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陽市環保局三樓走廊盡頭的局長辦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門似乎比往常關得更嚴了些。
門后的世界,與門外忙碌嘈雜的辦公區仿佛兩個天地。
局里人人都知道,程向東局長還有七個月零三天就要退休了。
這個時間點,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漣漪正悄悄擴散。
副局長彭杰這幾日腳步格外輕快,經過每個科室門口時,總會停留片刻。
或是詢問工作,或是開兩句不痛不癢的玩笑,眼睛卻掠過每個人的神情。
而另一位副局長丁斌,依舊早晨七點半準時出現在辦公室。
泡一杯濃茶,翻開那本磨毛了邊的監測數據手冊,開始他一天的工作。
兩人的辦公室隔著一條走廊,門對門開著,像兩軍對壘的前哨。
局辦公室里最年輕的科員吳欣雅,某天整理文件時發現了一個細節。
彭局長上個月的公務接待報銷單,附著的發票里夾著一張珠寶店的收據。
她輕輕抽出,又悄悄放回原處,假裝什么也沒看見。
窗外梧桐樹的葉子開始泛黃,秋天就要來了。
這個秋天,環保局里注定不會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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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九月第一個周一,環保局三樓會議室里彌漫著淡淡的茶水和焦慮混合的氣味。
橢圓會議桌旁坐了二十幾個人,煙灰缸里已經積了三個煙頭。
程向東局長坐在主位,手里捏著一支黑色鋼筆,筆帽開了又合,合了又開。
“省里的年度考核指標下來了,”他的聲音不高,卻讓交頭接耳的聲音瞬間消失,“河陽的空氣質量優良天數,要求再提升三個百分點。”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輕微的吸氣聲。
坐在程局左手邊的彭杰微微前傾身體,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凝重。
“程局,這個指標壓力確實大,但正是體現了上級對環保工作的高度重視。”
他說話時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程局臉上,“我們必須與上級精神保持絕對同步。”
丁斌坐在程局右手邊,一直低頭看著手里的文件。
這時他抬起頭,眼鏡片后的眼睛顯得格外專注。
“三個百分點,意味著要減少至少八千噸的工業粉塵排放。”
他翻開面前的筆記本,聲音平穩如常,“北郊三家水泥廠,東區熱電廠,還有經開區十七家中小型鑄造企業。”
“這些是主要排放源,但技術改造資金缺口,至少還需要兩千三百萬。”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
彭杰輕輕笑了笑,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丁局,工作要講方法,不能光盯著困難。”
“省里既然下達指標,自然有通盤考慮,我們要做的是如何創造性落實。”
丁斌沒有接話,只是把筆記本往前推了推。
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字和圖表,像一片沉默的抗議。
程向東終于放下鋼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大概已經涼了,他皺了皺眉,“丁局說的數據,核實過嗎?”
“上個月帶監測站跑了二十一天,”丁斌說,“每家企業至少蹲點三個工作日。”
“有一半的設備老化嚴重,除塵效率不到百分之六十。”
彭杰立刻接話,“這說明我們監管不到位,要加大執法力度嘛。”
“執法需要依據,改造需要資金,工人需要安置。”
丁斌的聲音依然平靜,“這些問題不解決,強行關停只會引發社會矛盾。”
會議桌下,彭杰的左腳輕輕晃了晃,這是他思考時的小動作。
程向東看了眼墻上的鐘,“今天的會先到這里,丁局把詳細報告明天放我桌上。”
“彭局,”他轉向左邊,“接待省廳調研組的事,你多費心。”
散會后,人群魚貫而出。
吳欣雅抱著會議記錄本走在最后,看見彭杰快步跟上程局的背影。
兩人的談話聲隱約飄來,“……老領導喜歡字畫,我托人找了幅李可染的仿品……”
丁斌獨自站在走廊窗前,望著樓下院子里開始飄落的梧桐葉。
他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劉工,明天早上六點,北郊水泥廠門口見。”
電話那頭傳來詫異的聲音,“丁局,明天周六啊……”
“他們周末排污更放肆,”丁斌掛了電話。
窗外,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入院子,車牌是省城的號段。
彭杰已經站在樓門口,笑容比秋日的陽光還要和煦三分。
02
深夜十一點,北郊工業區籠罩在一片昏黃的光霧中。
三輛環保執法車悄無聲息地停在水泥廠圍墻外。
丁斌推開車門,初秋的夜風帶著刺鼻的粉塵味撲面而來。
“監測設備帶齊了?”他問身后的技術員劉工。
劉工拍了拍手里的箱子,“按您要求,便攜式粉塵儀、氣體采樣器全備著呢。”
廠區大門緊閉,側門卻虛掩著。
丁斌示意執法人員打開執法記錄儀,率先走了進去。
廠區內機器轟鳴,幾座高聳的立窯正冒著灰白色煙氣。
除塵設備的指示燈一片漆黑,顯然是被人為關閉了。
“丁局,這……”劉工剛要說話,被丁斌抬手制止。
“拍照,采樣,數據記錄要完整,”他的聲音在機器噪音中依然清晰,“我去控制室。”
控制室里只有一個值班工人,正趴在桌上打瞌睡。
看到穿著執法制服的一行人,他嚇得猛地站起來。
“你們領導呢?”丁斌問。
“王、王廠長他……下班了……”
丁斌走到控制臺前,手指拂過厚厚的灰塵,最終停在一個紅色按鈕上。
“除塵系統為什么關閉?”
