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王家村，就像一滴被遺忘在群山褶皺里的陳年墨漬。
這里的日子，過得很慢，慢到一縷炊煙，都能在黃昏的天空下，盤旋上半個時辰。
柳月娥的日子，也曾像那縷炊煙一樣，平淡，且安穩(wěn)。
她嫁給村里最壯實的后生王大柱，生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陳念，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以為，這輩子，就會這么不好不壞地，過下去了。
但她不知道，平靜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涌動。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丈夫王大柱的眼神，變了。
那眼神，不再有新婚時的溫情，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充滿了審視和猜忌。
鄰里間的閑言碎語，也像夏日里無孔不入的蚊蠅，總是在她耳邊嗡嗡作響。
“你看那柳氏，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張秀才家跑。”
“一個寡婦門前，一個有夫之婦，能有什么好事？”
她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愚昧和偏見，是兩座無法逾越的大山。
她只能把所有的委屈，都咽進肚子里，加倍地對丈夫好，對這個家好。
她以為，她的勤勞和隱忍，能換來丈夫的信任。
她錯了。
01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后，天，說變就變。
前一刻還晴空萬里，下一刻，便是烏云壓頂，狂風大作。
豆大的雨點，像被人從天上往下潑一樣，狠狠地砸了下來。
柳月娥剛把院子里晾曬的干菜搶收進屋，就看到村東頭，張秀才家那本就破敗的茅草屋頂，被狂風掀開了一個大口子。
張秀才是村里唯一的讀書人，妻子早逝，一個人拉扯著一個女兒，日子過得清苦。
村里人都敬他，卻也因為他是個“外來戶”，而下意識地疏遠他。
柳月娥看著那雨水，像瀑布一樣，從張秀才家的屋頂灌進去，心里一陣不忍。
他屋里，可都是書啊。
那是一個讀書人，看得比命還重的東西。
她看了看屋外，丈夫王大柱一早就跟著村里的幾個閑漢，去鎮(zhèn)上賭錢了，不到半夜是不會回來的。
她沒多想，從柜子里找出家里僅剩的一塊大油布，又盛了一碗剛出鍋的熱姜湯，用蓋子蓋好，放進籃子里。
她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張秀才家跑去。
“張先生，快！快把書都搬一下！我給你拿了塊油布，先蓋上！”
她一進門，就焦急地喊道。
張秀才正手忙腳亂地搶救著那些被淋濕的書卷，看到柳月娥，又驚又喜。
“哎呀，大柱家的，這……這怎么好意思……”
“別說了，快！”
兩人合力，將書桌搬到了一個不漏雨的角落，又用油布，將書架蓋得嚴嚴實實。
做完這一切，兩人都已渾身濕透。
“快，喝碗姜湯，暖暖身子，別著涼了。”
柳月娥將那碗還冒著熱氣的姜湯，遞了過去。
張秀才感激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連連作揖。
柳月娥沒有多留，轉身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她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一扇窗戶后面，一雙渾濁而怨毒的眼睛，將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
那是村里最長舌的婦人，崔姑。
一場足以毀滅一個女人的流言蜚語，就在這瓢潑的雨夜里，開始悄然發(fā)酵。
02
王大柱是半夜才回來的。
他輸了錢，喝得酩酊大醉，渾身都散發(fā)著一股廉價的酒氣和輸光了錢的戾氣。
他一腳踹開院門，看到正在燈下給兒子縫補衣服的柳月娥，心中的無名火，“噌”的一下就竄了起來。
“你個敗家娘們！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你倒好，還有閑心在家貼補野男人？！”
一個耳光，毫無征兆地，狠狠地扇在了柳月娥的臉上。
柳月娥被打得眼冒金星，摔倒在地，半邊臉，瞬間就腫了起來。
她捂著臉，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你……你說什么？”
“我說什么？！”
王大柱的眼睛，因為酒精和嫉妒，變得通紅，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
