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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撿到個女嬰,為了她我終身未娶,20年后,一輛車停在我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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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網,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請知悉

      九十年代,我還是國營紡織廠一個愣頭青車工,端著鐵飯碗,琢磨著娶媳婦過安穩日子。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我在城郊破廟的臺階上,撿到了一個快要凍僵的女嬰。

      就為了這個小生命,我跟我爹媽掰了,處了半年的對象也吹了。我一個大男人,又當爹又當媽,縫縫補補,一口米糊一口湯地把她拉扯大,搭上了一輩子,終身未娶。我以為這日子,就會這么窮但也安生地過下去。

      誰承想,二十年后,一輛黑得發亮的奧迪車,竟停在了我這破院子門口。

      一個渾身貴氣的女人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哭得撕心裂肺,我瞬間就懵了!



      01

      二零一零年的夏天,日頭毒得像個后娘,曬得柏油路都泛著一股子刺鼻的焦味兒。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上的知了,扯著嗓子沒完沒了地叫喚,一聲高過一聲,攪得人心煩意亂。

      我叫林建國,四十二了,一個快被時代淘汰的老工人。

      此刻,我正光著膀子,穿著條洗得快看不出顏色的藍布大褲衩,蹲在自家小院里,跟一把吱吱呀呀的老躺椅較勁。

      這把椅子是我當年進廠時,我爸親手給我做的,算下來,比我閨女的年紀都大。它渾身上下的零件都松了,挪一下就跟要散架似的,可我就是舍不得扔。扔了它,就好像把過去那些年頭也一并扔了。

      屋里,我閨女林念正趴在小飯桌上,為一張高考志愿表愁得直抓頭發。這丫頭,是我這輩子活到今天,最拿得出手、最引以為傲的“作品”。她爭氣,分數考得不賴,穩穩當當夠得上省城那所最有名的重點大學。

      我捏著一根生了銹的螺絲,瞇著眼往椅子腿上的孔里對,一邊對,一邊扯著嗓子朝屋里喊:“念念,想好沒有?。课艺f,就報那個師范大學,離家近,畢業出來當個老師,受人尊敬,工作還穩定,一年還有倆大假期,多美!”

      “爸!都跟你說八百遍了,我不喜歡當老師!”屋里傳來她老大不樂意的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那種小煩躁。

      我嘿嘿一笑,沒再吱聲。閨女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這個當爹的,也就是提個建議,最后拿主意的還是她自己。我低下頭,用手指頭捻了捻螺絲,想把它擰得更緊一點。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里,滑進來一抹不屬于我們這個破舊家屬院的顏色。

      那是一輛車,一輛黑得能照出人影兒的轎車。車頭掛著四個圈圈的標志,我聽廠里那些愛擺弄車的小年輕說過,那叫奧迪,好幾十萬一輛呢。這車就像一頭皮毛油亮的黑豹,悄無聲息地闖進了我們這片灰撲撲的雞窩,跟周圍那些斑駁掉皮的筒子樓,形成了扎眼又滑稽的對比。

      車穩穩地停在了我家的鐵柵欄門外。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錘子差點沒拿穩,砸自己腳上。我們這小門小戶的,街坊鄰里都窮得叮當響,平時連個騎摩托車上門收電費的都算稀客,更別提這種一看就跟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開的豪車了。是找錯門了?還是……出了什么事?

      車門開了,先下來的是一只纖細的高跟鞋,鞋跟又尖又細,穩穩地踩在了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接著,一個女人從車里鉆了出來??茨昙o,估摸著四十五六歲,頭發在腦后盤成一個精致的發髻,一絲不亂。身上那套衣服,我說不上來是啥料子,滑溜溜的,在太陽底下泛著高級的光澤,一看就曉得,比我們紡織廠廠長夫人過年穿的那件“的確良”襯衫,要貴上幾百幾千倍。

      她臉上化著很淡的妝,顯得氣色很好,但那份與生俱來的貴氣,卻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疏離感。只是,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里,盛滿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緒——有急切的激動,有近鄉情怯的膽怯,更有一種像是積壓了幾十年、快要決堤而出的巨大悲傷。

      她就那么站在我家門口,一句話也不說,直勾勾地看著我。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從我被汗水浸濕的頭發,到我布滿老繭和機油印子的手,再到我腳上那雙早就開了膠的解放鞋,一寸一寸地掃過。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好像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被她看得渾身發毛,像個被剝光了衣服扔在人堆里的猴子,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我下意識地站起身,在褲腿上使勁擦了擦手上的木屑和鐵銹,挺了挺腰桿,用一種自我保護式的警惕,悶聲悶氣地問:“同志,你……你找誰?”

      她還是沒有回答我,那雙含著淚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我,直直地望向了我身后。

      “爸,外面誰???”

      閨女林念聽見外面的動靜,也從屋里走了出來。她穿著件簡單的白色T恤,扎著個馬尾,一臉的青春和不解。當那個華貴的女人,看到我閨女那張和我沒有半點相像、卻清秀得如同出水芙蓉的臉時,她的身體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猛地一顫。

      下一秒,那雙眼睛里一直強忍著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了。“唰”的一下,就跟開了閘的洪水似的,奔涌而出,順著她保養得宜的臉頰,一道一道地往下淌。那哭聲,壓抑,痛苦,仿佛要把心肝脾肺都給哭出來。

      “爸,這……這是誰???”林念被這陣仗嚇了一跳,小聲問我,下意識地往我身后躲了躲,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心里那根叫“安穩”的弦,在這一刻,“嘣”的一聲,徹底斷了。我活了四十二年,前半輩子在廠里跟機器打交道,后半輩子圍著閨女轉,日子過得就像一杯白開水,平淡,但干凈。我最怕的,就是這種毫無預兆的變故。

