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網,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請知悉
煌煌大明,二百七十年江山社稷,曾有過永樂盛世的萬國來朝,也曾有過少年天子的中興之夢。
他,是宵衣旰食、志在重振朝綱的崇禎皇帝;他,是白發蒼蒼、見證帝國最后余暉的司禮監太監王承恩。當盛世的背影遠去,只剩下末路的悲歌。
煤山之巔,面對淪陷的家國,一句“朕非亡國之君,何以至此”的泣血之問,撕開了歷史的傷口。
老奴的叩首泣告,卻指向了五年前一個本可改寫國運的驚天秘密,一樁由君王親手鑄成的血色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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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甲申年,三月十九,凌晨。
天色像一塊浸了水的臟抹布,灰蒙蒙的,透不出半點光亮。東方天際勉強擠出了一絲死魚肚皮般的慘白,卻被京城上空繚繞不散的黑煙給吞噬了。那黑煙,是城里某些地方還在燃燒的余燼,帶著一股子嗆人的焦糊味,混雜在清晨的寒露里,鉆進人的鼻孔,讓人從里到外都感到一陣惡心。
城里的廝殺聲,已經停了。
從昨夜的震天響,到后半夜的漸漸稀疏,再到此刻,萬籟俱寂。這種突如其來的安靜,比最喧囂的戰場還要讓人心頭發慌。
它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你的喉嚨,讓你連呼吸都覺得費勁。王承恩的耳朵里,還殘留著那種高亢的、絕望的喊殺聲的幻聽,嗡嗡作響,攪得他腦子里一團亂麻。
他什么都聽不見,也什么都不敢去聽。他將自己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了手上,凝聚在攙扶身邊這個搖搖欲墜的人的力道上。
這個人,是他的主子,是曾經坐擁四海、君臨天下的大明朝天子,崇禎皇帝朱由檢。
可此刻的皇帝,哪里還有半分九五之尊的威儀。他頭上那頂象征著至高皇權的翼善冠,早就不知道在逃亡的混亂中丟到哪個角落去了。一頭往日里用名貴篦子梳得一絲不茍的烏黑長發,此刻被山間的野風吹得如同亂麻,幾縷在宮燈下都難得一見的白發,夾雜在黑發里,被風吹起,像是在一塊破舊的黑緞子上無力地抽搐,扎眼得讓人心疼。
他身上那件明黃色的十二章紋龍袍,本該是世界上最尊貴、最不容褻瀆的衣裳,現在卻被沿途的枯枝敗葉刮破了好幾個大口子,露出了里面素色的中衣。寬大的袍角上,沾滿了濕滑的泥土、草屑和不知名的污漬,黏糊糊地貼在腿上,讓他每走一步都顯得異常沉重。
王承恩能清晰地感覺到,皇帝扶著他胳膊的那只手,冰冷得像一塊剛從三九天的冰窖里取出來的凍肉,而且虛弱無力,幾乎是把整個人的重量,都死死地壓在了自己這個年過六旬的老奴才的肩膀上。他甚至能隔著幾層衣料,感受到那只手不受控制的、細微的顫抖。
腳下的山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一條被人踩出來的土坡。崎嶇不平,滿是硌腳的碎石和盤根錯節的草根。每往上走一步,皇帝的身體都像一棵被風吹倒的樹一樣劇烈地晃動一下,喉嚨里發出一陣壓抑的、像是破舊風箱漏風似的“嗬嗬”喘息。王承恩不敢催他,也不敢停下,因為他知道,一旦停下,主子可能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他只能咬緊牙關,使出伺候人一輩子攢下的所有力氣,半拖半架著主子,一步一挨地,朝著萬歲山,也就是京城老百姓口中那座堆煤的煤山上爬。
為什么要來這里?
王承恩的腦子已經成了一團被攪渾的漿糊,想不明白任何事情。他只記得,在天亮之前,當最后一個還算忠心耿耿的小太監連滾爬地跑進乾清宮,帶著哭腔,嘶啞地喊出那句“陛下!陛下!闖賊……闖賊從彰義門殺進來了!守不住了!”的時候,皇帝只是坐在龍椅上,愣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然后,他異常平靜地站起身,走進了后宮的坤寧宮。王承恩跟在后面,他聽到了周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那句決絕的“陛下,我等死亦瞑目,只求勿辱于賊手”。
等他再見到皇帝時,皇帝的手上,已經沾滿了鮮血。那是他自己女兒的血,是長平公主和昭仁公主的血。他嘴里喃喃地念著:“汝何故生我家!”
“承恩,你陪朕走走吧?!?/p>
這是皇帝在出宮前,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于是,他就像過去三十年里的每一個日夜一樣,想也不想地,就跟在了主子的身后。只不過這一次,他們走出的不是戒備森嚴、前呼后擁的宮門,而是一條通往黃泉之下的幽暗小徑。
終于,他們爬到了山頂。
山頂的風更大,更烈,像一把把沒有形狀的刀子,從四面八方刮過來,割在臉上,生疼生疼的。站在這里,可以毫無遮擋地俯瞰整個北京城。那座他出生、成長、生活了一輩子的紫禁城,此刻就像一頭匍匐在地的沉默巨獸,靜靜地臥在山腳下。紅墻黃瓦,殿宇樓閣,在灰白的晨曦中,依舊能看出往日的壯麗輝煌??赏醭卸髦?,那里面的一切,都變了。
他的老眼昏花,但還是能勉強看清。太和殿的殿頂上,似乎有幾個人影在晃動。而最北端的神武門城樓上,那面飄揚了二百七十六年的、繡著日月山河的大明旗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底色不明,但中間寫著一個斗大“順”字的旗子,在凄厲的風里,像一條毒蛇般張牙舞爪。
紫禁城,死了。像一頭被掏空了內臟的巨獸,只剩下了一副華麗而冰冷的軀殼。
崇禎皇帝停下了腳步。他的身體奇跡般地不再搖晃,只是直挺挺地站著,像一根被雷劈過的、即將斷裂的木樁。他死死地盯著山下的宮城,那雙曾經銳利、曾經威嚴、也曾經迷茫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空洞。他就這么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王承恩覺得自己的腿都已經站得麻木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山風的呼嘯也似乎被隔絕在外。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時辰,還是一輩子那么長,崇禎皇帝終于動了。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看著身邊這個唯一還陪著他的老奴才。
他的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想象中的憤怒和咆哮,只有一種讓人心碎的、近乎孩童般的全然迷茫和委屈。
“承恩,”他的聲音很輕,很干澀,像是兩片粗糙的砂紙在互相摩擦,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你……打小就跟著朕,從朕還在信王府的時候……就跟著了。朕這一輩子,你都看在眼里。你瞧瞧……”
他抬起那只冰冷得毫無知覺的手,費力地指了指自己那身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破爛龍袍,又指了指山下那片宏偉的宮殿群。
“朕登基十七年,不好女色,后宮里來來去去,就那么幾個人。朕不聽那些油嘴滑舌的讒言,一門心思,就想著把這江山整頓好。朕每日里,天不亮就起來批閱奏章,常常熬到后半夜,連一件新衣裳都舍不得做。你都曉得的,有幾年國庫吃緊,朕連午膳都只吃一道菜,還怕下面的奴才鋪張。朕自問,不是那等昏庸無道的亡國之君,可為何……為何這大明的天下,就偏偏斷送在了朕的手里?”
