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初秋的雨夜,劉艷徹底死了心。
窗外,冷雨敲打著玻璃,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像是在為這個破碎的家,奏著哀樂。
女兒紅著眼圈,手里攥著一張被淚水浸濕的學費催繳單,聲音怯怯的:“媽,老師說,再不交錢,下周就……就不能上課了?!?/p>
劉艷的心,像被這秋雨浸透了一樣,又冷又沉。
她轉過頭,看著丈夫趙志強。
他正坐在陽臺的馬扎上,借著一盞昏黃的小燈,專心致志地擦拭著他那些寶貝魚竿。
那些魚竿,一支支都锃亮,被他用柔軟的絨布,擦得像一件件藝術品。
它們加起來的價錢,足夠女兒交上好幾年的學費。
“志強,”劉艷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家里沒錢了。”
趙志強頭也沒抬,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手上擦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那一刻,劉艷再也控制不住,積攢了數年的委屈和絕望,轟然爆發。
她沖過去,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魚竿,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啪”的一聲脆響,昂貴的碳素魚竿,斷成了兩截。
趙志強的動作,終于停了。
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看向劉艷。
那眼神,陌生,冰冷,甚至帶著一絲……兇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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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七年前,趙志強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的他,雖然算不上什么模范丈夫,但也是個實實在在過日子的男人。
他在一家國營機械廠當車間小組長,手下管著十幾號人,性格急,嗓門大,但心眼不壞。
每天下了班,他會準時回家,雖然不怎么做飯,但總會把碗筷洗得干干凈凈。
周末,只要不出差,他就會帶著劉艷和女兒,去公園,去游樂場,或者干脆就在家附近的小飯館,改善一下伙食。
他最大的愛好,是看球賽。
每次有重要比賽,他都會提前買好花生和啤酒,守在電視機前,為他支持的球隊吶喊助威,贏了球,能高興好幾天;輸了球,就黑著臉,誰也不搭理。
劉艷有時候會嫌他吵,嫌他為了一場球賽,搞得家里雞飛狗跳。
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樣的日子,竟然是那么的踏實和安穩。
那時候的他,雖然脾氣火爆,但心里,是裝著這個家的。
女兒的每一次家長會,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劉艷的生日,結婚紀念日,他也總會提前準備一份不貴重,但很用心的小禮物。
他會記得換掉家里壞掉的燈泡,會記得在下雨天,提前去學校接女兒放學。
他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丈夫,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父親。
他的世界里,有工作,有家庭,有柴米油鹽,有人情世故。
雖然偶爾也會抱怨工作的壓力,抱怨生活的枯燥。
但他的腳,是穩穩地踩在這片叫做“生活”的土地上的。
劉艷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
直到那一次,趙志強他們單位,組織了一次去郊區水庫的團建。
02
那次團建,有一個項目,是釣魚比賽。
對于趙志強這種急性子的人來說,釣魚,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他坐在水庫邊,看著身邊同事一個個都上了魚,就他面前的浮漂,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紋絲不動。
不到半小時,他就煩躁得抓耳撓腮,幾次都想把手里的魚竿扔進水里。
“老趙,你不行啊,這性子太急,魚都被你嚇跑了?!?/p>
旁邊的同事老王,一邊笑著打趣他,一邊又釣上來一條巴掌大的鯽魚。
趙志強黑著臉,不服氣地嘟囔:“什么破玩意兒,還不如回家看球賽痛快?!?/p>
就在他準備放棄的時候,他手里的魚竿,突然猛地往下一沉。
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水下傳來,差點把魚竿從他手里拽走。
趙志強整個人,瞬間就精神了。
他憑著本能,死死地抓住魚竿,和水下的那個大家伙,開始了角力。
他從來沒想過,釣魚,竟然是這么刺激的一件事。
那種通過一根細細的魚線,和一個未知的生物進行博弈的感覺,讓他全身的腎上腺素,都在飆升。
最終,在幾個同事的幫助下,他成功地,把那條魚,拉上了岸。
是一條足有三斤多重的大鯉魚,金色的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當他滿頭大汗,雙手抱著那條活蹦亂跳的大魚時,周圍,響起了同事們的歡呼和贊嘆。
那一刻,趙志強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滿足感和成就感。
那種感覺,比他當上小組長,比他拿到年終獎,甚至比他看球賽贏了錢,都要來得強烈。
