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世人汲汲于功名,奔走于利祿,所求者,不過是鏡花水月之“相”。然相有生滅,心隨境轉,得之狂喜,失之落魄,終難得大自在。晚清年間,江南桐鄉縣,便有這樣一位老秀才,窮盡一生追求功名之“相”,待到功成名就之時,卻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虛妄與迷惘之中。他的故事,或許能為世人點亮一盞迷途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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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同治七年,秋。
桐鄉縣的桂花香得有些醉人,但整個縣城里,最醉的還是人心。
劉家老宅門前的鞭炮碎屑鋪了三層,紅得刺眼,像是要把這五十多年來的所有憋悶與期盼都炸出來。
劉陳氏扶著門框,看著院子里來來往往道賀的鄉紳鄰里,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都塞滿了笑意。
“老爺,張鄉紳給您送來賀禮了!”
“老爺,縣尊大人差人送來了牌匾!”
一聲聲高亢的通報,像是錘子,重重地敲在劉家老宅的門楣上,敲出了“光宗耀耀”四個大字。
主座上,新晉舉人劉成源身著嶄新的綢布藍衫,須發半白,面容清癯。他已經五十七歲了。
從十七歲進學,到五十七歲中舉,整整四十年。人生有多少個四十年?他把唯一的一個,全耗在了科舉這條獨木橋上。
他端坐著,對每一個前來道賀的人拱手還禮,姿態標準得如同教科書,臉上的笑容也恰到好處,既有讀書人的矜持,又不失新晉舉人的意氣風發。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一種莫名的……空。
是的,空。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用盡了畢生氣力,卻聽不見半點回響。
喧鬧聲、道賀聲、吹捧聲,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傳到他耳朵里都變得模糊不清。他看著眼前一張張笑臉,覺得他們像是在演一出與自己無關的戲。
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在夢里演練過無數次。他本以為自己會欣喜若狂,會老淚縱橫,會遍告祖宗祠堂。
可當喜報真的快馬加鞭送到門口時,他接過那張寫著他名字的紅紙,端詳了許久,心中涌起的第一個念頭竟是:“就這?”
就這?四十年的寒窗苦讀,熬干了心血,熬垮了身體,熬走了青春,換來的就是這張薄薄的紙,和滿院子的嘈雜?
夜深了,賓客散盡。
妻子劉陳氏端著一碗參湯走進來,滿臉喜色地為他整理衣衫。
“老爺,您可算是熬出頭了!這下,咱們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光耀門楣了!”
劉成源“嗯”了一聲,眼神卻飄向窗外。
月光如水,灑在院中的石桌上,清冷孤寂。
“老爺,您在想什么呢?”劉陳氏察覺到丈夫的異樣。
劉成源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我在想,接下來呢?”
“接下來?當然是準備明年的春闈,去京城考進士,中狀元,當大官啊!”妻子說得理所當然。
是啊,接下來是會試,是殿試。一條早已被讀書人踏爛了的路,他也要循著走下去。可不知為何,一想到還要繼續埋首于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經義策論,他就感到一陣發自心底的疲憊與厭倦。
那是一種比考了四十年還不中的絕望,更深沉的絕望。
他揮揮手:“我累了,想一個人靜靜。”
劉陳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還是順從地退了出去。
書房里只剩下劉成源一人,他看著燭火,燭火在跳,像他此刻不安的心。他捂住胸口,那里空蕩蕩的,像被秋風穿堂而過。
他崩潰地發現,自己窮盡一生追求的目標,在達成的那一刻,就失去了所有意義。
他,迷路了。
02.
