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那棟爬滿常春藤的老宅,已經很久沒有這般“熱鬧”過了。
七十六歲的朱保國靠在客廳那把厚重的紫檀木太師椅上,目光沉沉地掃過圍坐的家人。
空氣里彌漫著新沏龍井的微澀香氣,卻也壓不住那股山雨欲來的緊繃。
他手里捏著一份文件,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今天之后,這個家表面的平靜將被徹底撕碎。
三百給老大葉廣澤,五百給老二曹興華,他盤算得清楚,這基于過往貢獻與未來指望的分配“合情合理”。
至于角落那個沉默的、與他并無血緣的小兒子蕭晉鵬……他的目光像避開什么不潔之物般,飛快地掠過。
那孩子只是垂著眼,盯著自己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膝蓋,仿佛周遭一切與他無關。
朱保國清了清嗓子,準備宣布他思考了無數個夜晚的決定。
他以為這八百萬元能安頓好身后事,維系住最后的體面與掌控,卻未曾想,這疊厚厚的紙張,會成為撬動整個家庭根基、暴露所有脆弱偽裝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支點。
而那個被忽略的、悄然離去的影子,將在未來某個絕望時刻,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籠罩這個分崩離析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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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初秋的夕陽透過老宅西側的菱形花格窗,在客廳暗紅色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光線里塵埃浮動,像極了此刻屋內滯重又紛亂的心緒。
朱保國穿著件半舊的藏青色中式褂子,背脊挺得筆直,試圖維持一家之主的威嚴。
但微微顫抖的嘴唇和過于用力握著茶杯的手,泄露了他的不安。
長子葉廣澤坐在他左手邊的沙發上,身體前傾,雙手交握放在膝上,一副認真聆聽的姿態。
但他那雙不時瞟向父親手中文件袋的眼睛,閃著精明而急切的光。
次子曹興華則靠在另一張單人沙發里,姿態看似放松,翹著的二郎腿卻在不自覺地輕輕晃動,指尖在沙發扶手上無聲地敲擊。
他的目光在父親和大哥之間游移,計算著什么。
傅玉梅,朱保國的續弦妻子,坐在稍遠一些的凳子上,雙手不安地絞著一塊素色手帕。
她看著自己的丈夫,又擔憂地望望角落里的蕭晉鵬,欲言又止。
蕭晉鵬就坐在靠近門邊的矮凳上,那是平時放置花盆或雜物的地方。
他低著頭,柔軟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大半眉眼,只露出緊抿的、沒什么血色的嘴唇。
他整個人縮在那件普通的灰色連帽衫里,像是要努力把自己藏起來,與這屋內的暗流涌動隔開。
“人都齊了。”朱保國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葉廣澤立刻挺直了背,曹興華也放下了翹著的腿。
朱保國的目光緩緩掃過兩個兒子,在葉廣澤臉上頓了頓,又在曹興華身上停了停,那里面包含著一種復雜的、評估的意味。
但當他的視線轉向角落時,卻只是漠然的一瞥,隨即收了回來,仿佛那里空無一物。
“我這把年紀,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朱保國繼續說,語速緩慢,帶著刻意營造的莊重,“有些事,該定下來了,免得日后有什么糾葛,傷了一家人的和氣。”傅玉梅的手帕絞得更緊了。
葉廣澤適時地開口,聲音里充滿了關切:“爸,您別這么說,您身體硬朗著呢。
不過……早點安排,也好讓我們做兒子的心里有個底,知道該怎么更好地孝順您?!辈芘d華也跟著點頭,附和道:“大哥說得對,爸,我們都聽您的?!敝毂鴮蓚€兒子的表態似乎很受用,臉上緊繃的線條柔和了些許。
