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的秋天,陽光像放舊了的蜜,黏稠又溫吞。
我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手里捧著一本掉光了漆皮的相冊。
我老了,手上的老年斑比相冊上的霉點還要多。
兒子總說我該把這些舊東西扔了,占地方,還一股子霉味兒。
我沒扔。
因為扔了它們,我這輩子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我翻開其中一頁,那是一張紅旗公社知青點的集體照。
照片已經泛黃發脆,上面的人臉個個都帶著一種僵硬的、屬于那個年代的革命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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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越過那些熟悉的、早已模糊的面孔,定格在后排最角落里的一個女孩身上。
她梳著兩條麻花辮,穿著一件干凈的白襯衫,在一群灰撲撲的勞動服里,白得像一朵沒沾上泥的棉花。
她叫孟曉萍。
四十多年了,這個名字像一根細細的魚刺,卡在我的喉嚨里。
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我總以為,關于她的故事,在那個驚雷滾滾的秋夜,就已經倉皇結束了。
01
故事要從一九七六年春天說起。
那年我二十歲,是紅旗公社的一名下鄉知青。
我的知青點在山坳里,離公社大院有三里地。
每天的生活,就是天不亮就起床,扛著鋤頭跟在老鄉屁股后面,面朝黃土背朝天。
汗水流進眼睛里,是咸的。
汗水滴進泥土里,連個響兒都沒有。
每天收工回來,號稱是集體學習,其實就是圍著煤油燈發呆。
日子像公社墻上那個壞了的掛鐘,指針永遠停在同一個地方,枯燥得讓人絕望。
孟曉萍就是在那時候來的。
那天下午,我們正在地里刨紅薯,公社的廣播突然響了。
是大喇叭里傳出的、主任王福田的聲音。
他讓所有識字、字寫得好的知青去公社大院門口集合。
我們十幾個知青扔下鋤頭,稀里糊涂地跑了過去。
一輛解放牌卡車停在公社門口,車斗里裝滿了嶄新的文件和宣傳畫。
王主任背著手,站在車旁,表情嚴肅。
他說省里有新精神要傳達,需要人手抄寫文件,布置宣傳欄。
我們這群人里,我的鋼筆字是公認最好的。
主任直接點了我,還有一個叫李衛東的,讓我們倆負責最核心的文件抄寫工作。
工作地點就在公社辦公室。
我就是在那間昏暗的辦公室里,第一次見到了孟曉萍。
她不是知青,是上面派下來的文員,直接進了公社辦公室。
她跟我們不一樣。
她的皮膚是白的,手是干凈的,說話帶著省城人才有的軟糯口音。
她穿著一件“的確良”的白襯衫,在陽光下看,能微微透出里面貼身小衣的輪廓。
公社里的男人們,無論是社員還是我們這些知青,看她的眼神都帶著一股火。
可她總是低著頭,安安靜靜的,像一棵長在喧囂之外的含羞草。
我走進那間昏暗的辦公室,聞到了一股墨水和雪花膏混雜的香味。
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從木格窗欞里擠進來,給她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金邊。
她正在用一把小剪刀,仔細地裁剪報紙上的文章。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看我,眼睛很亮,像含著一汪水。
王主任指著我,對她說:“小孟,這是趙建軍同志,字寫得好,以后他會經常過來幫忙?!?/p>
她站起來,對我點了點頭。
“你是趙建軍同志吧?”
