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網,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請知悉
在那個崇拜英雄、講究出身的年代,戰斗英雄、副廠長江德福,是妻子安杰心中最完美的丈夫,是子女眼中最偉岸的父親。
他的名字,如同一枚熠熠生輝的勛章,不僅掛在他自己的胸前,更烙印在整個江家的門楣上。江家的每一個人,都活在這份榮耀的光環之下,腰桿挺得筆直。
可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這位光明磊落的英雄,卻做了一件最不符合他形象的事。他將一個泛黃的信封塞到安杰手中,用盡最后的力氣立下遺囑:十年之內,絕不能看。
這個古怪的約定,像一根扎在安杰心底的刺。她小心翼翼地守護了近十年,既把它當作丈夫最后的念想,又隱隱為其中無法揣測的深意而感到不安。
命運的齒輪,卻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轉動。當長女江亞菲在十年期滿之前,一次無意的翻找撕開了那道脆弱的封印,江家的天,轟然坍塌。
那張泛黃的信紙上,究竟埋藏了怎樣顛覆性的真相,竟能讓一個英雄的家庭名譽掃地,讓所有家人從此背負上無法言說的羞恥,在人前再也抬不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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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八五年的冬天,北風刮得像后娘的手,抽在人臉上生疼。市中心醫院的高級干部病房里,暖氣燒得足足的,將窗外的蕭瑟隔絕開來,可屋里的空氣,卻比外頭的冰雪還要凝重幾分。
來蘇水的氣味無孔不入地鉆進每個人的鼻腔,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味兒。
病床上躺著的人是江德福。這個在戰場上炮彈片都沒能帶走的硬漢,這個在紅星機械廠里跺一腳全廠都要抖三抖的副廠長,此刻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陷在雪白的被褥里,像一座即將融化的雪山。
安杰坐在床邊,一雙曾經被無數人贊嘆過的漂亮眼睛,此刻布滿了紅血絲,腫得像兩個熟透的桃子。她緊緊握著丈夫那只布滿老年斑、干枯得像老樹皮的手,手背上還扎著輸液的針頭,透明的藥水一滴一滴,緩慢而又無情地計算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
兒女們江衛國、江亞菲、江衛東,像三尊沉默的雕像,圍在床的另一側。他們看著父親的胸口微弱地起伏,誰也不敢大聲喘氣,生怕一口氣吹出去,就把父親生命里那點微弱的火苗給吹滅了。
“都……都出去?!苯赂5淖齑紧鈩恿藥紫?,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但眼神卻依舊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爸!”脾氣最火爆的江亞菲忍不住喊了一聲,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江衛國是長子,最沉得住氣,他拉了拉妹妹的衣袖,低聲道:“聽爸的。”他帶著弟弟妹妹,一步三回頭地退出了病房,輕輕帶上了門。
病房里只剩下夫妻二人。安杰把臉貼在丈夫的手背上,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袄辖?,你別嚇我……”她的聲音在發抖。
江德福費力地轉了轉頭,看著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女人。安杰年輕時是城里有名的美人,出身知識分子家庭,帶著點嬌氣和傲氣。嫁給他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土包子”軍官,當年可是跌碎了一地人的眼鏡。這么多年,她為他洗手作羹湯,收斂了所有棱角,生兒育女,把這個家操持得井井有條。他知道,她是愛他的,更是崇拜他的。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從枕頭底下摸索著。安杰趕緊幫他,從那硬邦邦的藥枕下,掏出來一個用牛皮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那是一個信封,邊緣已經被摩挲得起了毛,紙張泛著一種陳舊的黃。
“拿著?!苯赂0研欧馔频桨步苁掷?。
安杰一愣,接過來掂了掂,不厚,但感覺里面有東西?!袄辖?,你這是干啥呀?都這個時候了,還給我藏什么寶貝疙瘩?!彼龔姅D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想讓氣氛輕松一點。她猜,這里面或許是丈夫年輕時偷偷寫給她卻沒敢寄出的情書?又或者是他背著自己藏了多年的私房錢,想在最后關頭給她一個驚喜?