他拿起那個鼓囊囊的文件袋,解開繞線,從里面取出幾份裝訂好的文件。
“家里這些年的積累,房子、鋪面、存款、一些投資,林林總總,折算下來,大概有八百萬?!彼鲁鲞@個數字時,屋里明顯響起細微的吸氣聲。
葉廣澤的背脊更直了,曹興華敲擊扶手的手指停了下來。
連傅玉梅都驚訝地微微張開了嘴,她顯然并不完全清楚家里的具體資產。
只有蕭晉鵬,依舊低著頭,仿佛聽到的只是一個與己無關的數字。
朱保國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到兩個大兒子身上:“廣澤,你是老大,成家早,為家里操心也多。
前年你媳婦家那攤子事,家里也支持了不少。
這三百,你拿著?!彼麑⒁环菸募葡蛉~廣澤。
葉廣澤幾乎是搶似的接了過去,快速翻到末尾確認數字,臉上瞬間涌起一陣激動的潮紅,但他立刻克制住了,換上感激涕零的表情:“爸……謝謝爸!我,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曹興華的眼神立刻銳利起來,緊緊盯著父親手里剩下的文件。
朱保國轉向他:“興華,你腦子活,這幾年跟著我做生意,也出了不少力。
你那家新公司要擴張,正是用錢的時候。
這五百萬,你拿去,好好干?!钡诙莞竦奈募f了過去。
曹興華接過,沒有立刻翻看,而是掂了掂分量,嘴角難以抑制地向上彎起,露出一個混雜著滿意和得意的笑容:“放心吧爸,我一定把公司做大做強,給您老爭光!”分完了八百。
客廳里一時只剩下紙張翻動的窸窣聲和略顯粗重的呼吸。
朱保國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身體向后靠進椅背,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葉廣澤和曹興華各自低頭看著手里的文件,眼神熾熱,仿佛已經看到了那些數字背后嶄新的車、更大的房子、更誘人的投資機會。
傅玉梅看著丈夫,又看看兩個喜形于色的繼子,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把目光投向角落。
那里,蕭晉鵬不知何時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委屈,甚至沒有失望。
那雙過于沉靜的眼睛,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地望向他的父親,望向他的哥哥們,望向那份已然分完、與他毫無關系的家產。
然后,他極輕微地、幾乎不可察覺地,牽動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種徹底的釋然,或者說是某種確認。
他安靜地站起身,凳子與地面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終于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朱保國皺眉看過來,葉廣澤和曹興華也從文件上移開視線,眼神里帶著些許被打擾的不耐,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既得利益者的居高臨下。
“爸,”蕭晉鵬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在突然安靜下來的客廳里回蕩,“我的那份,是零,對嗎?”朱保國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直接問出來,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隨即被慣有的、面對這個兒子時的疏離和些許厭煩取代。
他放下茶杯,語氣生硬:“晉鵬,你還年輕,前途無量。
家里這些,是你兩個哥哥應得的。
你……靠自己,更好?!比~廣澤干咳一聲,試圖打圓場,話里卻帶著刺:“三弟,爸說得對。
你名牌大學畢業,有本事,不像我們,就得靠家里這點老底。”曹興華則皮笑肉不笑地接了一句:“就是,三弟心氣高,怕是也看不上這點小錢吧?”蕭晉鵬靜靜地聽著,目光從父親臉上,移到大哥臉上,再移到二哥臉上。
