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有諺:“萬物有靈。騰格里的眼,藏在雪和狐的皮毛下?!?/p>
違逆生靈者,風雪必將掩埋其骨。
在無垠的北地大草原,流傳著無數關于“白災”和“狐使”的傳說。但對于那些滿腦子只有
銀子和貨物的商隊來說,這些不過是老人們的囈語。
直到赫升的“金帳商隊”踏入了狼哭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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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金帳商隊,在北地草原上頗有名氣。
領頭的叫赫升,是個精明到骨子里的商人。他這趟貨——江南的絲綢和南邊的茶葉,只要趕在入冬前送到王庭,就能翻上三倍的價錢。
“時間,就是銀子?!焙丈偸沁@么說。
商隊里有五十號人,個個都是精壯漢子。護衛頭領叫巴圖,是赫升花大價錢雇來的,能開三石弓,一拳打死野狼。
巴圖只信奉兩樣東西:赫升的銀子,和他手里的弓。
隊伍里,還有一個不起眼的老頭,裹著臟兮兮的羊皮襖,是商隊按規矩請來的薩滿,額爾登。
赫升請他,不過是圖個心安,順便讓他看看馬和駱駝的健康。
“老板,天色不對?!鳖~爾登騎在馬上,干枯的手指捻著一把骨頭,“風里有鐵銹味?!?/p>
巴圖在旁邊“嗤”了一聲,吐了口唾沫。
“老骨頭,你再啰嗦,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喂狼?”
赫升看了一眼天,鉛灰色的云壓得很低。
“巴圖,別嚇著老薩滿?!彼焐险f著,眼里卻全是催促,“全速前進!今晚必須翻過狼哭嶺!”
額爾登的臉皺得更深了。
“赫升老板,不能走狼哭嶺!”
“為什么?”
“那里……是‘狐主’的地盤。我們帶的牲口太多,血氣太重,會驚擾了它。”
巴圖聞言哈哈大笑,馬背上的肌肉都在抖動。
“狐主?我只知道這草原上狼主多!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
赫升不耐煩地揮揮手:“額爾登,你拿了我的銀子,就安靜待著。巴圖,開路!”
額爾登嘆了口氣,把骨頭收進懷里。
他知道,這趟路,要出事了。
02.
商隊在黃昏時分,踏入了狼哭嶺。
如其名,這片山嶺怪石嶙峋,風聲穿過峽谷,發出凄厲的、如同狼嚎的悲鳴。
但今天,狼哭嶺異常安靜。
連風聲都停了。
“媽的,安靜得瘆人。”一個護衛小聲嘀咕。
巴圖一鞭子抽在他背上:“閉嘴!趕路!”
就在隊伍穿過最窄的山口時,巴圖的馬突然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驚恐的嘶鳴。
“吁——”
整個商隊都停了下來。
在他們前方十步遠,狹窄的山道正中央,坐著一只狐貍。
一只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的白狐。
它太白了,白得像是在發光。
商隊五十多號人,幾十匹馬,上百頭駱駝,就這么被一只小小的狐貍攔住了去路。
赫升皺起眉頭:“什么東西?”
巴圖已經瞇起了眼,他感覺到了威脅。那不是猛獸的威脅,而是一種……讓他汗毛倒豎的詭異。
白狐不看他們,只是低頭,優雅地舔著自己的爪子。
它太鎮定了。
額爾登薩滿騎著馬,哆哆嗦嗦地擠到最前面。當他看清那只白狐時,整個人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停下!都停下!”
老薩滿連滾帶爬地跪倒在地,沖著那只白狐,用一種古老的、赫升聽不懂的語言開始低聲吟唱。
“老東西瘋了?”巴圖罵道。
“薩滿!你干什么!”赫升厲聲喝問。
額爾登沒有回頭,他重重地磕頭,額頭砸在凍土上。
“是神使……是長生天的信使!”
巴圖卻冷笑起來:“神使?我看是來討食的畜生?!?/p>
“巴圖!”額爾登猛地回頭,老眼圓瞪,“不可無禮!快!所有人,跟我一起跪下,祈求神使原諒我們的闖入!”
