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林科長,別緊張。我今天來,不是來找你尋仇的。”
二十年沒見,周衛國的嗓音變得沙啞,像是被監獄里的風沙磨了二十年。
他平靜地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一絲我預想中的恨意。
他從一個破舊的布包里拿出一瓶最廉價的白干,兩個玻璃杯,自顧自地倒滿,然后將其中一杯推到我的面前。
“這杯酒,我敬你。”他舉起杯子,目光復雜而深邃,“我得謝謝你。謝謝你當年,把我送進了監獄,救了我一條命。”
01
1975年的紅星公社,天空藍得像一塊剛被漿洗過的土布,一望無際。
空氣里,總是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混合了泥土芬芳和莊稼成熟后特有的甜香氣息。
我叫林向東,是千千萬萬響應號召、從繁華都市來到廣闊天地的知識青年之一。
我把那段被后人稱之為“激情燃燒”的歲月,最滾燙、最熱血的幾年,都毫無保留地獻給了這片貧瘠卻又充滿了無限希望的黃土地。
在這里,我學會了在泥水里插秧,學會了在烈日下割麥,也學會了如何將最樸素的文字,變成能點燃人心火炬的詩篇。
也正是在這里,我收獲了一生中,最純粹、最真摯的一段愛情。
她的名字,叫顧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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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公社衛生院里新分配來的衛生員,和我一樣,也是從城里來的。
她的眼睛像山澗里的清泉,清澈見底,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會有兩個淺淺的、像盛滿了蜜糖一樣的梨渦。
我們是在一次公社為了慶祝夏收而組織的文藝匯演上認識的。
我被知青點的同伴們推上臺,漲紅了臉,朗誦了一首我自己寫的、贊美麥收的蹩腳小詩。
而她,則穿著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梳著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大大方方地走上臺,唱了一首當時最流行的《映山紅》。
她的歌聲,不像公社廣播里的女播音員那樣高亢嘹亮,而是帶著一種江南水鄉特有的溫婉和清甜,像一陣清風,吹散了夏夜所有的炎熱和煩悶。
從那天起,我的目光,就再也無法從她那纖細而美好的身影上移開。
我們很快就熟悉了起來。
我們會一起,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并肩走在蜿-蜒曲折的田埂上,聊那些看似遙遠、卻又觸手可及的、關于未來的夢想。
我給她講城里的高樓大廈,講百貨商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講我曾經看過的那些蘇聯電影。
她則會給我講醫學書里那些復雜而奇妙的人體奧秘,講她是如何用一根小小的銀針,為鄉親們解除病痛。
那段日子,雖然物質上極其清苦,每天都是粗茶淡飯,但我們的精神世界,卻無比的富足。
那時候的天,總是那么藍。那時候的陽光,每天都是新的。
那時候,連夾雜著牛糞味的空氣,都仿佛是甜的。
我以為,我們會像所有故事里寫的那樣,在這片廣闊的天地里,扎根,發芽,然后結出最甜美的果實。
然而,所有美好的東西,似乎都注定要被某種粗暴的力量所打破。
而打破我們這份寧靜和美好的那個人,叫周衛國。
他是紅星公社程廣才書記的獨生子。
程書記本人,為官還算清廉,做事也算公道。可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對他這個兒子,過分的溺愛和縱容。
這也養成了周衛國在整個紅星公社,說一不二、無人敢惹的“小霸王”性格。
他仗著父親的權勢,在公社里橫行霸道,欺男霸女,幾乎無惡不作。
從顧曉梅來到公社的第一天起,周衛國那雙貪婪的眼睛,就盯上了她。
他幾乎每天都往衛生院跑,借口不是頭疼就是腦熱,變著法子地想和顧曉梅搭訕。
他給她送供銷社里最緊俏的的確良布料,給她送只有干部才能分配到的麥乳精。
但顧曉梅,一次又一次地,冷著臉,拒絕了他所有的“好意”。
周衛國的耐心,很快就被耗盡了。
他開始用一些更下作的手段,糾纏顧曉梅。
他會故意在她下班的路上堵她,說一些輕浮的、不堪入耳的渾話。
他甚至會仗著酒勁,對顧曉梅動手動腳。
我為此,和他發生過好幾次激烈的沖突。
每一次,都是以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被他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打得鼻青臉腫而告終。
而每一次,程書記都會親自出面,“大義凜然”地訓斥自己的兒子幾句,然后再輕描淡寫地,讓這件事不了了之。
顧曉梅拉著我的手,流著淚勸我:“向東,算了吧,我們惹不起他。我們……我們忍一忍,等過幾年,我們就申請回城了。”
可我忍不了。
我骨子里,終究還是一個讀了十幾年圣賢書的、有著所謂“風骨”的讀書人。
我無法容忍自己心愛的姑娘,被人如此欺辱和騷擾,而我卻只能像一只縮頭烏龜一樣,忍氣吞聲。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發生在一個漆黑的、沒有月亮的夜晚。
那天晚上,我因為幫大隊部寫一份年終總結報告,在公社待到很晚。
在獨自一人走回知青點的路上,周衛國帶著他那群地痞流氓,像一群從黑暗中鉆出來的惡狼,將我團團圍住。
“小子,聽說你很會寫東西?”
