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分!林淼!整整二百五!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嗎?”
女兒林淼站在我對面,低著頭,死死地咬著嘴唇,那張和我年輕時有七分相似的臉上,沒有愧疚,只有一種我看不懂的,近乎麻木的倔強(qiáng)。
“從來沒讓你這么做過!是你自己非要逼著我學(xué)這個學(xué)那個的!你問過我一句我愿不愿意嗎?”
“你這輩子就是個失敗者!我告訴你,我不是你!我不要活成你那個樣子!”
像一把最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我的心臟。
失敗者……
我這輩子,是個失敗者……
大腦一片空白,耳邊是持續(xù)的轟鳴。我看著女兒那張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我直接原地咽了氣。
閉上眼睛的最后一刻,我想,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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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所以這道題,我們先用輔助線,再利用正弦定理……”
尖細(xì)的聲音像魔咒,將我混沌的意識從一片溫?zé)岬暮诎抵凶Я顺鰜怼?/p>
我費(fèi)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醫(yī)院的白色天花板,而是一片斑駁泛黃的墻壁,墻上破舊的綠色鐵皮風(fēng)扇正“吱呀呀”地轉(zhuǎn)著。
我僵硬地轉(zhuǎn)動脖子,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一張刻著“早”字的課桌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白校服。
我的同桌,扎著馬尾辮的方玲玲,正緊張地用胳膊肘捅我:“姜荷,快醒醒!‘滅絕師太’在看你!”
滅絕師太?
這個遙遠(yuǎn)的綽號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的記憶。講臺上那個戴黑框眼鏡、燙著老式卷發(fā)的中年女人,不就是我們高三時的數(shù)學(xué)老師李茹嗎?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白皙、纖細(xì),充滿了青春的氣息。
再看向斜后方,那個穿著名牌運(yùn)動服,正把書本立起來偷偷打瞌睡的少年……是十八歲的程野。
我……重生了?回到了1999年,我的高三時代?
“姜荷!”一聲尖利的怒吼打斷了我的震驚,“你又在睡覺!次次考試倒數(shù)第一,你還睡得著覺?”
如果是十八歲的我,此刻肯定羞愧得無地自容。
但我是四十二歲的姜荷。
我慢悠悠地站了起來,平靜地看著她:“老師,我沒睡覺,我只是在思考您剛才講的那道題,除了正弦定理,其實還有一種更簡單的解法。”
我的話音剛落,整個教室瞬間鴉雀-無聲。
李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好啊,那你上來說說,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倒數(shù)第一,能有什么高見!”
我深吸一口氣,走上講臺。
這道題,我記得。為了輔導(dǎo)林淼,我把高中所有題型都研究透了。用后來的“向量法”,解起來不過三五分鐘。
我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清晰的步驟。
教室里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李茹的表情,從不屑到震驚,再到難以置信。
當(dāng)我放下粉筆,說出“老師,算出來了”的時候,她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下課鈴響了。
我徑直走下講臺,心臟狂跳。老天爺,謝謝你讓我回來。這一次,我姜荷,絕不會再做那個“失敗者”!
我正暗自下著決心,教室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了。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工裝,臉上寫滿了揮之不去的焦慮。
是我的媽媽,趙秀芬。
那個在我原來的人生里,已經(jīng)因為操勞過度而早早去世的媽媽。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她不是來送飯的,她是被李茹一個電話叫來的。她氣沖沖地走到我面前,還沒等我開口喊一聲“媽”,一個耳光就差點(diǎn)扇下來,但手舉在半空,又硬生生停住了。
她看到了我紅腫的眼睛和蒼白的臉,最終只是指著我的鼻子,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聲音怒罵道:
“老師都打電話給我了!說你數(shù)學(xué)又考了二十五分!姜荷!你自己的成績爛成一灘泥,你擱這有臉罵誰呢!”
這句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像一道天雷,狠狠劈在我的天靈蓋上。
我愣在原地,渾身冰涼。
是啊,我剛剛才因為女兒考了二百五而崩潰,而現(xiàn)在,回到十八歲的我,正因為考了二十五分,被我的媽媽指著鼻子罵。
何其諷刺!何其荒唐!