江德福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個破舊的風箱。他喘了好幾口氣,才一字一句地擠出話來:“安杰……這里面的東西,你一定不能看。把它收好,就當我死了之后,還給你留了個念想。”
安一個念想,需要這樣鄭重其事嗎?安杰心里的疑惑一閃而過,但立刻被巨大的悲傷淹沒了。
“你答應我!”江德福的眼睛突然睜大了,那雙一向明亮堅毅的眸子,此刻竟充滿了懇求,甚至還有一絲……恐懼?安杰看不懂,她只覺得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十年,整整十年,一天都不能少。十年之后,你想看就看吧?!彼浪赖囟⒅?,像是要用盡最后的生命力,把這個承諾烙進她的靈魂里,“答應我!不然,我死不瞑目。”
“好,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安杰哭著點頭,把信封緊緊攥在手心,仿佛那不是一個信封,而是丈夫即將逝去的生命,“我聽你的,十年,二十年,我一輩子都不看,只要你好好的……”
聽到她的承諾,江德福眼里的光芒迅速地黯淡下去,他長長地、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握著她的那只手,也徹底松開了。
心電圖上那條跳動的曲線,終于變成了一條刺眼的直線,發出“嘀——”的、綿長而絕望的聲響。
江德福走了。
葬禮辦得風光又體面。紅星機械廠為這位戰功赫赫、為工廠奉獻了一生的老領導,舉辦了隆重的追悼會。廠黨委書記親自致悼詞,歷數著江德福的光輝事跡:在淮海戰役里,他背著炸藥包炸掉敵人碉堡,身上留下了三處彈片;在工廠建設初期,他三天三夜不合眼,帶著工人們攻克技術難關;在生活中,他嚴于律己,兩袖清風,從沒為子女謀過一分私利……
前來吊唁的人擠滿了小小的靈堂。有白發蒼蒼的老戰友,拍著江衛國的肩膀,含淚說:“你爸,是真正的英雄!”有廠里的老工人,拉著安杰的手,泣不成聲:“江廠長,是我們工人的主心骨啊!”街坊鄰居們也都來了,每個人嘴里念叨的,都是江德福的好。
安杰穿著一身黑衣,挺直了腰板,以一個英雄遺孀的身份,接受著所有人的慰問和敬意。巨大的悲痛之中,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驕傲。她想,我的丈夫,他的一生,是完美的,是光榮的,是值得所有人敬仰的。他是她和孩子們的天,是這個家的頂梁柱,更是這個家的無上榮耀。
夜深人靜時,安杰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撫摸著那個被她小心翼翼鎖進床頭柜抽屜里的泛黃信封。丈夫臨終前的囑托,還言猶在耳。
她相信,這里面一定承載著丈夫對她最深的愛意。可她想不明白,一個如此光明磊落、坦坦蕩蕩的英雄,為什么要留下一個需要隱藏十年的秘密?
這不像他的風格。十年后,又會是什么光景?這個念頭就像一根看不見的、細小的針,在她的心上輕輕扎了一下,不疼,卻留下了一個難以忽視的印記。
喪事過后,日子還得往下過。一家人開始整理江德福的遺物。他的東西不多,幾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幾本邊緣卷起的馬列著作,還有一個小木箱,里面裝著他所有的軍功章和榮譽證書。
江亞菲一邊擦拭著那些閃亮的獎章,一邊紅著眼睛說:“看,我爸多厲害!”她從小就最崇拜父親,性格也最像他,嘴巴厲害,脾氣火爆,是父親最忠實的“小棉襖”,也是家里唯一敢跟江德福頂嘴的人。父親的離去,對她的打擊最大。
她拿起一個相框,那是父親唯一一張穿著軍裝的單人照,英姿勃發,眼神堅毅。在相框的后面,她發現了一張被壓在底下的舊照片。、
照片已經發黃,而且被撕掉了一半。剩下的半邊,是年輕時的父親,穿著樸素的工裝,笑得有些靦腆。他的身旁,還站著一個人,可惜那個人連同背景,都被齊刷刷地撕掉了,只留下了一截緊挨著父親手臂的、穿著碎花布衣袖的胳膊。
“媽,你看這是什么?”亞菲好奇地舉起那半張照片,“這是誰啊?爸怎么還跟別人合過影?這旁邊的人干嘛給撕了?”