周衛國嘴里叼著一根煙,用他那只穿著锃亮皮鞋的腳,一下一下地,踢著我腳邊的石子。
“今天,我就讓你嘗嘗,什么叫筆桿子,什么叫槍桿子!”
那天晚上,我被打得很慘。
他們用拳頭,用腳,用路邊的木棍,狠狠地招呼我的身體。
我被打得頭破血流,渾身沒有一處好地方,最后像一條死狗一樣,被他們扔在了冰冷的、沾滿露水的草垛里。
當我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一瘸一拐地回到知青點時,同屋的伙伴們都驚呆了。
顧曉梅聞訊趕來,她看著我那張已經腫得不成樣子的臉,看著我身上那些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怎么也止不住。
她一邊用酒精棉球,小心翼翼地為我清洗著傷口,一邊哭著求我:“向東,我們走吧,我們離開這里。我們明天就去打報告,我們回城,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我看著她那張梨花帶雨的、充滿了恐懼和絕望的臉,心中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在這一刻,徹底地,斷了。
我不能走。
我不能就這么灰溜溜地,像一個喪家之犬一樣,逃離這里。
如果我今天就這么走了,那我和周衛國這種惡霸,又有什么區別?
那天晚上,在知青點那盞昏暗如豆的煤油燈下,我不顧顧曉梅聲淚俱下的勸阻,鋪開了一張稿紙。
我拿起那支我最寶貴的、從城里帶來的英雄牌鋼筆,蘸滿了墨水。
然后,我一筆一劃地,將周衛國仗著他父親的權勢,在紅星公社里犯下的所有罪行,都清清楚楚地,寫了下來。
從他利用職權,倒賣公社倉庫里那批支援春耕的緊俏化肥,到他侵占集體財物,將大隊部的拖拉機當成自己的私人座駕,再到他如何欺壓鄉鄰,逼迫老實巴交的村民將自留地低價轉讓給他家……
我寫了整整一夜,寫了滿滿的三大頁紙。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我心里流出的血。
第二天一早,我頂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將這封匿名的、承載著我所有憤怒和希望的舉報信,塞進了那個綠色的郵筒里。
收信地址,我寫的是:地區紀律檢查委員會。
我知道,從我投出這封信的那一刻起,我和周衛國之間,就再也沒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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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那封匿名的舉報信,像一顆被投進平靜湖面的巨石,在紅星公社,乃至整個地區,都激起了軒然大波。
上級領導對此事高度重視,雷厲風行地,在三天之內,就成立了一個專門的聯合調查組,進駐了紅星公社。
調查組的到來,讓整個公社的氣氛,都變得異常緊張和詭異。
程書記在最初的震驚和慌亂之后,迅速地動用起了他經營了多年的關系網。
他一邊在調查組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會全力配合調查,還他兒子一個“清白”。
另一邊,他卻暗地里,開始銷毀那些對他兒子不利的證據,并且對那些可能知道內情的公社干部和村民,進行威逼利誘。
他甚至還幾次三番地,派人來找我“談話”,話里話外,都是在警告我這個“外來戶”,不要多管閑事,否則,后果自負。
調查,一度陷入了僵局。
雖然很多人都對周衛國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但在程書記那無形的壓力之下,沒有人敢站出來,說一句真話。
我知道,如果拿不出最直接、最致命的證據,我那封舉報信,最終只會變成一張廢紙。
而等待我的,將是周衛國和程書記父子倆,更加瘋狂、更加變本加厲的報復。
我把自己關在知青點里,整整兩天沒有出門。
我的腦子,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將過去幾個月里,我所看到、聽到的,關于周衛國的所有信息,都過了一遍。
最終,我的思緒,停留在了那批被倒賣的化肥上。
我記得,有一次我去公社大隊部幫忙出黑板報,無意中看到,公社的會計老張,在登記那批化肥的出庫記錄時,因為緊張,用錯了復寫紙。
他將一張已經用過的、背面還有字跡的復寫紙,墊在了新的出庫單下面。
我當時還半開玩笑地提醒了他一句。
他慌慌張張地將那張作廢的出庫單和復寫紙都揉成一團,扔進了墻角的廢紙簍里。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我的腦海中形成。
那天晚上,我借口肚子疼,溜出了知青點,然后像一個做賊心虛的小偷一樣,悄悄地潛入了早已空無一人的公社大隊部。
我借著微弱的月光,在那個散發著酸腐氣味的廢紙簍里,翻找了很久。
終于,讓我找到了那張被揉成一團的、沾著墨水痕跡的復寫紙。
我小心翼翼地,將它展開,借著窗外的月光,我看到,復寫紙的背面,清晰地印著那批化肥的真正去向,以及接收人那潦草的簽名。