“放你娘的屁!”巴圖被這只狐貍的詭異姿態激怒了,“赫升老板,時間寶貴。一只畜生而已,耽誤了行程,你損失的銀子,這老東西賠得起嗎?”
赫升的臉色陰晴不定。
他看了看天色,太陽只剩下最后一絲余暉。如果今晚過不去,他們就得在這詭異的山谷里過夜。
“巴圖,”赫升定了決心,“趕走它。”
“趕?”
巴圖獰笑一聲,從馬背上摘下了他的三石大弓。
“浪費時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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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嗡——”
弓弦震動的聲音,在死寂的山谷里異常刺耳。
“不要?。 ?/p>
額爾登薩滿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試圖站起來去阻攔,但已經太晚了。
巴圖的箭,快如流星。
那只白狐似乎察覺到了。
它停止了舔爪子,緩緩抬起頭。
它的眼睛。
商隊里所有人都看清了它的眼睛。那不是野獸的黑瞳,而是一雙……淡金色的,如同融化黃金的豎瞳。
沒有恐懼,沒有躲閃。
只有冰冷的、漠然的注視。
“噗嗤?!?/p>
利箭精準地命中了白狐的脖子,巨大的力道將它小小的身體釘在了地上。
鮮血,殷紅的血,瞬間染紅了它身下的雪白皮毛和腳下的凍土。
它沒死透。
它還在掙扎,金色的眼睛死死盯著拉弓的巴圖。
巴圖也被那眼神看得發毛,他抽出第二支箭。
“咻!”
第二箭,貫穿了白狐的頭顱。
白狐的身體抽搐了一下,不動了。那雙金色的眼睛,慢慢失去了光彩,但依舊圓睜著。
山谷里,徹底安靜了。
“嗚——”
一陣陰風憑空刮起。
赫升打了個哆嗦,拉緊了領口。
“走,趕緊走!”
巴圖得意地收起弓,騎馬過去,一腳將白狐的尸體踢下山道。
“什么狗屁神使,還不是老子一箭的事?!?/p>
“完了……”
額爾登薩滿癱坐在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全完了……”
他看著白狐尸體消失的山崖下,老淚縱橫:“我們冒犯了長生天……‘白災’要來了……我們都活不過七天……”
“晦氣!”赫升狠狠瞪了老薩滿一眼,“來人,把他拖上馬!我們走!全速前進!”
商隊重新開拔。
沒有人注意到,那只白狐的血,流到地上,并沒有凝固,而是像活物一樣,滲入了凍土,消失不見。
也沒有人注意到,天空中,開始飄落細小的、黑色的雪花。
這是第一天。
04.
商隊連夜沖出了狼哭嶺。
赫升和巴圖都松了口氣。
“看吧,老東西就是危言聳聽?!卑蛨D喝著烈酒,“什么白災,連個雪花都沒見著?!?/p>
他們沒在意那些細小的黑雪,以為只是灰塵。
第二天,風平浪靜。
第三天,風平浪靜。
赫升的心徹底放回了肚子里,他甚至開始盤算到了王庭,該去哪個酒館慶祝。
額爾登薩滿卻不吃不喝,只是縮在角落里,不停地用指甲刻畫著某種符文,嘴里念念有詞。
第四天。
天亮時,商隊出發了。
風,起來了。
起初只是微風,但短短一個時辰,就變成了咆哮的狂風。
“下雪了!”有人喊道。
雪,鋪天蓋地而來。
這不是北地常見的鵝毛大雪,而是像沙子一樣,堅硬、細密的“冰碴子”。
風裹挾著冰碴,打在人臉上,像刀割一樣疼。
“結陣!把駱駝圍在外面!人躲在中間!”赫升大喊。
但風太大了。
“白毛風”!
這是草原上最恐怖的天災。風雪一起,天地瞬間變成一片混沌的純白,人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
“老板!馬驚了!”
馬匹開始瘋狂地嘶鳴,它們撞開駱駝,沖進了風雪里,眨眼間就沒了蹤影。
“巴圖!控制住牲口!”赫升急紅了眼。
巴圖帶著護衛沖出去,但他剛跑出防風陣型,就被風雪卷得一個趔趄。
“操!這什么鬼天氣!”