安杰正在疊丈夫的衣服,聞言走了過來,接過照片。她的目光落在照片的撕裂處,心里“咯噔”一下。那截碎花衣袖,樣式很土,像是鄉下女人穿的。
她努力在腦海中搜索,卻沒有任何關于這件衣服、這個人的印象。她和江德福是經人介紹認識的,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部隊里前途無量的青年軍官了。
對于他參軍前的生活,江德福很少提及,只籠統地說自己是苦出身,家里窮,靠著自己一股子拼勁兒和組織的培養才走了出來。
“不知道,可能是哪個不重要的老戰友吧。你爸這人,不愛照相,估計是覺得照得不好看,就給撕了。”安杰嘴上輕描淡寫地說著,心里卻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丈夫臨終前那個復雜的眼神,以及那個神秘的信封。
一個需要隱藏十年的信封,一張被刻意撕毀的照片。這兩樣東西,像兩塊拼圖,隱約透露出一段她從未觸及過的、屬于丈夫的過去。
她不動聲色地從女兒手里拿回那半張照片,轉身放進了自己的衣兜里。“行了,都收拾收拾,你爸不喜歡家里亂糟糟的?!?/p>
當天晚上,安杰等所有人都睡下后,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打開了那個笨重的、雕著花紋的樟木箱子,這是她的嫁妝,里面放著她最珍視的東西。她拿出那個泛黃的信封,又從衣兜里掏出那半張照片,將它們并排放在一起。
樟木箱里散發著好聞的、混合著樟腦丸和舊時光的氣味。安杰看著這兩樣東西,第一次對那個自己愛了一輩子、崇拜了一輩子的男人,產生了一絲陌生的感覺。她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把信封和照片一起,放進了箱子的最底層,然后“咔噠”一聲,落了鎖。
就讓它睡十年吧,她對自己說。江德福是英雄,這一點,永遠也不會變。
02
江德福走后的頭幾年,日子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整個家都顯得空落落的。風扇壞了,沒人會三下五除二就修好;水管堵了,也聽不見那個洪亮的聲音喊著“都別動,我來”;飯桌上,更是少了一個不茍言笑,卻能用一個眼神就讓吵鬧的孩子們瞬間安靜下來的大家長。
最初的悲痛過去后,安杰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堅強起來。她仿佛一夜之間,從那個在丈夫羽翼下有些嬌氣、凡事都依賴他的小女人,變成了一個眼神堅定、說一不二的“老太太”。她接過了江德福的權威,開始用自己的方式,維系著這個家的榮光。
這個家最神圣的儀式,就是每周一次的大掃除。安杰會親自用最柔軟的棉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客廳墻上江德福那張穿著軍裝的遺像,以及玻璃柜里陳列的那些軍功章和獎狀。她擦得極其認真,仿佛那上面沾染的不是灰塵,而是對英雄的些許不敬。
“看,你們的爺爺(外公),就是這么了不起?!彼龝鴮O子孫女的手,指著那些閃閃發光的榮譽,不厭其煩地講述那些她聽了無數遍、也講了無數遍的英雄故事。故事里的江德福,永遠是高大、英勇、無私的化身。
“做人要正直,要對得起組織,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边@句話,是江德福生前常掛在嘴邊的,如今成了江家的“家訓”。安杰在飯桌上、在處理家庭矛盾時,總會把這句話搬出來。
漸漸地,江德福這個名字,不再僅僅是一個離世的親人,他成了一個符號,一個標桿,一個被供奉在神壇上的“江家神話”。安杰用對丈夫的完美回憶,為這個家構筑起一個堅固而華麗的堡壘,抵御著外界的風雨和內心的空虛。
孩子們在各自的生活軌道上,也深受這個“神話”的影響。
長子江衛國,在紅星機械廠子承父業,當了個不大不小的車間主任。父親在世時,他是廠里人盡皆知的“江廠長家的公子”,走到哪兒都受人尊敬。父親去世后,這層光環不但沒有褪色,反而因為人們對老廠長的追憶而更加耀眼。廠里的老師傅們,見到他總會拍著他的肩膀說:“衛國,好好干,別給你爸丟臉?!苯l國也確實很努力,他想做出一番成就,超越父親??珊芏鄷r候,當他遇到難題,那些老領導、老同事們之所以愿意幫忙,嘴上總會帶一句:“看在老江的面子上?!边@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既享受著父親聲望帶來的便利,又為自己始終活在父親的影子里而感到憋屈。
相比之下,長女江亞菲的生活,就沒那么順遂了。她結了婚,丈夫王海洋是她自己挑的,一個普通的技術工人,人老實,性格也有些溫吞。這在戀愛時是優點,到了柴米油鹽的婚姻里,就成了江亞菲眼中“沒出息”的代名詞。
“王海洋,你看看你那沒精打采的樣子!我爸當年在廠里,走路都是帶風的!”