她的聲音輕輕的,很好聽。
我點點頭,心臟不聽話地猛跳了幾下。
“你好,孟同志。”
那天下午,我坐在長條桌的這頭抄文件,她就在那頭整理檔案。
辦公室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安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我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她。
她會不自覺地把一縷頭發別到耳后,露出小巧白皙的耳朵。
她的手指很長,很白,不像我們這些干農活的人,指甲縫里永遠是黑的。
我抄錯了好幾個字。
中途,我的墨水瓶空了。
我站起來,準備去找地方添墨水。
她看見了,指了指她桌上的一個棕色瓶子。
“用我的吧?!?/p>
我走過去,聞到了她身上更清晰的雪花膏味道。
我不敢看她,低著頭道了聲謝,匆匆吸滿了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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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座位上,我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
那天收工,我沒跟李衛東一起回知青點。
我故意磨蹭了一會兒,等她下班。
她鎖上辦公室的門,從我身邊走過。
她對我笑了一下。
那一笑,讓我的整個世界都亮了。
從那以后,主任就經常叫我去辦公室幫忙。
李衛東去了幾次,嫌抄東西無聊,就不再去了。
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成了辦公室的常客。
我們慢慢熟悉起來。
我知道了她愛看書,尤其是詩集。
我把我藏在箱子底下的那本《普希金詩選》偷偷借給了她。
那本書是我從城里帶來的,書皮都磨破了,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那個年代,這屬于“封資修”的毒草,被人發現是要挨批斗的。
我把書卷在報紙里,趁著午休沒人,塞給了她。
她把書接過去的時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
她的指尖是涼的,我的手心卻瞬間冒出了一層汗。
她看了我一眼,飛快地把書藏進了自己的抽屜。
我們的約會,是從還書那天開始的。
三天后,她把書還給我,同樣用報紙包著。
我回到知青點,打開報紙,發現里面夾了一張小紙條。
紙條是辦公用的那種便簽紙,上面只有幾個娟秀的鋼筆字。
“今晚,打谷場東頭草垛?!?/p>
那天晚上,我揣著那張紙條,心臟像是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我跟知青點的負責人請了假,說自己肚子不舒服,想早點休息。
我躺在床上,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睡著了。
我才躡手躡腳地爬起來,溜出了宿舍。
月亮躲在云層里,打谷場上空無一人,黑漆漆的。
晚上的風很涼,吹得我直打哆嗦。
我繞到東頭的草垛后面,等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來了。
就在我準備失望地離開時,一個黑影從草垛后面閃了出來。
是她。
她也穿著深色的衣服,把自己裹得很嚴實。
“我以為你不敢來?!蔽倚÷曊f。
“我怕,可我還是想來。”她的聲音在夜風里有些發抖。
我們沒說什么話,就只是并排站著,看著遠處的山影。
可我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那晚之后,打谷干場、玉米地深處、公社后山的小河邊,都成了我們秘密的約會地點。
每一次見面,都像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
我們聊各自的家,聊喜歡的書,聊對未來的幻想。
我告訴她,我想考大學,想當一名工程師。
她告訴我,她想成為一名教師,教孩子們讀書。
有一次,我們在河邊散步,她不小心踩滑了,我一把拉住了她。
她倒在我懷里,我能聞到她頭發上的洗發膏香味。
我沒有立刻松開她。
她也沒有掙扎。
我低頭,吻了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是軟的,帶著一股淡淡的青草香。
那是我們的第一個吻。
在那個連男女多說幾句話都會被指指點點的年代,這種禁忌的愛戀,燒得我們兩個人渾身滾燙。
我對她說:“曉萍,等返城政策下來,我就帶你回城,風風光光地娶你?!?/p>
她靠在我懷里,點了點頭,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驚人。
“建軍,我等你?!?/p>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特別熱,連風都是燥的。
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們約在公社存放草料的廢棄牛棚里見面。
外面是瓢潑大雨和震耳欲聾的雷聲。
我們被困在了里面。
閃電劃破夜空的一瞬間,我看見她滿是渴望和恐懼的臉。
雨水打濕了她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
我們倒在了柔軟的草垛上。
那晚,我們都成了對方的第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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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秋天來的時候,孟曉萍出事了。
她開始吃不下東西,聞到食堂的油煙味就捂著嘴干嘔。
有一次公社開大會,她坐在我旁邊,突然臉色發白,捂著嘴就跑了出去。
回來的時候,眼圈是紅的。
我問她怎么了,她只說是胃不舒服。
起初我們都以為是吃壞了肚子。
可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
她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臉色也變得蠟黃。
她開始躲著我。
我去辦公室找她,她總是找借口避開。
我給她遞紙條,她也不再回復。
我心里又急又慌,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一天晚上,我沒去老地方,直接守在了她宿舍的樓下。
我等了很久,她才回來。
我把她堵在了樓道里。
“曉萍,你到底怎么了?為什么躲著我?”