那根本不是什么支援春耕的兄弟公社,而是一個鄰縣的、做投機倒把生意的販子!
我將這張復寫紙,像珍寶一樣,揣進了懷里。
我知道,這就是能將周衛國和程書記父子倆,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的、最致命的證據。
但是,如何將這份證據,安全地,交到調查組的手里,又成了一個新的難題。
我不能親自去交。
因為一旦我出面,程書記父子倆,就一定會將所有的矛頭都指向我,我將面臨無法預料的危險。
思來想去,我把目光,投向了顧曉梅。
我找到了她,將我的計劃,和那張復寫紙,都交給了她。
我請求她,以一個普通群眾的身份,將這份證據,匿名地,交給調查組的領導。
顧曉梅看著我,看著我手中的那張薄薄的、卻重于千斤的復寫紙,她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和掙扎。
“向東,我害怕。”她抓著我的手,聲音都在發抖,“程書記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萬一……萬一事情敗露了,我們倆,都會被他們毀掉的。”
我握緊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曉梅,我不是在逼你。但是,如果我們今天選擇了退縮,那么,我們就會被他們欺負一輩子。我們想要的那個公平,那個正義,就永遠都不會到來。”
“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我們做的,是對的。”
那天晚上,顧曉梅在衛生院的宿舍里,一夜未眠。
第二天,當我看到她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卻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的步伐,走向調查組駐地的時候,我知道,我們贏了。
鐵證如山。
面對那張清晰地記錄著化肥去向和簽收人姓名的復寫紙,程書記所有的辯解和關系網,都變得不堪一擊。
一個星期后,審判結果下來了。
周衛國因為投機倒把、侵占集體財產等多項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在法庭上,當法警給他戴上手銬,將他押出去的時候,他沒有看他的父親,也沒有看旁聽席上的那些鄉親。
他只是轉過頭,用一種充滿了刻骨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瞪著坐在最后一排的我。
那個眼神,像一條毒蛇,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都時常會出現在我的噩夢中。
程書記也因為包庇罪、濫用職權罪,被撤銷了黨內外一切職務。
這位在紅星公社說一不二了一輩子的老人,在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二十歲。
他沒有再去找任何人的麻煩,只是默默地回了家,然后一病不起。
不到半年,就郁郁而終了。
而我,林向東,則因為在這次揭發檢舉事件中,表現出的“大義凜然”和“杰出的斗爭智慧”,被地區領導點名表揚。
第二年春天,公社里唯一一個寶貴的、可以返城讀大學的推薦名額,毫無懸念地,落到了我的頭上。
我帶著一種復雜的、混雜著愧疚、解脫和對未來無限期盼的心情,登上了離開紅星公社的那趟綠皮火車。
在站臺上,顧曉梅來送我。
我們隔著車窗,看著彼此,誰也沒有說話,但眼中的不舍,卻濃得化不開。
我們約定,等我一放假,就立刻回來看她。
然而,我們都低估了距離和時間的威力。
大學里嶄新的生活,城市里日新月異的變化,很快就沖淡了我對那片黃土地的記憶。
而顧曉梅,在程書記去世后,也很快就被調離了紅星公社,回到了她父母所在的城市。
我們之間的通信,從一開始的一周一封,慢慢變成了一個月一封,最后,就徹底地,斷了。
我們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在短暫地交匯之后,便朝著各自的方向,漸行漸遠,再無交集。
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和那個充滿了恩怨情仇的紅星公社,最終,都成了我青春記憶里,一段被塵封的、再也不愿輕易觸碰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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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時間,是最偉大的魔術師,也是最無情的雕刻家。
二十年的光陰,足以讓一個熱血沸騰的毛頭小子,變成一個鬢角微霜、沉穩持重的中年男人。
也足以讓一座塵土飛揚的小城,變成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
1995年的夏天,我,林向東,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在田埂上寫詩的文弱知青。