氣溫在以恐怖的速度下降。
“火!生火!”
商人們哆哆嗦嗦地去拿火絨,但火絨剛拿出來,就被狂風卷走。
“我的手!”一個伙計發出慘叫。
他只是摘掉手套片刻,再去戴上時,幾根手指已經被凍得發黑,失去了知覺。
第五天。
風雪沒有停。
商隊被困住了。
他們堆起了貨物當做防風墻,但刺骨的寒冷無孔不入。
“吃的……吃的凍住了!”肉干變得像石頭一樣,根本咬不動。
“老劉……老劉不動了!”
一個護衛靠著貨物睡著了,就再也沒醒過來。他的臉上掛著冰霜,表情安詳。
恐懼,開始蔓延。
第六天。
巴圖瘋了一樣。
他曾經是草原上的雄鷹,但現在,他連弓都拉不開。他的手指在第四天就凍壞了,包著厚厚的布。
“吼??!”
巴圖抽出他的刀,對著風雪狂砍。
“出來!有種出來跟老子打?。 ?/p>
風雪中,似乎傳來了回應。
“嗚——”
那聲音,不再是風聲,而是一種尖銳的、凄厲的……狐貍的尖嘯。
“?。?!”
一個護衛突然捂著眼睛大叫起來:“我看見了!狐貍!好大的狐貍!”
“它在雪里!它看著我們!”
“救命!別吃我!”
那人瘋了,他連滾帶爬地沖出營地,瞬間被白色的風暴吞沒。
“都給老子閉嘴!”巴圖一腳踹翻了另一個準備發瘋的伙計。
但巴圖自己,也在發抖。
他那只射箭的右眼,不知何時開始流血,不是紅色的血,是黑色的。
赫升徹底崩潰了。
五十多人的商隊,現在活著的,不到二十個。
他想起了額爾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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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七天。
風雪……停了。
一片死寂。
赫升顫抖著爬出他的帳篷,眼前的景象讓他亡魂皆冒。
他們不在草原上。
他們被困在一個巨大的、由積雪堆成的“雪谷”里。四周是幾十米高的雪墻,光滑如鏡,根本爬不上去。
天光從頭頂照下來,把這里照得像一個巨大的、潔白的墳墓。
“完了……”赫升癱倒在地。
“吃的……沒吃的了……”
幸存者們圍在一起,他們最后的烈酒也在昨晚喝光了。
“巴圖……巴圖呢?”赫升問。
“他……他好像在薩滿那里?!?/p>
赫升連滾帶爬地找到了額爾登薩滿的帳篷。
這是唯一一個還算完整的帳篷。
赫升鉆進去,看到巴圖正跪在額爾登面前。
不,巴圖不是跪著,他已經沒有腿了。他的雙腿齊膝而斷,斷面光滑,沒有血,只有黑色的冰晶。
“薩滿……救我……我不想死……”
巴圖,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護衛頭領,此刻哭得像個孩子。
他的雙眼已經瞎了,流著黑色的血淚。
“我的眼睛……它一直在瞪著我……我的眼睛好痛……好痛啊……”
額爾登薩滿盤腿坐著,他沒有看巴圖,而是看著帳篷的入口。
他似乎在等赫升。
“赫升老板?!彼_滿的聲音異常平靜。
“老神仙……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赫升跪了下來,重重磕頭,“我不該貪財……我不該走狼哭嶺……我不該……”
“求求您,救救我們!您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額爾登緩緩搖頭,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悲哀。
“七天了?!?/strong>
“這是長生天的‘白災’。是騰格里的憤怒。誰也逃不掉?!?/strong>
“現在我們,只有按著長生天唯一的旨意去做才有機會活命?!彼_滿哭嘆道。
赫升抓著薩滿的袍子,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吼:“什么旨意?!”
薩滿渾濁的眼淚流過深刻的皺紋,他看著帳篷外那片吞噬一切的純白,聲音沙啞地哭嘆:
“這旨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