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帶回去吧,這或許是你昨天唯一的收獲。”
快遞員把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袋塞到陸遠手里時,眼神里似乎帶著幾分同情。
陸遠捏著那硬邦邦的封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看來,他們連最后的體面都不肯給我。”
他自嘲地苦笑了一聲,腦海里全是昨天那個冷酷男人高高在上的嘴臉。
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也關上了他對這座城市最后的幻想。
但他萬萬沒想到,撕開那層文件袋的封條后,命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01
六月的日頭毒辣,曬得柏油馬路都在冒著虛煙。
陸遠站在寫字樓巨大的玻璃幕墻下,覺得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螞蟻。
他身上的西裝有些不合身,袖口磨得稍微有點起毛。
那是他花了一百八十塊錢在地攤上買的,為了這幾天的面試,特意熨得平平整整。
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流進衣領里,粘膩得讓人發慌。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十五次面試了。
前十四次,不是嫌他學校不夠響亮,就是嫌他經驗是一張白紙。
“應屆生”這三個字,在畢業季的當口,有時候比白菜還不值錢。
手機在兜里震了一下,是房東發來的催租微信。
語氣還算客氣,但字里行間透著的含義很明白:再不交錢,就得卷鋪蓋走人。
陸遠嘆了口氣,把手機塞回兜里,緊了緊手里的公文包。
包里裝著那份改了又改的簡歷,還有一瓶快要被捂熱的礦泉水。
今天要面試的公司叫“致遠咨詢”,在業內赫赫有名。
聽說他們從不招二本院校的學生,這次能收到面試邀請,陸遠自己都覺得像是在做夢。
或許是HR手滑發錯了,或許是他們急需找個打雜的填坑。
不管怎樣,這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不成,他就只能收拾行李,灰溜溜地回老家縣城去考個編外人員。
那種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讓他光是想想,后背就發涼。
他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走進了那扇看起來就很高貴的旋轉門。
大廳里的冷氣開得很足,瞬間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前臺的姑娘妝容精致,看了看他的身份證,遞給他一張訪客卡。
哪怕只是一個眼神,陸遠都能敏感地捕捉到那里面的一絲漫不經心。
電梯停在28樓,那是這座城市云端的位置。
一出電梯,映入眼簾的是極簡風格的辦公區,肅靜得聽不到一點雜音。
只有鍵盤敲擊的聲音,像是某種精密儀器在運轉的節奏。
等候區已經坐了好幾個人。
他們穿著考究的定制西裝,發型打理得一絲不茍。
有人手里拿著全英文的雜志,有人在小聲用法語打著電話。
陸遠找了個角落坐下,下意識地把有些磨損的皮鞋往椅子底下縮了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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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格格不入的自卑感,像潮水一樣再次涌了上來。
“這就是所謂的階層差距吧?!彼谛睦飳ψ约赫f。
同樣是大學畢業,有人已經在起跑線上領先了一個身位。
而他,還得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廢品而拼盡全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面試室的門開開合合,進去的人滿懷信心,出來的人大多垂頭喪氣。
甚至有一個女生是紅著眼眶跑出來的,手里攥著紙巾,顯然是哭過。
氣氛變得越來越壓抑。
陸遠的心跳開始加速,手心全是冷汗。
如果是考專業知識,他不怕,他在圖書館啃了四年的書。
但他怕那種還沒開口就被否定的眼神。
終于,一個冷冽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下一位,陸遠?!?/p>
喊話的人站在門口,身材高大,穿著一件深灰色的襯衫,沒打領帶。
他的袖口挽到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手里拿著一份簡歷。
那就是霍景行,致遠咨詢合規部的總監。
陸遠在網上查過他的資料,圈子里有名的“鬼見愁”。
據說此人眼光極毒,說話做事從不留情面,但本事也是真大。
陸遠慌忙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快步走了過去。
“霍總您好,我是陸遠。”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
霍景行并沒有回應,只是用那雙銳利如鷹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人,更像是在審視一件待估價的商品。
“進來吧?!被艟靶修D身進了屋。
陸遠跟進去,小心翼翼地關上門。
辦公室很大,但陳設很簡單,甚至顯得有些空曠。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這座城市繁華的俯瞰圖,車水馬龍皆在腳下。
霍景行走到辦公桌后坐下,隨手將陸遠的簡歷扔在桌面上。
那個動作很輕,但落在陸遠眼里,卻像是一記重錘。
“坐?!被艟靶兄噶酥笇γ娴囊巫?。
陸遠坐下,背挺得筆直,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
霍景行翻開簡歷,只看了一眼,就發出了一聲輕嗤。
“檔案學與信息修復專業?”