工人支支吾吾,眼神躲閃。
這時丁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彭杰打來的。
“丁局,在哪兒呢?”彭杰的聲音帶著笑意,“程局正陪著省廳調研組在‘明月樓’。”
“大家聊得高興,程局讓我問問,你要不要過來敬杯酒?”
背景音里傳來杯盞交錯和隱約的談笑聲。
丁斌看了眼控制臺上閃爍的異常數據,“我在北郊水泥廠,現場有緊急情況。”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那你忙,我幫你跟程局解釋解釋。”
掛斷電話后,丁斌對劉工說,“通知企業負責人,一小時內到場接受詢問。”
“另外,把今晚的數據和上周對比,我要看他們的整改承諾到底兌現了多少。”
墻上的時鐘指向十一點四十。
同一時間,“明月樓”最大的包廂里,氣氛正熱烈。
彭杰端起酒杯,恭敬地走到省廳張副廳長身邊。
“張廳,您這次來指導工作,我們真是受益匪淺。”
他說話時微微躬身,姿態放得很低,“程局常教育我們,要深刻領會上級精神。”
張副廳長五十多歲,面色紅潤,笑著擺擺手,“老程培養的干部,都是好樣的。”
彭杰趁勢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長條形的錦盒。
“聽說張廳雅好文墨,我們河陽本地有位老先生,臨摹的《富春山居圖》頗有韻味。”
他打開盒蓋一角,露出卷軸的一小段,“想請您這樣的行家指點指點。”
程向東坐在主位,端著茶杯慢慢喝著,眼神在包廂華麗的吊燈上停留片刻。
張副廳長瞥了眼卷軸,笑容深了些,“小彭有心了,不過這可不能收。”
“就是一點文化紀念品,”彭杰合上盒子,自然地放在張副廳長座椅旁,“不值什么錢。”
酒過三巡,彭杰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條短信:“丁斌帶人突查水泥廠,可能要立案。”
他面不改色地刪掉短信,端起酒杯走向程向東。
“程局,我再敬您一杯,這些年跟著您,學到的不僅是工作方法。”
他的聲音壓低了少許,“更是為人處世的道理。”
程向東抬眼看他,昏黃的燈光下,眼神顯得很深。
“小彭啊,”他慢慢說,“有些道理,其實很簡單。”
“太復雜的道理,往往走不遠。”
彭杰笑容僵了半秒,隨即恢復如常,“您說得對,我記下了。”
散席時已經凌晨一點。
彭杰親自送張副廳長上車,錦盒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回程的車上,他給妻子發了條微信:“那幅畫送出去了,三萬八沒白花。”
又撥了個電話,“王廠長那邊什么情況?……罰款?讓他先認罰,別硬頂。”
“賬從我那個備用卡走,把事情壓下來最重要。”
車窗外,城市夜景流光溢彩。
彭杰靠在后座上,閉上眼睛,嘴角帶著一絲疲倦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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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一早晨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辦公室地板上切出明暗相間的條紋。
吳欣雅抱著一摞待簽字的文件,輕輕敲響副局長辦公室的門。
“請進。”
是彭杰的聲音。
她推門進去,看見彭杰正站在窗前打電話,語氣溫和得像在哄孩子。
“……李主任放心,那份報告今天一定送到您桌上。”
“對對,程局也特別重視,昨晚還專門囑咐我呢。”
掛斷電話后,他轉身看見吳欣雅,臉上立刻浮起親切的笑容。
“小吳啊,來得正好,把這些文件按緊急程度排個序。”
他指了指辦公桌上散亂的幾份材料,“我上午要去市里開會。”
吳欣雅點點頭,開始整理文件。
她的目光不經意掃過桌角一份半開的報銷單附件。
餐飲發票、禮品發票、甚至還有一張溫泉度假村的消費憑證。
金額都不大,但名目繁多,時間密集。
彭杰走過來,隨手把那份附件合上,放進抽屜。
“這些都是必要的公務往來,”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吳欣雅解釋,“工作要做好,關系也要維系。”
吳欣雅輕聲應了句“明白”,抱著整理好的文件退出辦公室。
走廊另一頭,丁斌辦公室的門開著。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丁斌正伏案寫著什么,桌上堆著半尺高的監測報告和數據表格。
聽到腳步聲,他頭也沒抬,“放那兒吧,謝謝。”
吳欣雅把文件放在桌角,瞥見丁斌正在寫的是一份山區鉛污染治理方案。
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每一頁都附著手繪的地形圖和采樣點位標注。
“丁局,這些圖……都是您自己畫的?”