這番話,不像是質問,更像是一種絕望的哀鳴。每一個字,都像一記裹著冰碴子的重錘,狠狠地砸在王承恩那顆已經千瘡百孔的心坎上。
是啊,他都曉得。他怎么會不曉得?
他的腦海里,像走馬燈一樣,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幕幕畫面。
他想起先帝爺天啟駕崩,眼前這個才十七歲的少年,被從信王府戰戰兢兢地接進大內時,那張既緊張又難掩抱負的年輕臉龐。
他想起皇帝登基之后,不顯山不露水,用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的沉穩和果決,雷厲風行地鏟除了權傾朝野、人人談之色變的魏忠賢閹黨。那一天,消息傳出,朝野上下,無不歡欣鼓舞,人人都說大明迎來了如太祖、成祖一般的中興之主。
他想起無數個寒冷的冬夜和悶熱的夏夜,乾清宮西暖閣的那盞燈火,總是亮到最后才熄滅。年輕的皇帝坐在堆積如山的奏折后面,只露出一張疲憊的臉。他熬得雙眼通紅,眼窩深陷,對著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文書,一支接一支地換著已經寫禿了筆尖的毛筆?;实鄣氖种?,因為長時間握筆,都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他想起皇帝為了節省開支,下令裁撤了宮里大部分的樂舞和采辦,連自己龍袍上磨破了一塊補丁都舍不得換掉,只是讓針線房的宮女悄悄補上。他還下令光祿寺,削減自己的膳食標準,有一次看到桌上有一盤炙烤肥雞,他當場就發了火,說:“國事艱難,民生凋敝,朕何忍獨享口腹之欲!”
這一幕一幕,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這個主子,他的勤勉,他的節儉,他的宵衣旰食,天下人或許不知道,但他王承恩,是看得最清楚的人。他勤勉得讓人心疼。
可王承恩也想起了另一面。
他想起皇帝那深入骨髓、對天下所有人都抱持著一份懷疑的猜忌之心。他想起他那急于求成、恨不得一天就把所有弊病都根除的急躁性子。他想起他剛愎自用,一旦認定了某件事,就聽不進半句逆耳忠言的執拗。他想起那些曾經被他寄予厚望,意氣風發地推上高位,最后卻又被他無情地推開、甚至親手送上斷頭臺的文臣武將。
勤勉是真的,節儉也是真的??赡切┥钊牍趋赖闹旅宰?,也是真的。
王承恩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被一團滾燙的棉花給死死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能說什么?他能說“陛下,是您太心急了”?他能說“陛下,是您疑心太重,不該殺那些人”?
在這樣一個君臣共赴黃泉的末路時刻,說這些還有什么用處?除了讓主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更添一份不甘和痛苦,再無任何用處。說到底,他只是一個奴才,一個連自己性命都無法做主的奴才。
他只能把頭埋得更低,深深地彎下腰,肩膀因為極力壓抑的悲傷而劇烈地抖動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枯葉。
崇禎皇帝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他只是又回過頭去,最后一次,用盡全身的力氣,深深地凝望著那片他出生、成長、并最終失去一切的紅墻黃瓦。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宮墻,越過了太和殿高聳的金色殿頂,越過了神武門巍峨的城樓,穿透了十七年的時光。
王承恩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可他看到的,卻不是那金碧輝煌的宮殿。他的腦海里,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強行塞進了另一幅更加鮮明、更加血腥的畫面。
那不是五年前,是更久以前的一個冬天。崇禎二年,也是這樣一個奇冷的冬天。天上飄著鵝毛一樣的大雪,整個北京城都白了頭。西市的法場上,人山人海,成千上萬的百姓擠在那里,臉上帶著一種扭曲的、興奮的表情。他們不是為了送別,而是為了唾罵,為了發泄。
王承恩沒敢親眼去看,他不敢。可那些事后傳進宮里的、添油加醋的描述,像一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進他的耳朵里,扎進他的心里。
他仿佛隔著時空,看到了那個曾經在遼東戰場上縱橫捭闔、讓后金鐵騎聞風喪膽的鐵血督師,此刻被剝光了上衣,赤裸著上身,結結實實地綁在刑場的立柱上。那張被關外風霜刻畫得棱角分明的臉,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種望向天空的、無盡的悲涼和不屈。
他仿佛聽到了京城百姓那無知而又瘋狂的叫罵聲,他們罵他是引狼入室的漢奸,是罪該萬死的國賊,是天底下最該千刀萬剮的敗類。
而下達這道命令,親手將這位大明長城推倒的人,此刻,就站在他的身邊。
一股巨大的、遲來了整整十五年的悲痛和悔恨,如同山洪暴發,如同錢塘江決堤,瞬間沖垮了王承恩幾十年來用“奴才本分”構筑起來的所有理智和隱忍。他再也支撐不住了,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堅硬冰冷的石土地上。
他的額頭,狠狠地磕了下去,磕在了一塊凸起的石頭上。他甚至能感覺到溫熱的血,從額角流了下來。
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混合著額頭上的鮮血和地上的泥土,糊了滿臉。他抬起頭,用一種近乎嘶吼的、絕望的哭腔,從喉嚨的最深處,擠出了那句在他心里埋藏了太久太久,幾乎要把他自己都憋瘋了的話:
“陛下……奴才該死!奴才萬死!”
