三巡,劉建國開始講當年雪山上的事,講他怎么一個人扛著電臺爬了三公里。
我端著酒杯,手指有點發白。
那場雪,那條路,那臺電臺——我記得每一步。
門突然被推開,包間里安靜下來。
![]()
【一】
臘月二十三,小年。
工頭把當月工資結了,我數了數,三千二。
留下五百塊生活費,剩下的我去郵局匯走了。
匯款單上的地址我閉著眼都能寫——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縣,李秀英收。
那是老李的媳婦。
老李犧牲那年,他兒子才三歲。
從郵局出來,手機響了。
號碼陌生,我接起來。
「衛軍啊,我是劉建國!」
這個名字,三十年沒聽人喊過了。
我愣了兩秒。
「年三十戰友聚會,你來不來?地點在市里鴻運大酒店,我包的場子。」
他的聲音比當年油了不少,帶著那種生意人的熱絡。
我本想說不去。
話到嘴邊,又想起老連長孫子的事。
老連長走得早,他兒子去年也沒了,就剩個孫子,今年十二歲,得了白血病。
上個月我去看他,孩子瘦得皮包骨,躺在床上還沖我笑。
「趙爺爺,我媽說我很快就能好。」
我出了病房,在走廊站了很久。
化療要錢,骨髓移植要錢。
我一個月三千多,杯水車薪。
戰友聚會……去吧。
好歹都是一個連出來的,老連長的孫子,總該有人幫襯。
「我去。」
「好好好!到時候我讓人去接你!」
掛了電話,我在路邊站著,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舊棉襖。
得換身衣服。
第二天我去了趟商場,轉了一圈,最便宜的夾克也要三百多。
站在試衣鏡前,我看著鏡子里那個皮膚黑、皺紋深的中年人。
算了。
三百塊夠孩子打兩針了。
年三十那天,我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軍綠夾克出了門。
領口有點毛邊,但干凈。
鴻運大酒店在市中心,門口停著一排豪車。
我從公交車上下來,站在門口看了會兒,才走進去。
前臺小姑娘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身上停頓了一下。
「請問您找哪位?」
「戰友聚會,劉建國訂的包間。」
她的表情變了變,禮貌地笑了笑。
「三樓龍騰廳,電梯在那邊。」
我坐電梯上去,包間門口站著兩個服務員。
門一推開,里面已經坐了十幾個人。
我一眼就看到了劉建國。
他坐在主位上,西裝筆挺,頭發梳得锃亮,手腕上一塊金表,說話的時候故意抬手讓人看見。
旁邊圍著幾個人,笑聲很大。
我站在門口,沒人注意我。
過了幾秒,劉建國才看過來。
「喲,老趙!來了?」
他站起來,但沒往我這邊走。
只是伸手指了指門邊的一張小桌。
「那邊有位子,你先坐,一會兒開席。」
那張桌子緊挨著門,是整個包間最偏的角落。
桌上只擺了四副碗筷,其中三個位置已經有人了。
我認出來了——都是當年連隊里不起眼的。
我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
對面的王德貴沖我點點頭,沒說話。
他當年是衛生員,現在頭發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比我還深。
旁邊兩個人我也認識,都是普通兵,退伍后回老家種地的。
主桌那邊傳來笑聲,劉建國正在跟人碰杯。
「來來來,老張,敬你一個!聽說你兒子今年高考全市第三?厲害啊!」
「哪里哪里,還是建國你有本事,這買賣做得……」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涼了。
【二】
酒過三巡,包間里的氣氛熱起來了。
主桌上的人聊生意、聊房子、聊孩子出國留學。
我們這桌沒人說話,各吃各的。
我看了個時機,站起來端著酒杯往主桌走。
得找機會把老連長孫子的事說出來。
「建國,我敬你一個。」
我把酒杯舉起來。
劉建國正跟旁邊的人說話,側著身子,沒看我。
我舉著酒杯站著,有點尷尬。
過了五六秒,旁邊有人碰了碰劉建國的胳膊。
「老趙敬你酒呢。」
劉建國這才轉過來,笑了笑。
「老趙啊,你太客氣了。來,走一個。」
他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
我也喝了。
剛想開口說老連長的事,劉建國已經轉過去跟別人說話了。
「對對對,那個項目我投了兩千萬……」
我站在那里,手里的空杯子不知道往哪放。
旁邊有人小聲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但聽到了「老趙」兩個字。
另一個人壓低聲音回:「混得不行,聽說在工地搬磚呢。」
「嘖,當年也是班長,咋混成這樣了……」
我假裝沒聽見,轉身回了角落那桌。
王德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
這時候張明輝端著酒杯走過來了。
他當年是炊事班的,退伍后做小生意發了財,現在肚子挺得老高,臉上紅光滿面。
「老趙,好久不見啊!」
他坐到我旁邊,顯得很熱絡的樣子。
「現在做什么呢?」
「在工地上干活。」我說。
他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哦……工地啊,那也挺好,挺好。」
他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喝了一口,然后眼睛往主桌那邊瞟。
「那個,我先過去了啊,建國叫我呢。」