那目光如此平靜,卻讓被看到的人心頭莫名一悸。
他沒有反駁,沒有質問,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說:“好,我明白了?!闭f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拉開那扇沉重的木門,走進了漸漸濃重起來的暮色里。
門在他身后輕輕合上,發出一聲悶響,仿佛給這場家族會議畫上了一個突兀的休止符。
客廳里重新安靜下來,卻彌漫著一股比之前更令人不安的氣息。
朱保國忽然覺得手里的茶,變得異常苦澀。
02
夜色完全吞沒了老宅。
客廳里的燈光透過窗戶,在門前的水泥地上切割出一塊昏黃的光域。
樓上的書房里,隱約傳來葉廣澤和曹興華壓低卻難掩興奮的討論聲,他們在計劃著各自資金的用途,偶爾夾雜著對對方份額多少的微妙比較。
朱保國已經回了臥室,似乎有些疲憊,又似乎不愿面對分產之后某種無形的空洞。
傅玉梅獨自在廚房收拾,水流聲嘩嘩作響,她卻有些心不在焉,不時望向通往后院的側門。
蕭晉鵬的房間在宅子最東邊,靠近后院。
那原本是間堆放舊物的儲藏室,后來簡單收拾出來給他住。
傅玉梅擦干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走了過去。
房門虛掩著,里面透出光。
她推開一點縫隙,看見蕭晉鵬正在收拾行李。
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一個半舊的行李箱攤開在地上,里面已經整齊地疊放了幾件衣物,都是些簡單的T恤、襯衫和牛仔褲。
書桌上原本就不多的書和資料已經不見了,想必是提前處理了。
他正從床頭取下一個小相框,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張合影,照片上的女人溫婉秀麗,摟著年幼的他,笑容燦爛。
那是他的親生母親。
蕭晉鵬用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母親的臉,看了片刻,然后將它小心翼翼地用軟布包好,放進了行李箱的夾層。
他的動作很慢,很仔細,帶著一種訣別的鄭重。
傅玉梅心里一酸,推門走了進去。
“晉鵬……”她輕聲喚道。
蕭晉鵬轉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溫和了些許:“傅姨。”傅玉梅走到他面前,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薄薄的信封,塞到他手里:“孩子,這個你拿著……不多,是我自己攢下的一點錢。
你爸他……你別怪他,他年紀大了,有時候想法固執……”蕭晉鵬低頭看著那個信封。
信封很輕,估計里面最多萬把塊錢,可能是這位繼母省吃儉用很久才存下的。
他能感受到那份小心翼翼的善意和補償。
但他搖了搖頭,將信封輕輕推回傅玉梅手中。
“傅姨,謝謝您。”他的聲音很低,卻很堅定,“這個,我不能要。
您自己留著,以后……或許用得上?!备涤衩返氖纸┰谀抢铮廴σ幌伦蛹t了:“那你……你準備去哪兒?你爸他就那么一說,這是你的家,你……”家?蕭晉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自嘲的漣漪。
他沒有回答,只是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鏈,鎖好,提起。
“傅姨,”他看著她,這個在他生母去世后嫁過來、從未苛待他卻也無力改變什么的善良女人,“您多保重。
爸的脾氣您知道,以后……多顧著自己點?!彼f完,提起行李箱,朝門口走去。
傅玉梅攥著那個被退回的信封,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她追到后院門口,夜風很涼,吹得她打了個寒顫。
蕭晉鵬瘦高的身影已經融入了巷子口的黑暗中,只有行李箱的輪子碾過青石板路面,發出空洞而規律的“咕嚕”聲,漸行漸遠。
“晉鵬!”傅玉梅忍不住又喊了一聲,聲音帶著哭腔。