“你能不能有點上進心?我爸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已經是營級干部了!”
“我爸說了,男人就得有擔當!你呢?家里的燈泡壞了都得我來換!”
這樣的話,幾乎成了江亞菲的口頭禪。她總是不自覺地把丈夫和那個被神化了的父親作比較,而王海洋,這個普通的凡人,在“英雄”的光環下,自然是處處顯得黯淡無光。
小兒子江衛東,是家里最特殊的一個。他不像父親,也不像哥哥,既沒有軍人的硬朗,也沒有工人的樸實。他生性敏感,有些文藝氣質,成了一名中學語文老師。他試圖在詩歌和文學的世界里,尋找一個與父親截然不同的精神家園??擅看沃苣┗馗改讣?,都會被母親拉著“憶苦思甜”。安杰會拿出江德福的舊照片,講述他們當年的“革命愛情”,最后總會總結一句:“衛東啊,你爸這輩子,活得值!你也要像你爸一樣,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边@讓江衛東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仿佛自己追求的那些“風花雪月”,在父親那金戈鐵馬的一生面前,顯得那么蒼白和不值一提。
一九八九年的一個周末,江家難得的一次家庭聚會,潛藏的矛盾終于爆發了。
那天是安杰的生日,兒女們都帶著家眷回來了。飯桌上,江衛國喝了幾杯酒,談起了廠里改革的事情,言語間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對自己能力的自信。
王海洋悶頭喝著酒,沒怎么說話。江亞菲看不慣他這副樣子,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倒是說句話啊!學學我哥,多有事業心!”
王海洋放下酒杯,臉漲得通紅,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積壓已久的情緒。他看著江亞菲,忽然開口道:“亞菲,我知道你爸是英雄,是個了不起的人??伤彩侨?,不是神仙!你不能老拿一個神仙的標準來要求我這個凡人過日子!”
這話一出口,飯桌上的氣氛瞬間就僵住了。
江亞菲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不是害羞,是氣的。她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聲音尖銳地嚷道:“王海洋你什么意思?我爸怎么了?我爸就是跟別人不一樣!他頂天立地,光明磊落!我拿他當榜樣有錯嗎?還是你覺得你自己太差勁,連讓我比的資格都沒有?”
“我沒說爸不好!”王海洋也提高了嗓門,“我只是說,日子是我們兩個人在過!你總活在過去,活在你爸的影子里,你看過我一眼嗎?”
“我看你?我看你什么?看你每天下了班就知道看電視,看你一個月掙那點死工資?”
眼看兩人就要吵翻天,安杰的臉沉了下來。她用力一拍桌子,發出了“砰”的一聲悶響。
“都給我住嘴!”安杰的眼神嚴厲地掃過女兒和女婿,“像什么樣子!家里多少年沒紅過臉了?你爸在的時候,敢這么吵吵嚷嚷嗎?”
她轉向王海洋,語氣里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海洋,亞菲說得沒錯。做人,就得向高標準看齊。你爸(指江德福)這一輩子,吃的苦比我們吃的鹽都多,他抱怨過一句嗎?他什么時候退縮過?你們現在這點小日子,有什么可吵的?都好好跟你爸學學!”
