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周宣王十三年春，鎬京的東風(fēng)裹挾著渭水的濕氣，吹進(jìn)了魯國朝貢的車隊(duì)。魯武公姬敖端坐于軒車之中，指尖摩挲著車軾上雕刻的饕餮紋，神色凝重如鑄鐵。他身旁一側(cè)，是長子姬括，身形魁梧，眉宇間帶著魯?shù)厣揭暗膭倓牛涣硪粋?cè)，是少子姬戲，眉眼溫潤，舉手投足間竟帶著幾分鎬京貴族的雅致。此行是諸侯例行的朝覲，可姬敖心中清楚，這趟西行，或許會改變魯國未來數(shù)十年的命運(yùn)。
魯國乃周公姬旦的封國，作為周王室的同姓大宗旁支，一向是宗法禮制的堅(jiān)定踐行者。自周公平定三監(jiān)之亂后，魯國便承載著傳播周文化、鎮(zhèn)守東方的重任，“尊祖敬宗”“嫡長繼承”的理念早已深植于公室血脈之中。姬敖繼承君位，便是遵循“兄終弟及”的舊制——他的兄長魯真公薨逝后，無嫡子可繼，身為弟弟的他才得以繼位。在位九年間，他恪守宗法，輕徭薄賦，魯國境內(nèi)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安居樂業(yè)，就連曲阜的宗廟之中，祭祀的彝器也添了好幾件新的。
此次帶兩個兒子同行，姬敖本有深意。長子姬括已年滿二十，按禮制早已該受封卿大夫，執(zhí)掌部分軍政；少子姬戲年方十四，聰慧好學(xué)，卻尚未到受封之年。他想讓周天子親眼看看魯國的繼承人，既顯魯國公室的興旺，也讓兩個兒子見識王畿的威儀，知曉“天子—諸侯—卿大夫”的等級秩序不可逾越。可他沒料到，正是這份心思，為日后的動蕩埋下了禍根。
朝覲大典在鎬京的太廟舉行。周宣王高坐于明堂之上，玄色冕旒垂落，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姬敖率文武屬官行稽首大禮，獻(xiàn)上魯?shù)氐奶禺a(chǎn)——曲阜的桑蠶、泰山的芝蘭，還有精心鑄造的青銅鼎。禮畢之后，周宣王召姬括與姬戲上前問話。
姬括上前一步，雙手握拳，聲音洪亮：“魯世子括，叩見天子！愿天子萬壽無疆，周室永固！”他的回答直白質(zhì)樸，帶著武將的硬朗，卻少了幾分禮儀的周全。周宣王微微頷首，目光轉(zhuǎn)向一旁的姬戲。
姬戲依著鎬京的禮儀，屈膝跪地，語調(diào)平緩卻清晰：“魯公子戲，拜見天子。聞天子勤政愛民，諸侯歸心，此乃周室之幸，天下之福。”他的話語不多，卻句句貼合禮制，加之容貌清秀，舉止得體，竟讓周宣王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大典之后，周宣王單獨(dú)召見了姬敖。宮殿之內(nèi)，燭火搖曳，映照著周天子年輕卻威嚴(yán)的臉龐。“魯侯，”周宣王開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你這兩個兒子，各有千秋。不過朕看姬戲聰慧明理，更懂禮制，不如就立他為魯國太子如何？”
姬敖聞言，如遭雷擊，當(dāng)即跪地叩首：“天子明鑒！宗法有制，‘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括乃臣之長子，雖質(zhì)樸卻忠厚，理應(yīng)是魯國的繼承人。戲雖聰慧，卻是次子，若廢長立幼，恐違宗法，動搖國本啊！”
一旁的大夫樊仲甫也趕忙上前勸阻：“天子，廢長立少不合于禮。禮制乃天下之根基，諸侯效法，百姓遵從。今若強(qiáng)令魯國改立太子，不僅會讓魯國陷入內(nèi)亂，還會讓天下諸侯質(zhì)疑天子的權(quán)威，以為天子可以隨意更改宗法。屆時諸侯離心，王室危矣！”
周宣王卻擺了擺手，神色堅(jiān)決：“朕乃天下共主，宗法雖重，亦需順時應(yīng)變。姬戲有賢才，立他為儲，魯國方能更興盛。朕意已決，魯侯不必再勸！”周天子的話語，如同泰山壓頂，讓姬敖瞬間陷入了兩難之地。他深知，違抗王命，魯國可能會被冠以“不臣”之名，招來王室的征伐；可順從王命，便是破壞祖宗傳下的宗法，魯國的內(nèi)亂在所難免。
