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何以生機勃勃丨湖北天門，因“人”而旺

【編者按】

中國經濟發展的深層動力，既植根于經濟大省挑大梁，也深藏于生機勃勃的小城。

歲末年初，我們走訪了這些小城，探尋它們何以生機勃勃、熱氣騰騰的奧秘所在，感受蘊藏在其間的深層發展動力和宜居宜業的氛圍。

正是有如此之多的小城百舸爭流、奮勇向前，才夯筑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巨大潛力。

這些探尋的感受，輯成澎湃新聞“迎接2026”特別報道——《小城，何以生機勃勃》。

海報設計：祝碧晨

初冬時節，當落日的余暉染紅天際時，位于湖北省中南部的小城天門迎來晚高峰。

下午5點半左右，行駛在天門市區道路上的車逐漸多起來。地圖導航顯示，很多路段從綠線變為代表擁堵的黃線或者紅線。

夜幕下的天門北湖露天夜市，游人如織。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程婷 攝

“前些年很少堵車，只有春節期間可能會有堵車的情況。現在，每到早晚上下班高峰時段，就有一些路段‘變紅’。”長期在家鄉天門工作的游力感嘆。

一座江漢平原上的小城，晚高峰堵車，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答案出人意料。包括游力在內的很多天門人都認為，這反映的是近年來回天門創業就業的人，尤其是年輕人，越來越多，是好事。

“以前，感覺身邊大部分人都是中老年人，這幾年感覺走在路上的年輕人很多。不僅如此，街邊上的餐飲店也越開越多，越來越有煙火氣了。”這是很多生活在天門的人的共同感受。其背后，是近三年約10萬在廣東、浙江等地從事服裝相關生產銷售的天門青壯年返鄉創業、就業。這不僅帶動了天門服裝電商產業蓬勃發展，也帶來了人氣和勃勃生機。

與此同時，天門制定了系列民生支持政策，通過營造尊重生育、支持生育的良好氛圍，推動了2024年出生人口增長17%，實現8年來首次由降轉增；今年上半年新生兒3756人，同比增長5.6%，成為全國首個出生率持續明顯回升的城市。

在游力看來，人口的回流、產業的回遷、生育率的回升，是天門當前發展的特點，也是天門未來發展的動能。

車水馬龍

游力一直在天門工作、生活。

“像我每天上班要走的東環路，還有人民大道等天門幾個核心路段，上下班高峰時都會有點堵車。走在路上，到處是車水馬龍的感覺。”游力說，往回推個三五年，天門哪會堵車啊？

不僅開車堵車，游力還發現，這幾年天門街上的餐飲店也越開越多，整個餐飲業都很興旺，周末出門吃飯，很多店還需要排隊。天門這幾年夜市經濟也很繁榮，到處都是夜市。即使非周末、節假日，北湖的露天夜市也人頭攢動，各式美食攤前，生意興隆。

下午5點半，地圖導航顯示天門市區很多路段已經擁堵“變紅”。

早晚高峰堵車、節假日出門約飯要排隊，這在大城市很常見的現象，但對早些年的小城天門來說，是一年都難見幾次的場面。

江漢平原，沃野千里，水網縱橫。

位于江漢平原北部的天門，因盛產棉花而被稱為“棉花之鄉”，有著較好的棉紡織業基礎。另一方面，歷史上的天門因地勢低平、難于防洪，水患頻發，導致大量天門人背井離鄉謀生。這使天門成為“內陸僑鄉”，同時也塑造了天門人敢闖的性格特質。

游力說，20世紀八九十年代，嗅到改革開放的氣息后，一大批天門人以傳幫帶的方式，紛紛南下進服裝廠打工。隨著服裝批發檔口的興起，他們一部分人逐漸轉向家庭作坊式的服裝生產加工，一部分轉向租檔口做服裝批發生意。

因此，天門流傳著“30萬天門服裝人‘東南飛’”的說法。

青壯年“東南飛”了，但他們的孩子作為流動人口隨遷兒童，很難進入廣深等城市的優質學校。號稱“狀元之鄉”的天門，素有重視教育的傳統。所以，這些天門服裝人的孩子，基本留在天門老家生活、求學，由祖父母一輩照看。