她低著頭,不看我,只想從我身邊繞過去。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看著我!”
她終于抬起頭,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她一句話不說,只是把我的手拉過去,放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我愣住了。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上天靈蓋。
“建你……你別瞎想,可能……可能只是月事不調?!蔽医Y結巴巴地說。
“已經兩個多月沒來了。”她哭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建軍,我害怕?!?/p>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被雷劈中了。
懷孕。
在那個年代,未婚先孕,這三個字足以把我們兩個人釘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作風問題”、“腐化墮落”,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我們會被批斗,被開除,甚至會被送去勞改。
我的一輩子,她的一輩子,就全都毀了。
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心臟。
“你……你確定嗎?”我的聲音都在發抖。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是一張化驗單,是從縣醫院里弄出來的。
我看不懂上面的符號,但最后那一個“陽”字,我認識。
“我托衛生所的李姐幫忙的,她有個親戚在縣醫院檢驗科。”
那個晚上,我們倆坐在冰冷的河邊,徹夜未眠。
我們商量著怎么辦。
去縣醫院打掉?
可我們沒結婚證,沒有單位介紹信,哪家醫院敢給我們做手術?
找個黑診所?
那跟送死沒什么區別。
偷偷跑掉?
我們沒有路引,沒有糧票,又能跑到哪里去?
我們想了一整夜,也沒有想出任何辦法。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約定,第二天晚上再在這里碰頭,無論如何都要做出一個決定。
我讓她先回去,別被人發現了。
我看著她單薄的背影消失在晨霧里,心里第一次涌起了無邊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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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在地里干活的時候,鋤頭幾次都砸在了自己腳邊。
一起的知青問我怎么了,我只說沒睡好。
我的腦子里一團亂麻,全是孟曉萍哭泣的臉和那張化驗單。
我甚至想到了最壞的結果,我們被抓起來,掛著牌子游街。
一想到那個畫面,我就渾身發冷。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
我沒去吃晚飯,提前溜到了公社辦公室附近。
我想先看看她,讓她安心。
可我等了很久,都沒看見她從宿舍里出來。
公社大院里靜悄悄的。
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一陣汽車引擎的轟鳴聲由遠及近。
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沒有開車燈,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滑進了公社大院。
那個年代,吉普車是稀罕物,只有縣里的大領導才坐。
車子徑直停在了辦公室宿舍樓下。
車上下來兩個穿著中山裝的男人,面無表情,徑直走進了樓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了上來。
我躲在大院角落的柴火堆后面,大氣都不敢出。
沒過多久,那兩個男人就簇擁著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那個人影頭上蒙著一塊布,看不清臉,但從身形上看,就是孟曉萍。
她沒有掙扎,也沒有說話,就那么被一左一右地架著,塞進了吉普車的后座。
車門關上,吉普車再次發動,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快得像一場夢。
我渾身冰涼,愣在原地,很久都動彈不得。
我沖回知青點,一夜沒睡。
第二天一早,公社的廣播就響了,通知所有人去大院開會。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以為我們的事終于敗露了。
到了大院,我看到所有人都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么。
王福田主任站在臺子上,清了清嗓子。
他板著臉宣布了一個消息。
“孟曉萍同志,因家里有急事,昨夜被家人接走,已調回省里工作?!?/p>
“她的檔案,也連夜轉走了?!?/p>
所有人都愣住了,下面頓時像炸了鍋一樣。
“怎么這么突然?”
“是啊,昨天還好好的。”
“她家到底是什么背景???還能派吉普車來接人?”
我站在人群里,手腳冰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散會后,主任把我單獨叫到了辦公室。
他關上門,給我倒了杯水。
他盯著我,眼神像刀子一樣。
“你和孟曉萍,是什么關系?”