那身影似乎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只是抬起手,朝身后輕輕揮了揮,隨即徹底消失在拐角。
夜色濃稠如墨,將他離開的痕跡抹得一干二凈。
傅玉梅站在門口,良久,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
樓上兄弟倆的討論似乎達成了什么階段性共識,傳來一陣心照不宣的笑聲。
她看著這個燈火通明卻感覺驟然冷清下來的家,心頭沉甸甸的,仿佛預感到有什么東西,從蕭晉鵬拉上行李箱拉鏈的那一刻起,就真的徹底斷了。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身上帶了多少錢。
她只記得他最后那個平靜的眼神,和那句“保重”。
那不像一個負氣離家的孩子,更像一個了斷塵緣、奔赴遠方的旅人。
后院的角落里,一叢夜來香正在悄然開放,濃郁的香氣在夜風中擴散,甜得發膩,卻無人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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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分得家產后的日子,像加了速的膠片,帶著一種虛浮的熱鬧,飛快地翻篇。
朱家老宅一下子空寂了不少,但也似乎“清凈”了。
朱保國起初頗有些志得意滿,覺得解決了心頭大事,兩個兒子得了實惠,往后只會更加孝順。
他開始更有興致地侍弄院子里的幾盆蘭花,偶爾約老友下棋喝茶,話題總不經意間引到兒子們的“出息”和自己“公平”的安排上。
葉廣澤拿到三百萬后,幾乎沒有任何耽擱。
他本來就經營著一家不大不小的建材店,一直苦于資金不足,無法擴大規模,也拿不到更有優勢的代理權。
這筆錢對他而言,是久旱甘霖。
他很快盤下了隔壁的店面,將招牌換得更大更醒目,進貨的檔次和數量也提了上去。
飯局多了起來,名片上的頭銜悄然變成了“總經理”。
他對妻子說話的聲音都洪亮了幾分,換了一輛新的SUV,每次開回老宅,都要把車停在最顯眼的位置,引擎聲故意弄得有些響。
他來探望父親的頻率,頭兩個月還算正常,每次來都提著時興的營養品,說話也客氣。
但第三個月開始,間隔就拉長了。
電話里的理由總是很充分:“爸,最近在談一個大單子,對方難纏,實在走不開。”“爸,新店裝修到了關鍵階段,我得盯著,不然那幫工人偷懶?!薄鞍?,我陪客戶在外地考察呢,回來就去看您?!敝毂鴮χ鴴鞌嗟碾娫挕班培拧眱陕?,放下話筒時,眉頭會微微皺起,但看著窗外自己那盆長勢喜人的春蘭,又會自我寬慰:孩子忙事業,是正事。
曹興華的五百萬,動靜更大。
他原本就和朋友合伙搞一家科技貿易公司,主打一些智能硬件和概念投資,聽起來比大哥的建材生意“高級”不少。
五百萬到手,他的野心迅速膨脹。
他換了更寬敞氣派的辦公室,招兵買馬,團隊人數翻了一番。
投資的項目也更加五花八門,從區塊鏈概念到網紅孵化,什么熱門碰什么。
他的朋友圈不再是家?,嵤?,而是各種行業峰會、高端酒會的合影,配文充滿“格局”、“風口”、“賦能”之類的詞匯。
他來老宅的次數比葉廣澤更少,來了也是電話不斷,對著手機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壓低聲音密談,手指在空中比劃,仿佛在指揮千軍萬馬。
送給父親的禮物變成了包裝精美的進口保健品,或者據說有收藏價值的藝術品擺件,價格不菲,卻總讓人覺得隔了一層。
朱保國對著那些看不懂的抽象擺件,有時會愣神。
兩個兒子之間,那種微妙的競爭和算計,在共同分割了八百萬后,并未消弭,反而因為彼此都覺得自己“更有底氣”而更加表面化。
一次家庭聚餐(蕭晉鵬自然不在場),葉廣澤看似無意地提起:“興華,聽說你們投的那個什么虛擬幣項目,最近行情波動很大啊?可要小心點,爸那錢來得不容易?!辈芘d華立刻反唇相譏:“大哥放心,我們做的是長遠生態布局,不像有些傳統行業,一有點政策風吹草動就岌岌可危。
你那新店鋪,消防驗收過了嗎?”飯桌上的氣氛頓時有些僵硬。
朱保國沉下臉:“吃飯就吃飯,說這些干什么!”兩人這才噤聲,但眼神交錯間,火花四濺。
