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那天……真的是人販子嗎?”
陳凱把玩著手里的打火機,火苗“忽”地竄起,又“忽”地熄滅,光影跳動在他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
林曉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
二十年了。
這件事,是她對父親林國棟所有英雄想象的來源,是她忍受他如今所有冷漠和暴戾的唯一理由。
“你到底什么意思?”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發抖。
陳凱“啪”地合上打火機,猛地湊近她,一股濃重的煙草味噴在她的臉上,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曖昧和危險。
“我什么意思?”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沙啞,“我意思是,你那個‘英雄’老爸……藏得可真深啊,曉曉。”
01
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蟬鳴得讓人心慌。
六歲的林曉,手里攥著兩毛錢,剛從巷子口的小賣部買了一根冰棍。
她正小口小口地舔著,生怕化得太快。
“小朋友,叔叔的糖掉了,你幫叔叔撿一下好不好?”
一個瘦高的男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她面前,擋住了大半的陽光。他笑瞇瞇的,牙齒很黃。
林曉往后縮了縮,搖搖頭。
媽媽王秀交代過,不能和陌生人說話。
男人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堆起笑:“叔叔這有更好吃的糖,國外的,你跟我來,就在前面車上。”
他說著,就伸出手來抓林曉的手腕。
那只手又干又柴,像雞爪一樣。
林曉“哇”地一聲哭了,手里的冰棍掉在地上,化成一灘黏糊糊的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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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啊!爸爸!媽媽!”
“小丫頭片子,再喊我弄死你!”男人慌了,一把捂住她的嘴,拖著她就往巷子外走。
林曉的鞋子都掉了一只,白嫩的腳丫在滾燙的石子路上拖出幾道血痕。
她絕望了。
就在這時,一聲雷鳴般的暴喝傳來:
“你他媽的給老子放手!”
是林國棟。
林曉的爸爸,林國棟,提著一把殺豬刀沖了過來。
林國棟年輕時在屠宰場上過班,那股子煞氣是刻在骨子里的。
瘦高男人一看來人這架勢,嚇得魂飛魄散,推開林曉就想跑。
可他哪里跑得過盛怒的林國棟。
林國棟一腳踹在男人的后腰上,男人“噗通”一聲啃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敢動我女兒!老子今天廢了你!”
林國棟的眼睛都紅了,他扔了刀,騎在男人身上,拳頭像雨點一樣砸下去。
那不是打架。
那是單方面的屠殺。
“砰!砰!砰!”
拳頭砸在皮肉上的悶響,聽得人頭皮發麻。
“別打了!救命啊!”瘦高男人一開始還敢還手,后來只剩下抱著頭慘叫的份兒。
“打死你個人販子!打死你!”林國棟一邊罵,一邊打,完全失去了理智。
周圍的鄰居全圍了過來,指指點點。
“哎喲,這不是隔壁老王家的那個二流子嗎?怎么干起這種事了?”
“人販子!打死活該!國棟,使勁打!”
鄰居王嬸吐了口唾沫,“這種畜生,打死了都便宜他!”
林曉嚇傻了,直到媽媽王秀沖過來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她才敢放聲大哭。
最后還是王秀哭著拉住林國棟:“別打了!國棟!要出人命了!為這種人渣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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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國棟這才停手,他“呸”地朝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站起身。
地上的男人已經不成人形,蜷縮著,像一條死狗。
林國棟走到女兒面前,用那雙還沾著血的手,顫抖地摸了摸她的頭。
“曉曉,沒事了。”
“爸爸在,誰也別想欺負你。”
那天,林國棟成了整條巷子的英雄。
“老林,好樣的!保護女兒就該這樣!”
“國棟這人,平時看著斯斯文文,沒想到這么有血性!”
在林曉六歲的記憶里,父親的背影,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堅實、最可靠的山。
02
在林曉的記憶里,爸爸林國棟,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男人。
而這份溫柔,百分之九十九都給了她的媽媽,王秀。
王秀是南方人,長得水靈,說話細聲細氣,不愛干重活。
林國棟一個在屠宰場磨礪過的北方漢子,卻把她寵成了公主。
那個年代,家家戶戶都重男輕女,可林國棟偏不。
王秀懷孕時,愛吃酸的,林國棟跑遍了全城,給她買最新鮮的橘子,一個一個剝好了,喂到她嘴邊。
“慢點吃,秀兒,沒人跟你搶。”
王秀冬天手腳冰涼,林國棟每晚都打好熱水,蹲在地上,仔細地給她搓腳,再把她的腳放進自己懷里焐熱。
鄰居王嬸看了都眼紅:“國棟啊,你這是把老婆當祖宗供著呢!你家秀兒上輩子是積了什么德啊!”