      我這輩子,見過人哭,沒見過誰能哭成這個樣子。那不是裝出來的,那是從骨頭縫里、從魂兒里滲出來的疼。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眼前這個女人的臉,和二十年前那個漫天風雪的夜晚,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我的思緒,像一匹脫了韁的野馬,被狠狠地拽回了那個改變了我一輩子的冬天。

      那是一九九零年。那時候的冬天,比現在要冷得多,是那種能把人骨頭縫都凍酥了的冷。那年的雪也下得格外大,不是現在這種小打小鬧的雪米粒,而是鵝毛一樣,一團一團、鋪天蓋地地往下砸。沒幾天,整個小城就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溝。

      我那年二十二歲,是市國營紡織廠里的一名普通車工。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個“愣頭青”,年輕,氣盛,渾身都是使不完的牛勁。每個月拿著幾十塊錢的死工資,跟我爸媽擠在廠里分的、廁所和廚房都得共用的筒子樓里。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上頓吃了沒下頓是常事,但人年輕,不覺得苦,心里頭總有個盼頭。

      我的盼頭,是梳棉車間的女工,叫王小芳。她長得不算頂俊,臉上還有幾顆小雀斑,但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像盛滿了蜜,看著就讓人心里頭發甜。我們倆處了快半年了,雙方父母都見過了,就等我再攢點老婆本,廠里下一批福利房分下來,我們就能名正言順地結婚,搬出去過自己的小日子。我那時候覺得,我這輩子,大概就是這樣了:娶小芳,生個娃,在紡織廠干到退休,安安穩穩,挺好。

      可生活這玩意兒,從來不按你想的來。

      出事那天,我跟我們車間主任,那個姓黃的胖子,狠狠地吵了一架。廠里新進了一批德國來的機器,精貴得很,領導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可那機器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還是怎么的,有個關鍵的傳動零件老是出毛病。黃主任一口咬定,是我操作不當給弄壞的,說我思想不端正,故意破壞生產,要扣我半個月的工資,還要我在全車間大會上做檢討。

      我那火爆脾氣一下就竄上來了。那零件明明是質量問題,全車間的老師傅都看在眼里,他就是捏著我是個沒背景的年輕人,想殺雞儆猴。

      我當場就跟他拍了桌子,把這幾個月的委屈全吼了出來。那老油條仗著自己是個不大不小的官,說話陰陽怪氣,當著所有工友的面,把我從頭到腳損得一文不值,說我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我一個二十二歲的大小伙子,臉皮薄,自尊心強,哪兒受得了這個奇恥大辱。我把沾滿油污的工作服往機器上一摔,吼了句“老子不干了”,就那么沖出了車間

      心里頭憋著一團能把天燒個窟窿的火,卻沒地方撒?;赝沧訕牵覌尶隙ǖ门^蓋臉地數落我沖動、不懂人情世故。去找小芳,我又怕自己這副垂頭喪氣的倒霉樣,讓她跟著我一起難受。

      最后,我揣著身上僅有的幾塊錢,在街角的小賣部里賒了一瓶最便宜的“老白干”,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城郊那座早就荒廢了的山神廟走去。

      那地方邪性,平時就沒人敢去,更別說這種能埋住人的大雪天了。廟破敗得不成樣子,屋頂都塌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窟窿。神臺上那尊泥塑的山神爺,腦袋不知在哪個年頭就被人敲掉了,只剩下個光禿禿的身子,還缺胳膊少腿,看著比我還凄慘。

      我就坐在廟門口那被積雪蓋得嚴嚴實實的石階上,也不覺得冷,對著漫天飛舞的大雪,一口一口地灌著那燒喉嚨的烈酒。凜冽的北風像無數把小刀子,嗖嗖地刮在臉上,生疼。酒氣混著寒氣,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嗆得我眼淚直流,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一邊喝,一邊對著空無一人的雪地,用盡了我會的所有臟話,罵那個狗屁黃主任,罵這憋屈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工作,罵我這扶不上墻的爛泥命。

      酒喝得半醉,天色也徹底黑透了,像一塊巨大的黑幕布,把整個世界都罩了起來。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尋思著還是得回家挨罵,不然我媽得急瘋了。就在這時,我的耳朵里,忽然飄進了一陣極其微弱、若有若無的聲音。

      “嗚……嗚……”

      那聲音又細又弱,混在“呼呼”的風雪聲里,要不是四周實在太安靜,根本就聽不見。我起初晃了晃腦袋,以為是自己喝多了,出現了幻聽,或者是哪只倒霉的野貓被困在雪里了,沒當回事。

      可那聲音,并沒有停,而是斷斷續續,固執地鉆進我的耳朵。它不像貓叫那么尖利,倒像是……倒像是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嬰兒,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哭泣。

      我心里猛地一突,渾身的酒意,瞬間被這詭異的哭聲驚醒了一大半。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哪兒來的嬰兒?

      我借著那點殘存的酒勁,壯著膽子,循著那細微的聲音,一步一步地挪了過去。聲音的來源,就在我剛才坐過的石階旁邊,那里有一個被新雪覆蓋了一半的、微微鼓起的小包。我走近了才發現,那個雪包,居然在輕輕地動。

      那哭聲,就是從這個雪包里傳出來的。

      我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我咽了口唾沫,伸出已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扒開了上面的積雪。

      雪下面,是一床破舊的、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花棉被。棉被的顏色,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扎眼。

      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我這輩子,從來沒這么緊張害怕過。我顫抖著手,掀開了棉被的一角。

      棉被里,裹著的,不是什么小貓小狗。

      是一個嬰兒。

      一個活生生的、小得像只貓崽子一樣、渾身被凍得發僵的嬰兒。

      她的臉只有我巴掌那么大,皮膚凍得發青發紫,嘴唇烏青烏青的,只有在費力呼吸的時候,才會微微張合一下。她的哭聲已經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了,更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一點點哼唧。

      我當時就懵了,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我像個傻子一樣愣在原地,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這……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會扔在這種鬼地方?還是這種要命的天氣!這不是明擺著,要她的命嗎?!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逃。

      趕緊走,立刻走,就當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這事兒要是沾上了,我這輩子都別想清凈了。我一個連婚都沒結的大小伙子,要是平白無故抱個嬰兒回去,別人會怎么看我?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我爸那個暴脾氣,非得親手打斷我的腿不可!還有小芳,我該怎么跟她解釋?她會相信我嗎?我們的婚事,怕是也得黃了。

      我狠了狠心,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說服自己轉過身,踉踉蹌e踉蹌蹌地往雪地深處走。我對自己說:林建國,別犯傻,這不是你的事,你管不了!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不能被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累贅給毀了!

