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
——《禮記·祭義》
自古以來,中國人對生死輪回便有一種根植于血脈的敬畏。
古籍《禮記》早已言明,人死后,魂氣與形魄各有所歸。
然而,民間傳說卻為這肅穆的告別增添了無數神秘的注腳。
老人們相信,人死后并非立刻遠去。
在踏上黃泉路、喝下孟婆湯之前,那些掛念著陽間親人的魂魄,會竭力在“頭七”或轉世的最后關頭,回到曾經的家中,留下獨一無二的“暗號”,以證明“我”回來過,并告知生者“我”已安好。
在鄉野奇聞中,這些暗號通常被籠統地稱為“回魂三記”。
但對于剛剛失去母親的趙浩明來說,他所要尋找的,遠比傳說更深,也更兇險。
01.
趙浩明的母親張淑云的葬禮,辦得不算風光,卻也周全。
靈堂撤去的第六天,屋子里空蕩蕩的,白色的孝布剛摘下,墻上似乎還留著淺淺的印子。空氣里,那股若有若無的檀香味,怎么也散不掉。
趙浩明坐在母親生前最愛坐的那張藤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的妻子王琳端來一杯熱水,輕輕放在他手邊。“浩明,人死不能復生。媽已經走了六天了,你也該緩一緩了。”
趙浩明眼球布滿血絲,聲音沙啞:“王琳,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趙浩明抬起頭,死死盯著妻子的眼睛:“明天,就是‘頭七’。媽……她會回來的。”
王琳心里一顫。她是個受過現代教育的人,對這些民俗本能地排斥。可看著丈夫幾近崩潰的樣子,她又說不出反駁的話。
“浩明,那是迷信……”
“不是迷信!”趙浩明猛地站起來,聲音有些失控,“出殯那天,那個給我們指點風水的陰陽先生,你還記得嗎?”
王琳點點頭。那是個山羊胡的老頭,沉默寡言,但眼神透著一股讓人心里發毛的精明。
“我私下塞了紅包問他,我媽走得這么急,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趙浩明握緊了拳頭,“先生說,心愿未了的魂魄,走不安穩。但凡轉世前,都會留下三個暗號。”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背書一樣:“燈火無故閃爍、生前舊物移位、還有……托夢。”
“先生說了,只有親眼見到這三個暗號,才證明魂魄是安心上路的。如果見不到……”
“見不到又怎樣?”王琳追問。
“見不到,就證明她老人家在底下過得不好!可能被孤魂野鬼欺負,可能……根本沒能去投胎!”
趙浩明越說越激動,眼眶通紅:“我爸走得早,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多少苦。我不能讓她在下面還受委屈!”
王琳知道丈夫是個大孝子。她嘆了口氣,不再勸了。“好,浩明,我陪你等。不管是不是迷信,求個心安。”
趙浩明卻搖頭:“先生說了,‘頭七’回魂,生人必須回避。魂魄怕陽氣,見著生人,就不敢進門了。”
他從廚房拿出一個新的白瓷碗,盛滿清水,又拿了一袋面粉。
“今晚十二點前,我們必須回臥室鎖好門。”他指著客廳中央,“水放桌上,如果媽回來喝了,水會少。面粉……面粉要在家門口撒上薄薄的一層。”
“這是干什么?”
趙浩明的聲音壓得極低,透著一股寒意:“看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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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夜,十一點半。
趙浩明仔細地在門口撒上了一層均勻的面粉,又在靈堂原先的位置擺上了母親生前最愛吃的幾樣點心,還有那碗清水。
他和王琳退回臥室,將門緊緊反鎖。
房間里沒開燈,只有窗外的月光透進來。兩人并排躺在床上,誰也沒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屋子里死一般寂靜,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浩明,你睡著了嗎?”王琳小聲問。
“沒。”
“你說……真的會有嗎?”