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悲痛而完全扭曲變形,像一頭受傷的孤狼在對月哀嚎。
“若……若是五年前,您能聽奴才一句,保住……保住那一位忠臣的性命,咱們大明,或許……或許還能再撐個三代??!”
話音落下,山頂上呼嘯的悲風,仿佛都在這一瞬間停滯了。
崇禎皇帝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看不見的閃電結結實實地劈中了。他霍然轉身,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老淚縱橫的王承恩,那雙原本已經空洞無神的眼睛里,瞬間爆發出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驚愕,有痛苦,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種被人當面揭開最深處、最不堪傷疤的、不肯承認的憤怒。
五年前……
那一位忠臣……
這兩個詞,像兩把在通紅的炭火里燒了十五年的烙鐵,帶著一股焦糊的青煙,狠狠地燙在了他的心上,燙在了他的靈魂深處。
他當然知道王承恩說的是誰。
那個名字,就像一個他親手設下的禁忌,一個糾纏了他后半生所有歲月的夢魘。他似乎早就知道這個答案,卻又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去否認它,去遺忘它,去說服自己那個決定是無比正確的。
現在,這個他最信任的、陪了他一輩子的老奴才,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用最殘酷的方式,親手撕開了這道已經潰爛流膿的口子,讓里面的丑陋和悔恨,暴露在天光之下。
崇禎皇帝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他想開口呵斥,想說“胡說”,想說“逆賊”,可他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掐住了,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他就那樣僵立在凄厲的晨風中,臉色比天邊那抹即將消散的晨曦,還要蒼白,還要絕望。
山頂之上,一君一臣,一個站著,一個跪著,相對無言。只剩下王承恩那撕心裂肺、卻又死死壓抑著的啜泣聲,在死寂的空氣中,久久回蕩。
02
時光的潮水,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開始倒流。它沖刷掉煤山上的血與淚,沖刷掉那亡國的悲愴和君臣末路的絕望,回到了十七年前。
崇禎元年的冬天,北京城的天氣,格外地冷。彤云密布,朔風呼嘯,連著下了好幾場沒過腳踝的大雪。紫禁城里,紅墻被白雪覆蓋,琉璃瓦上掛著晶瑩的冰棱,殿檐下的銅鶴、銅龜身上,都積著厚厚的白,像一尊尊凝固的雕塑。宮里的小太監們呵著白氣,縮著脖子,走路都快了幾分,只想趕緊躲回屋里去。
可對王承恩來說,那年冬天,是他自打凈身入宮這幾十年來,心里頭最暖和、最舒坦的一個冬天。
這份暖意,不是來自他屋里那燒得旺旺的炭盆,也不是來自他身上那件新換的棉袍。這份暖,是從乾清宮里透出來的。
乾清宮是皇帝的寢宮,也是他日常處理政務的地方。在先帝爺天啟皇帝在位的時候,這里常常是冷冷清清的。天啟爺不愛讀書,不愛見大臣,他最大的愛好,是做木匠活。他可以把自己一連幾天關在屋子里,刨木頭,弄榫卯,造出來的亭臺樓閣、桌椅板凳,比宮里最好的工匠做的還要精致。
那時候,朝政大事,都落在了“九千歲”魏忠賢和他的客氏手里。整個紫禁城,都籠罩在一股陰森詭異的氣氛里,人人自危,說話都得先看三分眼色。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龍椅上換了新主人。新天子朱由檢,才剛剛十七歲,一張清秀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少年人特有的青澀,可他的眼神,卻比宮里那些活了幾十年的老狐貍還要深沉,還要銳利。
他不像他哥哥那樣癡迷于做木匠。他一坐上龍椅,就把全部的精力,都撲在了朝政上。他登基還不到三個月,就以一種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沉穩和果決,不動聲色地布下天羅地網,一舉鏟除了盤踞朝堂多年、權勢熏天的魏忠賢及其黨羽。
那一天,當魏忠賢被賜自盡、客氏被杖殺于浣衣局的消息傳出時,整個朝野都沸騰了。那些曾經被閹黨打壓、排擠的東林黨人,一個個額手稱慶,奔走相告。王承恩走在宮里,都能看到那些平日里低眉順眼、大氣不敢喘的小太監、小宮女,臉上都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喜氣。大家伙兒都覺得,這陰霾了許久的天,終于要晴了。大明朝,終于盼來了一位有道明君。
王承恩的心里,比誰都高興。
因為他不是半道上才來伺候皇帝的。他是信王府的老人兒,是看著朱由檢從一個蹣跚學步的奶娃娃,長成今天這個挺拔少年的。
他記得,從前在信王府,這位小王爺就不愛說話,也不愛跟別的宗室子弟湊在一起玩鬧。他就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在書房里,一看就是大半天。王承恩常常在書房外頭候著,透過窗戶,能看到小王爺端坐的身影,和那張在書本上緩緩移動的、稚嫩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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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小王爺會突然抬起頭,把他叫進去,指著書上的一段話,問他一些關于歷代興亡、治國安邦的大道理。那些問題,深奧得讓王承恩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太監張口結舌,只能訕訕地回答“奴才愚鈍,不懂這些”。那時候,王承恩就覺得,自家這位小主子,小小的身體里,裝著一個大大的天下。
如今,小王爺真的成了天下之主。他對這個從哥哥手里接過來的、已經千瘡百孔的江山,寶貝得不得了。勤勉,是他給王承恩最深刻的印象,一種近乎自虐的、讓人心疼的勤勉。
“承恩,時候不早了,把今天新到的各省奏折,都搬到西暖閣來?!?/p>
“陛下,這都三更天了,您瞧瞧這更漏,”王承恩指著角落里滴水的銅壺,滿心憂慮地勸道,“您好歹歇會兒吧,明天再看不也是一樣?龍體要緊啊?!?/p>
“歇?”朱由檢從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奏章后面抬起頭,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朕哪有功夫歇?你看看這些折子,每一本后面,都可能是一方百姓的生計,一個地方的安危。朕多看一本,大明就可能少一分隱患。朕要是歇了,那些個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的貪官污吏,可不會歇息?!?/p>
他說完,又低下頭,拿起朱筆,蘸飽了墨,在那昏黃的燭光下,繼續奮筆疾書。
他吃飯,也簡單得完全不像一個皇帝。太監們都知道,這位新天子,不愛奢華,不喜鋪張。他常常就是兩三樣家常的素菜,比如炒青菜、燒豆腐,再配一碗白米飯。有一次,御膳房的總管為了討好他,特意按照宮中舊例,精心燉了一盅冰糖燕窩,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朱由檢當時正在看一份關于陜西旱災的奏報,看到那碗晶瑩剔透的燕窩,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就變了。
“拿走!”他猛地一拍桌子,把那個總管嚇得一哆嗦。
“外面到處都是流民,連樹皮草根都沒得吃,餓死的人不計其數!朕在宮里吃燕窩?這像話嗎!”他指著那碗名貴的補品,聲音里滿是怒火,“傳朕的旨意,以后這些奢靡的東西,一概不準上朕的膳桌!還有,宮中所有用度,一體減半!誰敢陽奉陰違,一律嚴懲!”