      可是,我剛邁出去不到兩步,身后,那微弱得如同游絲的哭聲,又響了起來。那一聲,帶著一種絕望的、拼盡了最后一點生命力的掙扎。

      那聲音,像一把帶著倒鉤的小鉤子,準確無誤地勾住了我的后心,然后狠狠一拽。我的腿,就像被灌了鉛一樣,再也邁不動分毫。

      我停了下來,站在原地,風雪迷住了我的眼。我沒有回頭,但我腦子里,全都是那個孩子凍得發紫的小臉。

      風還在刮,雪還在下。再過一個鐘頭,最多兩個鐘頭,她就會被這場無情的大雪徹底掩埋,然后,安安靜靜地,變成一具僵硬的小尸體。明天,或者后天,當雪停了,也許會有路過的人發現她,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腦子里,像有兩支軍隊在打仗,殺得天昏地暗。

      一個聲音在聲嘶力竭地對我吼:“快走??!林建國,你傻了嗎?你救了她,你這輩子就毀了!你的工作,你的前途,你的愛情,全都沒了!”

      另一個聲音卻在冷靜地對我說:“你今天要是眼睜睜看著她死在這兒,你這輩子,睡覺都閉不上眼。你每次閉上眼,都會看到她這張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長。身后的哭聲,漸漸地,聽不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死了嗎?

      這個念頭,像一盆冰水,從我的頭頂澆到腳底。我再也顧不上什么前途、什么名聲、什么愛情了。我猛地轉過身,把心里那些亂七八糟的顧慮、害怕、退縮,連同手里那半瓶沒喝完的二鍋頭,都他娘的一股腦兒地扔進了沒過膝蓋的雪地里。

      我發瘋似的沖了回去,一把將那個小小的包裹從雪地里刨了出來。

      她的小身子在我懷里,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卻又像一團即將熄滅的炭火,隔著厚厚的棉衣,瞬間燙著了我的胸口。

      我手忙腳亂地解開自己身上那件厚實的軍大衣,小心翼翼地把她整個兒地塞進我的懷里,用我的體溫去溫暖她冰冷的身子,只在領口處留下一道小小的縫隙,讓她能透口氣。

      “閨女,別怕,有叔叔在?!蔽乙膊恢雷约寒敃r是哪根筋搭錯了,對著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嬰兒,脫口而出就說了這么一句。

      也許是我的體溫起了作用,她在我懷里,小身子動了一下,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像小奶貓一樣的哼唧。

      我一路提心吊膽,走得飛快,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回家,快點回家,燒點熱水,讓她暖和過來。我專挑沒人的小路走,生怕被人看見我這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筒子樓那幾盞昏黃的燈光,在漫天的風雪里,顯得格外溫暖。可我看著那熟悉的樓,心里卻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比當初第一次跟小芳約會還緊張。

      快到家門口了,隔著那扇薄薄的木門,我就聽見我媽在屋里數落我爸的聲音:“都幾點了還不回來!肯定是又去哪兒鬼混了!你也是,就不曉得管管你這個寶貝兒子!”

      我心虛地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氣,像是要給自己壯膽,然后推開了那扇熟悉的、掉漆的木門。

      我媽一見我,正準備開口罵,卻看到我滿身的雪花和凍得通紅的臉。她愣了一下,隨即火氣又“噌”地一下竄了上來,伸出手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還知道回來!凍死在外頭算了!又跑哪兒鬼混去了?!”

      就在這時,也許是被屋里驟然升高的暖氣一烘,也許是被我媽那穿透力極強的大嗓門給嚇著了,我懷里一直很安靜的嬰兒,突然毫無征兆地扯著嗓子,“哇”的一聲,響亮地哭了出來。

      那哭聲,尖利,清脆,充滿了生命力,在只有十幾平米的狹小房間里,產生了堪比驚雷的效果。

      我爸正低頭看著報紙,手里的報紙“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媽臉上那副恨鐵不成鋼的怒氣,瞬間凝固了,取而代代之的,是全然的驚愕和難以置信。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的胸口,那件鼓鼓囊囊的軍大衣上。她指著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聲音都變了調,尖銳得刺耳:

      “建國……你……你懷里揣的是個啥?!”

      我家的天,在那一刻,塌了。

      我腦子一片混亂,手忙腳亂地想把孩子抱出來,嘴里結結巴巴地解釋:“媽,爸,我……我不是……這是我在城郊那個破廟撿的,不知是哪個黑了心的扔的,我瞅著再不抱回來就得凍死了……”

      我把那個小小的、哭得滿臉通紅的嬰兒,呈現在他們面前。她的襁褓里,還塞著一個紅布包,我拿出來打開,里面是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十塊錢,總共三百塊,還有一張被淚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紙條,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臘月初八。除此之外,還有半塊質地很好的玉佩,雕著祥云的圖案。

      可我的所有解釋,在他們看來,是那么的蒼白無力,是那么的欲蓋彌彰。

      我媽盯著那個孩子看了一會兒,突然兩眼一翻,一屁股癱坐在了床沿上,捂著臉就開始嚎啕大哭。她一邊哭,一邊捶著自己的胸口,嘴里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作孽??!真是作孽啊!我們林家祖宗八輩的臉,都讓你這個小畜生給丟盡了!這還沒結婚,孩子都抱回來了,你讓我的老臉往哪兒擱??!以后還怎么出門做人?。 ?/p>

      我爸的反應,比我媽更直接。他氣得臉色鐵青,嘴唇哆嗦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死死地瞪著我,那眼神,像是要活吃了我。他二話不說,轉身就抄起了門后頭那根專門用來通煤爐的鐵火鉗,紅著眼就朝我掄了過來。

      “我打死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打死你!”他瘋了一樣地吼著,“你給老子說清楚!這野種到底是誰的?!”