趙浩明沒有回答。他瞪大眼睛,盯著天花板。
“咔噠。”
一個極其輕微的聲音,從客廳傳來。
王琳瞬間抓緊了趙浩明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他肉里。
“別出聲!”趙浩明低喝。
聲音又來了。
“吱呀——”
那是母親那張舊藤椅發出的聲音。藤條被緩慢壓迫時,才會發出這種特有的、讓人牙酸的聲響。
好像……有個人,正緩緩地坐在了那張椅子上。
王琳嚇得快要哭出來,把頭死死埋進被子里,全身發抖。
趙浩明也是一身冷汗,但他更多的是一種混雜著恐懼的期待。
他豎著耳朵,仔細分辨著客廳的動靜。
藤椅的聲音停了。
接著,是輕微的、陶瓷碰撞桌面的聲音。
“叩。”
清脆的一聲。
是那只白瓷碗。
“媽……是媽回來了……”趙浩明在黑暗中喃喃自語,“她在喝水……”
王琳已經不敢搭話,只是抓著他。
客廳的動靜持續了大概十分鐘,然后,一切又重歸于死寂。
兩人在床上煎熬著,直到凌晨四點多,窗外隱隱傳來第一聲雞鳴。
趙浩明猛地坐了起來。
“天亮了!”
他一把拉開臥室門,沖了出去。
王琳猶豫了一下,也趕緊跟上。
客廳里,一切如常。
趙浩明沖到門口,借著晨光一看,那層薄薄的面粉上,光潔一片,什么都沒有。
“怎么會……怎么會沒有腳印?”他臉色煞白。
“浩明,你看那個碗!”王琳指著桌子。
趙浩明沖過去,那碗水,紋絲未動,和他昨晚放下時一模一樣,滿滿當當。
“沒喝水……也沒腳印……”趙浩明的信仰在崩塌,“難道昨晚是風?不,不對,門窗都關了!”
他像瘋了一樣在客廳里尋找。
“浩明,也許……也許根本沒什么回魂……”
“不!”趙浩明打斷她,“一定有!一定有我沒發現的!”
他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檢查。
忽然,他的目光停在了供桌上——那尊小小的香爐。
出殯后,香爐里的香灰已經滿了,他一直沒動。
而現在,那滿滿一爐的香灰,正中央,出現了一個清晰的、小小的凹陷。
那形狀,既不是風吹的,也不是老鼠碰的。
那……像是一個指印。
仿佛有人在香灰上,輕輕按了一下。
趙浩明的大腦“嗡”的一聲。
這算什么?
陰陽先生說的三個暗號是:燈閃、物移、托夢。
這里面,根本沒有“香灰留印”這一條!
昨晚的藤椅聲和水杯聲如此清晰,可水沒少,面粉沒印。唯獨留下了這個詭異的、不在“暗號”之列的指印。
趙浩明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這不是“安心上路”的信號。
這是……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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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頭七”之后的日子,趙浩明徹底變了。
他不再守著藤椅發呆,而是開始瘋狂地查閱資料,跑遍了城里所有的古玩市場和舊書攤。
他想找關于“香灰留印”的記載,但一無所獲。
王琳看他魔怔了,勸他去找個心理醫生。
“你才病了!”趙浩明粗暴地推開她,“我媽在下面有難!我必須救她!”
王琳被他吼得眼圈一紅,摔門進了臥室。
趙浩明也知道自己失態了,他頹然坐下,抓著自己的頭發。
他找不到那個山羊胡的陰陽先生了。那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這天晚上,趙浩明累得在書房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
一個混沌、壓抑,卻又無比真實的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霧里,腳下是冰冷的、濕滑的石板路。
“嗎?媽!是你嗎?”他大喊。
霧氣翻滾。
不遠處,他看到了母親張淑云的背影。
她穿著生前那件藍色的舊布衫,佝僂著背,一動不動。
“媽!”趙浩明不顧一切地沖過去。
可無論他怎么跑,兩人的距離都無法拉近。
“媽!你是不是有危險?你跟我說啊!”他急得大哭。
母親的背影緩緩轉了過來。
她的臉,和夢境一樣,籠罩在霧氣里,看不真切。
她沒有說話。
她只是抬起手,朝著趙浩明,伸出了三根手指。
趙浩明一愣:“三?是那三個暗號嗎?媽,我沒看到……”
母親的頭,緩緩地搖晃了起來。
搖得很慢,很用力。
不,不是三個。
在趙浩明驚恐的注視下,母親收回了三根手指,然后,極其艱難地、一根一根地,重新伸出了……
五根手指。
她舉著五根手指,手腕在劇烈地顫抖。
她似乎想說什么,但嘴巴一張一合,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喉嚨。
“五?什么五?”趙浩明大吼。
黑霧猛地收緊!