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明顯的玩味。
“是的,霍總?!标戇h回答道。
“學校也很一般,甚至連211都不是?!?/p>
霍景行合上簡歷,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冷漠。
“我知道我的學歷沒有優勢,但我專業成績是第一名……”
“在這個城市,最不缺的就是第一名?!被艟靶写驍嗔怂?。
陸遠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那種被當眾揭開傷疤的羞恥感,讓他一時語塞。
“我也看過你的實習經歷,給學校圖書館修古籍?”
霍景行搖了搖頭,嘴角掛著一絲譏諷的笑意。
“年輕人,我們要的是能去前線打仗的狼,不是躲在屋子里繡花的小綿羊。”
陸遠的手指緊緊扣住褲縫,指甲幾乎陷進了肉里。
“霍總,檔案修復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專注,這也是一種能力?!?/p>
他鼓起勇氣反駁了一句。
霍景行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這個看起來老實的年輕人還敢頂嘴。
“耐心?專注?”
霍景行重復了一遍這兩個詞,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
“現在的年輕人,最缺的就是這兩樣東西?!?/p>
他說著,站起身,走到辦公室角落的一臺碎紙機旁。
那臺碎紙機很大,似乎剛工作過不久,指示燈還亮著。
霍景行從旁邊拿起一個裝滿碎紙屑的透明集塵盒。
那是剛剛被粉碎的文件,密密麻麻的白色紙條糾纏在一起,像是一團亂麻。
陸遠不解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下一秒,發生的事情讓陸遠驚呆了。
霍景行走到辦公桌前的空地上,手腕一翻。
“嘩啦”一聲。
整整一盒碎紙片,被他毫不留情地倒在了地板上。
白色的紙屑飛揚,散落得滿地都是,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
霍景行甚至還用腳尖在上面踢了兩下,把紙片踢得更散亂。
陸遠愣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既然你說你有耐心,那我們就來驗證一下?!?/p>
霍景行指著那一地狼藉,語氣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這是我不小心碎掉的一份重要文件?!?/p>
“現在是下午兩點,我五點半回來?!?/p>
“如果你能在下班前把這張紙拼起來,我就給你個機會。”
陸遠難以置信地看著霍景行。
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那是一臺高保密級別的碎紙機,切出來的不是長條,而是米粒大小的碎屑。
要把這種東西拼回去,簡直是天方夜譚。
“霍總,這……”
“怎么?做不到?”
霍景行看都沒看他一眼,拿起桌上的文件和車鑰匙。
“拼不出來,或者不想拼,隨時可以走人。”
“大門在那邊,不送。”
說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辦公室,只留下重重的關門聲。
房間里瞬間安靜下來,靜得只能聽見中央空調出風口的嗡嗡聲。
陸遠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滿地的碎紙,眼眶發熱。
這哪里是面試,這分明就是把他的尊嚴踩在地上摩擦。
走吧,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他在心里怒吼著,腳步也確實往門口挪動了。
可是,當他的手觸碰到門把手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房租的壓力、父母期盼的眼神、那種被人看不起的不甘心……
所有的情緒像亂麻一樣纏繞在他心頭。
如果現在走了,他就真的只是一個被淘汰的失敗者。
霍景行會更看不起他,覺得他果然是個連“繡花”都繡不好的廢柴。
“拼就拼!”