丁斌這才抬起頭,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技術科忙,我自己會一點測繪,就順手畫了。”
他的眼鏡滑到鼻尖,整個人透著一股熬夜后的疲憊。
但說起方案,語氣立刻變得清晰有力。
“南嶺鄉那個礦區,尾礦庫滲濾液鉛超標七百多倍。”
“下游三個村子,井水都不能喝了,只能靠送水車。”
他指著地圖上的紅圈,“必須先做應急處理,再談長遠治理。”
吳欣雅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標注,忽然想起上周聽到的傳聞。
有人說丁斌主動接了這個“硬骨頭”,要在山里蹲幾個月。
也有人說他傻,這種費力不討好的活兒,躲還來不及。
“丁局,這個項目……經費批下來了嗎?”
丁斌搖搖頭,“打了三次報告,都說資金緊張。”
“但不能再等了,”他摘下眼鏡擦拭,“先帶技術隊進去,錢的問題慢慢想辦法。”
吳欣雅離開時,回頭看了一眼。
丁斌已經重新埋首在那些圖表中,側影在晨光里顯得單薄卻堅硬。
下午,她在檔案室整理往年的項目資料。
無意中翻到一個標記著“舉報材料”的密封文件夾。
按規定她不能打開,但透過牛皮紙袋,隱約看見幾行字。
“……企業賄賂……現金二十萬……當場拒絕……”
落款時間是五年前,涉及的是當時一次重大項目審批。
文件接收人簽字欄,是一個熟悉的筆跡:丁斌。
吳欣雅輕輕把文件夾放回原處,心跳莫名快了幾拍。
窗外傳來汽車引擎聲,她走到窗邊。
看見彭杰正送一位市領導模樣的中年人上車。
臨別時,彭杰從后備箱提出兩盒包裝精美的茶葉,自然地放進對方車里。
車開走后,他站在院子里打了個電話。
雖然聽不清內容,但那志在必得的笑容,在秋日陽光下格外清晰。
吳欣雅拉上百葉窗,檔案室里重新陷入半明半暗的光線。
她忽然覺得,這條三樓走廊,仿佛隔著一條看不見的鴻溝。
04
十月,河陽市的空氣中開始有了冬天的預兆。
關于局長繼任人選的傳聞,像秋天的霧氣一樣悄悄彌漫。
有人說市里可能要空降,也有人說會在兩個副局長中選一個。
各種版本在茶水間、樓梯角、下班后的飯局上流傳。
彭杰這段日子格外忙碌。
他的車經常不在單位,手機總是貼在耳邊,說話聲溫和而綿密。
“王部長,您父親的腿好些了嗎?我認識一位老中醫,特別擅長針灸……”
“李處,聽說您兒子明年高考?我這邊有些復習資料,都是名校內部的……”
程向東局長的辦公室,他每天至少要進三次。
有時是匯報工作,有時是送文件,有時只是一杯剛泡好的茶。
“程局,這是今年的龍井,我托杭州同學特意留的明前茶。”
他把白瓷茶杯輕輕放在辦公桌上,熱氣裊裊升起。
程向東從文件堆里抬起頭,看了眼茶杯,又看了眼彭杰。
“放那兒吧,”他說,語氣聽不出情緒,“南嶺鄉那個治理方案,你看過了嗎?”
彭杰笑容不變,“看了,丁局費心了。不過我覺得,當前重心還是該放在城區大氣治理上。”
“畢竟省里考核的是整體數據,山區那點問題,影響不了大局。”
程向東沒說話,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丁斌上周又進山了,”他忽然說,“帶著技術隊在礦區住了四天。”
“回來時鞋子都走破了,帶回四十多份水樣土樣。”
彭杰的笑容淡了些,“丁局的敬業精神,確實值得我們學習。”
“不過工作也要講方法,您說是不是?一個人再拼命,能解決多少問題?”