他們都暗自覺得,自己才是更配得到更多家產、更能光耀門楣的那個,對對方手里的錢,既鄙夷,又隱隱嫉妒。
至于那個被“零分配”的三弟,早已像一滴水蒸發在陽光下,無人提及。
只有在極偶爾的時候,比如看到傅玉梅端上某道蕭晉鵬以前喜歡吃的菜,朱保國會怔忪一瞬,但隨即就會被葉廣澤匯報的新店業績,或者曹興華描述的未來商業藍圖拉回現實。
老宅似乎恢復了平靜,甚至因為兩個兒子“事業騰達”而顯得更有榮光。
但傅玉梅能感覺到一種不同。
屋子里的暖氣開得很足,她卻時常覺得冷。
她打理著家務,照顧著朱保國的起居,聽他說起兒子們的新消息,臉上附和著笑,心里卻空落落的。
她總會想起那個暮色中沉默離開的背影,想起他推回信封時冰涼的手指。
夜深人靜時,她會輕輕走到東邊那個已經空了的房間門口,站一會兒。
里面干干凈凈,仿佛從未有人住過。
只有窗臺上,不知何時落下的一層薄灰,昭示著時光的流逝和某種被刻意遺忘的存在。
朱保國的蘭花在精心照料下開得很好,但他對著蘭花發呆的時間,似乎越來越長了。
他開始更頻繁地問傅玉梅:“廣澤上次來,是什么時候?”“興華說那個項目,到底靠譜不?”問題往往沒有答案,或者得到的答案是含糊的“前兩天”、“可能吧”。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篤定地談論兒子們的孝順和事業的輝煌。
一種隱約的、被冷落的不安,像墻角悄悄蔓延的濕氣,開始侵蝕這個曾經以為用金錢就能穩固的家。
04
變化來得猝不及防,像一場毫無征兆的雷暴,徹底擊碎了朱家表面維持的平靜。
那是分家產大約半年后的一個清晨,初冬的寒氣已經滲入骨髓。
朱保國照例早起,想到院子里活動一下筋骨。
剛走到客廳,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半邊身體瞬間麻木,不受控制地向一邊歪倒。
他想喊,舌頭卻像打了結,只能發出含糊的“嗬嗬”聲。
沉重的身軀撞翻了邊幾,上面的茶杯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傅玉梅正在廚房準備早餐,聞聲跑出來,看到倒在地上的丈夫,臉一下子煞白,手里的鍋鏟“當啷”落地。
她撲過去,慌亂地喊著朱保國的名字,對方卻只有歪斜的嘴角流著涎水,眼神驚恐而無助地瞪著她。
救護車尖銳的鳴笛劃破了小區的寧靜。
醫院里,診斷結果很快出來:急性腦梗,也就是中風。
雖然搶救及時,命保住了,但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右側肢體偏癱,語言功能嚴重受損,口齒不清,生活基本無法自理。
朱保國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管子,往日威嚴的面孔垮塌下來,只剩下蒼老、病弱和無法掩飾的恐慌。
他咿咿呀呀地想說什么,涎水不斷從歪斜的嘴角流出,傅玉梅紅著眼圈,手忙腳亂地替他擦拭。
最初的兵荒馬亂過去,現實問題冰冷地浮出水面:長期的照料,以及隨之而來的、不菲的醫療和康復費用。
葉廣澤和曹興華都來了醫院,臉上帶著恰當的震驚和擔憂。
葉廣澤握著父親沒有知覺的右手,連聲嘆氣:“爸,您怎么這么不小心!平時讓您多注意身體……”曹興華則皺著眉頭詢問醫生詳細的治療方案和費用,計算著什么。
當醫生提到后續可能需要長期的康復治療和專業護理,費用不低時,兄弟倆交換了一個眼神。
朱保國出院回家的那天,問題開始顯現。
老宅需要改造,方便輪椅進出;需要請人照料,傅玉梅一個人根本應付不來一個完全無法自理的病人;每天的藥物、定期的復查、可能的康復訓練,都是持續的開銷。
傅玉梅試探著問兩個兒子,關于請護工和費用分攤的事情。
葉廣澤率先開口,臉上堆著為難:“傅姨,不是我不愿意。
您看,我新店剛擴張,資金全都壓進去了,每個月貨款、人工,壓力非常大。
這請護工,長期下來可是一大筆錢……而且,我這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實在抽不出太多時間過來?!辈芘d華接著話頭,語氣更加“理性”:“大哥說得是實際問題。
我現在公司正在關鍵融資階段,每天睡不到五個小時,全國到處飛。