      火鉗帶著風聲,一下下地抽在我的后背和胳膊上,疼得我鉆心。我沒有躲,也沒有還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懷里死死地護著那個被嚇得哭聲更響的孩子,生怕那冰冷的鐵器傷到她一分一毫。

      我梗著脖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那句沒人相信的話:“真是我撿的!爸!真是我撿的!”

      可他們不信。在那個思想保守、人言可畏的年代,一個正經的年輕男人,突然抱回來一個來路不明的嬰兒,除了是他在外面風流快活搞出來的私生子,他們想不到任何別的、更合理的可能。

      我們家這驚天動地的爭吵聲,很快就驚動了左鄰右舍。筒子樓這種地方,毫無隱私可言,誰家晚上多炒個雞蛋,那香味都能飄得全樓道都是。有點什么風吹草動,不出半小時,就能傳遍整個家屬院。

      很快,我家那扇薄薄的木門外面,就圍攏了好幾個穿著棉襖、探頭探腦的鄰居。他們的竊竊私語,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細針,透過門縫,狠狠地扎進我的耳朵里。

      “聽見沒?建國家這是鬧什么呢?”“還能是啥,聽那哭聲,是個娃兒!肯定是建國在外面搞出人命了,現在人家把孩子送上門了!”“嘖嘖嘖,看著挺老實巴交一個小伙子,沒想到啊,真人不露相……”“這下可有熱鬧看了,他那個對象小芳,不得跟他鬧翻天?”

      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那些夾雜著鄙夷、好奇和幸災樂禍的議論,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把我從里到外,捆了個結結實實,讓我動彈不得,呼吸困難。

      我爸氣得渾身發抖,沖到門口,“砰”的一聲把門狠狠地摔上,隔絕了外面的視線。他轉過身,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吼道:“你現在!立刻!馬上!給我把這個小野種送走!你從哪兒撿的,就給我送回哪兒去!”

      我低下頭,看著懷里那個已經哭得沒力氣、只是小聲抽噎的孩子。她的小臉哭得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小小的手在空中胡亂地揮舞著,正好抓住了我胸口的衣襟。那小小的、無助的、帶著一點點暖意的觸感,像一股微弱卻不容忽視的電流,瞬間擊中了我。

      我抬起頭,迎著我爸那要殺人的目光,搖了搖頭。我的聲音不大,甚至還在微微發抖,但語氣卻是我這輩子從未有過的堅定:

      “爸,我不能送走她。外面下著那么大的雪,現在送出去,就是送她去死?!?/p>

      “那你就抱著她一起滾出去!”我爸徹底被我這“不知悔改”的態度給激怒了,他伸出顫抖的手,指著大門,一字一頓地對我吼道,“我們林家,沒有你這種不知廉恥的兒子!”

      那個風雪交加的晚上,我,林建國,抱著這個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就被無情拋棄的小生命,站在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家里,卻感覺自己像個闖入別人家里的陌生人。

      我爸的怒吼,我媽的哭聲,門外鄰居們若有若無的議論聲,還有我懷里嬰兒那微弱得仿佛隨時會斷掉的呼吸聲,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把我原本清晰的人生軌跡,攪成了一鍋滾沸的、看不清未來的渾粥。

      我看著這個小東西,又看看對我失望透頂、恨不得沒有生過我這個兒子的父母,心里一片冰涼,卻又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頑固地燃燒著。

      我清楚地知道,從我決定抱起她的那一刻起,我林建國的人生,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那條娶小芳、生孩子、安穩干到老的平坦大路,已經在我面前,轟然倒塌。

      02

      我最終還是被我爸趕出了家門。

      他沒有真的讓我滾到大街上去,那畢竟是他的親兒子。他托人找了廠里管后勤的,把我從家里那個小房間,挪到了廠子后面那排給單身漢住的宿舍里。那是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墻皮剝落,窗戶漏風,一到晚上,老鼠就在天花板上開運動會。

      我爸把我的鋪蓋卷扔在地上,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憤怒,有失望,還有一絲我當時沒看懂的痛心。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林建國,你既然選了這條路,以后是死是活,都別來找我們。你就抱著那個小野種,自己過去吧!”

      說完,他“砰”地一聲帶上門,走了。

      門關上的那一刻,我抱著懷里熟睡的嬰兒,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床板上。屋里沒有生爐子,冷得像個冰窖。我看著這空蕩蕩、冷冰冰的房間,心里也跟著空了,冷了。我知道,從今往后,我就是一個人了。

      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林念”,思念的念。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思念什么,或許是思念我那回不去的過去,或許是希望她以后長大了,能思念一下我這個把她撿回來的傻子爹。

      一個二十二歲、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毛頭小伙子,就這么手忙腳亂地,開始了又當爹又當媽的生涯。那段日子,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她太小了,吃不了別的東西,只能喝奶。那個年代,奶粉是精貴東西,我那點工資根本買不起好的,只能托人買最便宜的那種,裝在一個大塑料袋里,甜得發膩。