程向東端起茶杯,吹開浮葉,喝了一小口。
茶香在辦公室里彌漫開來。
“這茶不錯,”他放下杯子,“但喝多了,晚上容易失眠。”
彭杰神色微動,還想說什么,程向東已經重新低下頭看文件。
這是送客的意思。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彭杰在走廊里站了片刻。
對面丁斌辦公室門緊閉,門把手上掛著一張紙條:“下鄉,歸期不定。”
他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幾秒,嘴角浮起一絲復雜的笑意。
轉身下樓時,他撥通了一個號碼,“張哥,晚上‘靜雅齋’,我訂了包廂。”
“有些事,還得請您幫著參謀參謀……”
而此時,距離河陽市一百二十公里的南嶺鄉,正下著綿綿秋雨。
丁斌和三名技術人員穿著雨衣,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濘的山路上。
“丁局,這個采樣點差不多了吧?”年輕的技術員小陳喘著氣說。
他懷里抱著沉重的采樣箱,雨衣帽檐不斷滴水。
丁斌看了眼GPS定位,“再往前三百米,礦洞滲水口必須采到樣。”
山路的坡度越來越陡,雨水把紅色土壤沖成黏稠的泥漿。
走在最前面的老工程師劉工忽然腳下一滑,丁斌眼疾手快拽住他。
兩人都跌坐在泥地里,采樣設備滾出老遠。
“沒事吧劉工?”丁斌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劉工苦笑著搖頭,“這把老骨頭,還經得起折騰。”
四個人互相攙扶著爬起來,繼續往山上走。
礦洞口出現在視野里時,天已經快黑了。
洞口不斷涌出渾濁的銹紅色水流,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金屬味。
丁斌蹲下身,親自采集水樣,動作一絲不茍。
采樣瓶里的液體在頭燈照射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鉛、鎘、砷都嚴重超標,”劉工看著快速檢測儀上的數據,眉頭緊鎖,“還有放射性物質。”
丁斌沉默地記錄著數據,雨水順著筆記本邊緣滴落,暈開了墨跡。
下山時天完全黑了,手電筒的光柱在雨幕中晃動。
鄉里安排的臨時住處是一所廢棄小學的教室。
幾個人圍著煤爐烤濕透的衣服,泡面在搪瓷缸里冒著熱氣。
“丁局,局里電話,”小陳把衛星電話遞過來。
是辦公室打來的,通知他明天市里有重要會議,務必參加。
“什么內容?”
“好像是……關于干部調整的吹風會。”
丁斌看著窗外漆黑的雨夜,電話那頭還在說著什么。
但他只聽見雨點敲打窗欞的聲音,密集而綿長。
“我趕不回去,”他說,“這邊采樣還沒完成,數據不全,方案就定不下來。”
掛斷電話后,劉工看著他,“丁局,那個會……”
“不重要,”丁斌攪了攪搪瓷缸里的泡面,“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煤爐的火光映在每個人臉上,明明滅滅。
遠處山谷里,礦區的燈光在雨夜中若隱若現,像一雙雙渾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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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十一月七日,凌晨三點十七分。
河陽市經開區化工廠區的警報聲劃破夜空,凄厲如哀嚎。
丁斌被手機鈴聲驚醒時,剛從南嶺鄉回來不到四小時。
電話那頭是應急值班室急促的聲音,“丁局,瑞豐化工氯氣泄漏!”
“具體位置,泄漏量,風向?”他翻身下床,一邊問一邊往身上套衣服。
“三號儲罐區,初步估計五噸以上,西北風,風速二級……”
“通知消防、醫療、應急全部到位,立即疏散下風向三公里內居民。”
他的聲音冷靜得不像剛從睡夢中醒來,“我二十分鐘后到。”
深夜的街道空曠,丁斌把車開得飛快。
車載收音機里傳出應急廣播,要求相關區域居民緊閉門窗。
越靠近經開區,空氣中的刺鼻氣味越濃。
化工園區外已經拉起了警戒線,紅藍警燈在夜色中瘋狂閃爍。
丁斌下車時,消防支隊長老趙正對著對講機吼叫,“水幕墻再往東移!必須擋住擴散!”
“老趙,現在情況怎么樣?”丁斌接過防毒面具戴上。
“儲罐閥門老化崩了,氯氣正往外噴,”老趙臉色鐵青,“已經倒了兩個工人,送醫院了。”
“風向呢?”
“暫時穩定,但天氣預報說天亮前可能轉向。”
丁斌抬頭看著夜空,幾點寒星在煙霧中時隱時現。
他走向臨時指揮點,路上看見幾個附近村民被疏散出來,捂著口鼻咳嗽不止。
“丁局長!”一個中年婦女認出他,撲過來抓住他的胳膊,“我孩子還在里面……”
“哪個位置?”丁斌問。
“就那兒,三百米,租的廠房宿舍……”
丁斌看了眼消防隊長,老趙搖頭,“濃度太高,防化服也撐不了幾分鐘。”
“調兩臺機器人進去,”丁斌說,“再組織一支突擊隊,我帶隊。”
“丁局,這太危險!”
“那孩子幾歲?”
“八、八歲……”
丁斌已經開始檢查防化服的密封性,“八歲的孩子,等不了。”
凌晨四點零五分,突擊隊向泄漏核心區挺進。
丁斌走在最前面,頭燈的光束在黃綠色霧氣中顯得微弱。
每走一步,防化服里的通訊器就傳來一陣刺啦聲。
“氧氣余量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五十五……”
他們找到了那個趴在床底的孩子,已經昏迷。
丁斌抱起孩子,轉身時腳下忽然一滑。
氯氣罐的殘液在地面流淌,他的防化靴腐蝕出了一個小洞。
灼痛感瞬間傳來。
“丁局!”
