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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在怕什么?”柳氏新剝的橘子,汁水濺上了他的手背,冰涼黏膩。他猛地一顫,像是被針扎了。
“一個死了二十年的人,還能從棺材里爬出來抓你不成?”她年輕的臉上滿是怨懟,聲音尖得像要劃破揚州五月的霉濕空氣。黃三爺沒答話,只是死死盯著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樹,樹皮開裂,像是被雷劈過。
他喃喃道:“你不懂……棺材里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個給你釘上棺材釘的人,還活著?!?/p>
柳氏啐了一口,“瘋話!”她扭身走了,留下滿屋子橘子皮腐爛前的香氣,和他一個人無邊無際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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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揚州的雨,是黏的,像化不開的麥芽糖,沾在皮膚上,滲進骨頭縫里。黃三爺不喜歡這樣的天氣。他覺得自己的骨頭也快要發霉了,跟院子里那幾塊專門養著青苔的太湖石一樣,透著一股子陳年的、見不得光的陰氣。
他在揚州做了二十年的黃三爺。二十年,足夠把一個人的棱角磨平,把一身的殺氣泡軟,把刻在骨子里的記憶用肥肉和綢緞層層包裹起來。如今的黃三三爺,是揚州城里一尊笑瞇瞇的財神爺。他的黃家大院,占了小半條街,黑漆大門上兩個銅環,擦得能照出人影兒。院子里的水是從瘦西湖里活活引過來的,水上飄著花,養著肥碩的紅鯉,那些魚蠢得只認得撒食丫鬟的腳步聲。
黃三爺的現世安穩,是用銀子堆出來的。他做絲綢和鹽的買賣,銀子像運河里的水,嘩嘩地流進他的庫房,再變成丫鬟們身上更艷的衣裳,小老婆柳氏頭上更沉的珠釵,還有獨子黃哲書房里更名貴的筆墨紙硯。
柳氏是他在揚州娶的第……他自己也記不清第幾個老婆了,但卻是唯一一個給他生了兒子的。柳氏年輕,身子像一根剛抽條的柳枝,掐一把能出水。她總抱怨黃三爺身上有股老人味,一種混雜著藥草、陳茶和恐懼的味兒。黃三爺聽了只是笑,夜里睡覺時,卻總是不自覺地離她遠一些,仿佛怕自己身上的霉氣,沾染了她新鮮的皮肉。
兒子黃哲是他的心頭肉,也是他心頭的一根刺。這孩子不像他。黃哲長得白凈,像個書生,滿腦子都是子曰詩云,看他這個商賈父親的眼神,總帶著點嫌棄,覺得他渾身銅臭。黃三爺不惱,反而請了全揚州最好的先生教他。他想,這樣也好,干干凈凈的,別像他,從泥漿里滾出來,一輩子也洗不干凈。
這天下午,雨剛停,官府的人就來了。領頭的是個姓趙的捕頭,一張馬臉拉得老長,說是奉命巡查,看看有沒有窩藏匪類。黃三爺心里“咯噔”一下,臉上卻堆起了更厚的笑,像發面饅頭一樣暄軟。
“哎喲,趙捕頭,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快請進,快請進,喝杯熱茶去去濕氣?!彼贿呎f,一邊從袖子里滑出一錠十兩的銀子,不著痕跡地塞進趙捕頭的手里。那銀子像是早就焐熱了,帶著黃三爺的體溫。
趙捕頭掂了掂,臉上的線條松弛了些許,但公事公辦的腔調沒變。“黃三爺,得罪了。上頭有令,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懂,懂,官爺們辛苦。”黃三爺哈著腰,親自引著他們。從前院到后院,從客廳到庫房,一路走,一路介紹,嘴里說出來的,全是金銀財寶、綾羅綢緞。他表現得像一只受了驚的肥碩老鼠,慌張地展示著自己囤積的糧食,唯恐別人不知道他的富有和無害。
官差們被這股富貴氣熏得有些暈,眼睛在那些閃閃發光的東西上打轉。巡到書房時,黃三爺故意“哎呀”一聲,指著一幅前朝的《春江漁樂圖》說:“趙捕頭您瞧瞧,這畫,可是我花了大價錢從一個破落戶手里收來的,您給掌掌眼?”