母親的身影瞬間被吞噬。
“媽——!”
趙浩明從睡夢中驚醒,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看著窗外漆黑的夜,心臟狂跳。
“頭七”的香灰指印。
夢里的五根手指。
那個陰陽先生……他撒謊了!
或者說,他只說了一半!
根本不是三個暗號,而是五個!
趙浩明忽然想通了什么。
“托夢”……這就是第二個暗號!
第一個是“香灰留印”,第二個是“冥霧托夢”。
可母親在夢里那么痛苦,她舉起五根手指,是在告訴自己還有三個信號沒出現嗎?
還是說……她必須集齊五個信號,才能去投胎?
趙浩明不敢再想下去。
他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錯得離譜。
母親的靈魂,真的被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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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趙浩明開始用盡一切辦法,尋找剩下的暗號。
但他根本不知道那三個暗號是什么。
他開始變得疑神疑鬼。
家里的水龍頭滴水,他會沖過去看是不是母親在示警。
窗外有烏鴉叫,他會緊張地研究烏鴉的叫聲是幾長幾短。
王琳覺得他徹底瘋了,兩人爆發了結婚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王琳哭著回了娘家。
趙浩明不在乎。
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內,找到剩下的暗號,讓母親解脫。
這是陰陽先生唯一說對的一件事——四十九天,是魂魄在陽間逗留的最后期限。
期限一過,冥府大門關閉,沒能報到的,就將永世淪為孤魂野鬼。
時間一天天過去。
第二十天,第三十天……
屋子里的怪事,越來越多了。
不再是香灰留印那種隱晦的提示,而是帶著一股……怨氣。
先是家里養的那盆吊蘭。
母親生前最寶貝那盆花,伺候得比什么都精細。
母親走后,趙浩明接手過來,每天澆水。
可在第三十五天早上,趙浩明發現,那盆吊蘭,一夜之間,所有的葉子全都枯黃、焦黑,像是被火燎過一樣。
趙浩明摸了摸泥土,還是濕潤的。
絕不是缺水。
他頭皮發麻。
緊接著,是鏡子。
衛生間的鏡子,半夜里,總會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撓玻璃。
趙浩明壯著膽子去看。
鏡子上什么都沒有。
可當他伸手去摸時,卻摸到了一股冰冷刺骨的……濕氣。
好像有人剛在鏡子上哈過氣。
“媽,是你嗎?你到底要告訴我什么?”趙浩明對著鏡子嘶喊。
鏡子里,只有他自己蒼白而扭曲的臉。
第四十天。
趙浩明在整理母親遺物時,發現了一個他從沒見過的舊木匣子。
匣子上著鎖。
他找來錘子,把鎖砸開。
里面沒有金銀細軟,只有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年輕時的母親。
但她不是一個人。
她抱著一個襁褓,身邊站著一個……穿著道袍的男人。
那男人的臉,赫然就是那個山羊胡的陰陽先生!
趙浩明如遭雷擊。
他一直以為母親是普通農婦,可她為什么會和陰陽先生有這樣的合影?
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照片的背后,用朱砂寫著一行小字:
“五信不全,魂鎖陽宅。趙家浩明,血脈為引。”
“血脈為引……”
趙浩明念著這四個字,忽然明白了。
花草枯萎、鏡面凝霜……
這不是母親留下的暗號!
這是母親的魂魄……被某種東西困在房子里,出不去了!她的怨氣和陰氣越來越重,開始影響陽間的活物!
而那個陰陽先生,從一開始就知道!