他罵完,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他揮揮手讓那個總管趕緊滾蛋,然后自己氣呼呼地坐下,拿起一個還冒著熱氣的白面饅頭,就著一碟咸菜,三兩口就吃完了。
吃完,他心里的氣似乎也消了些。他轉頭對一直垂手站在一旁的王承恩說:“承恩,你也別干看著。今天這御膳房烙的蔥油餅還不錯,朕讓人給你留了兩個,你也拿去嘗嘗,墊墊肚子?!?/p>
在私下里,當西暖閣里只有他們主仆二人的時候,皇帝不喜歡王承恩一口一個“奴才”、“奴才”地自稱。他會拋開那個冷冰冰的“朕”,用回從前在信王府時的習慣,親切地叫他一聲“老王”。這個稱呼,是宮里獨一份的恩寵,連周皇后都未曾有過。
“老王,過來,給朕揉揉肩膀。今兒看了一天的折子,這脖子都快斷了?!?/p>
每當這個時候,王承恩都會覺得心里一熱。他會恭恭敬敬地應一聲“喳”,然后走到皇帝身后,將那雙伺候了人一輩子、布滿了薄繭卻異常靈活的手,搭在皇帝僵硬的肩膀上,用祖上傳下來的推拿手藝,輕重合宜地為他揉捏著酸痛的頸骨和肩膀。
皇帝會舒服地閉上眼睛,從喉嚨里發出一聲滿足的長嘆。那張因為長時間緊繃而顯得格外嚴肅的臉上,會難得地露出一絲少年人該有的放松和依賴。
王承恩覺得,自己這輩子,能伺候這樣一位一心為國、勵精圖治的明君,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他愿意為這位主子,做任何事,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
可福分之中,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隱憂。這絲隱憂,同樣來自于皇帝的性子。
鏟除魏忠賢閹黨之后,皇帝在朝堂之上,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清算。數百名被認定為“閹黨”的官員,被罷黜、被流放、甚至被處死。有一次,他處理完一個牽連甚廣的貪腐大案,將幾十名京官和地方官,或殺或關,處置得干干凈凈。
那天晚上,他顯得格外疲憊,一個人坐在西暖閣的窗邊,看著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久久不語。
王承恩像往常一樣,給他端去一碗安神的百合蓮子羹,輕聲說:“陛下,夜深了,喝了這碗羹湯,就早些安歇吧。別把身子熬壞了。”
朱由檢沒有回頭,只是幽幽地,像是問他,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承恩,你說,這滿朝的文武百官,到底有幾個,是真心為朕,為我大明辦事的?”
王承恩心里猛地一咯噔。
只聽皇帝繼續用那種冰冷而疲憊的語調說道:“朕把魏忠賢那伙子禍國殃民的人都清出去了,可朕看留下來的這些人,也沒幾個是好東西!一個個嘴上說著忠君愛國,仁義道德,可肚子里呢,裝的全是自己的小算盤。今天這個彈劾那個,明天那個攻擊這個,結黨營私,互相傾軋。朕真想把他們,全都換掉!”
他話語里透出的那股子狠勁和對整個文官集團的、不加區分的徹底不信任,讓王承恩后背有些發涼。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詞句,低聲勸慰道:“陛下,您息怒。朝堂上的事,盤根錯節,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理順的。俗話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您一下子把有經驗的老臣都換了,新上來的人,未必就比他們好,也未必就懂怎么做事。您得給他們點時間,也得給自己點時間。慢慢來,一步一步來,總會好起來的。”
“慢慢來?”朱由檢猛地轉過身,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朕等得起,關外的建奴等得起嗎?西北的流寇等得起嗎?這大明朝,就像一間四處漏風的破屋子,到處都是窟窿!再不趕緊下猛藥,用重錘,把它修補好,就等著塌吧!”