我如今,是市糧食局儲備科的科長,手底下管著十幾號人,也算得上是單位里一個有頭有臉的實權人物。
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妻子是在大學里認識的同學,溫婉賢淑。兒子也上了小學,聰明伶俐。
我的人生,就像我辦公桌上那杯泡得恰到好處的龍井茶,平穩,安定,波瀾不驚。
我以為,紅星公社的那些恩恩怨怨,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再也不會對我現在的生活,產生任何影響。
直到那個夏日的午后。
那天,我正在我那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審閱一份關于秋糧收購計劃的重要文件。
辦公室厚重的紅木門,卻被人毫無征兆地,從外面,直接推了開來。
我有些不悅地皺起了眉頭,抬起頭,準備呵斥來人的無禮和魯莽。
然而,當我看清門外站著的那張臉時,我整個人,都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從頭到腳,狠狠地劈中了一樣。
我手中的那支派克鋼筆,“啪”的一聲,從指間滑落,掉在了攤開的文件上,留下了一團刺目的、藍黑色的墨跡。
門外站著的,是一個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舊工裝、面容滄桑的中年男人。
他的頭發很短,幾乎貼著頭皮,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那是被風霜和苦難共同雕刻出的痕跡。
他的年紀,看起來比我還要大上幾歲。
但他那雙眼睛,卻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老的湖水,沒有任何波瀾,也沒有任何情緒。
我認得他。
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認得他。
他就是周衛國。
那個二十年前,被我親手送進監獄的、公社書記的兒子。
那個在法庭上,用充滿了刻骨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瞪著我的“仇人”。
我以為,他或許早就死在了哪個遙遠的、冰冷的勞改農場里。
我以為,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可他,就這么毫無預兆地,活生生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的大腦,在一瞬間,陷入了徹底的宕機。
二十年前的那些畫面,那些被我刻意塵封在記憶最深處的、充滿了屈辱、憤怒和愧疚的畫面,像潮水一般,不受控制地,向我洶涌襲來。
他那囂張跋扈的嘴臉,顧曉梅那梨花帶雨的哭泣,煤油燈下我奮筆疾書的身影,還有法庭上,他那如同毒蛇般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比清晰。
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地攥住了,疼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他……他是來尋仇的。
這個念頭,像一顆子彈,瞬間射穿了我所有的鎮定和偽裝。
我下意識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身體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變得僵硬。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了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可以一鍵接通單位保衛科的電話機。
周衛國看著我的動作,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緩緩地,關上了我辦公室的門。
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
他的腳步很沉,很穩,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跳上。
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因為緊張而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辦公室里,安靜得可怕。
我甚至能聽到窗外那棵老槐樹上,夏蟬那聲嘶力竭的鳴叫。
他終于,走到了我的辦公桌前。
我們隔著一張寬大的、鋪著玻璃板的紅木辦公桌,相對而立。
二十年的時光,像一條巨大的鴻溝,橫亙在我們之間。
我曾經以為,我們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是平步青云的“林科長”,而他,只是一個刑滿釋放的“勞改犯”。