“全村人都看見了！你趁我不在家，就跑到那個酸秀才的屋里去，又是送油布，又是送熱湯！怎么，我的炕，還滿足不了你這個騷貨嗎？！”
他的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進了柳月娥的心里。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柳月娥哭著，拼命地搖頭解釋，“我只是看他屋頂漏了，怕他的書被淋濕，才……”
“還敢狡辯！”
王大柱根本不聽，他又一腳，狠狠地踹在了柳月娥的肚子上。
睡在里屋的兒子陳念，被驚醒了。
年僅八歲的他，看著自己的父親，像野獸一樣毆打著母親，嚇得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爹！別打娘！別打娘！”
孩子的哭聲，沒有換來王大柱的半分憐憫，反而讓他變得更加暴躁。
他一把拽住柳月娥的頭發(fā)，將她從屋里，硬生生地，拖到了院子外面的泥地里。
“來人啊！都來看看啊！”
他扯著嗓子，朝著漆黑的村子，瘋狂地嘶吼著。
“都來看看這個不守婦道的賤人！”
他的吼聲，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頭，瞬間打破了村子的寧靜。
一扇扇窗戶，亮起了燈。
一個個衣衫不整的身影，從各家各戶，走了出來，將王大柱家的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村里的族長，一個拄著拐杖的、干瘦的老頭，也披著衣服，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大柱，怎么回事？”
王大柱指著跪在地上，渾身是泥的柳月娥，咬牙切齒地說道：“族長！這個賤人，她背著我偷人！她給我們王家的祖宗蒙羞！按我們王家村的規(guī)矩，該怎么辦？！”
族長渾濁的眼睛，在柳月娥那張梨花帶雨的臉上，掃了掃。
然后，他將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頓，從嘴里，冷酷地，吐出了兩個字。
“沉塘。”
03
“沉塘”兩個字，像一道來自地獄的判決，讓柳月娥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凝固了。
她拼命地磕著頭，血，順著額頭流下來，和臉上的泥水、淚水混在一起。
“我沒有！族長！我真的沒有！求求你們，相信我！”
她的哭喊，是那么的絕望，那么的無助。
但在場的所有人，都只是冷漠地，看著。
他們的眼神里，沒有同情，只有一種病態(tài)的、圍觀一場好戲的興奮。
愚昧，是會傳染的瘟疫。
“把她給我綁起來！”
王大柱怒吼一聲，幾個身強力壯的后生，立刻上前，用粗糙的麻繩，將柳月娥捆得結結實實。
“爹！不要！娘！”
年幼的陳念，從屋里沖了出來，死死地抱住王大柱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
王大柱卻像沒聽見一樣，一腳，就將自己的親生兒子，踹倒在地。
一個巨大的、用竹子編成的豬籠，被人從村口的祠堂里，抬了過來。
那是王家村，用來懲罰“不貞”女人的，最殘酷的刑具。
柳月娥的嘴，被一塊破布死死地堵住。
她像一頭待宰的牲畜，被幾個男人，粗暴地，塞進了那個狹小的、散發(fā)著惡臭的豬籠里。
她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丈夫，那張因為憤怒和扭曲而變得陌生的臉。
和自己那趴在泥地里，哭到昏厥的兒子。
她的心，死了。
豬籠，被兩個人抬著，一路拖到了村口那口漆黑的、深不見底的池塘邊。
“扔！”
隨著族長一聲令下，那個承載著一個女人所有絕望和冤屈的豬籠，被高高地舉起，然后，狠狠地，拋進了冰冷的、黑暗的池塘里。
“噗通——”
一聲悶響。
水面上，翻涌起一串串氣泡，很快，就又恢復了平靜。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人群，漸漸散去。
王大柱看著那片漆黑的水面，臉上，沒有半分悲傷，只有一種大仇得報的、病態(tài)的快感。
只有年幼的陳念，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掙扎著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跑到池塘邊。
他跪在地上，伸出小小的手，徒勞地，抓向那片冰冷的、吞噬了他母親的水面。
“娘……”
一聲凄厲的、如同杜鵑啼血般的呼喚，在死寂的夜空中，久久回蕩。
04
八年。
足以讓一棵小樹苗，長成棟梁。
也足以讓一個滿心仇恨的孩子，長成一個不動聲色的，復仇者。