爸這邊,我們出錢肯定沒問題,但具體照顧,還是得靠您多辛苦。
或者……我們可以輪班?一人照顧一段時間?”他提出的輪班,立刻被葉廣澤否決:“輪班?我怎么輪?我店里能離得了人嗎?再說,我那兒離老宅遠,來回不方便。
興華,你公司不是請了那么多助理嗎?不能協調一下?”兩人就在病床前,你一言我一語,聲音越來越高,核心議題只有一個:自己有多忙,多困難,對方應該多承擔。
躺在床上的朱保國,雖然口不能言,但耳朵能聽,意識清醒。
他渾濁的眼睛看著兩個為他那八百萬爭執過的兒子,此刻為了誰該多付出一點時間和金錢而推諉,臉上肌肉抽搐著,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響,不知是憤怒還是悲涼。
傅玉梅看著這一幕,心寒到了極點。
她打斷他們的爭吵,聲音疲憊而顫抖:“別吵了!你們爸還躺著呢!先……先請個臨時護工吧,錢……錢我這里還有點……”她拿出了自己那點微薄的積蓄,還有當年蕭晉鵬不肯要的那個信封。
葉廣澤和曹興華這才暫時休戰,各自“慷慨”地表示會承擔一部分費用,但具體數額和方式,需要“再商量”。
商量變成了漫長的拉鋸。
護工請來了,但昂貴的費用讓傅玉梅難以獨自支撐。
她給葉廣澤打電話,葉廣澤說剛進了大批貨,現金流緊張,下個月一定給。
她給曹興華打電話,曹興華說正在談一個至關重要的投資,成敗在此一舉,讓她先墊付,回頭一起算。
墊付的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卻很難從兩個兒子那里要回相應的份額。
他們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
來了,也是遠遠站在床邊,問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或者指揮護工做這做那,自己則不??词謾C,接電話。
朱保國的眼神,從最初的期盼,慢慢變成了失望,最后只剩下木然。
他像個沉重的包袱,被安置在老宅的臥室里,日復一日地看著同樣的天花板,聽著窗外依稀的車馬聲,承受著身體不能動彈的痛苦和尊嚴逐漸剝落的煎熬。
傅玉梅迅速蒼老下去,眼角的皺紋深刻得像刀刻。
她不僅要照顧病人,操持家務,還要周旋于兩個繼子之間,為每一筆開銷費盡唇舌。
夜深人靜,給朱保國擦完身子,按摩完僵硬的肢體后,她常常累得直不起腰,獨自坐在昏暗的客廳里發呆。
屋里彌漫著淡淡的藥味和衰老的氣息。
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的家庭,在疾病和現實的考驗下,露出了它最脆弱和不堪的一面。
而那八百萬,早已消失在兩個兒子各自“蒸蒸日上”的事業中,沒有一分錢,真正回流到這個需要它的老人和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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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冬天最冷的幾個月過去了,窗外的梧桐樹梢冒出了星星點點的嫩芽,但老宅里的寒意并未散去。
朱保國的病情沒有好轉的跡象,身體反而因為長期臥床和心情郁結,更加虛弱,還添了褥瘡和反復的肺部感染。
傅玉梅幾乎被耗干了精力,護工換了一個又一個,不是嫌累就是嫌錢少。
兩個兒子的“贍養費”時斷時續,理由花樣百出。
葉廣澤的建材店似乎遇到了同行激烈競爭,利潤大不如前,他抱怨不斷,對老宅這邊的開銷愈發吝嗇。
曹興華的公司則傳出投資失利的風聲,他變得行色匆匆,焦頭爛額,電話里語氣煩躁,對父親病情的詢問敷衍了事。
這晚,朱保國又發起低燒,咳嗽不止。
傅玉梅和夜班護工折騰了半宿,才讓他稍微安穩睡去。
護工靠在椅子上打盹,傅玉梅卻毫無睡意。
心里堵得慌,又帶著一股無處發泄的悲憤和凄涼。
她輕輕帶上門,走到客廳,想找點事情做,分散那幾乎要將她淹沒的疲憊和絕望。
目光無意中落在角落一個老舊的樟木箱上。
那是很多年前用的箱子,后來換了新的,這個就堆在角落,裝著一些早該扔掉又沒舍得扔的雜物。