陸遠咬著牙,眼里的淚水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轉過身,脫掉那件不合身的外套,扔在椅子上。
挽起袖子,松開領帶。
他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求職者。
此刻,他是專業的檔案修復師。
他面對的不是垃圾,而是一件待修復的“文物”。
陸遠蹲下身子,膝蓋磕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窗外的陽光刺眼,照亮了這滿地的荒唐。
第一部分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02
時間的概念在這一刻變得模糊。
陸遠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前是那堆令人絕望的白色碎屑。
他沒有急著下手,而是先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是他在學校里學到的第一課:心不靜,手必抖,物必毀。
他從包里掏出隨身攜帶的一把小鑷子,那是他用來修眼鏡的。
沒想到,在這個高大上的寫字樓里,這把幾塊錢的鑷子成了他的武器。
首先是分類。
他憑借著敏銳的觀察力,開始在碎紙堆里尋找規律。
紙張的邊緣是平滑的,而中間的斷口是毛糙的。
有字跡的和沒字跡的,字跡顏色深淺不一的。
甚至是紙張的紋路走向,都在他的眼里無限放大。
這不僅僅是在拼紙,更是在拼湊他支離破碎的自尊。
二十分鐘過去了,他的膝蓋開始隱隱作痛。
地板很硬,沒有任何緩沖。
汗水從額頭滴落,砸在地板上,瞬間暈開。
他顧不上擦,全神貫注地盯著手里那片只有指甲蓋大小的紙屑。
“這一片有表格線,應該是右下角的?!?/p>
陸遠喃喃自語,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旁邊的一張白紙上。
四十分鐘過去了,他的腰背酸得像是背了一塊大石頭。
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靜得可怕。
那種孤獨感和被羞辱的憤怒交織在一起,時不時地想要沖破他的理智。
“霍景行一定是在耍我?!?/p>
這個念頭不止一次地冒出來。
也許這就是一張廢紙,也許根本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哪怕拼好了,他也可能會說這只是個玩笑,然后像趕蒼蠅一樣把他趕走。
但是,看著已經初具雛形的一個角落,陸遠又不舍得放棄。
那是他一點一點找回來的秩序。
哪怕最后真的是個笑話,他也要親手把這個笑話講完。
一個小時過去了。
陸遠的眼睛開始發花,長時間近距離的聚焦讓他視線模糊。
他閉上眼,用力揉了揉太陽穴,稍微緩解了一下眩暈感。
地上散落的幾百片碎屑,已經被他分成了十幾小堆。
他找來透明膠帶,開始進行最艱難的拼接。
每一片紙屑的接口都必須嚴絲合縫,哪怕錯位一毫米,后面就全亂了。
這就像是在玩一個沒有參考圖的超級拼圖。
而且,這個拼圖的代價,是他的人生。
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可能是路過的員工,也可能是保潔阿姨。
透過磨砂玻璃的縫隙,有人似乎往里面探頭看了一眼。
隨后傳來了竊竊私語聲和幾聲壓抑的低笑。
“看那個傻子,還在里面拼呢。”
“霍總也是夠狠的,這一招‘勸退’玩得真絕。”
“聽說是個二本的,估計是想賴著不走,想碰碰運氣吧。”
那些聲音雖然不大,但字字句句都像針一樣扎在陸遠的心上。
他的手抖了一下,剛剛拼好的一塊碎片歪了。
羞恥感讓他的臉燒得滾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但他沒有抬頭,也沒有出聲反駁。
他咬破了嘴唇,用疼痛來麻痹那份屈辱。
他把那片歪掉的碎紙重新擺正,動作比之前更加堅定。
“你們笑吧,盡管笑吧?!?/p>
他在心里默念著。
只有弱者才會在意嘲笑,強者只會把嘲笑變成墊腳石。
兩個小時過去了,太陽開始西斜。
金紅色的光線灑進辦公室,把陸遠的影子拉得很長。
那張原本粉身碎骨的A4紙,竟然奇跡般地復原了80%。
陸遠的膝蓋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他的手指因為頻繁接觸膠帶和紙屑,變得有些發干、發澀。
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撿起,都是對意志力的考驗。