趙捕頭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過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幅畫上。沒有人注意到,在書房角落那個巨大的紫檀木書架后面,有一道偽裝成墻壁的暗門。門后,是一條幽深的地道,鋪著防滑的青磚,點著長明燈,一直通向院外那條日夜不息的運河。
這是黃三爺的“龍門”。二十年來,他每隔三天,就要親自檢查一遍,擦拭門軸,更換燈油,確保它在任何時候都能悄無聲息地打開。這條路,他一次也沒走過,但只要它在那里,他的心,就能稍微安定一點。
官差們走了,留下一院子的泥腳印。柳氏捏著鼻子讓下人趕緊打掃,嘴里抱怨著晦氣。黃三爺卻像沒事人一樣,坐回太師椅上,端起那杯已經涼透了的茶,呷了一口。茶水苦澀,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在防備誰?他自己也說不清?;蛟S是朝廷,或許是江湖,或許是某個早已被遺忘的仇家。他像一只冬眠的熊,二十年的安逸生活讓他長出了一身肥膘,但那份對危險的直覺,像一根針,深深扎在的血肉里,一碰就疼。
壽宴那天,黃府張燈結彩,賓客盈門。揚州的富商、鹽總、漕幫頭目,都帶著厚禮來了。黃三爺穿著一身嶄新的醬紅色壽袍,滿面紅光,在人群中穿梭,笑聲比戲臺上的鑼鼓還響。
一個專做玉石生意的福建商人,獻上了一對拳頭大小的奇石。那石頭通體渾圓,色澤溫潤,中間有一圈天然形成的暗紅色紋路,猛一看,真像兩顆巨大的、不帶任何感情的龍眼。商人吹噓說,這是從海外異人手里得來的,叫“龍眼石”,放在家里能鎮宅辟邪。
黃三爺愛不釋手,當場就叫人把這對石頭供在了書房最顯眼的博古架上,每天都要親手擦拭好幾遍。
壽宴過后沒幾天,府里來了個不速之客。那是個干瘦的老頭,七十來歲的樣子,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衫,背著個小小的包袱,站在黃府門口,像一截被風干的樹樁。他說自己是京城故人之后,家道中落,走投無路,聽聞黃三爺樂善好施,特來投靠。
管家本想打發他走,黃三爺卻不知怎的,親自迎了出來。他看著那老頭,老頭也看著他。老頭的眼神很奇怪,像兩口枯井,深不見底,但井底似乎又藏著一絲銳利的光。黃三爺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條毒蛇盯上了,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但他臉上的笑容依舊和煦?!袄先思艺f的哪里話,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快請進?!彼牙项^安頓在了一處清凈的跨院,吩咐下人好生伺候,又額外給了些銀錢。
當晚,黃三爺又做起了那個重復了二十年的噩夢。
夢里,他不是揚州的黃三爺,而是宮里的桂公公。他跪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明黃色綢緞上,一個看不清面孔的人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聲音像冰塊一樣砸下來:“小桂子,你這顆骰子,朕還沒玩夠呢,你怎么就想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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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驚醒過來,一身冷汗。窗外月光如水,他披衣起身,鬼使神差地走進了書房。博古架上,那對“龍眼石”靜靜地立著。不,不對。少了一顆。
黃三爺的瞳孔猛地一縮。他走上前,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摸了摸那個空著的位置,指尖冰涼。他沒有喊,沒有叫,甚至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驚慌。他只是站在黑暗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泛起一絲魚肚白。
02
第二天,他見到那個干瘦老頭時,比昨天還要客氣,還特意讓廚房給他加了菜。老頭依舊沉默寡言,只是吃飯的時候,用那雙枯井般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一場無聲的較量,在黃府的上空拉開了序幕。黃三爺知道,這不是試探,這是警告。那只看不見的手,已經伸到了他的脖子上。他不知道對方是誰,為什么要拿走一顆龍眼石,但他知道,自己這二十年的清凈日子,恐怕是要到頭了。
真正的驚雷,在一個月后炸響。
康熙爺駕崩的官方消息,像一陣風,從京城刮到了揚州。一夜之間,滿城縞素,家家戶戶門前都掛上了白幡。黃三爺立刻在府里設了香案,擺上祭品,帶著全家老小,朝著京城的方向,三跪九叩。
他哭得比誰都傷心,老淚縱橫,捶胸頓足,仿佛死的不是皇帝,而是他的親爹。那悲痛的模樣,連一向覺得他虛偽的兒子黃哲,都看得有些動容。柳氏在一旁給他擦眼淚,勸他節哀。
黃三爺哭得幾近昏厥,被下人攙扶回房。一關上房門,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他臉上的悲痛瞬間褪去,像一張被揭下的面具。他的身體還在因為剛才的“表演”而微微顫抖,但眼神卻變得異常復雜。
那是一種混雜著解脫、悲傷,和一種更深、更沉的恐懼的情緒。
他緩緩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外面,揚州的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敲打著屋檐,也敲打著他的心。
小玄子……你終究還是走了。
他心里默念著。那個唯一知道他底細,也唯一能容忍他這個“死人”活在世上的人,沒了。
他的護身符,碎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恐慌,像無數只冰冷的手,從四面八方抓住了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躲在皇帝默許的陰影下的韋小寶,而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個欺君罔上的逃犯。
新的皇帝,會像小玄子一樣容忍他嗎?