離開王宮時，姬敖的腳步沉重如鉛。姬括得知消息后，怒不可遏，一拳砸在廊柱上：“父王！宗法乃立國之本，天子怎能如此任性？兒臣身為長子，繼承君位名正言順，為何要讓位于戲？”
姬敖看著長子憤怒的神情，心中滿是愧疚，卻只能嘆息：“括兒，天子之命，不可違抗。為父也是身不由己啊！”
一旁的姬戲則低著頭，神色復(fù)雜。他既對天子的賞識心懷感激，又對兄長充滿愧疚，更清楚這份“恩寵”背后隱藏著巨大的危機(jī)。“兄長，”他輕聲開口，“天子之命非我所愿，若兄長不愿，我愿向天子請辭，只求魯國安穩(wěn)。”
“你不必多言！”姬括打斷他，語氣中帶著怨懟，“如今天子已下旨，你便是名義上的太子。我只恨自己無能，不能守住宗法正道！”
朝覲結(jié)束后，姬敖帶著兩個兒子踏上了歸途。車隊(duì)行至黃河岸邊時，姬敖突然咳血，病倒在車中。他躺在病榻上，望著車外奔騰的黃河水，心中滿是悔恨與擔(dān)憂。他知道自己違背了宗法，對不起列祖列宗，更對不起長子姬括。可他又無力反抗天子的權(quán)威，只能任由命運(yùn)的車輪駛向未知的深淵。
夏日的陽光炙烤著魯?shù)氐耐恋兀?dāng)車隊(duì)抵達(dá)曲阜時，姬敖已奄奄一息。他在宗廟之中，強(qiáng)撐著最后一口氣，望著周公的牌位，淚如雨下：“先祖在上，臣敖無能，違背宗法，恐將禍及魯國……愿先祖庇佑，魯國子民免受戰(zhàn)亂之苦……”話音未落，便溘然長逝。
姬敖薨逝的消息傳遍魯國，舉國哀悼。可悲傷之中，一場圍繞君位繼承的風(fēng)波已悄然醞釀。按照周宣王的旨意，姬戲繼位，是為魯懿公。登基大典之上，姬戲身著諸侯的冕服，卻始終神色凝重。他知道，朝堂之上，有許多大臣并不認(rèn)同他的繼位，尤其是那些堅(jiān)守宗法的老臣，更是對他充滿了敵意。而兄長姬括，則以養(yǎng)病為由，閉門不出，府中卻時常有大臣往來，氣氛詭異。
魯懿公繼位后，試圖通過推行仁政來贏得民心，穩(wěn)定局勢。他減免了百姓的賦稅，修繕了曲阜的城墻，還親自到各地巡查，了解民情。可這一切，并沒有化解公室內(nèi)部的矛盾。姬括的兒子伯御，年方十八，性情剛烈，對父親失去君位耿耿于懷。他時常在姬括面前哭訴：“父親，君位本是您的，卻被叔父奪走。這不僅是您的恥辱，更是對宗法的踐踏。我們不能就這樣忍氣吞聲！”
姬括心中本就積怨已久，經(jīng)伯御一勸，更是動搖。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悔恨，想起了宗法的準(zhǔn)則，想起了自己身為長子的名分。漸漸地，他開始暗中聯(lián)絡(luò)不滿魯懿公的大臣，積蓄力量，準(zhǔn)備奪回君位。
魯國的動蕩，很快傳到了鄰國。齊國作為東方的大國，素來與魯國交好。齊侯得知魯國的情況后，派使者前往曲阜，勸說魯懿公：“懿公，宗法乃天下之公器，天子強(qiáng)行改立儲君，本就不合禮制。如今姬括心懷怨恨，伯御蠢蠢欲動，若不及時化解，魯國必生內(nèi)亂。不如你主動讓位給姬括，既能遵守宗法，又能保全魯國安穩(wěn)。”
魯懿公聞言，心中苦澀。他并非貪戀君位，只是若主動讓位，便是違抗天子之命，同樣會招來禍患。“齊侯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他對使者說，“可天子之命不可違，我若讓位，便是不臣。此事，我只能盡力調(diào)和。”
魯懿公試圖與姬括和解，他親自前往姬括的府邸，送上厚禮，承諾會封姬括為上卿，執(zhí)掌魯國的軍政大權(quán)。可姬括卻拒不相見，只讓伯御傳話：“叔父既然繼承了君位，便該恪守天子之命，治理好魯國。我乃罪人之后，不敢接受叔父的封賞。”姬括的態(tài)度，讓魯懿公徹底明白，兄弟之間的裂痕，早已無法彌補(b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