02
我被我媽從教室里一路揪到了走廊盡頭。
“說!你到底想怎么樣?這個學(xué)你還想不想上了?”我媽壓低了聲音,但每一個字都帶著火星子。
看著她那張因為急怒而漲紅的臉,和我記憶里那個總是沉默、隱忍的母親判若兩人。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的媽媽也曾這樣鮮活過。是生活的重?fù)?dān)和我的不爭氣,才一點(diǎn)點(diǎn)磨滅了她眼里的光。
“媽?!蔽覜]有像從前那樣頂嘴,只是輕聲開口,聲音沙啞,“對不起?!?/p>
我媽愣住了,準(zhǔn)備好的一肚子訓(xùn)斥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以前是我不懂事,讓你操心了。以后,不會了?!蔽铱粗?,無比認(rèn)真地承諾,“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的。”
我的眼神,平靜而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敷衍。
我媽呆呆地看著我,眼里的怒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錯愕。最終,她那雙總是緊繃的眼睛,慢慢紅了。
她沒再說什么,只是把一個不銹鋼飯盒塞進(jìn)我懷里,轉(zhuǎn)身快步走了。
我打開飯盒,里面是還冒著熱氣的雞湯,油被撇得干干凈凈。我知道,這可能是我們家這個月唯一的葷腥了。
我端著飯盒回到教室,班里的氣氛有些古怪。
后黑板報的“學(xué)習(xí)園地”那一欄,我那張二十五分的數(shù)學(xué)卷子,被明晃晃地貼在最中間,旁邊還用紅粉筆寫著“恥辱柱”三個大字。
學(xué)習(xí)委員孫倩,那個高傲的“白天鵝”,正抱著手臂,尖酸刻薄地開口:“喲,這不是我們班的大數(shù)學(xué)家嗎?怎么,昨天在講臺上那么威風(fēng),今天就被掛上去了?”
我沒理她,徑直走到黑板報前,指著卷子,慢悠悠地說:“孫倩,有時間關(guān)心我的分?jǐn)?shù),不如關(guān)心一下你自己。滅絕師太講評這張卷子的時候,有兩道選擇題的答案,她說錯了。而你,把錯誤的答案,工工整整地抄在了你的筆記上?!?/p>
我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炸彈,在安靜的教室里炸開了。
孫倩的臉,“刷”的一下,變得慘白。
03
“你……你胡說!”孫倩氣得渾身發(fā)抖。
“我是不是胡說,你看看卷子第8題和第12題,不就知道了?”我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這兩道題,是當(dāng)年爭議很大的題,很多老師都弄錯了。
孫倩哆哆嗦嗦地拿出筆記,一對照,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紫,精彩得像個調(diào)色盤。
就在這時,上課鈴響了,李茹夾著教案走了進(jìn)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黑板報前的對峙,眉頭一皺:“干什么呢?回座位!”
我卻沒有動,平靜地開口:“李老師,關(guān)于這張卷子,我有異議。您用來做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參考答案,本身就是錯的?!?/p>
李茹的臉,瞬間沉了下來:“你一個二十五分的,有什么異議?”
“老師,”我沒有被她的氣勢嚇倒,“是不是胡言,我們驗證一下,不就知道了?”
我當(dāng)著全班的面,把那道題的題干、錯誤答案的邏輯漏洞,以及正確的解題思路,清晰地復(fù)述了一遍。
我的思路,比昨天在黑板上解題時,還要清晰,還要有條理。
李茹的表情,隨著我的講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龜裂。當(dāng)我說完最后一個字,她那張高高在上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慌亂。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后排響了起來:“老師,我覺得吧,既然姜荷同學(xué)提出來了,咱們就應(yīng)該實事求是,對吧?”
是程野。他站起身,雙手插在褲兜里,笑嘻嘻地看著我,眼神卻亮得驚人。
李茹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地擺了擺手:“這件事,我會向?qū)W校反映的。你們先自習(xí)?!?/p>
說完,她逃也似的,走出了教室。
她一走,整個教室瞬間就炸了鍋,一群同學(xué)呼啦一下圍到我座位旁,七嘴八舌地問著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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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灑在我臉上,暖洋洋的。我感覺,自己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正在破土而出。
04
人群散去后,程野晃悠悠地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我前面的空位上,轉(zhuǎn)過身,笑嘻嘻地看著我。
“行啊你,姜荷,跟變了個人一樣?!?/p>
我白了他一眼:“我一直都這么厲害,只是你沒發(fā)現(xiàn)而已?!?/p>
他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壓低了聲音:“說真的,你這么聰明,不應(yīng)該被埋沒。要不……我?guī)湍阊a(bǔ)習(xí)吧?”
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給我補(bǔ)習(xí)?”