安杰的這番“主持公道”,徹底澆滅了王海洋心中最后一絲辯解的欲望。他看著眼前這個維護著丈夫絕對權威的丈母娘,看著那個因為母親的支持而更顯理直氣壯的妻子,只覺得一陣深深的無力。他沒再說話,默默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場不歡而散的生日宴,在江亞菲和王海洋的婚姻里,劃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而安杰,卻更加堅信,維系江德福的完美形象,就是維系這個家庭穩定和睦的根本。任何對這個“神話”的質疑,都是對整個家庭秩序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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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深夜,安杰因為白天的爭吵而輾轉難眠。她披上衣服,走到客廳,借著月光,打開了那個笨重的樟木箱。
箱子里,她年輕時穿過的旗袍,孩子們小時候的撥浪鼓,都靜靜地躺著。她的手指,輕輕拂過箱底那個泛黃的牛皮紙信封。
快五年了。
這五年里,她靠著對丈夫的回憶,撐起了這個家。她害怕,真的害怕,這個信封里裝著什么她無法承受的東西,會把她苦心經營的一切,瞬間擊得粉碎。
她嘆了口氣,又把箱子蓋上,落了鎖。
再等等吧,她對自己說。等衛國在廠里站穩了腳跟,等亞菲的日子過順了,等孫子們都長大了,她再去面對老江留下的這個最后的謎題。她寧愿,這個謎永遠不要解開。
03
時間一晃,就進入了九十年代。窗外的世界,像是按下了快進鍵,一天一個樣。高樓拔地而起,馬路上的汽車越來越多,商店里的商品琳瑯滿目,人們談論的話題,也從“組織”、“奉獻”,變成了“下?!?、“賺錢”。
江德福留下的那個光環,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里,開始顯得有些褪色和不合時宜了。一些與過去記憶相悖的“雜音”,也開始從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悄悄地傳了出來。
最先感受到這股寒意的,是江衛國。
國營大廠的改革浪潮,終于兇猛地拍向了紅星機械廠。廠里換了新的領導班子,是從南方請來的“能人”,滿嘴都是“成本”、“效益”、“市場化”。過去那種論資排輩、講人情的風氣,被沖擊得七零八落。
江衛國這個車間主任,當得越來越吃力。他過去依賴的那些“看在我爸面子上”的人情關系,在新來的、只看報表和業績的年輕廠長面前,幾乎一文不值。有一次,車間的生產任務沒完成,新廠長在全廠大會上毫不留情地點名批評了他,話里話外都在敲打他這個“躺在功勞簿上的廠二代”。
江衛國回到家,臉色鐵青,一句話不說就拿起酒瓶子猛灌。安杰問他怎么了,他煩躁地擺擺手:“媽,您不懂。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不是光憑資歷和人緣就能說了算的?!?/p>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離開了父親那棵大樹的庇護,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現實和殘酷。他變得越來越焦慮,也越來越沉默。
而安杰,也遇到了自己的煩心事。
那天下午,她去菜市場買菜,在路上碰到了一個老太太,正顫顫巍巍地在路邊歇腳。安杰看她眼熟,走近一瞧,才認出來是江德福的一個同鄉,很多年前就搬離了這座城市,不知道怎么又回來了。
“是桂芬嫂子吧?”安杰驚喜地打招呼。
老太太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半天,才認出安杰:“哎呀,是德福家的!你怎么一點沒變,還是這么好看?!?/p>
兩個老人就這么站在街邊,拉起了家常。聊著聊著,自然就聊到了已經去世的江德福。
桂芬嫂子一臉羨慕地感嘆道:“德福這孩子,真是有出息啊。咱們村里出去的人,就屬他混得最好。想當年,他還是個半大小子,成天跟在李家閨女屁股后面跑。要不是李家閨女,他恐怕連城都進不來呢……”
“李家閨女?”安杰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稱謂。
“是啊,”老太太沒察覺到安杰的異樣,自顧自地往下說,“月珍那丫頭,長得水靈,心眼又好,把德福當親弟弟一樣疼。后來德福要去參軍,還是她……”
“媽!您在這兒干嘛呢!車來了,快走吧!”一個中年男人快步走過來,打斷了老太太的話。他看到安杰,愣了一下,隨即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扶著老太太就急匆匆地走了,只留下一句“嬸子,我們先走了啊”。
安杰一個人愣在原地,北方的風吹過來,她卻覺得渾身發冷?!袄罴议|女”、“月珍”,這兩個名字像兩顆堅硬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進了她平靜了多年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從未聽江德福提起過什么“李家閨女”。他告訴她的版本是,他靠著自己的奮斗和組織的培養,才一步步走出了那個貧困的村莊。
那天晚上,安杰失眠了。她翻來覆去地想著桂芬嫂子那未說完的話?!斑€是她……”她什么?她做了什么,能讓江德?!斑M城”?為什么她的兒子要那么緊張地打斷她?