林國棟嘿嘿一笑,露出兩排大白牙:“我樂意!我家秀兒,就值得最好的!”
林曉出生后,林國棟更是成了“女兒奴”。
他給林曉扎小辮,雖然扎得歪歪扭扭。
他帶林曉去騎大馬,把她扛在肩膀上,讓她看最高最遠的風景。
王秀就在一旁笑著,陽光灑在她臉上,溫柔得不像話。
林曉就是在這樣的愛里泡大的。
她天真、善良,以為全世界的爸爸都像她爸爸一樣,以為生活會永遠這么甜蜜下去。
那個人販子事件,是她完美生活中唯一的瑕疵。
但這個瑕疵,反而讓林國棟的“英雄”形象更加牢不可破。
他不僅愛妻子,還用生命在保護女兒。
林曉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她以為,這種幸福會持續一輩子。
直到,王秀的突然離世。
03
王秀走得太突然了。
一場急病,連個招呼都沒打,前一天還笑著給林曉梳頭,第二天人就沒了。
天塌了。
林曉的天塌了,她以為林國棟的天也塌了。
葬禮上,林國棟一滴眼淚都沒掉。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看著王秀的黑白照片,眼神空洞得可怕。
林曉拉了拉他的衣角:“爸……你哭吧,你哭出來會好受點。”
林國棟猛地一顫,低下頭。
他看著林曉那張酷似王秀的臉,眼神里沒有悲傷,反而閃過一絲……說不清的厭惡。
“滾開!”
他一把甩開了林曉的手。
林曉跌倒在地,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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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記憶里,“英雄”爸爸第一次對她露出猙獰的面孔。
王秀走后,林國棟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是那個溫柔的丈夫和慈愛的父親,他開始酗酒,整天醉醺醺的。
家里開始彌漫著一股酒臭和飯菜餿掉的酸味。
林曉放學回家,小心翼翼地收拾屋子,做好飯菜。
林國棟醉醺醺地回來,看了一眼桌子,突然抄起盤子就砸在地上。
“誰他媽讓你做這個菜的!你媽最愛吃這個!你安的什么心!”
林曉嚇得發抖:“爸,我……我只是想你吃點熱乎的。”
“吃?我吃nima!”林國棟指著她的鼻子罵,“你跟你媽一個德行!都是喪門星!克夫!克父!要不是你,你媽會死嗎!”
這話太重了。
林曉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周圍的鄰居們,風向也變了。
王嬸不再夸林國棟是好男人了,她現在是這條巷子里嚼舌根最厲害的。
“哎,你們聽說了嗎?林國棟現在天天打罵曉曉呢!”
“可不是嘛!王秀尸骨未寒,他就這德行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可聽說了……王秀走的那天,林國棟根本不在家!”
“啊?真的假的?那他去哪了?”
“誰知道呢……嘿嘿……”
風言風語像刀子一樣,扎在林曉的心上。
這時候,林國棟的妹妹,林國英,也就是林曉的姑姑,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他們家。
姑姑一來,就拉著林國棟說悄悄話,然后用一種挑剔又輕蔑的眼神打量林曉。
“哥,你也別太傷心了。曉曉也大了,該懂事了,不能總讓你操心。”
“你看她這死氣沉沉的樣子,跟你嫂子當年真是一模一樣,看著就晦氣。”
林曉的世界,從蜜罐子,一下掉進了冰窟窿。
她不明白,為什么媽媽一走,全世界都變了。
她那個“英雄”爸爸,到底去哪了?
她開始拼命回憶過去,拼命抓住那根“救命稻草”——六歲那年的那場“英雄救美”。
她告訴自己,爸爸只是太傷心了,他還是愛她的,就像他當年不顧一切保護她一樣。
她只能靠著這個信念,在這個冰冷的家里,茍延殘喘。
直到陳凱的出現。
04
林曉已經二十二歲了。
這十年,她過得像個透明人。
父親林國棟的脾氣越來越古怪,姑姑林國英和她的女兒,也就是林曉的表姐張麗,反倒成了家里的常客。
張麗比林曉大兩歲,嘴甜,會來事。
“叔,你看你,又喝酒!我給你買了最好的解酒茶!”
“叔,這件衣服是我特意給你挑的,你穿上準精神!”
林國棟面對張麗時,竟然會露出久違的笑容。
那笑容,像針一樣扎在林曉的眼睛里。
姑姑林國英更是把這里當成了自己家,指揮著林曉干這干那。
“曉曉,去把地拖了!看你表姐都來了,家里還這么臟!”
“曉曉,你表姐的衣服,你順便給洗了!”
林曉默默地忍受著一切。
王嬸在巷子口又開始嚼舌根了:
“這林國棟是老糊涂了吧?放著親閨女不疼,疼侄女?”