“就是……就是普通同事關系?!蔽业椭^,不敢看他的眼睛。
“只是普通同事?”他冷笑一聲,“有人看見你們經常在一起,還去過后山。”
我的后背瞬間就被冷汗浸濕了。
“我們就是……有時候聊聊書,她向我請教一些問題?!蔽业穆曇舳荚诎l抖。
他盯了我很久,久到我幾乎要崩潰。
最后,他嘆了口氣,揮了揮手。
“行了,你出去吧。”
“年輕人,要懂得潔身自好。有些事,爛在肚子里,對誰都好?!?/p>
“以后安分一點,別給我惹事?!?/p>
我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
因為孟曉萍的突然消失,沒有了“對證”,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
沒有人再提起她,好像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知道,她是為了我,為了我們那個還沒成形的孩子,一個人扛下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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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瘋了一樣地給她寫信。
我只知道她提過一次,她家在省城光明路。
我不知道具體的門牌號,只能在信封上寫“省城光明路孟曉萍收”。
我跑到縣里的郵局,把信寄出去。
我把我們之間的事情都寫在了信里,我向她道歉,說我對不起她。
我求她回信,告訴我她好不好,孩子怎么樣了。
一封,兩封,三封……
我幾乎每個星期都去縣里寄信。
我寄出去的信,像一顆顆石子,沉入了一片沒有回音的深海。
時間一天天過去。
公社的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枯燥。
只是我的心里,從此空了一塊。
我變得沉默寡言,不再跟任何人開玩笑。
每天就是拼命地干活,想用疲勞來麻痹自己。
可一到晚上,她的樣子就會出現在我眼前。
幾年后,知青大返城的政策終于下來了。
我拿到了回城的指標,離開了那個埋葬了我青春和愛情的紅旗公社。
離開的那天,我又去了一次我們經常約會的小河邊。
河水依舊在流淌,可什么都變了。
回到城里,我進了父親原來的工廠,當了一名技術員。
生活像是被按下了快進鍵。
后來,經人介紹,我認識了我的妻子,一個本分老實的女人。
她是個小學老師,性格溫和,不愛說話。
我們見了幾次面,覺得彼此都不討厭,就結了婚。
婚后,我們生了一個兒子。
日子過得平淡如水。
妻子很賢惠,把家里照顧得井井有條。
兒子也很孝順,考上了大學,有了不錯的工作。
在所有人眼里,我趙建軍的一生,算是安穩順遂。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午夜,我都會想起那個叫孟曉萍的女孩。
想起她白皙的臉龐,想起她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睛,想起她最后消失在夜色中的那個單薄身影。
她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成了我心里一個永遠無法結痂的傷口,一個我帶進墳墓也不敢對人言說的秘密。
我以為,我們的故事,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03
時間一晃,就到了二零一九年初。
我已經退休了,每天的生活就是喝茶,看報,養花。
那天,兒子休假在家,幫我整理書房里的舊物。
“爸,你這些舊報紙還留著干嘛?都脆得掉渣了?!?/p>
兒子從一個落滿灰塵的箱子里,抱出了一大堆發黃的報紙。
那是我年輕時攢下來的,舍不得扔。
我正準備讓他拿去當廢品賣了,目光卻無意中掃到了一張報紙的版面。
那是一張一九九八年的《省城經濟報》。
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篇關于“巾幗創業先鋒”的報道。
報道的標題下面,配了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留著齊耳的短發,穿著一身干練的西裝,看上去四十多歲的樣子。
她的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眉宇間有一股不容小覷的英氣。
我起初并沒有在意。
可當我看到報道里那個女企業家的名字時,我的呼吸停滯了。
秦雅蘭。
這個名字很陌生。
但照片上那個女人的眉眼,尤其是那雙眼睛,那種安靜又倔強的神采,和記憶深處的孟曉萍,驚人地相似。
我一把搶過報紙,戴上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那篇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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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報道里提到,秦雅蘭董事長,是七十年代末進入省紡織廠工作的。
七十年代末。
這個時間點,和我記憶中孟曉萍消失的時間,幾乎無縫銜接。
報道還說,她是從基層女工做起的,憑借超凡的毅力和商業頭腦,將一個瀕臨破產的小廠,發展成了省里的龍頭企業。
我的心,那顆沉寂了四十多年的心,毫無征兆地狂跳起來。
是她嗎?
她為什么改了名字?