中舉后的日子,并未給劉成源帶來預想中的安寧。
失眠開始折磨他。
每到夜里,他便睜著眼,看著漆黑的房梁,腦子里一團亂麻。
他時而想起自己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樣子,時而又看到自己白發蒼蒼落榜時,鄉人那鄙夷的眼神。那些落榜的痛苦,中舉的狂喜,如今交織在一起,都變成了一種巨大的嘲諷。
他的脾氣也變得愈發古怪。
兒子好心為他談及京城的風土人情,被他一句“呱噪”給罵了出去。
妻子精心為他準備滋補的膳食,他嘗了一口便放下筷子,說“無味”。
家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會試壓力太大,紛紛勸他放寬心,卻不知他心中的癥結根本不在此處。
他開始頻繁地出門,漫無目的地在田埂上、河邊游蕩,像個孤魂野鬼。
這日,他走到城南的寒山寺外。
這本是一座尋常寺廟,香火不算鼎盛,但因為一則傳聞而顯得有些神秘。都說寺里的住持“悟空禪師”,是個有大智慧的高僧,能解世人一切煩憂。
劉成源向來信奉“子不語怪力亂神”,對僧道之事嗤之以鼻。
可今天,看著那斑駁的寺門和裊裊升起的青煙,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寺內很安靜,只有一個小沙彌在掃著落葉。
劉成源說明來意,想要求見悟空禪師。
小沙彌看了他一眼,不卑不亢地說道:“師父在禪房,但見與不見,隨緣。”
劉成源一生最重規矩,聽到這般“無禮”的回答,心中有些不悅,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還是耐著性子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這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從日頭正中,坐到了微微西斜。
期間,小沙彌掃完了落葉,又去挑水,路過他身邊數次,都視若無睹。
劉成源的耐心漸漸被消磨殆盡。他堂堂一個新科舉人,肯屈尊來這小廟,已經是給了天大的面子,這和尚竟然如此怠慢?
他正要起身拂袖而去,禪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身穿灰色僧袍的老和尚走了出來,他看上去比劉成源還要年長,面容枯槁,眼神卻亮得驚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劉舉人,等急了?”老和尚的聲音平和而蒼老。
劉成源一愣,自己并未通報姓名,他如何得知?但他旋即釋然,自己中舉之事滿城皆知,這和尚認得他也不足為奇。
他壓下心中的不快,起身作揖:“在下劉成源,見過禪師。”
悟空禪師微微點頭,指了指石凳:“坐。”
兩人相對而坐,一時無話。
最終還是劉成源先沉不住氣,他將自己中舉后的種種煩惱與空虛,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他說得很細,將自己內心的焦灼、迷茫、甚至自我懷疑都剖析得淋漓盡致。
他本以為,禪師會像其他人一樣,說些“否極泰來”、“放寬心”之類的陳詞濫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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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悟空禪師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同情,也無驚訝。
直到劉成源說得口干舌燥,停了下來,禪師才緩緩開口。
“你讀了一輩子圣賢書,可知何謂‘相’?”
劉成源一怔,這是佛家語,但他飽讀詩書,亦有涉獵,便答道:“《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世間萬物,皆為表相,并無自性,皆是虛妄。”
他說得流利,帶著讀書人特有的自傲。
悟空禪師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意味。
“你知‘相’,卻困于‘相’。”
“你用了四十年,追求一個‘舉人’之相。如今得到了,卻發現此相并不能讓你心安。于是你又開始恐懼,怕自己得不到下一個‘進士’之相,‘狀元’之相。”
禪師的話,如同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劉成源層層包裹的內心。
“你不是為中舉而煩惱,而是為你這顆因‘相’而動,不得安寧的心而煩惱。”
劉成源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痛苦是獨特的,是懷才不遇太久之后的后遺癥。卻沒想到,被一個方外之人一語道破。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無話可說。
是啊,他看似在煩惱功名,實則是在煩惱自己這顆無法被滿足的、躁動的心。
良久,他深深地俯下身子,行了一個大禮:“請禪師為我解惑!”