在游力的印象中，早些年，天門只有在春節期間和中高考期間才比較熱鬧，人比較多。原因是，忙碌了一年的服裝人，會在春節回鄉陪伴父母和孩子。而若家中有孩子面臨中高考，有些父母會提前幾個月從忙碌的服裝生意中抽身，回鄉給予孩子更多關懷。

長期生活在天門的人，都提到過一個共同感受：以前走在街上，車不是很多，能遇到的人也比較少，而且多是中老年人。近兩三年，走在天門街上，車多起來了，人多了起來，很多還是三兩結伴的年輕人。不僅如此，城區的幾條主要大道邊上，做服裝相關生意的店鋪和公司也越來越多。

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整個城市都變得年輕有活力了。

一到周末，天門美食街上美食飄香，車水馬龍。美食街兩邊的餐飲店面門前都停滿了車。因此，周末的晚上相約去天門美食街吃飯的人們，總會下意識地在到了美食街附近時就先找地方停車，“免得車開進美食街后找不到停車位，還得再開出來找車位”。

在天門北湖露天夜市，每到夜幕降臨，從鍋盔、臭豆腐、炒飯、燒烤，到生煎、腸粉、海鮮飯、壽司，再到奶茶、廣式糖水、烤梨，各式的小吃攤將天南地北的美食聚集于此，也將人氣和煙火氣聚集于此。

“群雁”還鄉

很多天門人都直觀感受到，近年來天門變得越來越有人氣和活力的很大一個原因是，天門服裝人正在回歸創業，而隨之壯大的天門服裝產業，又進一步帶動更多人回天門發展。

“90后”天門青年沈濤，2015年前后隨姐姐去廣州海珠區打工，做過裁、縫、燙等制衣各環節的工種。那時，他工資不高。

到了2017年，沈濤打工的地方周邊興起很多只有幾臺機器的小作坊，主要接單做服裝加工業務。于是，沈濤和姐姐、姐夫也辦起了小作坊，收入變得可觀。2018年，他還一度自己借錢獨立辦起一個作坊。

“那時生意比較好，經常加班，有時候熬通宵。”沈濤笑道。

此后，由于沿海地區產業調整轉型升級，位于城中村的小作坊、檔口等因各種問題，面臨更換場地、租金等成本上漲等問題。

天門市的黨政領導與招商部門也敏銳觀察到這一變化，啟動“歸雁工程”，出臺支持天門服裝人回歸創業就業的政策，對入駐天門國投產業園的企業，給予物流補貼、稅收優惠、租金減免，以及金融信貸和用工等方面的支持。

2020年，沈濤在廣州的生意出現虧損。聽說天門支持服裝電商產業發展，企業入駐天門國投產業園的前五年可享受前三年免收租金、后兩年減半收取租金的優惠，他就回到了天門。

“廣州的房租50元/平方米，國投產業園的租金10元/平方米。前三年免租金，后兩年5元/平方米，可以降低不少成本。”沈濤說，2021年他在天門國投產業園建起一個復合廠，主要從事面料復合業務。

復合廠投產后，沈濤發現天門的服裝電商產業發展勢頭很猛，市場機遇越來越多。此后，他幾乎是以一年一個廠的速度，先后又建立數碼印花廠、服飾廠、燙金廠和襯布廠，現在已建到第六個廠。

“回來之初，主要借助電商發展，線上承接廣州客戶訂單。到2023年起，本土商家需求顯著增長，我的主要訂單來源發生變化，這也促使我的工廠持續擴建。”沈濤說，目前，他的幾個廠日均用工總量約為兩百五六十人，年銷售服裝100多萬件。

廠子越做越多、越做越大，沈濤去社交媒體上開賬號，宣傳自己的廠子，為廠招工。

“我開的計件工資跟廣州一樣，包吃。不僅如此，對家離廠子遠的工人，我還包住宿。”沈濤說，他的廠子里，大部分工人都是此前在外謀生的天門服裝人。

天門到底吸引了多少人回來創業、就業？

“近三年服裝行業吸引人口回流8.4萬人，帶動本地就業約16萬人。”這是今年6月16日，天門市政府黨組成員、副市長楊寒在2025中國（天門）服裝電商產業大會新聞發布會上公布的數據。