安杰試圖說服自己,是老太太年紀大了,記錯了人,胡言亂語??伞霸抡洹边@個名字,卻像在她的腦子里生了根,怎么也揮之不去。她第一次,對自己丈夫親口講述的過去,產生了一個具體的、有名有姓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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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懷疑,像一根細小的藤蔓,開始在她心里悄悄蔓延。
不久之后,江亞菲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她和王海洋之間那道由“父親神話”造成的裂痕,終究是沒能彌補。在一次劇烈的爭吵后,兩人平靜地辦理了離婚手續。
江亞菲搬回了娘家,整個人都消沉了下去。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安杰心疼女兒,端著飯進去勸她。
江亞菲趴在床上,肩膀一聳一聳地哭著,聲音從顫抖:“媽,為什么我的日子就過成這樣了?你和爸當年,不也是一個城里小姐,一個農村小子嗎?你們的婚姻那么完美,為什么我就不行?”
安杰抱著女兒,輕輕拍著她的背,習慣性地開始講述那些她引以為傲的往事:“傻孩子,這不一樣。我當年嫁給你爸,我看中的不是他的家世,是他那股子英雄氣概,是他那份正直和擔當……”
她說著說著,聲音卻漸漸小了下去。這一次,當她講述這些時,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了“李家閨女”那幾個字,閃過了那半張被撕掉的照片,閃過了桂芬嫂子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的講述,第一次顯得那么底氣不足。連她自己都能感覺到,那些華麗的辭藻背后,有一種說不出的虛浮和蒼白。
從那以后,安杰開始做一些反常的事情。她借著各種由頭,去拜訪江德福那些還在世的老戰友。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只是坐著聽他們贊美江德福,而是開始旁敲側擊地打聽丈夫入伍前在老家的事情。
“陳伯伯,您跟我爸是一個村的,您還記得他小時候的事嗎?”
“老李叔,我聽老江說他參軍前吃了不少苦,具體是怎么個苦法呀?”
可那些頭發花白的老人,要么是擺擺手,說“年代太久遠,記不清了”,要么就是含糊其辭地重復著那些官方的、她聽過無數遍的勵志故事。他們的眼神,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回避著什么。
這種探尋無果的挫敗感,讓安杰心里的好奇和不安愈發強烈。那個被鎖在樟木箱底的信封,在她心里的分量,一天比一天重。它已經從一個承載著“愛的紀念”的盒子,慢慢變成了一個裝著“潛在威脅”的潘多拉魔盒。
離十年之期越來越近了。安杰甚至開始害怕那個日子的到來。她怕自己用一生去維護的那個關于英雄與愛情的童話,會在打開信封的那一刻,轟然倒塌。
04
時間悄無聲息地滑入一九九五年的初夏,距離江德福去世,已經過去了九年零八個月。那個十年之期,像一個遙遠而又確定的宿命,正一步步逼近。
家里的氣氛,如同這初夏的天氣一般,越來越燥熱,越來越壓抑。每個人心里都像是窩著一團火,一點就著。
江衛國在單位的處境愈發艱難。廠里新一輪的“減員增效”改革,他這個“名不副實”的車間主任,首當其沖地被“優化”了。雖然沒有下崗,但被從生產一線的實權崗位,調到了工會下一個清閑得長草的部門,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報紙、喝茶水。這對視“面子”和“前途”如生命的江衛國來說,是比直接讓他下崗還要難受的巨大打擊。
他回到家,不再像以前那樣高談闊論廠里的大事,而是變得沉默寡言,時常一個人在陽臺上喝悶酒。安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那個曾經能為家里遮風擋雨的“江廠長”的名號,如今連自己兒子的一個職位都保不住了。