剩下的都是最難辨認的空白部分。
這需要極度的耐心去比對紙張纖維的斷裂痕跡。
陸遠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入定的老僧。
在這個充滿銅臭味和競爭壓力的鋼鐵森林里,他找到了一種近乎虔誠的寧靜。
這不僅僅是為了工作,更是為了證明一件事:
平凡人不代表可以被隨意踐踏。
認真做事的人,值得被尊重。
終于,當時針指向五點二十分的時候。
最后一塊空白的碎片,嚴絲合縫地嵌入了它該在的位置。
陸遠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整個人癱坐在地上。
他看著眼前這張滿是膠帶補丁、傷痕累累的紙。
雖然丑陋,雖然破碎,但它是完整的。
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回到了原位。
他顧不上去細看紙上的內容,此時的他,只覺得身心俱疲。
那種巨大的成就感過后,是更加洶涌的空虛和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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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成了這個不可能的任務。
但他一點也不開心。
因為這個任務本身,就是建立在對他人格的輕視之上的。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帶著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霍景行回來了。
他手里拿著會議記錄本,看起來風塵仆仆,眉頭依然緊鎖。
當他走進辦公室,目光落在地板上的時候,腳步明顯頓了一下。
陸遠從地上掙扎著站起來。
因為跪得太久,他的腿一軟,差點摔倒,但他硬是扶著桌角站穩了。
他不想在這個男人面前露出哪怕一絲的軟弱。
霍景行看著桌上那張拼好的紙,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但那驚訝轉瞬即逝,很快又被他慣有的冷漠所掩蓋。
他走過去,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那張紙。
“喲,還真拼好了?”
那語氣輕飄飄的,聽不出一句夸獎,反倒像是在逗弄寵物。
“看來你們學校雖然教不出什么精英,但教出來的保潔員倒是一流?!?/p>
“以后公司的碎紙機要是壞了,倒是可以省筆維修費?!?/p>
霍景行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眼神里依然沒有陸遠想要的那種尊重。
這幾句話,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陸遠積攢了一下午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
他以為自己做到了極致,對方至少會高看一眼。
沒想到,換來的依然是冷嘲熱諷。
是啊,在這些人眼里,窮人的努力就是廉價的勞動力。
陸遠深吸一口氣,直視著霍景行的眼睛。
這是他第一次敢這樣毫無顧忌地盯著這個位高權重的男人。
“霍總?!?/p>
陸遠的聲音有些沙啞,但異常堅定。
“紙我拼好了,這證明我有能力,也有耐心?!?/p>
“我不比那些名校生差,甚至比他們更坐得住冷板凳?!?/p>
“但是……”
陸遠伸手抓起桌上那張拼好的紙,但他沒有撕,而是把它輕輕地、鄭重地放回了桌子正中央。
“我也是人,我有我的尊嚴。”
“我來這里是找工作的,不是來當猴子給人耍的?!?/p>
“這份工作,哪怕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稀罕了!”
說完這句話,陸遠只覺得心里一陣痛快。
他甚至沒等霍景行有任何反應,抓起椅子上的外套和公文包。
“再見,霍總。哦不,再也不見。”
他轉過身,挺直了腰桿,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砰”的一聲。
辦公室的門被重重地關上。
陸遠走得決絕,走得瀟灑。
但他沒有看到,在他身后。
那個一向冷酷無情的霍景行,看著他的背影,和桌上那張破碎的紙。
嘴角竟然慢慢浮現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