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聲在空蕩的寢殿里回響,每一聲都像是從破碎的風箱里扯出來的。
我攥緊明黃錦被,指節泛白,喉嚨深處泛起腥甜。
王德才無聲遞來絲帕,雪白綢面迅速洇開暗紅,像冬日里觸目驚心的梅。
殿外傳來刻意壓低的交談聲,那是國舅丁文博和他的黨羽。他們在等待,等待我咽下最后一口氣,或者,等待我做出那個他們早已謀劃好的決定。
銅鏡中映出一張枯槁的臉,眼窩深陷,顴骨凸起。這便是我,大梁的皇帝呂樂語。
十年前登基時的意氣風發,如今只剩一具被疾病掏空的軀殼。而我的江山,正被一只無形的手緩緩推向深淵。
明日早朝,我將做一件違背祖宗、違背本心的事。
我會當滿朝文武的面,冊封貴妃丁曼文那個剛滿周歲的兒子為太子。
群臣會驚愕,會沉默,會各懷心思。而丁文博會露出志得意滿卻故作謙恭的笑容。
只有沈雅婷,我的皇后,會在珠簾后靜靜看著這一切。
她總是那樣沉靜,像深秋的湖水,波瀾不驚下藏著我看不透的思緒。她或許會心痛,或許會失望,但她不會問。
她總是等著我自己開口。
而我真正要說的話,只能留到深夜,留到燭火搖曳、萬籟俱寂之時。
那時我會屏退所有人,握住她冰涼的手,把江山最不堪的秘密,連同我最后的囑托,一并交給她。
若我駕崩,她必須賜死貴妃母子。
否則,這天下就要改姓丁了。
這個念頭像毒蛇啃噬我的心臟,讓我在病痛的間隙里,仍能感受到另一種更尖銳的痛楚。
但為了祖宗基業,為了這片山河,我必須這么做。
即使后世史書會如何評說我,是昏聵,是殘忍,還是懦弱?
我已顧不上了。
窗外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黎明正一步步逼近。
而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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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劇烈的咳嗽從胸腔深處炸開,像有只無形的手在狠狠揉捏我的肺腑。
我猛地睜開眼,冷汗浸濕了里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喉嚨里堵著痰,呼吸間帶著破敗的嘶鳴。
“陛下,陛下……”蒼老而焦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王德才佝僂著身子湊近,手里端著溫熱的參茶。燭光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跳躍,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憂慮。
我勉強撐起上半身,就著他的手抿了一口。溫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些許緩解,卻沖不散胸口的鈍痛。
那痛是持續的,沉甸甸的,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壓在心上。
“什么時辰了?”我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剛過寅時。”王德才放下茶盞,熟練地為我掖好被角,“陛下再歇會兒吧,離早朝還有些時候。”
我搖搖頭,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緊閉的殿門。
厚重的朱門外,隱約傳來低語聲。不是宮人細碎的腳步,而是刻意壓低的、屬于男人的交談。聲音斷斷續續,聽不真切,卻像細針一樣扎進耳朵。
“……國舅爺深謀遠慮……”
“……太子之位,宜早定……”
“……陛下龍體,唉……”
是丁文博的人。
我閉了閉眼,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我保持清醒,也讓怒意在血液里無聲翻騰。
他們已經如此迫不及待了嗎?連我最后這點喘息的時間,都要用竊竊私語來填滿,提醒我他們無處不在的陰影?
王德才顯然也聽到了。他枯瘦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垂下眼瞼,將一切情緒收斂得干干凈凈。
這個跟了我三十年的老太監,最懂什么時候該說話,什么時候該沉默。
“德才。”我低聲喚他。
“老奴在。”
“外面……是丁文博?”
