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仲夏的晨光剛漫過豳地的黃土坡,稷就被田埂邊的蛙鳴驚醒了。他蜷在半地穴式的茅屋里,鼻尖縈繞著泥土的潮腥氣,身下的草席磨得脊背發疼。妻子媤早已起身,在屋角的陶灶邊忙碌,火光映著她顴骨上的紅暈,也照亮了屋梁上懸掛的幾串干癟的粟穗——那是去年私田收成里僅剩的余糧。
“快些起身,田畯該鳴鐸了?!眿w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將一個裹著糙米飯的葦葉包塞進他手里,“把阿犢叫上,今日要給公田的黍苗追肥?!?br/>稷應了一聲,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門外的田壟已被晨露打濕,遠處的公田像一塊褪色的麻布,稀稀拉拉的黍苗在風中搖晃,遠不及自家私田的苗情旺盛。十三歲的兒子阿犢正蹲在田埂邊磨石鐮,石鐮的刃口在晨光里泛著鈍光,那是去年秋收時從村正那里領的,如今已經磨得薄了許多。
“爹,你看公田的草又長起來了?!卑僦钢锷钐?,那里的狗尾草已經長到半人高,把瘦弱的黍苗掩得嚴嚴實實。
稷皺了皺眉,沒說話。他心里清楚,公田的收成全歸領主召公的家臣,可田畯只催著農夫們出力,卻從不肯把稀有的青銅镈借給他們修整農具,更別提讓耕牛來翻地了。去年秋收時,公田畝產不足三斗,田畯卻把罪責推到他們身上,在藉田禮上抽了最年長的仲父三鞭,至今想起那清脆的鞭響,稷的后背還會發麻。
一陣清脆的銅鈴聲從村口傳來,是田畯的木鐸響了。稷不敢耽擱,拉著阿犢往公田走去。沿途的田埂上,陸續聚攏了其他七戶人家的農夫,每個人都扛著簡陋的農具,神色疲憊卻不敢有絲毫懈怠。田畯站在公田中央的土臺上,穿著粗葛制成的短褐,腰間掛著青銅劍,眼神像鷹隼一樣掃過眾人:“今日務必把公田的草除盡,再追一遍草木灰。誰要是敢偷懶,誤了農時,休怪我稟明家臣治罪!”
八戶人家分成四組,兩兩耦耕。稷和阿犢一組,他扶著木耒,阿犢在后面推,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公田的泥地里挪動。木耒的木齒插進土里,帶出的盡是貧瘠的黃土,偶爾能看到幾塊碎石。稷的額角很快滲出了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進泥地里,瞬間就沒了蹤影。他忍不住轉頭望向自家的私田,那片一百畝的田地緊鄰著水渠,黍苗長得郁郁蔥蔥,葉片上還掛著晨露,看著就讓人心里踏實。
“爹,我渴了?!卑俚穆曇魩е?,小臉漲得通紅。
稷停下腳步,從懷里掏出葦葉包,掰了一半遞給兒子。他自己啃著糙米飯,目光卻落在了公田與私田交界的田埂上。那里有幾株野生的菽豆,是去年無意間掉落的種子長出來的,媤說等豆子成熟了,能磨成粉摻在粟米里吃,也能留著當明年的種子。
“專心干活!”田畯的呵斥聲突然傳來,嚇得阿犢一哆嗦,手里的米飯掉了一小塊在泥地里。稷趕緊拉著兒子繼續耕作,心里卻泛起了苦澀。按井田制的規矩,八家共耕公田,然后才能打理私田,這便是“助”法的核心??晒锏耐恋乇揪拓汃?,又得不到像樣的農具和照料,農夫們即便拼盡全力,收成也寥寥無幾。反倒是私田,因為關系到全家的生計,每個人都肯下死力氣,苗情自然好上許多。
日頭升到頭頂時,眾人終于把公田的草除得差不多了。田畯讓人抬來幾筐草木灰,分發給各家,又叮囑了幾句,便帶著隨從去別處巡查了。田畯一走,農夫們立刻松了口氣,紛紛坐在田埂上歇晌。
“照這樣的苗情,今年公田怕是又要歉收?!敝俑溉嘀约旱难ツ瓯槐薮虻牡胤竭€隱隱作痛,“家臣要是怪罪下來,咱們又沒好果子吃?!?br/>“歉收又能怪誰?”年輕的豎牛忍不住反駁,“公田用的都是木石農具,青銅镈全被家臣拿去修整自己的私田了。上次我親眼看見,家臣的田里用耕牛拉犁,咱們卻要靠人力耦耕,這能比嗎?”