天門官方數據還顯示，天門常住人口已連續兩年實現凈增長。

游力說，他的直觀感受是，產業和人口還在不斷回流。

游力的職務身份是天門國投集團鴻富資產經營管理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天門國投集團鴻富資產經營管理有限公司作為中國天門服裝電商城的運營管理主體，是天門市服裝電商產業招商和運營主體公司。他說，天門市紡織服裝產業核心聚集區占地面積5000畝，分為西邊化纖產業園和東邊電商銷售、倉儲物流片區，完全建成后可容納5萬人就業，產生5億元稅收。天門服裝電商城占地面積1610畝，招商入駐企業260多家，形成面輔料工藝、生產加工、倉儲物流、電商銷售于一體的產業鏈。

“天門服裝電商城2023年首批推出57棟廠房和倉庫，半年不到就售罄了；去年推出36棟廠房和商鋪，又很快被搶光了。今年新建的6棟高標準廠房，很快就招滿20多家企業，還有10多家沒‘搶到’。”游力認為，服裝電商產業的發展必然帶動持續的人口回流。

天門的創業、就業人口確實如“雁群”一般，還在持續回歸。

11月20日，天門市天仙大道旁的中國（天門）服裝電商產業示范基地內，一家名為“恒薇紡織”的店正式開業。

同期，天門漁薪鎮楊場村一家智能化的拉鏈廠正在加緊建設中。拉鏈廠的老板是一名此前在杭州發展的天門“90后”服裝人。后續，他將帶動一批在杭州的天門服裝人還鄉就業。

安居樂業

如果說“老板們”回歸天門是看重家鄉的好政策能為企業發展節省成本，那么服裝業的普通從業者回鄉就業的最大動力是什么？

有活干、有錢掙，結得起婚，買得起房，養得起孩子，能陪在老人孩子身邊。換句話說，“能安居樂業。”這是這些歸來的天門服裝人給出的一致回答。

“能掙到跟在廣州時差不多的工資，但不用熬夜了，離家人孩子也近了。”在沈濤的服飾廠上班的“90后”青年鄭引說。

鄭引原本在廣州做縫紉工，專做一件衣服的某一道或幾道程序，可以掙六毛錢一件的計件工資。因為技術已經十分熟練，鄭引一個月能掙九千多元，但是“熬夜熬得受不了”。

在廣州時，這些小作坊接的大部分貨單都來自實體店，因此一般是早上接單，要趕在次日清晨客戶來取貨前全部完工。

這導致這些服裝人在廣州期間，要長期保持上午10點開工、一直忙到后半夜的工作節奏。

天門的服裝產業以電商平臺銷售為主，電商一般晚上8點后售貨量會下降，快遞也停了，因此不必夜里“趕工”，一般廠的工作節奏是“早八晚九”。另一方面，天門很多廠子開出的工資跟廣州同工種的工資水平相差不大，計件工資更是跟廣州持平。

2023年，當鄭引看到沈濤的招聘直播后，就決定回天門了。

“對我來說，工資沒什么變化。這兩年最大的變化是生活有規律了。”鄭引笑道，家里老人孩子有點什么事時，也能很快趕回去了。

沈濤的服飾廠內，鄭引和工人們正在工作。

鄭引看好的不僅是“家門口”的工作，還有越來越宜居的城市環境。

近幾年，天門的城市建設加快，道路、環境都在改造。醫院、學校也新建了不少，光是北湖片區就新增了三四所小學，幾乎每個小區都有幼兒園。

同時，天門的婚育政策也好到“全國聞名”。

這兩年天門的婚育政策不斷加碼。比如，生育二孩能領2000元、生三孩能領3000元的生育獎勵。同時，還能領購房認購券，二孩6萬元，三孩有12萬元。育兒補貼從新出生子女落戶天門之月起，可發放至孩子3周歲，二孩每月800元，產假補助4200元；三孩每月1000元，產假補助4800元。此外，今年3月起，天門登記結婚的夫妻可享6萬元購房認購券。