王德才沉默片刻,緩緩點頭:“國舅爺憂心國事,與幾位大人在偏殿候著,說是有要事啟奏。”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已候了快兩個時辰了。”
兩個時辰。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引來一陣更猛烈的咳嗽。王德才慌忙拍撫我的后背,絲帕再次遞到唇邊。
這次不是暗紅,是刺目的鮮紅。
我們都看見了,卻誰都沒有說話。
殿外的低語聲還在繼續,像夏夜惱人的蚊蚋,驅不散,趕不走。他們在等我死,或者在等我做出那個決定。
那個能讓他們名正言順攫取江山的決定。
窗欞外透出灰蒙蒙的天光,黎明將至。又是新的一天,我又要在那高高的龍椅上,扮演一個日漸虛弱的帝王。
而臺下那些跪拜的身影里,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假意,有多少已經將未來押注在丁家的棋盤上?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胸口的鈍痛再次襲來,比之前更沉重。我靠在龍紋枕上,大口喘著氣,視線開始有些模糊。
王德才焦急的臉在燭光中晃動,他的嘴唇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什么,但我聽不清了。
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殿外那揮之不去的、令人作嘔的低語。
我緊緊抓住錦被,絲綢光滑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必須做決定了。
為了這個江山,也為了……那些我還想保護的人。
哪怕那個決定,會讓我死后都不得安寧。
天,快亮了吧。
02
王德才捧來銅鏡時,我擺手拒絕了。
但他執意將鏡面轉向我,聲音里帶著近乎哀求的堅持:“陛下,您看看罷。”
我抬起眼。
鏡中人兩頰凹陷,眼窩深陷,皮膚泛著不祥的青灰色。原本濃密的鬢角如今斑白稀疏,幾縷亂發黏在汗濕的額頭上。
這哪里還是呂樂語。
這分明是一具披著龍袍的骷髏。
十年前登基大典的場景毫無預兆地闖進腦海。那日的陽光多么燦爛,我穿著嶄新的龍袍,一步步走上太極殿前的漢白玉階。
百官山呼萬歲,聲浪震天。我轉身俯瞰匍匐的人群,胸中豪情萬丈,覺得自己真能開創一個盛世。
那時沈雅婷站在我身側,鳳冠霞帔,端莊雍容。她悄悄握了握我的手,指尖溫暖而堅定。
我側頭看她,她眼中映著漫天霞光,還有對我的、毫不掩飾的信任與期待。
“陛下,”她低聲說,只有我能聽見,“天下托付于您,萬民仰望于您。”
我重重點頭,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可如今呢?
鏡中的我,連挺直脊背都顯得吃力。而沈雅婷眼中的光芒,不知何時已沉淀為深不見底的憂思。
她依舊每日來請安,依舊將后宮打理得井井有條,依舊在我咳嗽時默默遞上溫水。
但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
有時我看向她,她只是靜靜回望,眼神平靜得像一潭秋水。可我分明看見,那平靜之下有暗流涌動,有想問卻不敢問的疑惑,有欲說還休的牽掛。
她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了什么?
察覺到我待丁曼文的過分寬容,察覺到我對那個嬰孩復雜難言的態度,察覺到這宮闈之中正在醞釀的風暴?
而丁曼文……
想起她,胸口又是一陣悶痛。
那張天真嬌艷的臉浮現在眼前。她總是笑著,眉眼彎彎,聲音清脆如鈴。她會蹦跳著撲進我懷里,毫不顧忌帝王威嚴,像只不知憂愁的雀兒。
“陛下今日氣色真好!”
“陛下嘗嘗這個點心,臣妾親手做的。”
“陛下看,皇兒會對您笑了呢。”
她的笑容那樣純粹,那樣明媚,仿佛這深宮里的算計、傾軋、血腥都與她無關。
可真是如此嗎?
還是她早已深陷其中,卻渾然不覺自己只是一枚棋子?
抑或……那純真本身,就是最精心的偽裝?
我猛地閉眼,不愿再想。
“陛下,”王德才輕聲提醒,“該更衣了。”
宮人們魚貫而入,捧著朝服、冕旒、玉帶。明黃的綢緞在燭光下流淌著冰冷的光澤,十二章紋樣張牙舞爪,像要吞噬穿戴它的人。
我任由他們擺布,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沉重的冠冕壓在頭頂時,我幾乎要站立不穩。王德才及時扶住我,他的手依舊在抖。
“德才,”我低聲說,“你說,朕是不是……很失敗?”