“沒事,撤退。”
回到安全區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孩子被送上救護車,丁斌的靴子被腐蝕穿透,腳踝處皮膚紅腫起泡。
醫護人員要給他處理,他擺擺手,“先救重傷的。”
指揮點里,電話響個不停。
有媒體要求采訪,有上級詢問進展,有企業打探情況。
丁斌一邊盯著監測屏幕,一邊接電話,“對,泄漏已經控制,傷亡情況正在核實……”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彭杰打來的。
“丁局,現場怎么樣?我在市里,正陪著程局向市領導匯報。”
背景音里很安靜,不像在緊急會議現場。
“泄漏控制了,傷亡情況還在統計,”丁斌說,“讓程局放心。”
“好,好,你們辛苦了,”彭杰的語氣有些微妙,“媒體這邊我來協調,一定做好正面報道。”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這次事故,雖然不幸,但也是展示我們應急能力的機會。”
“你在一線搶險的畫面,我已經讓宣傳科聯系電視臺了。”
丁斌皺了皺眉,“現在重點是救援和善后,報道的事不急。”
掛斷電話后,他看了眼腳上的傷,簡單包扎了一下,重新走向監測點。
天亮時,風果然轉向了。
原本向西北擴散的氯氣云團,開始往東南飄移。
那里是河陽市最大的居民區。
06
事故第三天,市政府調查組入駐環保局。
帶隊的是新調任的副秘書長梁智淵,四十出頭,戴一副無框眼鏡。
他走進會議室時,身后跟著審計、監察、安監三個部門的人。
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
程向東局長主持會議,兩個副局長分坐兩側。
丁斌腳上的傷還沒好,走路微跛,但坐姿筆直。
彭杰則提前半小時就到了,把會議室空調調到最舒適的溫度,茶水準備妥當。
“梁秘書長,歡迎指導工作,”他率先起身握手,笑容恰到好處。
梁智淵握手時很輕,很快松開。
他的目光在會議室掃過,最后落在程向東臉上。
“程局,這次事故影響很大,市里要求徹查。”
他的聲音不高,卻讓空氣又冷了幾分。
“調查組需要調閱相關資料,也希望各位配合談話。”
程向東點頭,“全力配合。”
散會后,彭杰快步跟上梁智淵,“梁秘書長,您的辦公室安排在三樓東側。”
“那里安靜,視野也好,我讓人準備了新茶具……”
梁智淵停下腳步,推了推眼鏡。
“彭局長,按規定,調查組辦公地點要獨立,不方便和局里混用。”
“我們在二樓臨時設了辦公室,鑰匙已經拿到了。”
彭杰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恢復自然,“是我考慮不周,那有什么需要隨時吩咐。”
下午兩點,談話開始。
第一個被叫進去的是丁斌。
調查組的臨時辦公室很簡陋,只有兩張桌子,幾把椅子。
梁智淵親自問話,旁邊坐著記錄員和安監局的干部。
“丁局長,事故發生時,你在現場指揮了多久?”
“從凌晨三點四十分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丁斌答得很快。
“中間離開過嗎?”
“處理傷口用了十五分鐘,其余時間都在指揮點或一線。”
梁智淵翻看手里的資料,“你的腳傷,醫生診斷是化學灼傷二級。”
“為什么不及時就醫?”
丁斌頓了頓,“當時風向可能轉向,需要做應急方案調整。”
“如果風向真的轉了,疏散范圍要擴大到十五萬人。”
“我熟悉那片區域的地形和人口分布,不能離開。”
記錄員打字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梁智淵抬起眼,目光透過鏡片落在丁斌臉上。
“瑞豐化工的環評手續,去年是你簽的字?”
“是。”
“當時有沒有發現隱患?”
丁斌從隨身帶的文件夾里抽出一份復印件,“這是當時的審批意見書。”
“我提出了十一條整改要求,包括儲罐區閥門必須全部更換。”
“企業承諾三個月內完成,但我們后續督查發現,他們只換了不到一半。”
他把另一份文件推過去,“這是三次督查的記錄和照片,都按規定上報了。”
梁智淵仔細看著那些照片,眉頭微皺。
照片上的老閥門銹跡斑斑,和事故現場的一模一樣。
“這些材料,局里都有存檔?”
“有,在監察科和檔案室各一份。”
談話進行了四十分鐘。
丁斌出來時,彭杰正等在外面走廊。
他遞過一瓶水,壓低聲音,“問得細嗎?”
“正常程序,”丁斌擰開瓶蓋喝了一口。
彭杰還想說什么,里面傳來聲音,“彭局長,請進。”
他整理了下西裝下擺,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梁智淵面前的資料換了一摞。
“彭局長,事故發生時,你在哪里?”
“我在市里,陪程局向領導匯報,”彭杰坐姿端正,雙手放在膝上。
“具體是幾點到幾點?”
“凌晨四點接到通知,四點半到市政府,一直待到早上七點。”
“之后呢?”
“之后回到局里,協調媒體和宣傳方面的工作。”
梁智淵拿起一份打印件,“這是電視臺的播出記錄。”
“事故當天上午八點,你的專訪就播出了,效率很高。”
彭杰笑容自然,“突發事件的輿論引導很重要,這是我的分管工作。”
“專訪里提到,‘環保局近年來監管力度空前,此次事故屬于極小概率事件’。”
“這個結論,是基于什么做出的?”