在天門市婦幼保健院護士白黎看來，天門不僅有好的生育政策，還有友好的生育環境。

2021年兒子出生后，白黎原本沒有再要孩子的打算。然而，2024年她又意外懷孕了。關于意外到來的這個孩子，家里老人希望生，她本人有些猶豫不決，白黎的丈夫擔心萬一二胎再生一個男孩，經濟壓力會比較大，傾向于不生。

考慮到丈夫的態度比較明確，白黎打算請假去做人流。

當白黎去找醫院領導批假時，領導得知白黎是要打胎，立即勸她留住孩子，還多次主動做白黎丈夫的思想工作。

今年2月，白黎順利生下了一個女兒。兒女雙全，每月還能領800元育兒補貼，育兒壓力不算太大，一家人皆大歡喜。

“快休完產假時，我向院領導詢問產后復工的事，領導們都說，‘先安心休完7個月產假，休息好了再回來上班，我們不催你’。”白黎說，這讓她切身感受到了天門鼓勵生育政策的真誠實在，不用擔心因為生二孩三孩影響工作和事業。

白黎展示她近幾個月收到的二孩育兒補貼。

白黎口中的醫院領導，是天門市婦幼保健院副院長唐麗蓉。

聊起這件事，唐麗蓉笑道，“打造生育友好城市需要多方共同努力”，“如果不真心實意營造生育友好氛圍，大家都不愿生孩子了，我們婦幼保健院可能也難以存續了”。

“從我這幾年深入基層做婦幼保健宣傳工作了解到的情況來看，這些鼓勵婚育的政策對那些原本就在猶豫是否要生二孩三孩家庭的推動作用很大。”唐麗蓉透露，在天門推出系列鼓勵婚育的政策之后，天門市婦幼保健院的新生兒中，一胎的與二三胎的大約各占一半；在此之前，一胎新生兒占60%-65%，二、三胎新生兒占35%-40%。

不僅唐麗蓉在算賬，天門市委書記紀道清今年7月通過發表在《中國人口報》上的一篇文章也算過一筆賬。

紀道清在文中說，據測算，預計天門市2024年至2026年投入3億多元用于鼓勵生育，全市有望多出生3000多個孩子。從社會發展維度看，人口是城市活力的源泉。從經濟發展維度看，一個孩子可拉動未來80年左右的消費。而從實施生育支持政策“組合拳”的財政可承受能力看，2024年全市兌現的政策資金占當年一般公共預算收入的比例不到2%，財政可承受。

據天門市發布的數據：2024年天門出生人口增1050人、同比增17%，出生人口8年來首次由降轉增。2025年上半年新生兒3756人，同比增長5.6%，成為全國首個出生率持續明顯回升的城市。

此外，游力提到一個觀點：以“80后”、“90后”為主的服裝產業人口回流，給天門的城市發展帶來了活力，也給生育率的提升貢獻了部分力量。同時，產業與人口回流，大大推動了地方經濟社會發展，也讓天門有財力在婚育等民生領域投入更多“真金白銀”，進一步帶動產業回流、生育回升，為城市注入活力，更為未來發展儲蓄動能。

需要一提的是，當前青年一代生育觀已發生巨大轉變，在生育上追求的是“精致養”“高質量陪伴”。生孩子不再是“多個孩子多雙筷子”的簡單事，而是一個需要綜合評估經濟成本、職業發展、個人自由等多重考慮才慎重決定的重大事項。

天門青年一代的生育觀同樣發生了這樣的轉變。聊到天門的生育政策，天門人都說政策非常好；問及是否打算生二孩、三孩，不少人就笑了，說“一個孩子就耗費金錢精力，暫時還沒這個打算”。

如何讓這些“還沒這個打算”的一孩父母，更多地考慮是否生二孩、三孩，是天門也是各地在進一步制定生育政策時需要思考的問題。

海報設計：祝碧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