老太監渾身一震,猛地跪倒在地,額頭緊貼冰涼的金磚:“陛下!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勵精圖治,仁德愛民,乃是……”
“罷了。”我打斷他蒼白無力的安慰,疲憊地擺擺手,“起來罷。”
他顫巍巍起身,眼眶紅了。
我整理了一下袍袖,挺直腰背。鏡中那個憔悴的帝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雖然虛弱但依舊威嚴的君主。
至少表面如此。
“走吧。”我說,“別讓國舅等急了。”
推開殿門的瞬間,晨風撲面而來,帶著深秋的寒意。
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氣息刺入肺腑,卻讓我清醒了幾分。
抬眼望去,丁文博果然候在階下。他身著紫色朝服,腰佩金魚袋,身形挺拔,面容儒雅。見了我,立刻躬身行禮,姿態恭謹無可挑剔。
“臣參見陛下。”
他身后的幾位大臣也跟著行禮。
我點點頭,目光掃過他們低垂的頭顱。這些人,有的是丁文博的門生,有的是被他拿捏住把柄的官員,有的是單純的投機者。
他們已經織成一張大網,靜待時機收網。
“國舅辛苦。”我淡淡道,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這么早便來候著。”
丁文博直起身,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憂色:“陛下龍體欠安,臣等寢食難安。今日朝議關乎國本,臣不敢懈怠。”
國本。
這兩個字像針一樣扎進耳朵。
我看著他溫文爾雅的笑容,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
但我只是點點頭,邁步向前。
轎輦已在等候。我坐上去,簾子落下,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轎子起行,輕微搖晃。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沈雅婷的臉又一次浮現。
這一次,我清楚地看見,她眼中除了憂思,還有某種決絕的東西。
像是已經做好了準備,準備迎接一切風雨。
也準備……承擔一切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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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太極殿空曠得令人心悸。
我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俯視下方黑壓壓的朝臣。他們按品級跪伏在地,冠冕上的垂珠微微晃動,像一片沉默的海洋。
陽光從殿門斜射進來,照亮飛揚的微塵,也照亮了每個人臉上的神情。
或凝重,或忐忑,或平靜,或……躍躍欲試。
我的目光落在前排的丁文博身上。他微微垂首,姿態恭謹,但脊背挺得筆直。
“眾卿平身。”我的聲音在大殿里回蕩,帶著病中特有的沙啞。
百官謝恩起身,衣袍摩擦聲窸窸窣窣。
周德寧站了出來。這位三朝元老已年過七旬,須發皆白,但眼神依舊清明銳利。他手持玉笏,緩緩開口:“陛下,老臣有本奏。”
“講。”
“陛下龍體違和,已有時日。
儲君乃國本所系,一日不立,則朝野一日不安。”他頓了頓,聲音沉穩有力,“為固國本,安民心,老臣懇請陛下,早定太子之位。”
話音落下,殿內一片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等待我的反應。
我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龍椅扶手上的雕紋。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讓我保持著必要的清醒。
丁文博適時出列,躬身道:“首輔大人所言極是。陛下,臣也以為,立儲之事刻不容緩。”
他的聲音溫和懇切,像是真心為社稷著想:“貴妃娘娘誕育皇嗣,功在社稷。
皇子雖年幼,但天資聰穎,有陛下之風。
若立為太子,必能安朝野之心,穩天下之勢。”
幾個大臣跟著附和:“國舅所言甚是。”
“皇子乃陛下血脈,立為太子名正言順。”
“請陛下早做決斷。”
聲音此起彼伏,像事先排練好的合唱。
我抬眼看向其他人。蕭英韶站在武將隊列前列,眉頭緊鎖,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他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他是聰明人,知道此刻站出來反對,不僅無用,反而會將自己置于險境。
而更多的官員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表態。
他們是墻頭草,風往哪邊吹,就往哪邊倒。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是該做決定了。
為了穩住丁文博,為了爭取時間,也為了……那個更深更暗的計劃。
“眾卿之意,朕明白了。”我開口,聲音不大,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貴妃丁氏,溫婉淑德,誕育皇嗣有功。
其子雖年幼,然天資聰穎,頗有朕幼時風范。”
我停頓了一下,清晰地看見丁文博眼中閃過的亮光。
那是一種勝券在握的光芒。
“傳朕旨意,”我提高聲音,用盡力氣讓每個字都清晰有力,“冊封貴妃丁曼文所出之皇子為太子,入主東宮。著禮部擇吉日,行冊封大典。”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連呼吸聲都仿佛消失了。偌大的太極殿里,只剩下我話語的回音,一聲聲敲打在每個人心上。
我看見蕭英韶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周德寧白眉緊蹙,嘴唇翕動,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而丁文博,他深深躬身,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陛下圣明!臣等,叩謝天恩!”