“你懂什么!我聽說,林Guoy-ing是想讓她女兒,霸占老林家的房子呢!”
“那曉曉也太可憐了……”
“可憐什么?你看她那樣子,跟她媽一樣,悶葫蘆一個,不討喜!活該!”
林曉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遇到了陳凱。
她在一家小餐館打工,陳凱是餐館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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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說,陳凱不是什么好人,聽說是在城西的“夜場”里看場子的,手底下“不干凈”。
可偏偏是這個“不干凈”的男人,注意到了林曉。
那天,林曉又被老板罵了,端著盤子躲在后廚哭。
陳凱叼著煙走進來:“哭什么?被罵了,就罵回去。”
林曉嚇了一跳,紅著眼看他。
陳凱笑了,掐了煙:“沒出息。走,哥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開著一輛很舊的摩托車,“轟”地一下,載著林曉沖出了這條壓抑的巷子。
風灌進林曉的嘴里,她竟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那是她十年來,第一次感覺自己“活著”。
陳凱對她很好,帶她去吃她沒吃過的好吃的,給她買她舍不得買的漂亮裙子。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很懂她。
“你爸……對你一直這么差?”他狀似無意地問。
林曉的防線瞬間崩潰,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倒了出來。
陳凱安靜地聽著,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光。
姑姑林國英和表姐張麗知道陳凱后,家里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大戰。
“林曉!你還要不要臉!你居然跟那種二流子混在一起!”姑姑指著她鼻子罵。
張麗在旁邊陰陽怪氣:“哎呀,曉曉,你可得想清楚,那種男人,就是玩玩你!圖你年輕!”
林曉被逼急了,第一次頂了嘴:“我樂意!他對我比你們好!比……比爸都好!”
“啪!”
林國棟一個耳光扇在林曉臉上。
“你給我滾!滾去找那個野男人!永遠別回來!”
林曉捂著臉,看著這個徹底陌生的父親。
她不滾,她偏不滾。
她就是要待在這個家,她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她也想看看,陳凱,這個唯一對她好的人,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05
真正的爆發,在一個月后。
姑姑林國英不知道給林國棟灌了什么迷魂湯,開始慫恿他賣掉這套老房子。
“哥!這破房子又小又舊,留著干嘛?賣了!跟我去城里住!我照顧你!”
“那曉曉呢?”林國棟難得地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在廚房忙碌的林曉。
“曉曉?”姑姑冷笑一聲,“她一個大姑娘了,早晚要嫁人的!再說了,她不是有那個野男人嗎?讓她跟著滾蛋!我們阿麗說了,以后她給你養老送終!”
表姐張麗趕緊接話:“是啊叔,我肯定好好孝順您!”
林曉端著菜出來,正好聽見這番對話。
盤子“哐當”一聲摔在地上。
“你們休想!”林曉紅著眼,“這是我媽留下的房子!誰也別想賣!”
林國棟被她吼得一愣,隨即勃然大怒:“反了你了!你媽媽媽!她早就死了!這個家什么時候輪到你說話了!”
“我媽是死了!可你呢!你還活著嗎!”林曉終于爆發了,“你看看你現在是什么樣子!你還是我爸嗎!”
“我不是你爸?好!那你就給我滾!”
林曉哭著沖出了家門。
她蹲在巷子口,哭得天昏地暗。
她想不通,她真的想不通,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她拼命地去想,去回憶。
她只想找出一絲一毫,父親還愛她的證據。
她想到了。
她猛地抬起頭,眼睛里閃著最后的光。
“六歲……六歲那年,他為了我,差點打死一個人……”
她喃喃自語,“他是愛我的……他只是……只是太傷心了……”
她跑去找陳凱,她需要一個人來肯定她的想法。
她把那晚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陳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陳凱,你說,我爸他是愛我的,對不對?他當年是英雄!”
陳凱,一直安靜地抽著煙。
聽完她的話,他慢慢地,把煙按滅在煙灰缸里。
屋子里安靜得可怕。
他抬起頭,看著林曉那張掛滿淚水、充滿希冀的臉。
他忽然笑了。
笑得林曉心里發毛。
他走過來,用那只滿是煙繭的手,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
他的聲音很低,很啞,像砂紙磨過心臟。
“曉曉,你真可憐。”
林曉的哭聲戛然而止,她不解地看著他:“你……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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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凱的嘴角勾起一個危險又嘲諷的弧度,他湊近她的耳邊,氣息灼熱:
“我意思是,你抱著一塊早就爛穿了的木頭,當寶貝供著。”
“你爸是‘英雄’?”
他猛地抬起頭,挑起眉毛,直直地盯進林曉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像淬了冰的刀子:
“你再好好想想。二十年前,六歲那天,那個被你爸打個半死的人……”
“你確定,他真的是人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