他說完,一把端起王承恩手里的那碗蓮子羹,一飲而盡,仿佛喝下的不是甜湯,而是一劑苦藥。然后,他又轉身,重新投入到那堆仿佛永遠也批閱不完的奏折里去了。
王承恩看著皇帝年輕卻異常執拗的、緊繃的背影,心里那絲剛剛升起的暖意,不知怎么的,就涼了半分。
他隱隱約地覺得,主子這非黑即白、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又急于求成的性子,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這團火,能燒掉奸邪,能帶來光明,可若是控制不好,火勢太大,也可能會……燒傷他自己,甚至,燒掉整座房子。
他當時只是這么一想,卻萬萬沒想到,這個不祥的念頭,在未來的歲月里,竟以一種最慘烈的方式,一語成讖。
03
日子就像指尖的沙,抓不住,也留不下,匆匆地就從崇禎元年滑到了崇禎二年。
乾清宮西暖閣里的燈火,依舊夜夜通明。年輕天子的鬢角,似乎已經有了幾根操勞過度的銀絲??纱竺鞒木謩荩瑓s并未像他期望的那樣,一日千里地好轉起來。
西北的災情越來越重,官府的賑濟杯水車薪,活不下去的饑民,成群結隊地嘯聚山林,跟著高迎祥、李自成這些人鬧事,流寇的隊伍越剿越多,像撲不滅的野火。朝廷的賦稅,因為天災人禍,連年虧空,國庫里老鼠跑得都比銀子快。
而最讓朱由檢寢食難安的,依舊是那把懸在帝國東北方向頭頂上的利劍——關外的后金。
自從努爾哈赤死后,他的兒子皇太極繼位,這個新生的政權,非但沒有衰落,反而越發地咄咄逼人。他麾下的八旗鐵騎,兵強馬壯,驍勇善戰,像一群永遠也喂不飽的餓狼,時時刻刻都用貪婪的目光,盯著山海關內這片富饒繁華的土地。
遼東前線送回來的戰報,十封里倒有八封是壞消息。今天這個堡壘被攻破,明天那個將領戰死,國庫里好不容易搜刮出來的雪花花的銀子,流水似的運往前線,卻像扔進了一個無底洞,連個響聲都聽不見。
為了遼東的戰事,朝堂之上,那些飽讀詩書的文官和為數不多的武將們,吵得不可開交,唾沫星子都能把太和殿的地板打濕。
兵部尚書慷慨激昂,主張集中全國兵力,畢其功于一役,跟后金在遼西走廊上決一死戰??蓱舨可袝R上站出來哭窮,說國庫空虛,根本支撐不起一場大規模的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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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閣的幾位大學士,引經據典,認為應該采取守勢,堅壁清野,步步為營,慢慢地把后金給耗死??汕熬€的將領們卻上書說,軍心士氣低落,一味防守,只會讓士兵們越來越沒有斗志。
甚至還有些膽小怕事的官員,偷偷地給皇帝上密折,建議放棄遼東所有土地,將兵力全部撤回山海關,憑借雄關天險來防守。更有甚者,提出了當年宋室南渡的餿主意,建議皇帝考慮遷都南京。
朱由檢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聽著下面那些他曾經寄予厚望的大臣們,為了各自的利益和政見,互相指責,互相攻訐,只覺得一陣陣頭暈目眩,胸口發悶。這些人,說起大道理來個個口若懸河,可誰也拿不出一個真正切實可行的、能解決問題的法子。
他為此煩躁到了極點,好幾次在退朝之后,氣得在空無一人的西暖閣里來回踱步,像一頭被關在籠子里的困獸,最后將御案上的奏折猛地掃落在地,紙張散落一地,像一群受驚的蝴蝶。
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絕望氛圍里,“那一位忠臣”的名字,第一次以一種極具沖擊力的方式,闖進了皇帝的視野。
他不是通過朝堂覲見,也不是通過某位閣老重臣的鄭重舉薦。他,是跟著一份來自薊遼前線的、快馬加鞭送來的加急奏報,一起被送到朱由檢面前的。
那是一個沉悶的傍晚,王承恩記得很清楚。皇帝已經批閱了一整天的奏折,眼睛都熬紅了,正端著一碗王承恩給他熬的提神湯藥在喝。當這份奏報由通政司的官員呈遞上來時,他本是習慣性地帶著一臉的疲憊和不耐煩打開的。
可只看了幾行,他的眼睛就亮了。那是一種在黑暗中跋涉了許久的人,突然看到遠處有火光時才會有的眼神。
“好!寫得好!說得好!”
王承恩很少見皇帝如此失態地稱贊一份奏報。他好奇地湊上前去,只見那奏報上的字,寫得龍飛鳳舞,筆力遒勁,仿佛每一筆每一劃都帶著一股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奏報里沒有那些文官們常用的華麗詞藻和長篇大論,而是用最簡練、最直白的語言,一針見血地剖析了遼東屢戰屢敗的幾大根源:軍心渙散,將領內耗,糧餉不濟,權責不明。每一條都說到了問題的骨子里,仿佛親眼所見一般。
更重要的是,在奏報的最后,此人提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甚至可以說是狂妄的方略。
朱由檢看得入了神,他把那份奏報翻來覆去看了三遍,連手里的湯藥涼了都渾然不覺。最后,他猛地一拍御案,大聲對王承恩說:“承恩!你快來看!這才是真正懂得兵事的人!這才是能為朕分憂的干才!朕總算是找到了一個不是光說不練的!”
王承恩看不懂那些排兵布陣的軍國大事,但他看得懂皇帝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久旱逢甘霖的欣喜,是一種在驚濤駭浪中快要沉船時,突然看到一座堅實燈塔的狂喜。
第二天早朝,朱由檢就把那份奏報拿了出來,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宣讀。然后,他力排眾議,當場宣布,要破格重用這位寫奏報的將軍,讓他總攬遼東軍務。
消息一出,沉寂的朝堂立刻像一鍋滾油里潑進了一瓢冷水,炸開了鍋。
一些思想迂腐的老臣立刻站了出來,搖頭晃腦地說:“陛下,萬萬不可!此人不過一介武夫,言辭狂妄,其提出的方略,更是紙上談兵,天方夜譚,絕不可信!”
另一些平日里就與這位將軍所屬的派系不合的官員,更是抓住了機會,添油加醋地攻擊他,說他好大喜功,不過是想借此夸大其詞,騙取兵權,滿足一己之私。
朱由檢為了支持那個他素未謀面的將軍,第一次和整個文官集團撕破了臉。他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指著下面那些喋喋不休的反對者,年輕的臉漲得通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誓死捍衛自己領地的幼獅。
“你們不做事,還不許別人做事嗎!你們拿不出辦法,朕自己找來了能拿出辦法的人,你們又百般阻撓!你們的眼里,到底還有沒有朕這個天子!到底還有沒有我大明江山!”
那一次,朝會不歡而散。王承恩跟在拂袖而去的皇帝身后,都能感覺到主子氣得渾身發抖。
不久之后,皇帝頂住了所有壓力,下了一道旨意,召那位將軍火速入京,在皇宮的平臺上,當著所有重要大臣的面,進行奏對。
王承恩這才第一次見到了這位攪動了滿朝風雨的“那一位”。
他約莫四十多歲的年紀,身材魁梧高大,站在那里像一截鐵塔。一張臉被關外的烈日和風沙吹得黝黑粗糙,上面甚至還有幾道淺淺的、不知是刀傷還是劃傷的疤痕。他不像京城里那些養尊處優的官員,身上沒有熏香的味道,也沒有那種文人的酸腐氣。他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混雜著風沙、皮革和鐵銹的氣味。
那是一種屬于戰場和邊關的味道。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雙眼睛。亮得嚇人,像草原上的鷹隼一樣銳利。他看人一眼,不閃不避,目光仿佛能直接穿透你的皮囊,看到你的骨頭里去。
他在皇帝面前,沒有絲毫的諂媚和畏縮,只是拱手長揖,行了一個標準的武將之禮,聲音洪亮如鐘:“臣,袁崇煥,參見陛下?!?/p>
皇帝讓他平身,賜座。然后,單刀直入地問他遼東的局勢。
他直截了當地回答,只有三個字:“爛透了。”
皇帝問他,為何屢戰屢敗。
他毫不客氣地指出,問題不在前線的士兵,而在朝廷,在兵部,在那些只知道紙上談兵的文官。
皇帝問他,需要什么。
他張口,就要了三樣東西:權、錢、和皇帝毫無保留的信任。
“陛下若信臣,便請將整個薊遼防線的軍政大權,盡數交付于臣。所有將領任免,錢糧器械,臣可自行調配。臣在前線指揮作戰,戰機稍縱即逝,或有不及請示之處,望陛下能恕臣專斷之罪!”