他身后的黨羽齊刷刷跪倒,山呼萬歲。
其他官員如夢初醒,也跟著跪拜。呼喊聲在殿內回蕩,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我靠在龍椅上,感到一陣虛脫。
汗水浸濕了里衣,冰冷黏膩。胸口疼得更厲害了,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攪動。
但我必須撐著。
必須撐到退朝,撐到回宮,撐到……夜深人靜之時。
“退朝。”我吐出這兩個字,幾乎用盡了最后的力氣。
王德才立刻上前攙扶。我搭著他的手站起來,腿腳發軟,幾乎站立不穩。
轉身離去的瞬間,我眼角的余光瞥見了文博。
他依舊躬著身,但嘴角已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弧度。
那笑容里,有得意,有輕蔑,還有……一種獵人看著獵物落入陷阱的殘忍快意。
我收回目光,一步一步走向后殿。
每一步都沉重如鉛。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那個襁褓中的嬰兒被推上了權力的巔峰,也推向了死亡的邊緣。
而我,他的“父皇”,將成為將他推向深淵的推手之一。
喉頭又泛起腥甜。
我強行咽下,齒間留下鐵銹般的味道。
窗外陽光正好,卻照不進我心里分毫。
那里早已是一片冰封的荒原。
04
剛回到寢宮,丁曼文就來了。
她穿著一身胭脂紅的宮裝,裙擺繡著大朵的牡丹,發髻高綰,簪著金步搖。臉上施了薄粉,唇點了朱紅,比往日更加明艷動人。
懷里抱著那個孩子。
“臣妾叩謝陛下天恩!”她抱著孩子盈盈下拜,聲音里滿是掩不住的歡喜,“皇兒,快謝謝父皇。”
孩子被她摟在懷里,只露出一張白嫩的小臉。他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我看著他。
那雙眼睛清澈見底,沒有雜質,沒有算計,只有孩童最本真的好奇。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抓了抓,嘴里發出含糊的“啊啊”聲。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走過去,伸手想摸摸他的臉。指尖在即將觸碰到他柔嫩肌膚的瞬間,卻僵住了。
這孩子……他本不該承受這些的。
他不該被卷入這場權力的廝殺,不該成為野心家的棋子,更不該……被自己的“父皇”判下死刑。
“陛下?”丁曼文疑惑地抬起頭,臉上依舊掛著天真爛漫的笑容,“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收回手,勉強扯了扯嘴角:“無事。孩子……看起來很好。”
“是啊,太醫說他壯實得很呢!”丁曼文將孩子往上托了托,笑容更深了,“陛下您看,他多像您。尤其是這眉眼,簡直和您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像嗎?
我仔細端詳孩子的臉。圓潤的臉蛋,小巧的鼻子,紅潤的嘴唇。
看不出像誰。
或者說,我根本不愿細看。
“好好照顧他。”我啞聲道,“東宮那邊,朕會派人打理妥當。”
“謝陛下!”丁曼文又拜了拜,懷里的孩子被她動作驚動,扁了扁嘴,似乎要哭。
她連忙輕拍安撫,動作熟稔溫柔。
那一刻,她眼中流露出的母愛如此真切,真得讓我幾乎要懷疑一切。
懷疑那些調查,懷疑那些蛛絲馬跡,懷疑我自己做出的、最殘酷的判斷。
也許……是我錯了?
也許這孩子真是我的骨血?
也許丁曼文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單純地愛著我,愛著孩子?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狠狠掐滅。
不能心軟。
一絲一毫都不能。
江山社稷,祖宗基業,萬千黎民……這些重量,不是一個嬰兒無辜的眼神能夠衡量的。
“陛下,”丁曼文忽然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兄長說,冊封大典后,想請陛下允準,讓幾位大儒入東宮教導皇兒。
臣妾想著,皇兒還小,是不是……”
“國舅考慮周到。”我打斷她,語氣平淡,“準了。”
她眼睛一亮,笑得更甜了:“陛下最好了!”
又說了幾句閑話,她抱著孩子告退了。胭紅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空氣中還殘留著她身上甜膩的香氣。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直到王德才低聲提醒:“陛下,皇后娘娘來了。”
我轉過身。
沈雅婷不知何時已站在珠簾后。她沒有穿朝服,只一襲月白色常服,發髻簡單綰起,插一支素銀簪子。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隔著晃動的珠簾望著我。
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卻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
“你們都退下。”我說。
宮人們無聲退去,王德才最后一個離開,輕輕帶上了殿門。
寢宮里只剩下我們兩人,還有搖曳的燭火。
我走向她,掀開珠簾。她的臉完全顯露出來——平靜,蒼白,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
“你都聽到了。”我說的是陳述句。
她點點頭,沒有說話。
“怎么想?”我追問。
沈雅婷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半晌,她才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陛下必有陛下的考量。”
“只是這樣?”