八年后，當“新科狀元陳念，衣錦還鄉(xiāng)”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回王家村時，整個村子，都沸騰了。
當年那個趴在池塘邊，哭得撕心裂肺的、被所有人指指點點，罵作“野種”的孩童。
如今，成了整個王家村，乃至整個縣城，最大的榮耀。
這八年，沒人知道他是怎么過的。
母親被沉塘后，父親王大柱，就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他的身上。
非打即罵，是家常便飯。
村里的孩子，也都在大人的授意下，孤立他，欺負他。
他們朝他扔石子，搶他的書包，罵他是“沒娘的野孩子”。
他從不還手，也從不哭。
他只是，把所有的仇恨和屈辱，都化作了讀書的動力。
他像一頭饑餓的狼，瘋狂地，吞噬著書本里的每一個字。
因為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能為母親報仇的，武器。
他考上了縣里的學堂，又考上了京城的國子監(jiān)，最終，在萬千學子之中，脫穎而出，一舉奪魁。
成了當朝最年輕的狀元。
當陳念穿著一身刺繡精美的狀元紅袍，騎著高頭大馬，在一隊官兵的護送下，出現(xiàn)在王家村村口時。
當年那些冷漠的、麻木的、甚至帶著幸災樂禍眼神的村民們，全都擠了上來。
他們的臉上，堆滿了諂媚的、討好的笑容。
“狀元公回來啦！”
“哎喲，我就說嘛，念兒這孩子，從小就聰明，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
那個曾經帶頭污蔑他母親的長舌婦崔姑，此刻也擠在人群的最前面，手里挎著一籃子雞蛋，笑得滿臉的褶子，都開了花。
“狀元公，這是嬸子家剛下的土雞蛋，給您補補身子！”
陳念的目光，從那一張張?zhí)搨蔚哪樕希淅涞貟哌^。
他的眼神，深不見底，像八年前那個夜晚，那口漆黑的池塘。
他的父親王大柱，此刻也穿上了一身簇新的長衫，挺著胸膛，以一種“狀元之父”的姿態(tài)，撥開人群，走到了馬前。
“念兒，回來啦！快，快下來，爹給你，接風洗塵！”
他那張因為常年酗酒而顯得浮腫的臉上，堆滿了虛偽的、驕傲的笑容。
仿佛，八年前那個親手將妻子按入豬籠的男人，不是他。
仿佛，這八年來對兒子不聞不問、非打即罵的男人，也不是他。
陳念看著他，沒有下馬。
他只是，緩緩地，從馬背上，俯下身。
用一種只有他們父子倆，才能聽到的聲音，冰冷地，說道。
“別碰我。”
“我嫌臟。”
05
王家村的祠堂前，大擺了三十桌流水席。
這是王大柱，這輩子，最高光的時刻。
他像一個得勝歸來的將軍，端著酒杯，在人群中穿梭，接受著所有人的吹捧和恭維。
“哎喲，老王啊，你可真是好福氣啊！生了這么一個有出息的兒子！”
“以后，我們整個村子，可都要仰仗狀元公了！”
王大柱喝得滿臉通紅，得意得，連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他拍著胸膛，大言不慚地吹噓著，自己是如何“含辛茹苦”，將兒子培養(yǎng)成才的。
他說得，聲情并茂，仿佛自己，是天底下最偉大的父親。
而這場宴席真正的主角，陳念，卻從頭到尾，都只是安靜地，坐在主桌上。
他沒有動一下筷子，也沒有喝一口酒。
他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在人群中，像一個小丑一樣，盡情地表演。
他的沉默，和他那身耀眼的狀元紅袍，形成了一種格格不入的、詭異的氛圍。
一些心思活絡的村民，漸漸地，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但沒有人敢多問。
狀元公，十年寒窗，性子孤僻些，也是正常的。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王大柱的酒勁，也上來了。
他端著一滿杯酒，搖搖晃晃地，走到了陳念的面前。
他將一杯酒，遞給陳念，又給自己滿上。
“念兒！”
他大著舌頭，高聲說道，“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也是我們王家，光宗耀祖的日子！”
“爹……爹知道，這些年，委屈你了。”
他假惺惺地，擠出了幾滴鱷魚的眼淚。
“你娘……她要是泉下有知，看到你今天這么有出息，也該……也該瞑目了。”
他竟然，還有臉，提他的母親。
陳念握著酒杯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捏得發(fā)白。
他那雙一直古井無波的眸子里，終于，燃起了一簇黑色的、仇恨的火焰。
王大柱絲毫沒有察覺，他舉起酒杯，對著在座的所有人，高喊道。
“來！大家！讓我們一起！敬我們的狀元公一杯！”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舉起了酒杯，臉上，洋溢著虛偽的笑容。