秦雅蘭……秦……她母親姓秦嗎?我努力回憶,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無數個問題在我腦子里盤旋,攪得我徹夜難眠。
我必須去弄清楚。
我把那張報紙小心翼翼地折好,藏進了我的貼身口袋。
第二天,我跟老伴和兒子說,我有個老戰友在省城住院了,我要去看看他。
他們沒有懷疑。
我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李包,揣上我所有的積蓄,踏上了前往省城的火車。
四十多年了,我第一次回到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城市的變化天翻地覆,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我記憶中的光明路,早已沒了蹤影。
我按照報紙上的信息,找到了那家如今已經掛牌上市的“華紡集團”。
宏偉的玻璃幕墻大樓,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讓我這個穿著舊夾克的糟老頭子自慚形穢。
我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前臺的年輕女孩攔住了我。
“先生,請問您找誰?”
“我找……我找你們的秦雅蘭董事長?!?/p>
女孩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我。
“請問您有預約嗎?”
我當然沒有。
“那很抱歉,沒有預約,您不能見董事長。”
我被保安客氣地“請”了出來。
我沒有放棄。
接下來的幾天,我就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集團大樓周圍徘徊。
我試圖從那些進進出出的員工口中打聽到一點消息。
可他們都太年輕了,沒人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情。
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戒備和不解。
后來,我改變了策略。
我每天去公司附近的一個小公園里坐著,那里有很多老人在下棋、聊天。
我買了一副象棋,也擺起了攤。
我專門找那些上了年紀、看起來像退休職工的人聊天。
功夫不負有心人。
我真的碰到了一個曾在紡織廠工作過的退休老師傅。
他告訴我,秦雅蘭董事長確實是廠里的傳奇人物。
她七十年代末進廠,從一個普通女工做起,靠著一股拼勁和過人的頭腦,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那她……她進廠之前是做什么的?您知道嗎?”我緊張地問。
老師傅搖了搖頭。
“這個就不清楚了,她的檔案上寫的是從省里另一家國營單位調過來的,背景干凈得很。我們只知道她父親以前好像是個干部,別的就沒人知道了。”
“她剛進廠的時候,很沉默,不愛說話,但干活特別賣力,什么苦活累活都搶著干?!?/p>
“后來搞技術革新,她提了好幾個關鍵的建議,被領導看中了,就這么一步步上去了。”
從另一家單位調來。
干部家庭。
沉默寡言。
這些信息,和我記憶中的孟曉萍,似乎對得上,又似乎對不上。
我的心,被吊在了半空中。
我必須要親眼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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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光了身上大半的積蓄,請大樓的一個保安隊長喝了頓酒。
他是我一個遠房親戚的老鄉,我輾轉托了好幾層關系才聯系上。
酒過三巡,我把我的故事半真半假地告訴了他。
我沒說懷孕的事,只說我是在找一個失散多年的、名叫孟曉萍的初戀情人,而那個秦雅蘭董事長,和她長得極像。
我把我珍藏的那張知青合影拿給他看。
保安隊長被我這個癡情老頭的故事打動了。
他答應幫我創造一個機會。
“秦董每個周五下午四點,都會在三樓的小會議室開個短會。五點鐘,她會準時從東側的走廊經過,去停車場?!?/p>
“到時候,我找個理由把你帶進去,你就在走廊里等她?!?/p>
“能不能說上話,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p>
04
周五下午,我的心一直懸著。
我換上了我行李里最干凈的一件襯衫,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三點半,保安隊長把我從員工通道帶進了大樓。
我站在三樓東側的走廊盡頭,手心里全是汗。
走廊很長,鋪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安靜得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聲。
五點整。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群穿著西裝的人簇擁著一個身影,從會議室里走了出來。
走在最中間的那個女人,穿著一身得體的灰色套裙,頭發盤在腦后,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雍容華貴,氣場強大。
就是她。
雖然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那雙眼睛,化成灰我也認得。
我的血液瞬間涌上了頭頂。
在她即將從我身邊走過的那一刻,我鼓起了我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沖著她的背影,用顫抖的聲音喊了一句:
“孟曉萍!”
那個強大的身影,猛地一僵。
她停下腳步,周圍的人也都停了下來,詫異地看著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老頭子。
她緩緩地轉過身。
金絲眼鏡后面的那雙眼睛,落在了我的臉上。
四十年,彈指一揮間。
我們的目光,終于再次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