她抬起頭,直視我的眼睛。那一刻,我看見她平靜的表面下,有洶涌的波濤在翻騰。
“臣妾相信陛下。”她說,一字一頓,“無論陛下做什么決定,臣妾都相信,陛下是為了這江山,為了黎民。”
心口狠狠一揪。
“雅婷……”我喚她的名字,伸手想握住她的手。
她卻后退了半步,避開了我的觸碰。
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盆冷水澆在我心上。
“陛下累了,早些歇息吧。”她福了福身,轉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
她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今夜……子時過后,你來一趟。”我壓低聲音,“不要驚動任何人。”
她的背影僵了僵。
“有些事,朕必須告訴你。”我補充道,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懇求,“只能告訴你。”
沉默在殿內蔓延。
燭火噼啪作響,爆出一朵燈花。
終于,她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了。
珠簾在她身后晃動,叮咚作響,許久才漸漸平息。
我站在原地,看著空蕩蕩的殿門,忽然感到一種徹骨的孤獨。
這深宮之中,人人都有所圖,人人都在演戲。
只有沈雅婷,她從不演戲。
也正因如此,我才必須把最重的擔子,壓在她肩上。
這是何其殘忍。
可我別無選擇。
窗外天色漸暗,暮色四合。
黑夜即將來臨。
而黑夜之后,還有更深的黑暗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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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子時的更鼓敲過很久,殿外才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一條縫,月白色的身影閃進來,又迅速將門合攏。
沈雅婷脫下身上的墨色斗篷,露出里面的素色衣裙。她沒有梳妝,長發松松挽在腦后,幾縷碎發垂在頰邊。
燭光下,她的臉顯得更加蒼白。
“坐吧。”我指了指榻邊的繡墩。
她沒有坐,只是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我。
我靠在床頭,胸口依舊悶痛,但比白日里稍好些。王德才熬的藥起了作用,至少讓我有力氣說完整件事。
“太醫說,”我緩緩開口,每個字都說得很慢,“朕……時日無多了。”
沈雅婷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晃。
她抿緊嘴唇,指尖蜷縮進掌心,卻依舊沒有說話。
“最多三個月,少則……月余。”我說出這個殘酷的事實,聲音平靜得自己都驚訝,“所以,立太子的事,不能再拖了。”
她終于開口,聲音干澀:“陛下既然知道……為何還要立貴妃之子?他尚在襁褓,若陛下真有萬一,他如何擔得起這江山?”
問得好。
這也是滿朝文武想問卻不敢問的問題。
我看著她,看著那雙映著燭光的眼睛。那里面有關切,有痛惜,有不解,但沒有絲毫虛偽。
“因為,”我深吸一口氣,“那孩子必須成為太子。”
“為何?”
“為了穩住丁文博。”我直言不諱,“他手握兵權,黨羽遍布朝野,若朕斷然拒絕立那孩子為儲,他會如何?”
沈雅婷的臉色變了變。
她當然知道答案。
兵變,宮變,血洗朝堂……這些詞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所以他必須認為,朕妥協了,認命了,愿意將江山交到他丁家手中。”我繼續說道,“只有這樣,他才會放松警惕,才會給朕……給你,爭取時間。”
“時間?”她敏銳地抓住了關鍵詞,“陛下需要時間做什么?”
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她伸出手:“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來,在榻邊坐下。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涼,像浸過冰水。
“雅婷,”我低聲喚她,手指摩挲著她冰涼的掌心,“你還記得,丁曼文是什么時候有孕的嗎?”
她怔了怔,眉頭微蹙,似乎在回憶。
“是去年……三月初?”她不確定地說,“那時陛下南巡歸來不久,貴妃便診出了喜脈。”
“朕南巡是二月中出發,四月底才回京。”我盯著她的眼睛,“你說,三月初診出喜脈,時間對得上嗎?”