眾人都沉默了。豎牛說的是實情,可誰也不敢公開抱怨。西周的土地皆歸天子所有,領主只是代天管理,農夫們只有耕種權,沒有所有權,連遷徙的自由都沒有?!渡袝防镎f“宅爾宅,田爾田”,看似是給了農夫安身立命的根本,實則是把他們牢牢綁在了土地上。
稷從懷里掏出一個陶壺,喝了口涼水,說道:“別抱怨了,趕緊把草木灰撒完,早點回去打理私田。再過幾日就要澆地了,私田的苗可不能耽誤。”
眾人聽了,只好重新起身干活。撒完草木灰時,日頭已經西斜。稷帶著阿犢匆匆趕回私田,媤早已提著水桶在水渠邊等候。一家三口分工協作,稷負責引水灌田,媤和阿犢則在田埂上清理雜草。水渠里的水很清澈,順著田壟緩緩流進私田,黍苗的根系貪婪地吮吸著水分,葉片漸漸舒展起來。
“今日田畯沒為難你們吧?”媤一邊拔草一邊問。
“沒有,就是催得緊?!别⒉亮瞬梁?,“我看公田的苗情實在太差,怕是撐不到秋收?!?br/>媤嘆了口氣:“唉,只求今年私田能有個好收成,不然冬天可就難熬了。去年的余糧已經不多了,阿犢還在長身體,總不能讓他跟著咱們吃野菜。”
稷點點頭,心里沉甸甸的。他想起去年冬天,因為公田歉收,家臣不僅沒減免賦稅,還強征了私田三成的收成,害得全家靠吃野菜和橡子面才勉強過冬。若不是他在農閑時去山里燒炭,換了些粟米,恐怕早就餓肚子了。
接下來的幾日,天氣越來越熱,卻遲遲不下雨。公田的黍苗開始發黃枯萎,田畯急得團團轉,天天催著眾人澆水??伤锏乃絹碓缴伲瑑炏裙┙o的還是家臣的私田,輪到公田時,只剩下涓涓細流,根本無濟于事。稷看著自家私田的黍苗也開始打蔫,心里萬分焦急,只能帶著阿犢半夜去水渠邊守著,等有水流過來就趕緊引到田里。
這日凌晨,稷正帶著阿犢在私田澆水,突然聽到公田方向傳來爭吵聲。他讓阿犢守著田壟,自己快步走了過去。只見田畯正拿著鞭子抽打豎牛,豎牛的后背已經被抽得血肉模糊,卻仍倔強地站著不肯低頭。
“你竟敢偷公田的水澆私田!”田畯的聲音氣急敗壞。
“我沒有!”豎牛嘶吼著,“水渠里的水都被家臣的人截走了,公田的苗早就死了,我澆的是自己私田旁邊的荒坡!”
稷仔細一看,果然,豎牛的水桶里裝的是荒坡上的積水,并非水渠里的水。他趕緊上前攔住田畯:“田畯,豎牛說的是實情,這幾日水渠里的水確實少得可憐,他不敢偷水的?!?br/>其他農夫也紛紛圍了過來,替豎牛求情。田畯看著眾人憤怒的眼神,心里有些發怵,又怕事情鬧大被家臣怪罪,只好放下鞭子,惡狠狠地說:“今日就饒了你,若再敢有下次,定不饒你!”說完,便悻悻地走了。
眾人扶起豎牛,仲父從懷里掏出一些草藥,敷在他的傷口上。“這日子沒法過了!”豎牛咬著牙,“公田的收成歸領主,卻連水都得不到保障;私田要交什一稅,還要被隨意征調,咱們辛辛苦苦一年,到頭來卻連肚子都填不飽!”
“是啊,我聽說東邊的齊國,有些農夫已經偷偷離開井田,去開墾山林里的荒地了?!绷硪粋€農夫低聲說道。
稷心里一動。他也聽說過類似的傳聞,隨著西周王室日漸衰微,井田制的規矩越來越松弛,有些地方的農夫開始脫離領主的控制,自行開墾私田??伤D念一想,自己一家老小都在這里,若是離開了,又能去哪里呢?況且開墾荒地風險極大,不僅要面對野獸的侵襲,還可能被領主視為叛逆,后果不堪設想。
沒過幾日,天終于下雨了。這場雨下得又大又久,“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正如《詩經》里描繪的那樣,公田和私田都得到了充分的滋潤。公田枯萎的黍苗奇跡般地恢復了生機,私田的黍苗更是長得愈發旺盛。農夫們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紛紛下地補種、施肥,忙得不可開交。
雨停后不久,就到了夏至,按照周禮,要舉行祭地禮。領主家臣親自前來主持儀式,在村外的社稷壇擺上犧牲和玉帛,舉行血祭儀式,將牛血灌地,祈求稷神保佑五谷豐登。農夫們都要參加儀式,儀式結束后,家臣會把祭祀用的牛內臟分給眾人,這是農夫們難得能吃到肉的機會。
稷帶著阿犢來到社稷壇時,那里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家臣穿著華麗的絲綢衣裳,佩戴著玉飾,在巫祝的引導下完成祭祀儀式。阿犢好奇地盯著家臣腰間的玉璧,小聲問:“爹,為什么家臣能穿這么漂亮的衣服,還能戴玉呢?”
稷摸了摸兒子的頭,低聲說:“因為他們是貴族,咱們是庶人,這是上天定的規矩?!痹掚m如此,他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同樣都是人,貴族們不事勞作,卻能享用最好的東西;農夫們辛勤耕耘,卻連基本的溫飽都難以保障,這真的是上天定的規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