江亞菲離婚后,一直沒從陰影里走出來。她快四十歲了,在那個年代,算得上是“老大難”。親戚朋友給介紹過幾個對象,她都見不了幾分鐘就吹了。要么是嫌對方沒文化,要么是嫌對方沒男子氣概。她的標準,依舊是那個早已不存在的、完美的父親形象。找不到合適的人,讓她變得越來越尖銳刻薄,在家里也時常因為醬油咸了、電視聲音大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安杰或是弟弟發生口角。
整個家,仿佛一個氣壓極低的低氣壓中心。
安杰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她開始頻繁地失眠,夜里常常驚醒,心臟砰砰直跳。白天精神恍惚,好幾次差點在廚房里切到手。她每天都會下意識地去看墻上掛著的日歷,紅色的筆圈出了江德福的忌日。她數著剩下的日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她既盼著那個日子快點到來,好結束這場長達近十年的心理折磨;又怕它真的來了,怕那個她用盡一生去相信、去維護的愛情童話,會在她白發蒼蒼的時候,被證明只是一個笑話。這種矛盾的心情,像兩只手,把她的心撕扯得鮮血淋漓。
這天下午,江亞菲從外面回來,一臉煩躁。她一個遠房的表姐在加拿大定居了,邀請她過去散散心。她動了心,想出國看看,換個環境。可辦理探親簽證的手續繁瑣,需要用到她的出生證明原件。
“媽,我的出生證明放哪兒了?我翻了半天都沒找到?!眮喎埔贿厯Q鞋,一邊大聲嚷嚷。
安杰正因為江衛國的事情心煩意亂,被她這么一喊,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她扶著額頭,有氣無力地坐在沙發上?!拔矣浀谩孟袷鞘赵谀惆帜切┪募黄鹆?。”
“在哪兒???你快幫我找找,我明天就要交材料了?!眮喎拼叽俚?。
“哎呀,我頭疼得厲害,你自己找找吧?!卑步懿荒蜔┑負]了揮手,指了指里屋的方向,“應該就在儲藏室那個大樟木箱子里。你自己去找,鑰匙在我的床頭柜抽屜里?!?/p>
說完,她就閉上了眼睛,靠在沙發上,一副不想再多說一個字的樣子。
這是安杰第一次,允許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人,去碰那個箱子。
此刻的她,被兒子的失意、女兒的抱怨,以及自己內心深處對“十年之期”的恐懼,折磨得筋疲力盡。她的大腦像一團亂麻,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完全忘記了那個泛黃的信封,那個她守護了近十年的秘密,也同樣沉睡在那個箱子里。
這個無心的、源于疲憊的疏忽,為即將到來的家庭風暴,打開了一個致命的缺口。
江亞菲撇了撇嘴,覺得母親今天的情緒很不對勁,但也沒多想。她從母親的臥室里拿了那串沉甸甸的銅鑰匙,走向了那個很少有人進去的儲藏室。
儲藏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陳舊的、混合著灰塵和干燥木頭的氣味撲面而來。房間很小,沒有窗戶,只有一個昏黃的燈泡亮著。屋角里,那個古舊的、雕著繁復花紋的樟木箱,靜靜地臥在那里。
江亞菲走過去,蹲下身,將鑰匙插進銅鎖里。
“咔噠”一聲,清脆的開鎖聲,在這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響亮。
她深吸一口氣,掀開了沉重的箱蓋。一個隱藏了將近十年的秘密,即將在一個最不該觸碰它的人手中,以一種最猝不及防的方式,被殘忍地揭開。
05
箱蓋掀開的瞬間,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樟腦丸和舊紙張的陳年氣味撲面而來,嗆得江亞菲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她揮了揮手,驅散眼前的灰塵,朝箱子里看去。
箱子里面,像一個被時光封存的博物館。最上面是幾件安杰年輕時穿過的絲綢旗袍,疊得整整齊齊,顏色依舊鮮亮,只是料子摸上去有些發脆了。旗袍下面,是兄弟姐妹三人小時候的舊玩具,一個缺了耳朵的布老虎,一個掉了漆的撥浪鼓。再往下,是一沓沓用紅絲繩捆好的信件,江亞菲認得,那是父親還在部隊時,和母親兩地分居寫的家書。
“媽也真是的,什么破爛都留著,堆在一起亂七八糟的?!苯瓉喎谱炖锊荒蜔┑剜洁熘?,伸手進去翻找。她的目標是出生證明,那應該是一張比較硬的、正式的文件。