鬼使神差地,她走過去,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塵,打開了箱子。
一股陳年的氣息撲面而來。
里面雜七雜八,有朱保國早年的工作筆記,有她一些不再穿的舊衣物,還有一些孩子們的舊物。
她無意識地翻撿著,直到手指觸碰到一個硬硬的、光滑的封皮。
拿出來,是一本暗紅色封面的證書,上面燙金的字跡有些暗淡了:“全國青少年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 一等獎”。
獲獎者:蕭晉鵬。
日期是很多年前。
傅玉梅愣住了,捧著證書,慢慢坐到地上。
證書下面,壓著一本相冊。
她翻開,里面大多是葉廣澤和曹興華小時候的照片,穿著新衣服,騎著玩具車,被朱保國高高舉起,笑容燦爛。
翻到后面,才出現蕭晉鵬的身影。
照片不多,且大多是和他生母的合影。
母子倆的笑容很像,都有些靦腆,但眼睛里閃著光。
最后一張,是一張已經嚴重褪色的全家福。
那時候蕭晉鵬的生母還在世,朱保國看起來年輕而意氣風發,葉廣澤和曹興華還是少年模樣,擠在父親身邊。
蕭晉鵬則被母親摟在懷里,站在稍遠一點的位置,小小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安靜地看著鏡頭。
這張照片之后不久,他的母親就因病去世了。
后來朱保國娶了她,這張全家福就被收了起來,再后來,連蕭晉鵬也成了這個家里若有若無的影子。
傅玉梅的手指顫抖著,撫摸過照片上那個安靜小男孩的臉。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
她想起蕭晉鵬小時候,總是很安靜,喜歡擺弄一些舊收音機、小電器,拆開又裝上。
成績一直很好,尤其是數學和物理,拿過很多獎。
但每次他把獎狀拿回家,朱保國只是淡淡瞥一眼,“嗯”一聲,轉頭就會對淘氣闖禍卻嘴甜的曹興華,或者雖然成績平平但“會來事”的葉廣澤露出笑容。
她記得蕭晉鵬高考那年,以極高的分數考上了一所頂尖大學的計算機專業。
朱保國在親戚面前提了一句,臉上有點光,但回家后對蕭晉鵬說:“學這個也好,將來好找工作,不用家里操心。”學費和生活費給得勉強,蕭晉鵬從大一開始就拼命做兼職。
她偷偷塞錢給他,他總是不肯多要,說“夠用”。
大學畢業后,他進了一家很有名的科技公司,但似乎總是很忙,很少回家。
即使回來,也是沉默寡言,坐在角落里。
朱保國對他,永遠是那種客套的疏離,問話不超過三句:“工作怎么樣?”“還行。”“注意身體?!薄班拧!比缓笤掝}就轉到葉廣澤的生意或者曹興華的新點子上。
這個孩子,在這個家里,好像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
他的優秀,他的沉默,他的存在本身,似乎都是一種錯誤,一種讓朱保國想起前妻、感到別扭的提醒。
所以,那八百萬,零分配,是那么“順理成章”。
淚水毫無預兆地涌出,大滴大滴砸在褪色的照片上,暈開一片潮濕的痕跡。
傅玉梅捂住嘴,壓抑著哽咽,肩膀劇烈地抖動。
她不是他的生母,可她看著這個孩子長大,知道他有多不容易。
她以為自己的善意和小心翼翼能彌補一些什么,可現在看來,是多么的蒼白無力。
她想起他離開那晚,平靜的眼神,那句“保重”。
那不是賭氣,那是心死,是斬斷最后一絲念想。
他現在在哪里?過得好不好?會不會……也在某個地方,艱難地生活著?會不會因為當初沒有分到一分錢,而陷入困頓?巨大的愧疚和悔恨,連同這幾個月來積壓的委屈、疲憊、對兩個繼子的失望、對丈夫病情的擔憂,一起決堤而出。
她哭得不能自已,在寂靜無聲的、充滿藥味和衰敗氣息的老宅里,為一個被這個家徹底辜負和遺忘的孩子,也為自己無能為力的后半生。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冷冷地鋪在地面上,照著她蜷縮的身影和那本攤開的舊相冊。
照片上,年幼的蕭晉鵬依舊安靜地看著前方,眼神清澈,仿佛穿透了漫長歲月,看到了今夜這個淚流滿面、悔不當初的婦人,也看到了這個家注定到來的、更為冰冷的未來。
樓上的臥室里,朱保國發出含糊不清的囈語,護工嘟囔著翻了個身。
夜,還很長。
06
春天并未給朱家帶來生機。