那是一種,征服的快感。
是一種,在與自然的博弈中,獲得勝利的喜悅。
從那天起,一顆名為“釣魚”的種子,就在趙志強的心里,生了根,發了芽。
一開始,劉艷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
男人嘛,總得有個愛好。
比起抽煙喝酒打牌,釣魚,似乎還是個挺健康,挺陶冶情操的活動。
她甚至還挺支持他。
“想去就去吧,正好也磨磨你那急脾氣。”
她笑著對他說。
她還特地去菜市場,買了最新鮮的蔥姜蒜,準備把他釣回來的魚,做成一頓美味的全魚宴。
她以為,這只是丈夫生活里,一個無傷大雅的新點綴。
她卻不知道,這顆種子,在不久的將來,會瘋狂地生長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樹,將他們這個小小的家,所有的陽光和養分,都吸食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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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趙志強的變化,是從陽臺開始的。
最開始,陽臺上只是多了一根孤零零的魚竿,和一個小小的漁具盒。
后來,魚竿,從一根,變成了三根,五根……
從幾十塊錢的玻璃鋼竿,變成了幾百塊,上千塊的碳素竿。
漁具盒,也從小小的手提盒,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像行李箱一樣的專業釣箱。
陽臺那個原本用來晾衣服,養花草的角落,漸漸被各種各樣的漁具,塞得滿滿當當。
魚線,魚鉤,浮漂,鉛墜,餌料……
各種劉艷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堆積如山。
每次快遞員上門,十有八九,都是趙志強的漁具包裹。
他開始把所有的業余時間,都投入到了這項新的愛好里。
以前的周末,是屬于家庭的。
現在的周末,是屬于魚塘的。
他天不亮就起床,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帶著他那些寶貝裝備出門。
等到他拖著一身的疲憊和魚腥味回家時,往往已經是深夜了。
有時候,他會帶回來幾條魚,大大小小的,扔在廚房的水槽里,就不管了。
等著劉艷,半夜起來,給他收拾殘局。
更多的時候,他是空軍,一條魚也釣不到。
但他臉上的表情,卻依然是滿足的,甚至帶著一種朝圣歸來般的虔誠。
劉艷開始有了怨言。
“老趙,你這一天到晚不著家,女兒都快不認識你了。”
飯桌上,她忍不住抱怨。
趙志強一邊狼吞虎咽地扒著飯,一邊含糊不清地回答。
“這不剛迷上嘛,新鮮勁兒還沒過呢?!?/p>
“再說了,男人有點愛好,總比在外面瞎混強吧?”
他總有他的道理。
矛盾的第一次激化,是在女兒六歲生日那天。
劉艷提前一個星期,就訂好了蛋糕和餐廳,還邀請了女兒的幾個好朋友,一起參加生日派對。
她千叮嚀萬囑咐,讓趙志強那天一定要早點下班回家。
趙志強滿口答應。
然而,到了生日那天,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的人影。
電話,也打不通。
直到晚上九點多,生日派對都結束了,女兒也哭累了,睡著了。
趙志強才一身泥水地,回來了。
他手里,還提著一個水桶,里面,裝著一條孤零零的,不到半斤重的小鯽魚。
“老婆,你看!這可是我蹲了一整天,才釣上來的野生鯽魚!純野生的!”
他興高采烈地,像個獻寶的孩子。
劉艷看著他那張被曬得黝黑,卻毫無愧色的臉,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來。
“趙志強!你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趙志強被她吼得一愣,撓了撓頭,一臉茫然。
“什么日子?”
那一刻,劉艷的心,涼了半截。
04
從那次生日會事件之后,趙志強的“釣魚癮”,就像一輛失控的列車,在失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他不再滿足于周末釣魚。
他開始想盡一切辦法,在工作日,擠出時間去釣魚。
今天說自己頭疼,明天說自己肚子不舒服,后天又說家里有急事。
車間里的小組長,工作本就不清閑。
他三天兩頭地請假,手頭的工作,自然就落到了別人的頭上。
時間一長,同事們怨聲載道,領導也找他談了好幾次話。
“小趙啊,我知道你家里有困難,但工作也不能落下啊?!?/p>
車間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勸他。
“你可是咱們車間的技術骨干,小組長,要起帶頭作用嘛?!?/p>
趙志強當著領導的面,點頭哈腰,態度誠懇地做檢討。
可一轉身,他就把領導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只要聽說哪個水庫出了新魚,哪個釣點最近漁獲好,他就跟丟了魂一樣,想方設法也要去。
為此,他甚至學會了撒謊。
他對劉艷說,單位要加班。
又對單位說,老婆孩子生病了。
然后,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幾十公里外的野河邊,一坐,就是一整天。
家里的經濟狀況,也開始出現了問題。
他那點工資,本來就不算高,要養活一家三口,本來就緊巴巴的。
現在,他不僅獎金被扣,工資也因為頻繁請假而大幅縮水。
而他在買漁具上的花費,卻越來越高。
從幾十塊的餌料,到幾千塊的魚竿,再到上萬塊的進口釣箱。
他的裝備,越來越專業,也越來越昂貴。
劉艷看著存折上的數字,一點一點地減少,心里的焦慮,像野草一樣,瘋狂滋生。
他們為此,爆發了無數次的爭吵。
“趙志強!你到底還想不想要這個家了?”