他的話,讓在場的所有大臣都倒吸一口涼氣。這是赤裸裸地要權,要尚方寶劍!
朱由檢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聽得更加專注。他身體前傾,時而點頭表示贊同,時而追問具體的細節,時而又陷入深深的沉思。王承恩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茶水,他注意到,這是皇帝登基以來,第一次如此全神貫注地聽一個臣子講話。他的眼神里,閃爍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混雜著欣賞、激動和希望的復雜光芒。
那一場平臺奏對,從下午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等袁崇煥告退之后,整個乾清宮都靜悄悄的。朱由檢一個人在空曠的大殿里,來回走了好幾圈,最后,他停在王承恩面前,雙眼放光,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承恩!朕找到了!朕真的找到了能為我大明鎮守國門的人了!朕要給他尚方寶劍,給他最大的權力!朕要讓他放開手腳,給朕狠狠地去干!”
看著主子那張因為興奮而通紅的臉,王承恩也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他覺得,大明的春天,這一次,是真的要來了。
他卻忘了,春天到來之前,往往還有一場最酷烈、最能凍死人的倒春寒。
04
袁崇煥沒有辜負少年天子的期望和重托。
他就像一把剛剛淬火開刃的絕世好刀,一回到遼東,就展現出了驚人的鋒芒。他大刀闊斧地整頓軍務,將那些盤根錯節、暮氣沉沉的舊部勢力重新洗牌。他用雷霆手段,斬了幾個向來跋扈不法、甚至克扣軍餉的將領,其中就包括那個盤踞皮島、亦商亦盜、幾乎自成一體的總兵毛文龍。這一舉動,雖然在朝中引起了巨大的爭議,卻極大地整肅了軍紀,讓整個遼東的軍隊面貌為之一新。
他修復了殘破的城防,招募流民開墾田地,實現了軍屯的初步自給。他甚至還一改過去被動防守的策略,親自帶著他手下那支最精銳的關寧鐵騎,主動出擊,在寧遠、錦州一帶,打了幾個不大不小,但足以極大振奮人心和士氣的勝仗。
一時間,袁崇煥的聲望,如日中天。京城里,來自遼東的捷報雪片般地飛向紫禁城。朱由檢每次看到,都龍顏大悅,常常在早朝時,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毫不吝惜自己的贊美之詞,稱其為“國之長城”。
可事情,往往有它的兩面性。陽光越是熾烈,投下的陰影就越是黑暗。
皇帝在乾清宮里看到的,是勝利的捷報和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但在朝堂之下,在那些因為袁崇煥的崛起而利益受損的官員府邸里,在京城各大酒樓茶肆的竊竊私語中,流傳的,卻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音。
“聽說了嗎?那位袁督師,現在在關外,簡直就是個土皇帝,說一不二,誰的面子都不給?!?/p>
“可不是嘛!連朝廷冊封的總兵,他都敢說殺就給殺了,連跟皇上遞個折子請示一聲都沒有。這叫什么?這叫擁兵自重,目無君上!”
“我有個親戚在兵部當差,他說啊,袁崇煥練的那些兵,現在只聽他一個人的將令,連兵部的調令都不怎么管用了。這哪里是朝廷的兵馬,分明就是他袁家的私人家??!”
“還有更嚇人的,有人說他當初之所以能打贏寧遠大捷,是因為他跟關外的皇太極眉來眼去,私下里有勾結,皇太極故意放水,就是為了把他捧起來……”
這些話,起初只是藏在陰暗角落里的流言蜚語,像潮濕墻角長出的毒蘑菇。但很快,它們就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采摘、包裝,變成了白紙黑字的奏折,源源不斷地,像雪片一樣,送到了朱由檢的御案之上。
彈劾袁崇煥的奏折,幾乎和夸贊他的捷報一樣多。
那些在朝堂上反對過他,或者被他整頓過的舊勢力所代表的文官集團,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蒼蠅,開始有組織、有計劃地系統性構陷他。
他們抓住他“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行事風格,反復攻擊他專權跋扈。他們將他為了整肅軍紀、統一號令而處決不聽調遣的邊將毛文龍,描繪成排除異己、濫殺無辜的滔天大罪,說他是“開邊釁,殺良將”。
朱由檢的性子,本就多疑。這是他從他祖輩那里繼承來的、刻在骨子里的帝王本能。起初,他對這些言論嗤之以鼻,認為這純粹是政敵之間毫無根據的誣蔑。他甚至還為了袁崇煥,在朝堂上斥責過那些上書的言官,將幾本彈劾奏折當場撕碎。
但謊言這種東西,有一個可怕的特性。那就是,當它被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反復說上一千遍之后,聽的人心里,就難免會打個咯噔,覺得它好像有了那么點真實性。尤其是當那些謊言,正好精準地戳中了他內心最深處、最恐懼的那根神經時。
皇帝最怕什么?他自小熟讀史書,他最怕的就是漢末的董卓,唐末的藩鎮。他怕那些手握重兵的將領,羽翼豐滿之后,會變得不受控制,最終會反噬君主,威脅到他朱家的皇權。這是刻在每一個大明朝皇帝骨子里的警惕。
袁崇煥在前方為了打贏仗,確實做了一些在文官看來“出格”的事情。他需要錢,國庫撥付不足,他就繞開戶部,自己跟富可敵國的晉商談判,用邊關的貿易權換取軍餉;他需要人,兵部補充兵員太慢,他就自己招兵買馬,擴充實力。
這些在當時的情況下,都是為了打贏那場看似不可能的戰爭,而不得不采取的權宜之計??稍诰┏抢锏幕实酆湍切┲欢米孀谝幘氐奈墓賯兛磥?,這樁樁件件,都像是“擁兵自重”、“培植私黨”的鐵證。
王承恩漸漸發現,皇帝的臉色變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每次看到遼東的捷報就由衷地高興。他常常一個人,在深夜里,對著那些彈劾袁崇煥的奏折,一看就是大半夜。西暖閣的燭火搖曳,映得他那張年輕的臉忽明忽暗,眉頭緊緊地擰成一個疙瘩,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陛下,夜深了,這些個嚼舌根的折子,別看了,看了凈是慪氣,傷眼睛?!蓖醭卸骺粗髯尤諠u憔悴,心疼得不行,忍不住開口勸道。
“不看?”朱由檢抬起頭,那雙曾經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布滿了猜疑的血絲,“不看朕怎么知道,朕親手提拔起來的封疆大吏,朕倚為長城的國之棟梁,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王承恩的心里猛地一沉。他壯著膽子,又多說了一句:“陛下,奴才不懂軍國大事??膳庞X得,打仗的人,性子都直來直去,跟猛虎一樣,不像咱們在京城的,懂得那么多彎彎繞。只要他能替您看好家,守住國門,一些小節……您就別太往心里去了?!?/p>
“小節?”朱由檢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異常尖銳和刺耳,“擅殺朝廷一品大員是小節?私通敵寇是小節?養寇自重也是小節?承恩!你一個內官懂什么!朕的心里,有數!”