他起身走了。
其實劉建國根本沒叫他。
我低頭夾了口菜,沒什么味道。
旁邊老李的位子空著。
當年我們四個人一桌吃飯,他總是吃得最快,然后托著下巴看我們,說「你們磨蹭什么,吃完我們打牌去」。
三十年了。
他在麻栗坡的山坡上躺了三十年。
我喝了口酒,酒辣嗓子。
【三】
主桌那邊突然安靜下來。
我抬頭看,劉建國站起來了,端著酒杯,清了清嗓子。
「兄弟們,今天難得聚齊,我說兩句。」
他把酒杯舉高。
「當年我們是一個連的,一起扛過槍,一起吃過苦。這份情誼,一輩子都忘不了。」
有人鼓掌。
劉建國臉上帶著感慨的表情,繼續說:
「說起來,咱們連隊最輝煌的一仗,還是八七年那次雪山通訊任務。」
我的手停住了。
「那時候通訊中斷,必須有人扛著電臺上3號高地。零下三十多度,雪齊腰深,能見度不到十米。」
他頓了頓,環顧四周。
「那個電臺,五十八斤。我一個人扛著,爬了三公里。」
全場安靜,有人發出吸氣聲。
「中途摔了七八跤,棉襖全濕透了,凍得硬邦邦的。最后爬到高地,接通電臺的時候,我的手都沒知覺了。」
他舉起右手,給大家看。
「現在這根手指還是彎的,當年凍傷的。」
「好樣的!」有人拍桌子。
「敬建國一杯!」
大家紛紛站起來舉杯。
我坐在角落,筷子攥得緊緊的。
五十八斤的電臺。
零下三十多度。
三公里的雪路。
我記得每一步。
那個電臺是我扛的。
那條路,是我一步一步蹚出來的。
劉建國的腳凍傷了,走了不到五百米就說走不動了。
是我讓他和新兵在原地等著,我一個人扛著電臺往上爬。
最后我接通電臺,從山上滾下來,醒來已經是七天后。
我問指導員任務完成沒有,他說完成了。
我說那就好,然后躺回去繼續睡。
后來的事我不知道。
沒人跟我提過功勞的事,我也沒問過。
退伍的時候,檔案里干干凈凈,什么表彰都沒有。
我以為是任務保密,不讓說。
現在劉建國站在主桌上,眉飛色舞講著「他的」故事。
這時候有人提了一句:「對了,老連長還在嗎?好幾年沒他消息了。」
我剛想開口,劉建國先說話了。
「老連長啊,早沒了。那人死腦筋,當年沒少給我穿小鞋。」
他搖搖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要不是他壓著我,我那次立功能報個一等功。結果就給了個三等功,虧死了。」
我攥緊了酒杯。
老連長是三年前走的。
生病住院,我去看過他。
他躺在床上,拉著我的手說:「衛軍,對不住你。當年那事……我沒能幫你說上話。」
我說沒事,都過去了。
他說:「你是好兵。我這輩子帶過最好的兵。」
他走的時候,我去送的。
他兒子跪在墳前哭,我站在后面,沒吭聲。
現在劉建國在這兒說他死腦筋、穿小鞋。
我感覺血往腦門上涌。
王德貴在旁邊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我深吸一口氣,把酒杯放下。
不是來吵架的。
老連長孫子的事,還沒說。
我站起來,往主桌走。
「建國。」
這次他聽見了,轉過頭來。
「老趙,咋了?」
「我想說個事。」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
「老連長的孫子得了白血病,在省醫院住著。化療加骨髓移植,得幾十萬。我想……咱們能不能幫襯一下。」
我把話說完,看著他。
劉建國臉上的笑容淡了一點。
包間里安靜了。
他沉吟了兩秒,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趙啊,你心善。不過這種事……不好辦。現在誰家沒點難處?」
他轉向其他人,攤了攤手。
「大家說是不是?」
沒人接話。
「而且……老連長活著的時候跟我也沒什么交情,你也知道。」
他看著我,笑了笑。
「你要是手頭緊,我私下借你點,應應急。」
我站在那里,手垂在身側。
他話里的意思我聽明白了。
老連長的孫子,他不管。
我的面子,不值這個價。
我退后一步,點點頭。
「知道了。」
轉身回到角落,坐下。
王德貴給我倒了杯酒,推過來。
「老趙……」
我端起酒杯,一口悶了。
嗓子里火辣辣的。
【四】
又過了半個小時。
我坐在角落,看著主桌上的人推杯換盞、稱兄道弟。
好幾次想站起來走。
算了,再等等。
說不定還有別人愿意幫忙。
這時候門口突然有了動靜。
一個服務員急匆匆推門進來,走到劉建國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劉建國臉色變了。
他猛地站起來,整了整西裝,臉上堆起笑。
「各位,各位!有貴客來了!」
他快步往門口走,一邊走一邊回頭說:「是張師長!當年咱們的師長!現在是軍區副司令了!」
包間里一陣騷動。
有人站起來,有人放下酒杯,有人整理衣領。
我也愣了一下。
張師長?
我當兵那幾年只遠遠見過他兩次,沒說過話。
沒想到他還記得我們這個連。
門被推開了。
一個穿軍裝的老人站在門口。
他頭發全白了,但腰板筆直,目光銳利。
劉建國迎上去,滿臉堆笑。
「首長!您怎么親自來了!太榮幸了!」
他伸出雙手,要去握首長的手。
首長沒理他。
他站在門口,目光緩緩掃過整個包間。
掃過主桌上的人,掃過站起來的人,掃過角落里的我們。
然后,他邁開步子。
不是往主桌去。
是往角落來。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心跳突然快了。
他在我面前停住,低頭看著我。
那雙眼睛,三十年過去了,還是那么亮。
「找了你三十年,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