彭杰頓了一下,“是基于我們日常嚴格監管的事實……”
“但丁局剛才提供的材料顯示,”梁智淵打斷他,“這家企業的整改并沒有到位。”
“而且類似的隱患,在督查記錄里不是個例。”
房間里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彭杰的手在膝上微微握緊,又松開。
“梁秘書長,監管工作確實有難度,企業往往承諾得多,落實得少。”
“我們人力有限,不可能每家都天天盯著。”
梁智淵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
那目光平靜得像深潭,卻讓彭杰感到莫名的壓力。
“你分管宣傳工作,”梁智淵終于又開口,“那應該清楚,輿論監督也是監管的一部分。”
“把‘極小概率’這樣的定性過早拋出去,如果后續發現是責任事故,會很被動。”
彭杰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是我考慮不周,當時想著穩定社會情緒……”
談話結束時,彭杰的后背已經濕了一片。
他走出辦公室,看見丁斌還等在走廊那頭,正和技術科的人說著什么。
兩人目光相遇,彭杰擠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
丁斌也點點頭,繼續和技術科人員討論。
傍晚下班時,彭杰在停車場遇見了梁智淵。
梁智淵開一輛半舊的黑色轎車,正準備離開。
彭杰快步上前,“梁秘書長,晚上有空嗎?附近有家私房菜不錯……”
“謝謝彭局長好意,”梁智淵拉開車門,“調查期間,按規定不能私下接觸。”
“理解,理解,”彭杰連連點頭,“那等調查結束,一定給我個機會。”
車子駛出大院后,彭杰站在暮色里,點了一支煙。
煙頭的紅光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明明滅滅。
他拿出手機,翻看通訊錄,指尖在一個名字上停留了很久。
最終還是沒有撥出去。
調查組的辦公室亮著燈,一直亮到深夜。
梁智淵站在窗前,看著環保局大院里零星幾盞路燈。
桌上攤開著厚厚幾摞材料,有事故報告,有歷史檔案,還有些別的。
記錄員小陳敲門進來,“梁秘,審計那邊說,明天上午進駐。”
“好,”梁智淵沒有回頭,“讓他們直接開始,不用打招呼。”
“那程局長那邊……”
“我會親自和他說。”
小陳離開后,梁智淵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薄薄的檔案袋。
袋子上沒有標記,封口處蓋著市紀委的騎縫章。
他打開袋子,里面只有三頁紙。
第一頁是一份五年前的舉報記錄摘要。
第二頁是銀行流水復印件,幾個紅色圓圈特別顯眼。
第三頁是一份手寫的情況說明,字跡工整如印刷體。
署名是丁斌。
梁智淵看完,把材料重新裝好,鎖進保險柜。
窗外,一輪冷月爬上梧桐樹梢,清輝灑滿空寂的院子。
遠處城市燈火璀璨,近處大樓只剩零星幾扇窗還亮著。
其中一扇,是丁斌辦公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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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審計組進駐的消息,像一顆投入深水的炸彈。
表面波瀾不驚,水下卻已暗流洶涌。
周一早晨八點,五名審計人員拎著筆記本電腦和資料箱,徑直走進二樓會議室。
沒有提前通知,沒有接待儀式。
帶隊的王組長五十多歲,頭發花白,戴一副老花鏡。
他說話時眼睛總盯著手里的筆記本,很少看人。
“程局長,這是審計通知書,”他把一份紅頭文件放在桌上,“我們按程序開展工作。”
程向東接過文件,掃了一眼,點點頭,“需要什么,局里全力配合。”
“近三年的項目資金賬目,所有專項經費使用記錄,公務接待明細。”
王組長說話像背書,語速均勻沒有起伏,“還有,化工廠事故相關的一切支出。”
彭杰站在程向東身后,笑容有些勉強,“王組長,先到會議室休息一下吧,我讓人泡茶……”
“不用,”王組長抬手制止,“我們直接開始工作,資料在哪里?”
財務科的小會議室被臨時征用。
五臺筆記本電腦同時打開,打印機開始吞吐紙張。
沙沙的翻頁聲和鍵盤敲擊聲,讓路過的每個人都屏住呼吸。
吳欣雅抱著文件經過時,聽見里面傳來對話。
“……這張發票,開票單位和實際消費單位不符。”
“還有這張,報銷事由寫‘公務接待’,但消費地點在度假村。”
她的腳步加快,幾乎是小跑著回到辦公室。
關上門,心跳依然很快。
桌上電話響了,是彭杰打來的,“小吳,把去年所有的接待記錄送一份到我辦公室。”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但語速比平時快。
“要原始記錄,不要匯總表。”
吳欣雅打開檔案柜,厚厚的三本接待登記簿被她抱出來。
指尖拂過封面時,她猶豫了一下。
最后還是全部送了過去。
彭杰辦公室的門關著,她敲了三下才開。
“放這兒,”彭杰指著辦公桌,眼睛盯著電腦屏幕。
吳欣雅放下簿子,瞥見屏幕上是一封正在寫的郵件。
收件人地址很陌生,正文只有一句話:“東西收到了嗎?”