他們都在等著，等著狀元公，開口。
陳念，也終于，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沒有舉起酒杯。
他只是，看著他的父親，看著在座的，每一個村民。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06
他抬起腳，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一腳踹在了面前那張，象征著榮耀和喜慶的八仙桌上！
“嘩啦——！”
一聲巨響。
整張桌子，連同上面所有的盤子、碗、酒杯，都被他一腳踹翻在地。
滾燙的菜湯，和冰涼的酒水，灑了一地。
精美的瓷器，碎裂的聲音，清脆而刺耳。
整個祠堂前，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驚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酒杯，都忘了放下。
“你……你個逆子！你瘋了嗎？！”
王大柱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看著一地的狼藉，和兒子那張寫滿了滔天恨意的臉，氣得渾身發(fā)抖。
陳念沒有理他。
他只是，緩緩地，抬起手，用那根曾經寫出錦繡文章的、如今高中狀元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在每個人的耳邊，轟然炸響。
他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句，在他心里，壓抑了整整八年的，血淚控訴。
“當年該沉塘的，是爹！”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
所有人都用一種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陳念。
“你……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王大柱的酒，瞬間醒了一大半，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慌。
“你娘……你娘她是自己不守婦道，被……被族規(guī)處死的！跟我有什么關系？！”
“不守婦道？”
陳念冷笑一聲，那笑聲，比冬日的寒風，還要刺骨。
“到了今天，你還在用這套說辭，來欺騙世人，也欺騙你自己嗎？”
他緩緩地，從自己那身華貴的狀元紅袍內襯里，掏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塊早已洗得發(fā)白，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舊的布帛。
布帛上，用一種早已干涸的、暗紅色的、像是血跡一樣的東西，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
“八年前，我娘沉塘的那個晚上，她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咬破了手指，在這塊她貼身帶著的、我的舊尿布上，寫下了她的冤屈！”
陳念高高地，舉起了那封，他母親用生命和鮮血寫成的，遺書。
王大柱看著那封血書，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在場的村民們，也一個個，面如土色，當年那殘酷的一幕，仿佛又浮現(xiàn)在了眼前。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就是最后的真相時，陳念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的話鋒，猛地一轉，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終，投向了祠堂外，那條通往村口的小路。
“但這封血書，還不是全部的證據。”
他的聲音，冰冷而清晰，帶著一種審判般的力量。
“因為，當年那件事，還有一個最關鍵的人，能夠證明我娘的清白，也能夠證明，你——王大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畜生！”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向了村口。
只見，在黃昏的余暉中，一個模糊的、瘦弱的身影，正拄著一根拐杖，一步一步地，朝著祠堂的方向，緩緩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