這一次,他的姿態無比謙卑,發自肺腑。
悟空禪師扶起他,轉身走回禪房。片刻之后,他拿著一個樸實無華的卷軸走了出來。
那卷軸用最普通的素麻布包裹,沒有綾羅,沒有錦繡,甚至連系帶都是一根普通的麻繩。
“這是一卷經文。”悟空禪師將卷軸遞到劉成源手中。
“劉舉人博覽群書,想必天下經文已盡覽于胸。但這卷經,或許你從未讀過。”
劉成源接過卷軸,入手很輕,感覺里面似乎并無多少內容。他好奇地想打開看看。
“且慢。”悟空禪師制止了他。
“此經,需有緣法方可得見。你將它帶回家中,供于書房,日夜觀之,靜心悟之。但切記,七日之內,絕不可打開。”
“為何?”劉成源不解。
“機緣未到,見了也如不見。”悟空禪師目光深邃,“待到第七日,第一縷晨光照進你書房之時,你方可將其展開。你心中所惑,經上自有答案。”
劉成源捧著這卷神秘的經文,心中半信半疑。
這算什么解惑之法?倒像是故弄玄虛。
可悟空禪師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又讓他不敢懷疑。他一生嚴謹,最信白紙黑字,一個看不見的經卷,如何能解他心憂?
他帶著滿腹的疑惑,拜別了禪師,將那卷“無字經卷”帶回了家。
04.
劉成源把那個神秘的卷軸帶回了家,鄭重地放在了書房最顯眼的香案上,就像悟空禪師吩咐的那樣。
第一天,他枯坐于香案前,盯著那個卷軸。
他試圖用心去“悟”。可他悟到了什么?他只悟到了自己的心煩意亂。
這算什么?一個和尚的把戲?他堂堂舉人,竟被如此戲耍?他幾次三番伸出手,想干脆扯開麻繩,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不僅僅是因為禪師的囑咐,更因為他內心深處,還存著一絲最后的希望。
第二天,他依舊盯著卷軸。
他開始回憶自己讀過的所有佛經,《金剛經》、《法華經》、《楞嚴經》……他猜測著這里面會是哪一部的真跡?又或者是某位高僧大德親筆手書的偈語?
他的心,依舊在“相”上打轉。
第三天,妻子劉陳氏端著飯菜進來,看到他魔怔一般地對著一個破舊卷軸發呆,憂心忡忡。
“老爺,您這是怎么了?一個廟里拿回來的東西,有那么要緊嗎?您的身子要緊啊!”
劉成源猛地回頭,眼中布滿血絲,喝道:“婦人之見!休要多言,出去!”
妻子被他嚇得一個哆嗦,眼圈一紅,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失態了,但他控制不住。這個卷軸像一個漩渦,將他所有的心神都吸了進去。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這幾天,對劉成源來說,仿佛比過去四十年還要漫長。
他幾乎不眠不休,水米不進。
他不再去猜測里面是什么經文,也不再去想什么功名利祿。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意識,都凝聚在了那個小小的卷軸之上。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能聽到窗外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靜了下來。
那個卷軸,仿佛成了一面鏡子。最初,鏡子里照出的是他的焦躁、功利、傲慢與不安。而現在,鏡子里的波瀾,似乎漸漸平息了。
他不再“悟”了。
他就只是“看”著。
這是一種很玄妙的體驗,它與卷軸之間,仿佛建立了一種無聲的聯系。他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追求答案的人,而是在等待一個結果的自然呈現。
家人見他雖然形容枯槁,但眼神卻一天比一天清明,也不敢再多加打擾,只是將飯菜默默放在門口。
終于,第七天的黎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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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天還未亮,劉成源就已經起身,沐浴更衣,點燃了香案上的檀香。
他沒有絲毫的激動或緊張,內心平靜如一口古井。
他靜靜地坐在窗邊,等待著。
等待著那第一縷晨光的到來。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一抹金色的光芒終于沖破云層,穿過窗欞,不偏不倚,正好灑在了那個古樸的卷軸上。
就是現在。
劉成源站起身,緩步走到香案前。
他伸出有些顫抖的雙手,輕輕解開了那根系了七天的麻繩。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虔誠。
麻布被一層層揭開。
里面,是一個由竹簡串聯而成的卷軸。竹簡的顏色已經很深,散發著歲月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氣,將竹簡緩緩展開。
正如他冥冥中預感到的那樣,竹簡之上,光滑如新,空無一物。
在整個卷軸的正中央,有三個用極淡、淡到幾乎看不見的墨跡寫下的字。
劉成源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死死地盯著那三個字,整個人的精氣神,仿佛在這一瞬間被抽空了。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