這是皇帝第一次,用如此嚴厲、如此不耐煩的語氣沖著他說話。那句“你一個內官懂什么”,像一根又冷又硬的冰刺,狠狠地扎進了王承恩的心里,讓他后面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知道,這不是皇帝在真的怪他。這是皇帝自己的內心,已經亂了。那座他對袁崇煥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堤壩,已經在無數次的讒言侵蝕下,出現了無數道細微的、卻致命的裂縫。
壓垮這道堤壩的最后一根稻草,來得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又是如此的致命。
崇禎二年冬,后金的數萬鐵騎,在皇太極的親自率領下,做出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舉動。他們繞開了袁崇煥重兵布防的寧錦防線,借道與后金交好的蒙古部落,攻破了長城防御薄弱的大安口。
如同一把燒紅的尖刀,輕而易舉地捅破了牛皮紙,后金大軍長驅直入,一路勢如破竹,兵鋒直指大明的都城——北京。
“己巳之變”爆發了。
京師震動,滿城惶然。城里的王公貴族們,紛紛打包細軟,準備南逃。百姓們更是終日惶恐,以為末日將至。
正在山海關的袁崇煥得到消息,心急如焚。他知道京師兵力空虛,根本抵擋不住八旗鐵騎的沖擊。他顧不上等朝廷的旨意,親率麾下最精銳的九千關寧鐵騎,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在冰天雪地里奔襲數百里,趕來京城救援。
他在北京城的廣渠門外,恰好迎頭撞上了正準備攻城的后金大軍。一場慘烈無比的血戰就此展開。袁崇煥身先士卒,據說他身上的鎧甲都被箭射得像刺猬一樣,手臂也中了箭傷??伤彩菓{著這九千疲憊之師,死死地遏制住了數萬敵軍的攻勢,保住了北京城的九門不失。
這本是天大的救駕之功,是足以名垂青史的忠勇之舉。
可他的政敵們,卻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可以置他于死地的機會。他們在驚魂未定的皇帝耳邊,散布出了一個最陰險、最惡毒、也最致命的謠言。
“他為什么來得這么巧?后金大軍為什么偏偏從他的防區縫隙里鉆了過來,而且一路南下暢通無阻?”
“這根本就是一場他自導自演的苦肉計!是他故意放后金進關,是他把敵人引到京城腳下的!”
“他想干什么?他想以救駕勤王為名,手握重兵,陳兵于京師城下,然后里應外合,逼迫陛下退位!他想做第二個曹操!”
這個謠言,像一滴濃縮了世界上所有惡意的劇毒,精準無比地,滴進了朱由檢那顆已經充滿了猜忌和恐懼的心里。
一個寒風刺骨的深夜,西暖閣里燈火通明,地龍燒得屋里暖如春夏,可氣氛卻比外面的冰雪還要冷。皇帝緊急召見了幾位他最信任的內閣大臣和言官。
王承恩在殿門外垂手侍立,殿門沒有關嚴,虛掩著一道縫。他能清晰地聽到里面傳來的、壓低了聲音卻異常激動的交談。
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的大臣們,此刻一個個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義憤填膺,添油加醋地描述著城外袁崇煥的“險惡用心”。他們甚至拿出了一些所謂的“證據”,比如一個被錦衣衛屈打成招、聲稱自己是袁崇煥派去和皇太極聯絡的“信使”,又比如一些捕風捉影、被刻意歪曲解讀的往來文書。
朱由檢就坐在龍椅上,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王承恩從門縫里偷偷看進去,只見主子的臉在跳動的燭光下忽明忽暗,臉色白得像一張宣紙,沒有半點血色。他的手,死死地抓著龍椅的扶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甚至在微微地顫抖。
他的目光,越過眼前這些“忠心耿耿”、“為他著想”的股肱之臣,望向窗外。遠處,廣渠門方向的天空,被連綿不絕的廝殺火光,映得一片不祥的暗紅。喊殺聲和炮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一邊,是正在冰天雪地里為他、為大明浴血奮戰的將士。
另一邊,是正在他耳邊,用最懇切的語氣“揭露驚天陰謀”的心腹之臣。
他的大腦,他的理智,在這一刻,徹底亂了。
恐懼,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無聲無息地爬上他的脊背,纏住了他的心臟,并且越收越緊。他怕了,他真的怕了。他怕那個手握精兵、性格桀驁不馴的將軍,真的會像大臣們說的那樣,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奪了他的江山。
王承恩看到,皇帝的身體,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顫抖。
那一刻,王承恩的心,像是被人扔進了一個冰窟窿,一直沉,一直沉,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完了。
主子心里那座本就搖搖欲墜的、對那個人的信任堤壩,在這一夜,被讒言的滔天洪水,徹底沖垮了。
05
記憶的碎片,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撥亂,猛地跳躍了一下。它刻意地、甚至可以說是膽怯地,越過了那段最不堪回首的、浸透了鮮血和冤屈的往事,落在了幾年之后,一個同樣陰冷的冬天。
崇禎十二年,冬。
紫禁城里的氣氛,比外面呼嘯的寒風還要凝重。一份從山東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奏報,像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狠狠地砸進了朝堂這片死氣沉沉的池塘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清軍(此時后金已在皇太極手中改國號為大清)再一次破關而入。這一次,他們沒有在北京城下過多停留,而是像一把鋒利的剃刀,沿著運河一路南下,長驅直入,一直打到了山東腹地。
大明朝的山東省會,那座城墻高厚、以固若金湯而著稱的堅城——濟南,在清軍的猛烈圍攻之下,竟然只支撐了一天,就陷落了。
城破之日,宗室德王朱由樞,這位皇帝的叔王,成了清軍的俘虜。山東巡撫顏繼祖,在城樓上督戰時,身中數箭,力竭戰死。城中數萬軍民,慘遭屠戮,血流成河,濟南城幾乎變成了一座鬼城。
消息傳到北京,朱由檢當場就懵了。他呆坐在龍椅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接下來的幾天,他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下去,眼窩深陷,嘴唇干裂。
在緊急召開的御前會議上,他對著滿朝文武,發了自登基以來最大、也最失態的一次火。
“廢物!通通都是廢物!”他將御案上所有的奏折、筆墨、硯臺,一股腦地全部掃落在地,發出噼里啪啦的巨響。他指著下面跪了一地、噤若寒蟬的官員們,聲音嘶啞地怒吼道,“朕養著你們,一年給你們那么多的俸祿,供著你們錦衣玉食!到頭來,就是讓你們把濟南城給朕丟了嗎!就是讓朕的叔王,被一群韃子抓走當俘虜嗎!你們對得起誰!對得起朕,還是對得起大明的列祖列宗!”