彭杰似乎意識到她在看,立刻最小化了窗口。
“還有事嗎?”他抬起頭,笑容有些疲憊。
“沒、沒有了。”
吳欣雅退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走廊另一頭,丁斌正和技術科的人討論南嶺鄉的治理方案。
“……這種吸附材料成本太高,我們試試本地黏土改性。”
他手里拿著幾份檢測報告,語氣專注,“先做小試,效果好再申請追加經費。”
完全沒受審計組影響的樣子。
技術科長老李壓低聲音,“丁局,審計那邊……”
“按規矩配合就行,”丁斌頭也沒抬,“我們的賬目清楚,怕什么。”
“可這次好像特別嚴,連三年前的都要翻。”
“翻就翻吧,該有的都有。”
下午,審計組要求調閱彭杰分管科室的專項經費使用記錄。
彭杰親自把資料送過去,在會議室門口站了幾分鐘。
透過玻璃窗,能看見王組長正拿著放大鏡看一張發票。
旁邊的年輕審計員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著什么。
彭杰推門進去,笑容滿面,“王組長,有什么需要解釋的,我隨時在。”
王組長從放大鏡后抬起眼,“彭局長,這張兩萬八的辦公設備購置發票。”
“購買的是一臺筆記本電腦,但型號是市面已經停產三年的舊款。”
“價格卻比現在的新款還高,這是怎么回事?”
彭杰湊過去看發票,臉色微微一變。
“這個……當時采購科經辦的,我回頭問問具體情況。”
“不用問了,”王組長從文件夾里又抽出一張紙,“這是同一時間,同一家供應商開的另一張發票。”
“購買的是同一型號電腦,價格是一萬二。”
他把兩張發票并排放在一起,“差價一萬六,報銷事由都是‘辦公設備更新’。”
會議室里安靜得能聽見空調出風口的聲音。
彭杰的喉結動了動,“可能……可能是采購人員操作失誤,我馬上核實。”
“失誤?”王組長摘下老花鏡,“三年里,同一供應商開了十七張類似發票。”
“總差價二十三萬四千元。”
他重新戴上眼鏡,聲音依然平靜,“彭局長,這恐怕不是失誤能解釋的。”
彭杰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點點頭,“我……我配合調查。”
離開會議室時,他的腳步有些踉蹌。
走廊盡頭,程向東站在窗前抽煙,背影在煙霧中顯得模糊。
彭杰走過去,聲音干澀,“程局,審計組那邊……”
“該怎么說就怎么說,”程向東沒有回頭,“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可是……”
“沒有可是,”程向東把煙頭摁滅在窗臺上的簡易煙灰缸里。
轉身時,他的眼神復雜,“小彭,有些路,走錯了就是走錯了。”
彭杰站在原地,看著程向東走遠的背影,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
當天晚上,審計組的燈亮到凌晨。
而丁斌辦公室的燈也亮著。
他正在整理南嶺鄉項目的全部資料,準備向市里申請緊急撥款。
冬天快來了,山里一旦下雪,治理工程就得停工。
他必須在下雪前,把資金落實到位。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妻子發來的微信:“腳傷好些了嗎?別熬夜。”
丁斌回復:“快了,看完這份報告就回家。”
窗外的月亮又圓了些,清冷的月光鋪滿書桌。
他把最后一行字打完,保存文檔,關掉電腦。
起身時腳踝一陣刺痛,他扶住桌沿,緩了幾秒鐘。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應急指示燈泛著綠光。
經過二樓時,審計組會議室的磨砂玻璃后,還有人影晃動。
丁斌停下腳步,靜靜看了幾秒,繼續往樓下走。
夜風吹過,院子里的梧桐葉沙沙作響。
像無數聲嘆息,落在十一月的深夜里。
08
程向東被調離的消息,來得比所有人預想的都快。
周五下午三點,市委組織部的文件直接送到環保局。
調任市科協副主席,即日交接工作。
沒有送別會,沒有談話,甚至連辦公室都沒來得及收拾。
程向東站在空了一半的書柜前,手里拿著一個用了七年的保溫杯。
杯身上印著“河陽市環保局成立三十周年紀念”。
漆已經磨掉了大半。
彭杰沖進程向東辦公室時,文件已經擺在桌上。
“程局,這……這是怎么回事?”他的聲音有些發抖。
程向東慢慢把最后幾本書放進紙箱,“正常調動,到齡了嘛。”
“可離您退休還有四個月!”
“組織安排,服從就是了。”
彭杰的臉色從紅轉白,又從白轉青,“那局里的事……”
“會有人來接手的,”程向東蓋上紙箱,用膠帶封好,“你們好好配合新領導。”
“是誰?是丁斌嗎?”彭杰脫口而出。
程向東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著他,“你希望是誰?”