“五信不全,魂鎖陽宅……”
趙浩明幾近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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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四十八天。
距離“七七”大限,只剩下最后一天。
趙浩明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
屋子里的陰氣重得幾乎要凝成實質。
客廳的燈泡忽明忽暗,電視機會在半夜自動打開,播放著滿是雪花點的頻道。
王琳還是不放心,回來了。她也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
“浩明……我們搬家吧……這房子,鬧鬼了……”
“不是鬼!”趙浩明雙眼赤紅,死死盯著那張黑白照片,“是我媽!她被困住了!是我害了她!”
“那個天殺的陰陽先生!他到底在哪!”
趙浩明把照片翻過來,看著那行朱砂字。
“血脈為引……”
他忽然像想通了什么。
“對……血脈……”
他沖進廚房,拿起菜刀,在自己左手食指上,狠狠劃了一刀。
鮮血,瞬間涌了出來。
“浩明你干什么!”王琳尖叫。
趙浩明不理她,沖到客廳,把血,一滴一滴,滴在那個黑白照片上,滴在那行朱砂字上。
“血脈為引!五信歸位!媽——!”
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鮮血剛一碰到照片,整張照片“轟”的一聲,無火自燃!
一股青黑色的煙霧從照片中爆開,瞬間彌漫了整個客廳!
“浩明!”王琳被煙霧嗆得睜不開眼。
趙浩明卻站在煙霧中央,一動不動。
他感覺不到煙。
他周圍的景象在飛速扭曲、倒退。
客廳消失了,王琳的尖叫也遠去了。
四周的空氣變得冰冷、凝重,仿佛浸在深海。濃霧翻滾,腳下是冰冷的石板。
又是那個夢境。
不,這不是夢!
“趙浩明。”
一個威嚴、宏大、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震得他靈魂都在發顫。
濃霧散去。
他看到了一座橋。
一座無法用言語形容其古樸與滄桑的石橋。橋下,是奔騰的、分不清顏色的忘川河水。
橋頭上,站著一個身影。
他頭戴冕旒,身穿玄色王袍,手持一本厚重的黑皮大冊,不怒自威。
趙浩明雖然從未見過,卻在瞬間明了他的身份。
他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小民……趙浩明……叩見……叩見閻王爺!”
閻王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趙浩明。你可知罪?”
“小民不知!小民只想救我母親!”趙浩明磕頭如搗蒜,“我母親張淑云,她被困住了!求閻王爺開恩!”
“開恩?”閻王爺冷哼一聲,“你母親張淑云,一生積德行善,本應入善道,轉世富貴之家。皆因你這個蠢孝子,誤信鄉野術士的‘三魂三信’之說,擾亂了她回魂的儀軌!”
趙浩明如墜冰窟:“我……我錯了?可那陰陽先生……”
“你母親的魂魄,早在‘頭七’當晚,便來你家留下了第一個暗號——‘爐灰沾印’,是為‘地信’。又在夢中點化于你,是為‘人信’。”
“你非但沒有領悟,反而用你那陽剛血氣,強行在陽宅設陣,沖撞了她留下的第三‘天信’、第四‘物信’。”
閻王爺的聲音透著一絲怒氣:“她本該集齊五信,憑信上路。如今時辰已過,五信不全,魂魄被你鎖在陽宅,不得歸位,即將淪為怨靈!”
趙浩明這才明白,照片上的花草枯萎、鏡面結霜,根本不是什么信號,而是母親的魂魄在“七七”大限將至、陰氣外泄的征兆!
是他親手把母親推向了萬劫不復!
“我……我害了媽……”趙浩明悔恨交加,用頭猛撞石板,“閻王爺!求您開恩!是我錯了!我愿意替我媽受罰!讓我做什么都行!求您告訴我,還差的第五個暗號是什么!求您!”
他哭得撕心裂肺,額頭磕出了血。
閻王爺俯視著他,威嚴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一絲松動。
“罷。念你一片孝心,感動地府。若非如此,你陽壽凡人,又怎能憑一滴血,召來本王法相。”
閻王爺欣慰地點頭:“好孩子,有你這樣的孝心,你母親在陰間也能安慰了。”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深邃:“那我便告訴你,這五個暗號究竟是什么。”
趙浩明屏息凝神,等待著這個關乎生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