程野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我數(shù)學(xué)是不行!但我英語和文綜好?。 ?/p>
看著他這副窘迫又可愛的樣子,我突然覺得,這個十八歲的“戀愛腦”少年,也并非一無是處。
我正想說點(diǎn)什么,我的同桌,也是我高中時代最好的閨蜜,方玲玲,突然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又是這樣。前世,直到悲劇發(fā)生,我才追悔莫及。
這一世,我絕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再次上演。
我給程野使了個眼色,他立刻心領(lǐng)神會地走開了。我拉起方玲玲的手,走出了教室,一直來到教學(xué)樓后面的小花園。
“好了,這里沒人了,說吧,到底怎么了?”我看著她的眼睛,語氣溫和而堅定。
方玲玲“哇”的一聲,撲到我懷里,嚎啕大哭。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了那個埋藏在她心底的,骯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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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媽媽改嫁后,那個禽獸繼父,竟然背地里對她動手動腳。就在昨天晚上,他甚至偷偷溜進(jìn)了她的房間……
我聽著她的哭訴,心里的怒火像是火山一樣即將噴發(fā)。禽獸!
“玲玲,別怕?!蔽覐?qiáng)壓下怒火,“這件事,不能就這么算了。我們必須找到證據(jù)?!?/p>
05
“證據(jù)?”方玲玲一臉茫然。
“對,證據(jù)?!蔽业拇竽X飛速運(yùn)轉(zhuǎn)。對付這種人,必須要有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比如,錄音。
“你家里,有錄音機(jī)嗎?或者隨身聽也行?!?/p>
方玲玲想了想,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有一個舊的隨身聽,可以錄音?!?/p>
“好!”我心里有了計劃,“今天放學(xué),你先別回家,去我家。我們商量一下,具體該怎么做。”
有了目標(biāo),方玲玲的情緒也稍微穩(wěn)定了一些。
這件事,只靠我們兩個小姑娘不行,必須找個幫手。我的腦海里,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程野。
放學(xué)后,我找到了正準(zhǔn)備去打球的程野,把他拉到操場的僻靜角落,把方玲玲的事情簡單講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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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野臉上的笑容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憤怒。
“我-操!還有這種畜生?”他一拳砸在旁邊的籃球架上。
“我們不能硬來,必須智取。”我說出了我的計劃,“我們需要一個可以錄音的東西,越小越好,然后想辦法,讓他親口承認(rèn)自己的罪行?!?/p>
“沒問題!”程野拍著胸脯,一口答應(yīng)下來,“設(shè)備的事,我來搞定。我爸有個朋友,就是做這個的。你們等我消息。”
晚上,我和玲玲擠在我家的小床上,商量著具體的細(xì)節(jié)。程野也很快打來電話,說東西搞定了,是一個偽裝成鋼筆的錄音筆,明天早上,在校門口的河邊給我。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
我握著玲玲的手,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笑容。
“別怕,明天,一切都會結(jié)束的?!?/p>
06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就起了床。
我跟媽媽說要去和同學(xué)對答案,然后就匆匆出了門。
初秋的早晨,空氣里帶著一絲涼意。我按照約定,來到了校門口不遠(yuǎn)處的小河邊。
河邊的柳樹下,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了,是程野。他穿著一身白色的運(yùn)動服,在晨光中,像個會發(fā)光的王子。
看到我,他立刻迎了上來,把一個精致的盒子遞給我。
“喏,就是這個。我已經(jīng)試過了,音質(zhì)特別好,能錄兩個小時?!?/p>
我打開盒子,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支黑色的鋼筆,看起來和普通的鋼筆沒什么兩樣。
“謝了?!蔽矣芍缘卣f道。
“跟我客氣什么。”他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倆一時都有些沉默。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
晨風(fēng)吹過,拂起我的長發(fā),有幾縷調(diào)皮地貼在了我的臉上。
我剛想伸手去撥,一只溫?zé)岬拇笫謪s先我一步,伸了過來。
程野的手指微涼,帶著一絲顫抖,小心翼翼地,幫我把那幾縷碎發(fā)別到了耳后。
他的動作很輕,很柔。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臉頰也有些發(fā)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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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戲謔的桃花眼里,此刻倒映著我小小的身影,那么專注,那么認(rèn)真。
“姜荷,”他突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真好?!?/strong>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想要說些什么來打破這曖昧的氣氛時,一聲怒喝,如平地驚雷般,在我們身后炸響!
“姜荷!你們兩個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