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內經·靈樞》有云:“隨神往來者謂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謂之魄。”魂魄為人身之本,魂主神,魄主形。魂飛,則神思恍惚;魄散,則身形衰頹,氣運流失。古人深信,人有三魄,分管人之精、氣、神,與天地萬物相應。一魄安身,二魄增力,三魄全則福祿壽三全。
然而,尋常百姓多不知曉,日常所為,皆可能悄然耗損己身之魄。當福氣越來越薄,災禍接踵而至時,往往只怨天尤人,卻不知根源早已深植于自身的言行之中。
正如前朝狀元郎魏塵,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這般田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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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月春深,本該是草長鶯飛的時節,但落魂山的山道上,卻彌漫著一股化不開的寒霧。
魏塵牽著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路上。他已經是第三次落榜了。想當年,他十五歲中秀才,十八歲中舉人,被譽為“江南第一才子”,前途無限。
可自從三年前第一次赴京趕考,他的氣運便仿佛被抽走了一般。
第一次,臨考前夜高燒不退,錯過了考期。
第二次,策論文章揮灑自如,卻因一時疏忽,觸了當朝皇帝的名諱,被直接黜落。
這一次,他準備得萬無一失,卻在考場上頭暈目眩,墨汁打翻,污了整張卷子。
“氣運……當真有氣運一說嗎?”魏塵喃喃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他本是圣賢門生,從不信鬼神之說,可這接二連三的厄運,讓他堅守的信念出現了裂痕。
不僅如此,他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明明是壯年,卻時常感到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陰寒,夜里盜汗,白日乏力。
“吁——”
身側的老馬突然發出一聲驚恐的長嘶,猛地人立而起,將猝不及防的魏塵狠狠甩了出去。
魏塵在地上滾了幾圈,摔得七葷八素,額頭重重磕在一塊青石上,頓時血流如注。
他掙扎著抬起頭,卻見那匹跟了他數年、一向溫順的老馬,此刻竟雙目圓瞪,渾身顫抖,仿佛看見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嘶鳴一聲,便發瘋似的沖進了迷霧深處,再也不見蹤影。
四周死一般寂靜,只剩下濃霧在緩緩流動。
魏塵捂著流血的額頭,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他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偏離了官道,來到了一片陌生的林間。
不遠處,一間簡陋的茅草屋立在霧中,屋檐下掛著幾串干草藥,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從煙囪中裊裊升起,在這陰冷的環境里,竟透著一絲詭異的暖意。
走投無路之下,魏塵只能踉蹌著朝那茅屋走去。
他敲了敲柴扉,無人應答。他試著一推,門“吱呀”一聲便開了。
屋內的陳設極為簡單,一張木桌,兩把竹椅,一個熬藥的泥爐。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正背對著他,專心致志地用一把蒲扇扇著爐火。
“老丈,在下趕路至此,與馬匹失散,可否在此叨擾片刻,討碗熱水?”魏塵躬身行禮,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恭敬。
老人沒有回頭。
爐火的“噼啪”聲中,他那蒼老而平靜的聲音緩緩傳來:
“年輕人,你走路,為何只有一個影子跟著?”
魏塵渾身一僵,如遭雷擊。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屋內的燭火將他的身影投在地上,孤零零的一道,并無異常。
“老丈說笑了,人行于世,自然只有一個影子。”
老人終于緩緩轉過身。他沒有看魏塵狼狽的模樣,也沒有看他流血的額頭,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徑直落在了魏塵的眉心。
“你天中晦暗,神宮蒙塵,陽火衰微。”
老人搖了搖頭,語氣里帶著一絲惋惜。
“你不是只有一個影子,你是……只剩下一個影子了。”
02.
“一派胡言!”
魏塵又驚又怒。他乃是讀圣賢書的舉人,平生最恨這些裝神弄鬼的江湖術士。
他強壓下心中的悸動,冷哼一聲:“我乃朝廷舉人,不信此等怪力亂神之說。老丈若不便,我走便是!”
說罷,他轉身就要離開這間詭異的茅屋。
“你每晚是否都在子時與丑時之間驚醒,醒來時如墜冰窟,遍體生寒?”