      我從來沒干過這種活,不是水加多了,稀得跟刷鍋水似的,就是奶粉結成了疙瘩,堵住了奶嘴。要么就是水太燙,把她的小嘴燙得直哭;要么就是太涼,她喝下去沒多久就拉肚子。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成一個囫圇覺。她就像個上了發條的小鬧鐘,隔一兩個小時就要哭一次。有時候是餓了,有時候是尿了,有時候什么毛病都沒有,就是鬧人。她一哭,我就像被電擊了一樣,從床上彈起來,睡眼惺忪地去給她兌奶、換尿布。

      那時候沒有紙尿褲,用的都是舊棉布剪成的尿片。洗干凈的尿片沒地方晾,我就在宿舍里拉根繩子,上面掛得萬國旗似的,屋里整天都彌漫著一股洗不掉的奶腥味和騷味。

      整個單身宿舍樓都知道我林建國“未婚生子”,干了件大逆不道的事。那些工友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有同情的,有鄙夷的,但更多的是看熱鬧。

      他們下班了,三五成群地去喝酒、打牌、侃大山,我一下班,就得像陣風似的往宿舍跑,生怕回去晚了,孩子餓著了。

      我那點可憐的工資,要給她買奶粉,買布料做衣裳,根本就不夠用。我戒了煙,戒了酒,每天的伙食就是食堂里最便宜的白菜饅頭,連塊肉都舍不得吃,即便這樣,還是捉襟見肘。

      有一次,我實在沒錢了,走投無路之下,我想起了那半塊玉佩。那玉佩質地很好,溫潤通透,一看就不是凡品。我猶豫了很久,心里天人交戰。這是她身上唯一的信物,或許將來能憑著它找到親生父母。可眼下,閨女的奶粉罐已經見底了。

      最后,我咬咬牙,揣著那半塊玉,走進了城里唯一一家當鋪。當鋪的朝奉先生是個戴著老花鏡的小老頭,他拿著放大鏡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最后給了我一個數目——五百塊。

      五百塊!在那個年代,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筆巨款,夠我好幾年的工資了。我拿著那筆錢,心里又酸又澀。我用它給念念換了更好的奶粉,剩下的,我一分沒動,用布包了好幾層,藏在了床板底下。



      我以為,最大的坎,就是窮和累。后來我才發現,真正的坎,在后頭。

      小芳來找我了。

      她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來的。我正在手忙腳亂地給念念洗尿布,一抬頭,就看見她站在門口。她穿著件紅色的新棉襖,那是我們之前說好了,等結婚的時候她要穿的。

      她看著我,又看看屋里拉著的那根晾著尿布的繩子,以及床上那個正在“咿咿呀呀”自言自語的小嬰兒,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建國……”她開口,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擦了擦手,局促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走進屋,在床邊站了一會兒,低頭看著念念。念念不怕生,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她,還沖她咧開沒牙的嘴笑了笑。

      小芳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

      她轉過身,看著我,哭著求我:“建國,我們好好過日子,行不行?你把她……把她送走吧。送到福利院去,或者……或者送回她該去的地方。你這樣,我們以后怎么過?我們沒法結婚??!”

      我看著她哭得梨花帶雨的臉,再看看床上那個對我笑得一臉天真的小東西,我的心,就像被兩只手同時抓住,拼命地往兩邊撕扯,疼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小芳的哭聲都漸漸停了。我才沙啞著嗓子,對她說:“小芳,對不起。我……我送不走她?!?/p>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現在,她就是我的命了?!?/strong>

      小芳臉上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失望地、甚至帶著一點恨意地看著我,淚水又一次涌了出來:“林建國,我真是看錯你了!你為了一個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野種,連我也不要了!你行,你真行!你以后,別后悔!”

      她說完,轉身就跑了出去。那件鮮紅的棉襖,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也徹底燒光了我對未來生活的所有幻想。

      那天晚上,我抱著念念,一個人坐在冰冷的宿舍里,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一個二十二歲的大小伙子,哭得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失去了我的愛情,失去了我的親情,失去了我所有的朋友。我的人生,好像只剩下懷里這個軟軟的小東西了。

      日子還得往下過。我開始拼了命地工作,廠里最累、最臟、別人都不愿意干的活,我都搶著干。清理油污池,維修老舊的排風管道,只要能多掙幾塊錢的加班費,我什么都肯做。別的工友下班了,都躲著我走,生怕我跟他們借錢。我也識趣,從不跟人多說一句話,下了班就回家守著我的閨女。

      我那雙原本還算靈活的手,因為常年和粗糙的機油、鋒利的鐵屑打交道,變得越來越粗糙,指甲縫里永遠都嵌著洗不掉的黑色油污。但這雙手,在每次給念念沖奶、換尿布、洗澡的時候,都會變得格外輕柔。

      看著她從一個皺巴巴、紅通通的小東西,慢慢長開,皮膚變得白皙,眼睛越來越亮。看著她從只會躺著哭,到會翻身,會爬,會扶著床沿站起來??粗谖覠o數次的重復下,終于有一天,含糊不清地、對著我喊出了第一聲:“爸……爸……”

      那一刻,我覺得,我之前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委屈,都值了。全世界都拋棄了我,沒關系,我有了我自己的全世界

      為了給念念一個正式的戶口,我跑斷了腿,磨破了嘴。派出所的同志,用一種審視犯人似的眼神看著我,翻來覆去地盤問孩子的來歷。沒有出生證明,沒有她親生父母的任何信息,按規定,什么都辦不了。他們甚至懷疑,這孩子是我從哪里偷來的,或者是買來的。

      我一次次地去,一次次地被拒絕。我求爺爺告奶奶,說盡了好話。最后,還是我那個嘴上說不管我死活的爸,看不下去了。他背著我,托了他當兵時的一個老戰友,那老戰友正好在民政系統有點關系。走了很多我看不懂的程序,蓋了十幾個章,才總算把念念的戶口,落在了我的名下。戶口本上,關系那一欄,清清楚楚地寫著兩個字——“父女”。

      拿到那本嶄新的、散發著油墨香的戶口本那天,我看著“林念”那兩個字,感覺比我自己的名字,都要重上千斤萬斤。

      我以為,有了戶口,生活總算可以暫時安穩下來了。

      可我沒想到,麻煩,才剛剛開始。

      那天晚上,我剛哄睡了念念,正坐在小馬扎上,借著昏暗的燈泡,縫補一件她的小衣服。宿舍的門,被人輕輕地敲了三下。

      這個時間點,不會有工友來找我。我警惕地問了聲:“誰???”