沈雅婷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顯然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
“陛下是說……”她的聲音開始顫抖,“那孩子……可能……”
“不是可能。”我打斷她,語氣冰冷而肯定,“是根本不可能。”
我松開她的手,從枕下取出一個油紙包,遞給她。
她接過,手指顫抖著打開。里面是幾封信,紙已泛黃,字跡潦草。
“這是朕安插在丁府的暗衛,冒死送出來的。”我解釋道,“丁曼文在朕南巡期間,曾秘密出府三次,每次都是深夜,去的是城西一處僻靜宅院。”
沈雅婷快速翻閱著信紙,臉色越來越白。
“宅院的主人是一個落第書生,姓陳,長相……與朕有五六分相似。”我繼續說,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丁文博將他養在那里,已經兩年了。”
“砰”的一聲。
沈雅婷手中的信紙散落在地。
她猛地站起來,后退兩步,用手捂住嘴,眼中滿是驚駭與不可置信。
“所以那孩子……”她說不下去了。
“所以那孩子,不是朕的骨血。”我替她說出那個殘酷的真相,“是丁文博精心策劃的李代桃僵之計。他要的,是一個流著丁家血脈的皇帝。”
寢宮里死一般寂靜。
只有燭火跳動的聲音,和我們兩人粗重的呼吸。
沈雅婷站在原地,身體微微發抖。月光從窗欞灑進來,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像覆了一層寒霜。
許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陛下……早就知道?”
“從她診出喜脈那天起,朕就懷疑了。”我閉上眼,疲憊像潮水般涌來,“只是當時證據不足,丁文博又勢大,朕只能隱忍不發。”
“那為何不……不處置她?”她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意,“為何還要讓她生下這個……這個孽種?”
“因為時機未到。”我睜開眼,目光重新變得銳利,“丁文博在軍中勢力盤根錯節,若貿然動手,必會引發動蕩。
外有北狄虎視眈眈,內有豪強割據,大梁經不起一場內亂了。”
“所以陛下就……”她的聲音哽咽了,“就容忍他們……玷污皇室血脈?”
這話像一把刀,狠狠扎進我心里。
我何嘗不痛?何嘗不恨?
每夜每夜,只要閉上眼,就能看見那個孩子無辜的臉,看見丁曼文天真的笑容,看見丁文博得意的眼神。
那種屈辱,那種憤怒,幾乎要將我逼瘋。
“雅婷,”我看著她,眼中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在涌動,“朕……對不起你。”
她愣住了。
“這些年,朕冷落你,寵幸她,讓你受盡委屈。”我的聲音開始發顫,“可朕沒有辦法。
朕必須演戲,演一個被她迷住的昏君,演一個對丁家信任有加的皇帝。
只有這樣,丁文博才會放松警惕,才會……”
我停住了,因為喉嚨已經被哽住。
沈雅婷站在那里,淚水無聲滑落。
她沒有擦,任由淚珠一顆顆滾下,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燭火將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拉長,像兩個在深淵邊緣掙扎的鬼魂。
窗外傳來風聲,嗚嗚咽咽,像是在為這個夜晚哭泣。
06
沈雅婷哭了很久。
她哭得無聲無息,只是肩膀微微顫抖,淚水不停滾落。那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宣泄,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痛。
我沒有勸她。
因為我知道,她需要這場哭泣。
為了這些年受的委屈,為了這個荒唐的真相,也為了……那個即將到來的、更加殘酷的使命。
等她終于平靜下來,眼睛紅腫,臉色卻比剛才堅毅了許多。
她擦干眼淚,重新坐回榻邊,握住我的手。
這一次,她的手不再冰冷,而是帶著一種決絕的暖意。
“陛下需要臣妾做什么?”她問,聲音沙啞卻清晰。
我看著她,看著這個陪伴我二十年的女人。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皇后,也是這深宮里,我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朕死后,”我緩緩開口,每個字都重如千鈞,“丁文博必定迫不及待扶持那孩子登基。
他會以太子年幼為名,把持朝政,清除異己,一步步將丁家推上權力的頂峰。”
沈雅婷的手指微微收緊。
“到那時,”我繼續說,“他會怎么對你?”
她的臉色白了白,但眼神依舊堅定:“他會軟禁臣妾,或者……直接除掉。”
“沒錯。”我點頭,“所以,你不能給他這個機會。”
我從枕下又取出兩樣東西。
一樣是明黃色的卷軸,用朱漆封口,蓋著傳國玉璽的印記。
另一樣是半枚青銅虎符,形制古樸,上面刻著繁復的云紋。
“這是密詔。”我將卷軸遞給她,“里面寫明了丁文博的罪狀,以及那孩子非朕血脈的證據。朕已讓周德寧、蕭英韶等幾位老臣看過副本,他們知道真相。”
沈雅婷接過密詔,手指輕撫過冰涼的綢面。
“這半枚虎符,”我又遞過虎符,“可以調動蕭英韶麾下的三萬邊軍。另外半枚在他手里,見符如見朕。”
她將虎符握在手心,青銅的冰冷透過皮膚直抵心底。
“陛下是要臣妾……”她頓了頓,聲音有些發顫,“清君側?”
“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