她的手在箱子的角落里摸索著,觸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方方正正的東西。她把它拿了出來,借著昏黃的燈光一看,心臟沒來由地跳了一下。
是那個信封。
那個泛著陳舊黃色、用牛皮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信封。
江亞菲當然記得它。父親臨終前,鄭重其事地把它交給母親,當時她和哥哥弟弟就站在門外,從門縫里看到了這一幕。后來,母親把它當成最寶貴的遺物,鎖進了這個誰也不許碰的箱子里。
將近十年過去了,生活的瑣碎和煩惱早已讓江亞菲淡忘了這件事。此刻,這個信封毫無預兆地再次出現在她眼前,一股被壓抑了許久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樣瞬間纏住了她的心臟。
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她掂了掂信封,不重,但能感覺到里面不止一頁紙,似乎還有一張硬卡片似的東西。她鬼使神差地,用手指去摳那個封口。
或許是年代太過久遠,封口用的膠水早已失去了黏性。江亞菲只是用指甲輕輕一劃,那層薄薄的封口紙就“嘶”的一聲,脆弱地裂開了一道口子。整個過程輕而易舉,完全不像是被強行撕開的。
她心頭猛地一跳,一種做了壞事的刺激感和負罪感同時涌了上來。她看了一眼儲藏室的門口,外面靜悄悄的。
“我就看一眼,就偷偷看一眼,看完再想辦法粘回去,媽肯定發現不了?!彼@樣安慰自己,心跳卻越來越快。
她深吸一口氣,將手指從裂口伸進去,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東西抽了出來。
首先滑出來的是一張照片。
照片是嶄新的,相紙還帶著光澤,像是用舊底片新洗出來的。當江亞菲看清照片上的人時,她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這正是那張她小時候見過的、被撕掉一半的照片的完整版!
照片上,年輕的江德福穿著樸素的工裝,笑容里帶著幾分青澀和靦腆,英姿勃發。他的身邊,緊緊依偎著一個姑娘。那姑娘梳著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眉清目秀,一雙大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正滿眼愛慕和信任地望著江德福。她的手,還親昵地挽著江德福的胳膊。
這個姑娘,絕不是她的母親安杰!
江亞菲的心,像被人用重錘狠狠地砸了一下,猛地往下沉。她感覺自己的血液都涼了半截。這個陌生的女人是誰?為什么她會和父親拍下如此親密的照片?為什么這張照片會被撕毀,又為什么父親會把新洗出來的完整版和這封信放在一起?
一連串的疑問,像炸彈一樣在她腦子里轟然炸開。
她顫抖著手,拿起那疊被照片壓著的信紙。信紙已經發黃變脆,上面是用鋼筆寫的字,是父親那熟悉而有力的筆跡。可此刻,這熟悉的字跡在江亞菲看來,卻變得無比陌生和猙獰。
信紙的抬頭,清清楚楚地寫著四個字:“我的孩子們”。
這不是寫給母親的!是寫給他們兄妹的!
江亞菲的喉嚨發干,她咽了口唾沫,強迫自己往下看。
江亞菲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幾張輕飄飄的信紙,此刻卻重如千斤。她再也抓不住,信紙從她顫抖的指間滑落,像幾只白色的蝴蝶,飄散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嘴唇發白,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呆呆地立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的信紙和那張刺眼的照片。
就在這時,儲藏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安杰端著一杯泡好的胖大海走了進來。她看女兒進去半天沒動靜,頭疼也緩過來一些,擔心她找不到,便過來看看。
“亞菲,找到了嗎?你這孩子,怎么臉……”
安杰柔和的話音,在看清屋里情景的那一刻,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