      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刻意壓低了的男人聲音:“林建國師傅在嗎?開下門,有點事想問問你。”

      我心里犯著嘀咕,還是走過去,把門打開了一道縫。門外站著一個瘦高的男人,穿著一身不合身的西裝,頭發抹得油光锃亮,賊眉鼠眼的樣子,一看就不像好人。

      他擠出一個笑容,遞給我一根煙,被我擺手拒絕了。他也不尷尬,自己點上,吸了一口,然后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問我:

      “兄弟,跟你打聽個事兒。聽說你……前一陣子,在城郊那邊,撿了個女娃?”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擋住了他看向屋里的視線,冷冷地說:“你聽誰說的?沒有這回事!你找錯人了!”

      那男人嘿嘿一笑,眼神里透著一股子精明和算計。他說:“兄弟,別緊張嘛。我也是受人之托。你看,有沒有這么個可能,有人聯系過你?或者說,有人想出點錢,讓你……把孩子交出來?”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往我屋里瞟,那眼神,像是在估價一件貨物。

      我的血,一下子就沖到了頭頂。我明白了,他是來打探消息的。是誰派他來的?是念念的親生父母嗎?他們既然能派人來找,當初又為什么要扔掉她?

      一股巨大的恐懼和憤怒攫住了我。我害怕他們會把念念從我身邊搶走。這個我已經視若生命的孩子,他們憑什么說要就要回去?

      我強壓著心里的怒火,面無表情地對他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這里沒有孩子,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那男人看我態度堅決,不像是在說謊,又討了個沒趣。他悻悻地掐了煙,嘟囔了一句“媽的,白跑一趟”,然后轉身消失在了黑暗的樓道里。

      我“砰”地一聲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心臟還在狂跳。

      我走到床邊,看著睡得正香的閨女,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嘴巴還砸吧了兩下,像是在做什么美夢。我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頰。

      從那天起,我心里就多了一根刺。我更加寶貝我的念念,生怕她一不小心,就被人從我身邊奪走。我甚至產生了更強烈的念頭,我要帶她離開這里,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我心里,悄悄地發了芽。

      03

      時間這東西,有時候過得真慢,慢得像紡織廠里那些磨磨蹭蹭的老機器。但有時候,它又快得像一陣風,抓都抓不住。

      一晃眼,六年過去了。

      我懷里那個只會哭鬧的小東西,長成了一個梳著兩條小辮子、滿地亂跑的小姑娘。她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了。

      為了這一天,我攢了整整一年的錢。我帶著她,去了城里最大的百貨商店,給她買了一件嶄新的、帶荷葉邊的粉色連衣裙,一個印著米老鼠的紅色新書包,還有一雙白色的小皮鞋。

      她穿著新衣服,背著新書包,站在鏡子前,一遍又一遍地轉著圈,裙擺飛揚起來,像一朵盛開的花。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又回頭看看我,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爸,我好看嗎?”

      “好看?!蔽叶紫聛?,幫她理了理有點歪的衣領,眼眶有點發熱,“我閨女,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小姑娘。”

      她上學的第一天,我特意跟廠里請了假,牽著她的小手,把她送到了學校門口。看著她小小的身影,背著那個比她身子還寬的大書包,一步三回頭地走進校門,我的心,一半是驕傲,一半是說不出的空落落。

      我以為,她的人生,從此就走上了一條嶄新的、光明的大道。可我忘了,孩子多的地方,是非也多。而她的與眾不同,成了那些是非的根源。

      她沒有媽媽。開家長會,永遠都只有我一個胡子拉碴的大老爺們,坐在那些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媽媽們中間,顯得格格不入。學校組織什么親子活動,她也永遠只能跟我組成“父女檔”。

      孩子們是最敏感,也是最殘忍的。我們家屬院里那些關于她身世的風言風語,不知道怎么就傳到了學校里。很快,就有人開始當著她的面,喊她“野孩子”,“撿來的”。

      起初,她只是回家默默地不說話,眼睛紅紅的。后來,她開始被孤立,沒有人愿意跟她玩。再后來,就開始有調皮的男孩子,故意去扯她的辮子,搶她的文具盒。

      終于有一天,出事了。

      那天我還沒下班,她就自己從學校跑了回來。她沖進屋里,撲到我懷里,放聲大哭。我一看,她那件粉色的新連衣裙,被從中間撕開了一道大口子,臉上還有幾道清晰的紅指甲印,新書包也被扔在地上,踩了好幾個臟腳印。



      我的心,像被一把鉗子狠狠地夾住,疼得我喘不過氣。

      我抱著她,不停地拍著她的背,等她哭聲小了一點,我才柔聲問她:“念念,告訴爸,誰欺負你了?”

      她從我懷里抬起頭,滿是淚水的小臉上,充滿了委屈和迷茫。她看著我,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帶著顫抖的聲調問我:

      “爸,他們……他們都說我是你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說我沒有媽媽,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爸,這是真的嗎?”

      孩子那雙清澈的眼睛,像兩把最鋒利的刀子,毫無防備地,戳進了我心里最軟、也最痛的地方。我為她編織了六年的、只有父愛的單純世界,在這一刻,被現實撕開了一道殘忍的口子。

      我該怎么回答她?