朱保國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
褥瘡感染引發敗血癥,高燒不退,被再次緊急送入醫院ICU。
醫生面色凝重地告知傅玉梅,情況很危險,需要進行一系列昂貴的抗感染治療和加強監護,后期如果穩定,還需要考慮更高級的康復手段,費用預估是個巨大的數字,而且不能保證效果。
傅玉梅坐在ICU外的長椅上,臉色灰敗,手里捏著的繳費單像有千斤重。
那上面的數字,對她而言不啻于天文數字。
她顫抖著拿出手機,先打給葉廣澤。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嘈雜,似乎在某個工地或市場。
“喂,傅姨?”葉廣澤的聲音里帶著慣有的、刻意的不耐煩。
“廣澤,你爸他……又進ICU了,醫生說要很多錢,救命錢……”傅玉梅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的顫抖。
“又進了?”葉廣澤的音調拔高,“怎么搞的!不是請了護工嗎?怎么照顧的!錢……要多少?”“好幾十萬……可能還不止,后面還要……”傅玉梅話沒說完,就被葉廣澤打斷。
“幾十萬?!還不止?!”葉廣澤的聲音變得尖銳,“傅姨,您知道我現在什么情況嗎?店里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貨款收不回來,租金都快交不起了!我哪來那么多錢?上次墊付的醫藥費,我還沒找您算呢!您是不是該問問興華?他拿了五百萬,風光得很,該他出大頭!”電話被粗暴地掛斷,忙音刺耳。
傅玉梅眼前發黑,強撐著又撥通曹興華的電話。
這次接得很快,但曹興華的語氣更加焦躁:“傅姨?什么事?我正開會,非常重要!”“興華,你爸病危,在ICU,急需一大筆錢……”傅玉梅的話再次被打斷。
“錢錢錢!又是錢!”曹興華幾乎是在低吼,“我這邊資金鏈都快斷了!投的項目全黃了!銀行天天催債!五百萬?早打水漂了!我現在自身難保!您找大哥啊,他不是拿了三百萬嗎?他的生意不是挺穩當嗎?這時候不表現什么時候表現?”同樣是忙音。
傅玉梅握著手機,手臂無力地垂下,屏幕漸漸暗下去。
冰冷的絕望,比ICU走廊里的穿堂風更甚,瞬間包裹了她,讓她幾乎窒息。
她看著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生死界限的ICU大門,又看看手里催命符般的繳費單,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塌陷。
兩個兒子,八百萬家產的得主,在父親命懸一線的時候,互相指責,拼命把對方往前推,自己則拼命往后縮。
那些曾經的“孝順”言辭,那些意氣風發的承諾,此刻碎成了最尖銳的玻璃渣,扎得她鮮血淋漓。
錢……錢在哪里?老宅或許能賣,但遠水解不了近渴,手續繁雜,等錢到手,人可能早就……她自己的積蓄早已掏空。
親戚朋友?朱保國好面子,家里的事很少外傳,如今這境地,如何開得了口?就算借,又能借到多少?走投無路。
真正的走投無路。
就在這時,一個早已塵封在記憶角落里的名字,伴隨著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知道是妄想般的希望,浮上心頭——晉鵬。
蕭晉鵬。
那個被零分配、黯然離去的小兒子。
他已經三年沒有任何音訊了。
他沒有拿家里一分錢,甚至拒絕了她的那點心意。
他如今是生是死,是貧是富,她一概不知。
可是,此時此刻,在所有的路都被堵死,在親生兒子們互相推諉的冰冷現實面前,這個被辜負的孩子,竟成了她絕望深淵里唯一能想到的、或許可能抓住的稻草。
哪怕只是一點渺茫的希望,哪怕他可能也處境艱難,哪怕他可能根本不會理會……她必須試一試。
顫抖的手指,在手機通訊錄里艱難地翻找。
好久沒用過這個號碼了,它被壓在無數個其他聯系人的最下面。
終于找到了,備注名簡單寫著“晉鵬”。
那是他三年前離開時留下的號碼。
傅玉梅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全身力氣,按下了撥號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