“女兒下學期的興趣班,還等著交錢呢!你把錢都花在那些破爛玩意兒上了,我們娘倆喝西北風去啊?”
面對劉艷的質問,趙志強也開始變得不耐煩,甚至暴躁。
“你懂什么!這不是破爛!這是投資!”
“我這是在鉆研技術!等我技術練好了,去參加比賽,拿個獎金,不比我那點死工資強?”
他開始給自己畫餅,也試圖給劉艷畫餅。
可劉艷,已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她只看到,這個男人,正在一步一步地,把他們這個家,拖向深淵。
她開始感到害怕。
她害怕,有一天,這個家,會被他那些心愛的漁具,徹底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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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壓垮這個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來得比劉艷想象中,更快,也更猛烈。
因為長期曠工和工作失職,趙志強,被他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機械廠,給開除了。
一紙辭退通知書,拍在了家里的餐桌上。
也徹底拍碎了劉艷對這個男人,最后的一絲幻想。
“工作……像坐牢一樣,沒意思?!?/p>
面對劉艷的質問,趙志強顯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解脫般的輕松。
“每天對著那些冰冷的機器,聽著噪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有什么勁?”
“還是釣魚好?!?/p>
他看著窗外,眼神里,有一種劉艷看不懂的,近乎癡迷的光。
“坐在水邊,看著浮漂,整個世界都安靜了?!?/p>
“那種感覺,是為了自由?!?/p>
自由?
劉艷聽到這兩個字,氣得渾身發抖。
他為了他那狗屁的“自由”,就要毀掉這個家,毀掉妻子和女兒的人生嗎?
就在這時,女兒放學回來了。
她手里,拿著一張皺巴巴的,新學期的學費催繳單。
“媽,老師說,再不交錢,下周就……就不能上課了。”
女兒的聲音,怯怯的,帶著一絲恐懼。
這張薄薄的紙片,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劉艷的心上。
她瘋了一樣,沖進臥室,拉開抽屜,翻出了家里所有的存折和銀行卡。
上面的數字,加在一起,不到三位數。
而學費單上的那個數字,后面,跟著三個零。
絕望,像潮水一樣,將劉艷瞬間淹沒。
她沖出臥室,看著那個還坐在陽臺上,悠然自得地擺弄著他那些漁具的男人。
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都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她沖過去,一把奪過他手中正在擦拭的,那根他前幾天剛花了大價錢買回來的進口魚竿。
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啪!”
一聲清脆的,斷裂的響聲。
像是什么東西,被徹底斬斷了。
趙志強手上的動作,終于停了。
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看向劉艷。
那眼神,陌生,冰冷,甚至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兇狠。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
劉艷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她感到了恐懼。
“你把它,弄斷了?!?/p>
趙志強看著地上那截斷裂的魚竿,聲音,嘶啞得像砂紙在摩擦。
劉艷的心,徹底沉入了谷底。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們離婚吧。”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說出了這幾個字。
趙志強沒有看她,他的目光,依然膠著在地上那截斷竿上。
他只是蹲下身,像撫摸情人一樣,輕輕地,撿起了那截斷裂的魚竿。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陽臺那個堆滿漁具的角落,背對著她,開始整理他那些寶貝。
許久,他才從那個角落里,傳來一句冰冷得不帶任何感情的話。
“除非我不釣魚。”
“否則,你別回來。”
第二天,劉艷就帶著女兒,搬回了娘家。
她走的時候,沒有帶走這個家里任何一件東西,除了女兒的書包和幾件換洗的衣服。
她沒有回頭。
這一走,就是七年。
七年里,她一個人,打兩份工,拉扯著女兒長大。
她從一個柔弱的家庭主婦,變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女戰士。
她再也沒有見過趙志強。
聽說,他徹底成了一個職業釣魚人,加入了什么釣魚協會,常年在外,四海為家。
這個曾經的家,對她來說,早已成了一個模糊而遙遠的符號。
如果不是父親突然重病,急需用錢,需要拿出房產證去抵押貸款。
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這扇門一步。
站在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家門前,劉艷深吸了一口氣。
她的心里,五味雜陳。
她想象過無數次,門后的景象。
或許,是滿屋的漁具,堆積如山,散發著魚腥和餌料的怪味。
或許,是滿地的垃圾,臟亂不堪,像一個被徹底廢棄的狗窩。
她甚至做好了,一開門,就會被撲面而來的惡臭熏出來的心理準備。
她用那把七年沒有用過的鑰匙,有些生澀地,插進了鎖孔。
“咔噠”一聲。
門,開了。
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然后,她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她本以為會看到滿屋漁具或狼藉,卻發現屋內景象完全超出了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