      告訴她真相?告訴她,她確實是被遺棄的,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被扔在了一座破廟里,差點凍死?不,我不能。她才六歲,這么殘酷的真相,會像一塊巨石,壓垮她小小的、敏感的心靈。

      我蹲下來,伸出我那雙粗糙得像砂紙一樣的手,輕輕地幫她擦干臉上的眼淚。我看著她的眼睛,心臟疼得一抽一抽的。我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編造我這輩子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謊言。

      我用一種盡量輕松的語氣,對她說:“傻孩子,你怎么會是撿來的呢?你是爸爸媽媽的親閨女啊。你當然有媽媽,只是……你媽媽是個很厲害、很了不起的人,她是個科學家,被國家派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工作了,那個地方保密,不能隨便回來。但是,她非常非常愛你,每天都在想你。你看,你長得這么好看,就是像你媽媽?!?/p>

      為了讓這個謊言聽起來更真實,我甚至從床板底下那個布包里,拿出了當年當掉玉佩剩下的錢,偷偷去買了一只漂亮的洋娃娃,在她生日那天送給她。我告訴她:“看,這是媽媽從很遠的地方,托人給你寄回來的生日禮物。她祝你生日快樂呢?!?/p>

      念念似懂非懂地抱著那個洋娃娃,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雖然還是會因為沒有媽媽在身邊而難過,但至少,她有了一個可以思念和期盼的對象。她不再認為自己是個被拋棄的孩子,而是一個媽媽在遠方執行秘密任務的、值得驕傲的“小英雄”。

      從那以后,每逢過年、過節、或者她生日,我都會偷偷地、變著花樣地給她準備一份禮物,假裝是她媽媽寄來的。有時候是一條新裙子,有時候是一本故事書,有時候甚至只是幾顆大白兔奶糖。為了買這些禮物,我經常要連續加好幾個夜班。

      而我,也成了那個“英勇的父親”。第二天,我找到了那幾個欺負念念的男孩子的家里,也找到了他們的班主任。我沒有打,也沒有罵,我只是把我閨女臉上的傷和撕破的衣服給他們看。我對那個班主任說:“老師,我閨女的媽媽是國家保密單位的科研人員,為國家做貢獻去了。我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孩子之間打鬧,我不計較,但我希望您能告訴那些孩子,我林建國的閨女,不是沒有媽的野孩子。她有爹,她爹還活著,還喘著氣呢!”

      那次之后,學校里欺負她的聲音,果然小了很多。

      生活雖然依舊清貧,甚至比以前更難,但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也咂摸出了一點別人無法理解的甜味兒。

      我心靈手不巧,但為了逗她開心,我學會了用工廠里撿來的廢鐵皮和舊軸承,敲敲打打,給她做一些粗糙的小玩具:會轉的風車,能推著跑的小鐵車。她把這些“破爛”當成寶貝,比百貨商店里賣的任何玩具都喜歡。

      每天下午,我還沒下班,她就會自己搬個小板凳,乖乖地坐在家門口,等我回來。遠遠地,只要看到我推著那輛破自行車的身影出現在巷子口,她就會邁開小短腿,大聲喊著“爸爸”,朝我飛奔過來。那一刻,我一整天的疲憊,都會煙消云散。

      我發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帶她去巷口那家生意最好的“老王面館”,奢侈一把,吃一碗肉絲面。每次,她都會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把她碗里那為數不多的肉絲,全都夾到我的碗里,然后抬起頭,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說:“爸,你吃,你上班累?!?/p>

      為了能讓她吃得好一點,穿得暖一點,我下了班,還偷偷干起了第二份工——去火車站蹬三輪車拉貨。那是個力氣活,也是個看人臉色的活。夏天一身臭汗,冬天一臉寒霜。有時候為了搶生意,要跟人吵架;有時候會被穿著制服的城管追得滿街跑,像只喪家之犬。

      有一次,我給一個服裝店老板拉了一車貨,講好的十塊錢。等我汗流浹背地把貨都給他搬進倉庫,他卻翻臉不認人,扔給我五塊錢,說就值這個價。我氣不過,跟他理論,他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推了我一把。我當時也是年輕氣盛,加上連日的勞累,火氣一上來,就跟他扭打在了一起。

      結果可想而知,我掛了彩,臉上被他撓了好幾道血印子,嘴角也打破了。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念念一看到我臉上的傷,嚇得“哇”的一聲就哭了。她踮起腳,伸出她那溫熱的小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摸著我臉上的傷口,一邊掉眼淚,一邊往上吹氣,嘴里還帶著哭腔,含糊不清地說:“爸爸疼……念念吹吹……不疼了……”

      那一刻,我一個在外面跟人打架都沒皺一下眉頭的漢子,眼淚差點掉下來。我抱著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林建國這輩子,就是為她而活的。為了她,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

      隨著念念一天天地長大,她出落得越來越水靈,越來越懂事。學習成績在班上永遠是前幾名,墻上貼滿了她得的“三好學生”獎狀。她嘴巴甜,見人就喊“叔叔阿姨好”,院子里的大人們,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周圍鄰居們看我的眼神,也漸漸變了。那些曾經的指指點點和鄙夷,慢慢變成了同情,甚至還有一絲佩服。大家都是一個廠的,我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他們都看在眼里。

      人心都是肉長的。那些曾經在我家門口說閑話的大嬸,開始在我上班的時候,主動把念念接到她家,給口飯吃。過年的時候,鄰居張嬸還會端一盤剛出鍋的餃子給我送來,說:“建國,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過年了,吃口熱乎的?!?/p>

      那些曾經像冰一樣堅硬的流言蜚語,仿佛被我和我閨女這十幾年相依為命的、笨拙的溫暖,一點一點地,給融化了。

      04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句話,以前在書上看到,沒什么感覺??僧斔鼘崒嵲谠诘匕l生在你身上時,你才會感到一種心驚肉跳的恐慌。

      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個需要我抱著、牽著、護著的小姑娘,就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梳著馬尾辮、比我高出半個頭的大姑娘。

      二零零八年,念念十八歲了。她沒有辜負我這十幾年的辛苦和我為她編織的那個“媽媽是科學家”的謊言,她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省城那所最好的重點大學——南江大學。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比當年自己被評為廠里勞模的時候還要高興。我激動得一晚上沒睡著,第二天就去菜市場割了十斤肉,又買了酒,把院子里關系好的幾個老鄰居都請了過來,在我那小小的院子里擺了一桌,好好地搓了一頓。

      酒桌上,老哥幾個都夸我:“建國,你這輩子,值了!把念念培養得這么出息!”