大殿里鴉雀無聲,落針可聞。所有人都把頭深深地埋在臂彎里,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觸碰皇帝的雷霆之怒。
就在這一片死寂之中,一個負責監察百官的都察院言官,也許是情急之下口不擇言,也許是心中積郁已久,實在不吐不快,突然抬起頭,大聲說了一句:
“陛下息怒!臣……臣以為,濟南之失,非守城將士之罪也!實乃……實乃我大明如今無良將可用??!若是……若是當年那位袁督師還在,他手下那支百戰精銳的關寧鐵騎還在,區區幾萬敵騎,又怎敢如此深入我大明腹地,如入無人之境!那濟南城,固若金湯,又怎會一日而破!”
這句話,像一道晴天霹靂,在寂靜得可怕的大殿里轟然炸響。
所有人都驚呆了,齊刷刷地,用一種看死人的眼光,看向那個不知死活的言官。
王承恩當時就站在皇帝的龍椅之側,他清楚地看到,在聽到“袁督師”這三個字的時候,皇帝的身體猛地僵住了,就像一尊瞬間被冰封的雕像。
下一秒,一股比剛才還要狂暴十倍的怒火,從皇帝的胸中噴涌而出。
“住口!”
朱由檢猛地抓起手邊僅剩的一支紫毫朱筆,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那支名貴的毛筆,當場就斷成了兩截。他幾步沖下丹陛,一把揪住那個已經嚇得面無人色、篩糠般發抖的言官的衣領,指著他的鼻子,厲聲喝道:
“你說什么?那個逆賊的名字也是你能提的?!他是朕親自下旨,明正典刑,凌遲處死的罪人!他的罪行,昭告天下,天下人皆曰可殺!你現在提起他,是何居心?是想說朕錯了嗎?!你想為他翻案嗎?!來人!給朕把他拖下去,打入詔獄!嚴加審問!”
皇帝的失態和暴怒,讓整個大殿里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所有大臣都跪伏在地,頭都不敢抬一下。王承恩也嚇得魂不附體,他看見皇帝的脖子上青筋暴起,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里,噴射出的,是被人揭開最深處傷疤的痛苦、惱羞成怒和一種近乎瘋狂的、不容置疑的自我維護。
那天之后,皇帝將自己一個人關在西暖閣里,整整一天,誰也不見,也不讓任何人進去,傳進去的膳食,也原封不動地被退了出來。
到了深夜,王承恩實在擔心皇帝的身體,悄悄燉了一碗安神補氣的參湯,壯著膽子,端著托盤,輕輕地推開了西暖閣的門。
他以為會看到皇帝在批閱奏章,或者是在余怒未消地生著悶氣??裳矍暗木跋?,卻讓他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西暖閣里沒有點幾盞燈,光線很暗,大部分的角落都淹沒在濃重的陰影里。皇帝沒有坐在那張寬大的御案前,而是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的軟榻上,背對著門口。
他沒有看書,也沒有看奏折。他就那么靜靜地坐在那片深沉的黑暗里,手里,正摩挲著一個東西。
王承恩的腳步,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再也無法向前移動分毫。他認得那個東西。
那是一個長方形的、由上好的紫檀木制成的小匣子。匣子不大,剛好可以雙手捧住。因為常年被主人拿出來摩挲,匣子的邊角已經被磨得異常圓潤,呈現出一種油光發亮的、溫潤的包漿色澤。
這個匣子,是皇帝最私密的物件之一。除了他自己和貼身伺候的王承恩,整個皇宮里,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的存在。
王承恩也知道,那匣子里,究竟裝著什么。
里面沒有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也沒有什么稀世的古玩字畫。里面,只有一份已經微微泛黃的奏疏。一份用他最熟悉的、那個人的筆跡寫成的奏疏。奏疏的封面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四個大字:《五年平遼》。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崇禎二年,那位督師第一次平臺奏對,向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呈獻的復國方略。他向皇帝立下軍令狀,向天下人夸下海口,只要皇帝能給他足夠的權力、錢糧和信任,他有把握在五年之內,徹底掃平關外的后金,收復整個遼東。
這個匣子,在那位督師被處死之后,并沒有像他的其他遺物一樣被銷毀。它一直被皇帝悄悄地藏在西暖閣最深處的柜子里,藏在這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皇帝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王承恩進來了。他只是低著頭,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清冷慘白的月光,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輕輕撫摸著那個冰冷而光滑的匣子。
突然,他用一種幾不可聞的、夢囈般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暗,對著那個早已化為枯骨的冤魂,喃喃地問道:
“五年……”
“你跟朕說……五年……”
他的聲音里,沒有了白天在朝堂上的那種暴怒和強硬,只有一種卸下了所有偽裝的、無盡的疲憊、迷茫和一絲深藏在心底,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悔恨。
“可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騙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