他不敢想。他只覺得,天,要塌了。
03
康熙駕崩消息傳來的第三個晚上,揚州城死一樣的寂靜。白幡在夜風里無聲地飄動,像一個個招魂的影子。黃府里也是一片肅穆,下人們走路都踮著腳,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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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三爺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三天了。他水米未進,只是喝茶。柳氏端來的參湯,被他原封不動地放在桌上,已經涼透了,上面凝了一層油皮。他瘦了,眼窩深陷,那身肥肉像是被抽干了水分,松垮垮地掛在骨頭上。他整個人,又變回了那個干瘦、精明的“小桂子”的模樣。
三更天,更夫的梆子聲遠遠傳來,空洞而悠長。
房門被輕輕敲響了,三下,不輕不重,帶著一種特有的節奏。
黃三爺渾身一震,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門。這個敲門聲,他等了三天。
“進來。”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走進來的,是那個干瘦的、自稱京城故人之后的老頭。他依舊穿著那身青布衫,但在昏暗的燭光下,他的身影仿佛與黑暗融為了一體,走路悄無聲息,像個鬼。
“黃三爺?!崩项^開口了,聲音同樣沙啞,像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
黃三爺沒有請他坐,只是看著他。二十年的養尊處優,讓他的身體變得遲鈍,但那份深植于骨髓的警覺,在這一刻被徹底喚醒。他聞到了老頭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不是窮困潦倒的味道,而是常年待在陰暗、密不透風的宮殿深處,才會有的那種陳腐氣息。那是……紫禁城的味道。
“你是誰?”黃三爺問。
老頭沒有回答,只是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顆石頭。正是黃三爺丟失的那顆“龍眼石”。老頭把它輕輕放在桌上,石頭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紅光,像一只睜開的、冷漠的眼睛。
接著,他又從懷里取出一個樸實無華的木盒。那盒子是用最普通的桐木做的,沒有雕花,沒有上漆,甚至連邊角都有些磨損了。
“老奴魏忠。宮里的人,都叫我魏公公。”老頭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這是先帝爺賓天前三日,摒退左右,親筆寫給您一個人的?!?/p>
魏公公。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黃三爺塵封的記憶。粘桿處……那個像蜘蛛網一樣籠罩著整個大清的特務機構。而這個魏忠,正是傳說中粘桿處的創始人之一,是小玄子最信任、也最隱秘的一條狗。
黃三爺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死死地盯著那個木盒,仿佛那不是一個盒子,而是一口為他準備好的棺材。
他伸出手,指尖觸到木盒的瞬間,一股冰涼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傳遍全身。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盒子拿起來。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重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緩緩打開盒蓋。里面沒有明黃的圣旨,沒有金軸玉箸,只有一卷素色的宮廷絲綢手諭。手諭被一根普通的麻繩系著。
他解開麻繩,顫抖著,將手諭一點一點地展開。
熟悉的字體,像一把生銹的刀,狠狠戳進了他的眼睛,讓他眼眶一熱。那字跡,張揚中帶著一絲疲憊,正是小玄子的親筆。幾十年了,他還是能一眼認出來。仿佛又看到了幾十年前,在布庫房里,那個鼻青臉腫卻滿眼不服輸的少年。
他貪婪地看著那些字,一行,一行地往下讀。
開篇第一行,只有短短十八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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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小寶,朕早識你偽裝,這些年你藏得夠辛苦。”
轟!
這十三個字,像一萬斤的炸藥,在黃三爺的腦子里轟然炸開。他渾身劇烈地一震,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骨頭,癱軟在椅子上。眼前金星亂冒,耳邊嗡嗡作響,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看不見。
他以為天衣無縫的假死計劃,他以為瞞天過海的二十年安逸,原來,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笑話。
他不是逃出生天的魚,他只是一只被放在玻璃缸里的魚。他的一舉一動,他娶的每一個老婆,他生的每一個孩子,他賺的每一兩銀子,都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之下。
04
二十年的安寧,不是他騙來的,而是皇帝恩準的。他這二十年的富貴人生,不過是皇帝無聊時的一場“放風”,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
一種被徹底看透、被完全掌控的赤裸感和無力感,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他一生靠騙,靠演,靠一張嘴皮子和隨機應變活下來,這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別人棋盤上的一顆棋子,連自己什么時候被吃掉都不知道。
背后,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來,瞬間浸透了絲綢的內衫,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又冷又膩。
他強忍著心頭的驚濤駭浪,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的目光沒有從那卷手諭上移開。他逼著自己,繼續往下看。
手諭的內容并不長,寥寥數語,說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舊事,像是兩個老朋友在敘舊。提到了當年一起打鰲拜,提到了去五臺山,提到了雅克薩城下的風雪。字里行間,看不出是君,還是友。
直到最后。
手諭的末尾,沒有安撫,沒有威脅,沒有交代后事。
只有九個字。
那九個字,墨色極濃,力透紙背,仿佛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來自地獄深處的威嚴。
在看清這九個字的瞬間,韋小寶的瞳孔猛然收縮成了一個最危險的針尖。剛剛冒出來、還沒來得及蒸發的冷汗,仿佛在這一剎那,在他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里,結成了冰。
他握著手諭的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發出“咯咯”的聲響。整個人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