老人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不疾不徐,卻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魏塵的心上。
魏塵的腳步猛地頓住。
這件事,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包括他的妻子。每晚那個固定的時辰,他都會從噩夢中驚醒,感覺自己仿佛被浸在深冬的井水里,那種寒冷,是蓋多少層被子都無法驅散的。
老人沒有等他回答,繼續說道:
“你入口之食,無論山珍海味,還是粗茶淡飯,是否總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土腥味,食之無味,難以下咽?”
魏塵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沒錯!近半年來,他味覺衰退得厲害,總覺得吃什么都像在嚼泥土。他只當是自己心病所致,郁結于心,從未深思。
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輕輕嘆了口氣。
“你近來是否畏光,尤其厭惡正午的陽光?旁人只覺暖意融融,你卻覺得那光刺眼灼心,只想躲在陰暗之處。”
“你……你怎么會知道?!”
魏塵猛地轉身,臉上血色盡褪,再也無法維持鎮定。他指著老人,聲音都在顫抖。這三件事,全中!分毫不差!是他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是連郎中都診斷不出的怪病!
老人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絲悲憫。
“我并非知曉,而是看到。”
他指了指魏塵的身體周圍,那片空無一物的空氣。
“人有三魄,主身之沉浮。一魄離體,則夜不能寐;二魄離體,則味同嚼蠟。你如今只余一魄護體,其余二魄早已離散,故而畏陽喜陰,氣運衰敗至此。”
“魄……離散?”魏塵喃喃自語,感覺自己前半生建立起來的世界觀正在一寸寸崩塌。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他搖著頭,腳步虛浮地后退,仿佛想逃離這個可怕的真相。
“信與不信,皆在你。只是你僅剩的這最后一魄,也已如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老人收回目光,重新轉向他的藥爐,“若最后一魄也散了,屆時,你便不是你了。”
“言盡于此,去吧。”
魏塵失魂落魄地退出了茅屋,一頭扎進濃霧里。他的腦子里一片混亂,老人的話語和自己身體的異常反應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要發瘋。
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只想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把這一切都當成一個荒誕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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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霧氣豁然開朗。
一條湍急的河流橫亙在眼前,河上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獨木橋。這是返回官道的唯一路徑。
魏塵心神不寧,踏上獨木橋時,腳下微微一晃。橋身覆蓋著濕滑的青苔,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
就在他走到橋中央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山風呼嘯而過!
“咔嚓——”
腳下的獨木應聲而斷!
“啊!”
魏塵一聲驚呼,整個人瞬間失重,朝下方深不見底、怪石嶙峋的河谷墜去。
完了!
這是他腦海中閃過的最后一個念頭。他認命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粉身碎骨的結局。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并未傳來。
下墜的過程中,一股莫名的、輕柔的力量忽然從他背后斜斜地托了一下。這股力量并不大,卻恰好改變了它下墜的方向。
“噗通!”
他的身體沒有砸在嶙E峋的亂石上,而是堪堪擦著石頭的邊緣,掉進了旁邊一處相對平緩的深潭里。
冰冷的河水瞬間將他吞沒,但求生的本能讓他拼命劃動手腳。幾番掙扎后,他終于抓住了一根岸邊垂下的樹枝,筋疲力盡地爬上了岸。
魏塵躺在濕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抖如篩糠,分不清是由于寒冷還是恐懼。
他活下來了。
在那種情況下,他竟然活下來了!
剛才那一下……那托住他的力量……是什么?
他猛地坐起身,腦海中轟然炸響老人說過的話——
“你如今只余一魄護體……”
“若最后一魄也散了,屆時,你便不是你了。”
是它?是自己僅剩的那一魄,在最危急的關頭,用最后的力量救了自己一命?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遏制。
恐懼,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未知的恐懼——變成一個沒有“魄”的行尸走肉。
他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再也顧不得什么圣賢之言、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只有一個念頭:回去!找到那個老人!
他發瘋似的循著原路往回跑,摔倒了就爬起來,被荊棘劃破了衣衫和皮肉也毫不在意。
當那間簡陋的茅屋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時,魏塵雙腿一軟,“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門前的泥地上。
“老丈!老丈救我!”