可當他那雙平靜如水的眼睛,望向我的時候,我才發現,在他面前,我那點可憐的官威和優越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我感覺自己,仿佛又變回了二十年前那個,在深夜里,被他堵在草垛旁,瑟瑟發抖的文弱知青。
我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嚨干得像是要冒煙。
我等待著,等待著他那蓄積了二十年的、狂風暴雨般的報復。
04
我緊張地看著一步步向我走來的周衛國,全身的肌肉都因為戒備而緊繃了起來,隨時準備應對他可能發起的、任何形式的攻擊。
然而,他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撲上來和我拼命,或者對我破口大罵。
他只是平靜地,將隨身攜帶的那個已經磨得起了毛邊的、軍綠色的帆布包,放在了我的辦公桌上。
然后,他拉開拉鏈,從里面,拿出了一瓶用塑料瓶裝著的、最廉價的二鍋頭白酒,和兩個落滿了灰塵的、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玻璃杯。
在我的注視下,他擰開瓶蓋,一股刺鼻的酒精味,瞬間在辦公室里彌漫開來。
他給自己,和我面前的那個空杯子,都倒了滿滿一杯。
清澈的酒液,在杯子里微微晃動,反射著窗外照進來的、有些刺眼的陽光。
他將其中一杯,輕輕地,推到了我的面前。
然后,他舉起自己的那杯酒,那只因為常年從事體力勞動而顯得無比粗糙、布滿了老繭的手,異常的平穩。
他看著我,用一種極其沙啞、卻又異常真誠的語氣,緩緩地,開口說道:
“林科長,別緊張。我今天來,不是來找你尋仇的。”
他的這句話,讓我準備好的一切應對措施,都瞬間失去了意義。
我的大腦,再次陷入了短暫的空白。
不是來尋仇?
那他是來干什么的?
來向我炫耀他重獲自由了嗎?
還是來……看我的笑話?
我看著他那張被歲月和苦難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完全猜不透他此刻內心的想法。
他頓了頓,那雙曾經充滿了囂張和戾氣的眼睛,此刻卻變得復雜而深邃,像一口盛滿了二十年往事的深井。
“這杯酒,我敬你。”
他舉起杯子,向我示意了一下。
“我得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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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
我感覺自己的聽覺,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
我把他送進了監獄,毀了他二十年的大好青春,讓他從一個高高在上的“太子爺”,變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勞改犯。
他現在,竟然要謝謝我?
這比他沖上來打我一頓,還要讓我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
他看著我臉上那無法掩飾的、極度震驚的表情,嘴角竟然向上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你沒聽錯,林向東。”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
“我謝謝你,謝謝你當年,寫了那封舉報信,把我送進了監獄。”
他將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然后,他用一種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近乎耳語的聲音,說出了那句讓我畢生難忘、也徹底顛覆了我所有認知的話。
“因為,你救了我一條命。”
“救了他一條命?”
這幾個字,像一顆顆威力巨大的炸彈,在我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我徹底懵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那雙不再有絲毫戾氣、平靜得甚至有些空洞的眼睛,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該說些什么。
整個世界,仿佛都變得荒誕而不真實。
05
周衛國將空了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發出“當”的一聲脆響。
他似乎并沒有期待我的回應,只是自顧自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搖晃著杯中的酒液,目光變得悠遠而迷離,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時光,回到了那個讓他命運發生驚天逆轉的、1975年的夏天。
他緩緩地,向我道出了那個被塵封了二十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