彭杰語塞。
辦公室外傳來腳步聲,是丁斌。
他手里拿著幾份需要簽字的文件,看見屋里的場景,愣了一下。
“程局,您這是……”
“調走了,”程向東接過文件,快速簽上名字,“以后工作,要多支持新局長。”
丁斌接過文件,欲言又止。
最終只是點點頭,“您保重。”
程向東拍拍他的肩膀,力道很輕,卻仿佛有千鈞重。
紙箱不多,兩個就裝完了所有個人物品。
程向東抱著紙箱下樓時,局里很多人都站在走廊里。
沒有人說話,只有目光交織成一片復雜的網。
吳欣雅站在辦公室門口,看見程向東走到樓梯拐角時,回頭看了一眼。
那眼神里有太多東西,她讀不懂。
車子駛出大院后,彭杰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
他打了十幾個電話,有的通了沒人接,有的直接掛斷。
只有最后一個接通了,對方只說了兩句話。
“現在風聲緊,別亂動。”
“等任命下來再說。”
電話掛斷的忙音在耳邊響了很久。
彭杰放下手機,雙手捂住臉,深深吸了口氣。
再抬頭時,他打開電腦,開始寫一份情況說明。
關于審計組提出的那些發票,關于差價的去向,關于所有可能被質疑的細節。
寫到一半,他停下來,刪掉了所有內容。
重新寫,又刪。
反復三次后,他關掉文檔,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窗外天色漸暗,冬天的白晝總是很短。
與此同時,丁斌正在應急指揮中心開會。
化工廠事故的后續處理進入關鍵階段,污染土壤需要清運,受損民房要評估賠償。
“丁局,賠償標準怎么定?”法律顧問問。
“按國家規定上限,”丁斌翻著受損清單,“另外,給受損最重的二十戶申請臨時救助。”
“這筆錢從哪里出?”
“先從局里應急經費墊付,我去向市里打報告。”
會議開到晚上七點。
散會后,丁斌回到辦公室,發現門縫下塞著一張紙條。
沒有署名,只有一行打印的字:“小心彭,他在查你過去的事。”
丁斌盯著紙條看了幾秒,撕碎,扔進碎紙機。
嗡嗡聲中,紙條變成細碎的白色雪花。
他坐下來,繼續修改南嶺鄉的方案。
手機震動,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丁局長,我是梁智淵。”
“明早八點,市政府三樓小會議室,請來一趟。”
丁斌回復:“收到。”
發送成功后,他看著手機屏幕暗下去。
窗玻璃映出自己的臉,疲憊,但眼神依然清晰。
這一夜,很多人無眠。
彭杰在辦公室里坐到凌晨,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
他翻看著手機相冊,有一張五年前的照片。
照片里是程向東、他和幾位市領導,在某次慶功宴上。
所有人都笑容滿面,酒杯高舉。
那時的他,意氣風發,覺得前途一片光明。
現在呢?
他關掉手機,黑暗中只剩煙頭的紅光。
而市政府大樓里,梁智淵辦公室的燈也亮著。
他面前擺著兩份檔案,一份厚,一份薄。
厚的那份是彭杰的,各種材料齊全,光鮮亮麗。
薄的那份是丁斌的,除了必要履歷,只有幾份項目報告和獲獎證書。
梁智淵拿起丁斌那份,翻到最后一頁。
那里夾著一張照片,是丁斌在南嶺鄉礦區的背影。
雨衣上全是泥漿,腳下是銹紅色的污水。
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治理前,攝于2022年10月”。
窗外的城市漸漸安靜下來。
只有霓虹燈還在不知疲倦地閃爍,紅綠交錯,像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心跳。
明天,任命就會公布了。
誰會成為環保局新一任局長?
這個問題,像懸在每個人頭頂的劍。
不知何時落下,不知會斬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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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全市干部大會在市禮堂召開。
能容納五百人的會場座無虛席,空氣里彌漫著紙張和布料摩擦的細碎聲響。
主席臺上坐著市委主要領導,白底紅字的會標在燈光下格外醒目。
丁斌和彭杰坐在第三排,中間隔了三個位置。
兩人沒有交談,甚至沒有對視。
彭杰穿著深色西裝,系了一條暗紅色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丁斌還是平常那身灰夾克,腳上的皮鞋舊了,但擦得很干凈。
會議前半程是常規議程,年終總結,工作部署。
領導講話的聲音通過音響傳遍全場,有些人在記筆記,有些人只是靜靜聽著。
彭杰的膝蓋上放著一個筆記本,但他一頁都沒有翻。
手指在紙頁邊緣摩挲,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丁斌認真聽著講話,偶爾在筆記本上寫幾個字。
是關于南嶺鄉治理和事故善后的工作要點。
上午十點半,會議進入最后一項議程。
市委組織部部長走上講臺,手里拿著一份文件。
會場瞬間安靜下來,連翻動紙張的聲音都消失了。
“經市委研究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