他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力竭地吶喊,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弟子魏塵,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仙長!求仙長慈悲,救弟子一命!求仙長救我!”
04.
柴扉“吱呀”一聲開了。
老人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跪在地上、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魏塵。他的眼神依舊平靜,仿佛早已料到他會回來。
“起來吧。”老人淡淡地說道,“我非仙長,只是個略通陰陽之理的山野村夫。你我的緣分,也僅限于此。”
“不!您能看穿我的病根,又能預知我的生死,您就是活神仙!”魏塵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和雨水,“方才若非您點醒,我此刻已是谷底亡魂!求您大發慈悲,指點迷津!”
老人沉默片刻,終是側過身,讓出了一條路。
“進來吧。”
魏塵如蒙大赦,千恩萬謝地爬起來,踉蹌著走進屋里。
老人遞給他一杯熱氣騰騰的姜茶,看他一口氣喝完,蒼白的臉上恢復了一絲血色,才緩緩開口。
“我問你,你自認德行有虧嗎?”
魏塵一愣,隨即用力搖頭:“學生自幼飽讀詩書,雖不敢自比圣賢,卻也時刻謹記修身養性,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
“那便是了。”老人點了點頭,“魄之離散,非鬼神之過,亦非德行之失,皆因自身日常所為,在不經意間,自損其根。”
他看著魏塵,目光變得深邃。
“人的三魄,與天地萬物息息相關。一魄通于地,掌人根本,定人食味;一魄通于人,掌人情志,定人勇怯;一魄通于天,掌人神明,定人靜躁。”
“你失的第一魄,是通天之魄。故而你心神不寧,夜不能寐,煩躁易怒,這是失了‘靜’。”
“你失的第二魄,是通地之魄。故而你味同嚼蠟,身形漸寒,這是失了‘根’。”
“如今,你僅剩一魄通人,掌管你最后的精氣神。方才他舍力救你,已是油盡燈枯。不出三日,它若再散,你便會神智渾噩,形同走肉,雖生猶死。”
魏塵聽得心膽俱裂,他從未想過,自己熟悉的身體里,竟藏著如此巨大的兇險。
“老丈……為何會如此?我究竟是做了什么,才會讓魂魄離散至此?”他聲音顫抖地問,這是他現在最想知道的答案。
老人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你是否覺得,自己比常人更聰明,更能看透世事?”
魏塵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身為讀書人,他確實有幾分自傲。
老人繼續問:“你是否常常為未發生之事憂慮,為已發生之事悔恨?”
魏塵再次點頭,這正是他落榜后的常態。
老人最后問道:“你是否極易被外物牽動心神,聞悲則悲,聞喜則喜,心隨境轉,不能自主?”
魏塵臉色煞白,啞口無言。
老人看著他,眼中露出一絲了然。
“根源,便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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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魏塵徹底懵了。
聰明?憂慮?情感豐富?這些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怎么會成了損傷魂魄的根源?
他急切地追問:“請老丈明示!這……這究竟是為何?我要如何做,才能尋回失散的二魄,保住這僅剩的一魄?”
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與無助。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溺水之人,而眼前這位老人,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老人看著他焦急的樣子,緩緩站起身,在狹小的茅屋里踱了兩步。
屋外的風不知何時停了,霧氣卻似乎更濃了,將這間小屋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
泥爐里的火苗“噗”地跳動了一下,光影搖曳,將老人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唉……”
他長嘆一聲,聲音里帶著無盡的滄桑與憐憫。
“世人愚昧,常在不經意間自損其根基而不自知。你且聽好,我今日便為你破例一次,道破天機。”
老人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每一個字都蘊含著千鈞之力。
“這世間,有三件事,最是耗人精神,最易損人魂魄。尋常人犯一件,便會福薄體弱;犯兩件,則災禍上身;三件齊犯,神仙難救。”
“你所犯下的,恐怕不止一件。”
魏塵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他死死地盯著老人,不敢錯過任何一個字。每一個字都像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
老人緩緩豎起一根枯瘦的手指,燭火在他的瞳孔中跳躍,映出魏塵那張寫滿恐懼與期盼的臉。
他一字一頓,聲音清晰地響徹在死寂的茅屋中:
“這第一件,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