      我端著酒杯,看著身邊那個雖然害羞、但眉眼間已經有了大人模樣的閨女,心里既是驕傲,又是酸楚。我高興,我閨女有出息了,要飛出我們這個小地方,去見識更廣闊的天地了。我又難受,因為我知道,她這一飛,可能就再也不會?;貋砹?。這個我守了十八年的小窩,就要空了。

      九月初,我送她去大學報到。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去省城。從火車站出來,看著那些比我們縣城百貨大樓高出好幾倍的高樓大廈,看著馬路上那些川流不息、我一輛也叫不上名字的小汽車,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剛從山溝里出來的土老帽,眼睛都不夠用了。我緊緊地跟在閨女身后,生怕一不小心就走丟了,給她添麻煩。

      在她的新宿舍里,我這個當爹的,顯得更加笨拙和多余。宿舍是四人間,另外三個女同學,都有父母陪著。她們的媽媽,麻利地給孩子鋪床、掛蚊帳、擦桌子。她們的爸爸,則在一旁跟孩子說著笑,或者幫忙搬行李。

      只有我,一個粗手大腳的大老爺們,站在那里,想幫忙,又怕好心辦壞事。我笨拙地拿起抹布,想去擦那張嶄新的書桌,卻被念念一把搶了過去:“爸,你歇著吧,我自己來就行?!?/p>

      她的室友們,都用一種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我能感覺到,她們在奇怪,為什么陪念念來的,只有一個看起來又老土又寒酸的爸爸。

      臨走的時候,我把她拉到宿舍樓下的一個小角落里。我從我貼身穿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個用手絹包了好幾層的東西,塞到她的手里。那是一沓厚厚的、被我的汗浸得有些潮濕的、皺巴巴的錢。有一百的,有五十的,也有十塊的,湊了整整八千塊。

      那是我當了那半塊玉佩剩下的錢,和我這十幾年里,從牙縫里省下來、藏在床板底下所有的積蓄。

      “念念,”我看著她的眼睛,開始絮絮叨叨地囑咐,“到了新地方,別舍不得吃,別舍不得穿。錢不夠了,就跟爸說,爸給你寄。在學校要好好學習,跟同學搞好關系,別跟人吵架。天冷了要記得加衣服,被子要經常曬……”

      我說著說著,自己都覺得啰嗦,可就是停不下來。我恨不得把這十八年來,所有想對她說的話,都在這一刻說完。

      林念的眼圈,慢慢地紅了。她突然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我。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聲音悶悶的:“爸,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p>

      我拍了拍她的背,感覺喉嚨里像堵了塊石頭。我故作輕松地推開她,說:“行了行了,多大個人了,還哭鼻子,讓人笑話??焐先グ?,爸走了。”

      我轉身上了回城的火車,沒敢再回頭。我怕我一回頭,就舍不得走了?;疖嚲従忛_動的那一刻,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站臺,我這個已經四十多歲、自認為流干了眼淚的漢子,沒忍住,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十八年了,這是她第一次,離開我這么遠,這么久。

      林念走了,我的世界,一下子就空了。

      以前那個雖然狹小、但總是充滿她笑聲和讀書聲的小屋,現在安靜得可怕,靜得能聽見墻上那只老掉牙的石英鐘“滴答滴答”的走針聲。

      我還是像以前一樣,每天準時去那個已經半死不活的工廠上班、下班。但生活,好像突然沒了主心骨。以前我上班盼下班,因為我知道家里有個小丫頭在等我?,F在我下了班,卻磨磨蹭蹭不想回家,因為我知道,那個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和一屋子的冷清。

      為了能跟閨女說上話,我讓我鄰居家的兒子,教我怎么用手機。我買了個最便宜的老人機,把林念的號碼,設置成了一號快捷鍵。每天晚上,我最盼望的,就是手機能響起。

      每次她打電話回來,我都像個查戶口的一樣,問東問西:“錢夠不夠花???食堂的飯菜合不合胃口啊?跟室友處得怎么樣?。坑袥]有男同學追你啊?”

      她總是在電話那頭笑我:“爸,你煩不煩??!我都這么大了!”

      可我知道,她不煩。她會耐心地跟我分享她在學校里的趣事,說她參加了文學社,說她的老師是個很有趣的老頭,說她交了幾個新朋友,周末一起去逛了公園。

      我聽著她在電話那頭清脆的笑聲,我知道,她正在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一個更廣闊、更精彩、但沒有我的世界。我為她感到由衷的高興,可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泛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酸。

      日子就在我的盼望和失落中,一天天過去。

      林念上大二那年的暑假,她從省城回來,我發現,她好像變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很多時候,她會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發呆,心事重重的樣子。

      她開始旁敲側擊地,問我一些關于她媽媽的事情。

      “爸,我媽……她到底長什么樣啊?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爸,你說我長得像她,那她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是雙眼皮,高鼻梁?”

      “爸,她執行的那個秘密任務,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結束???我都快二十歲了,一次都沒見過她。”

      每一次,我都用含糊其辭的話搪塞過去。我那個編織了十幾年的、善意的謊言,在閨女越來越執著的追問下,開始出現裂痕,搖搖欲墜。我能感覺到,她心里,已經開始懷疑了。

      與此同時,我們這個一向平靜的老家屬院,也開始出現一些不尋常的跡象。

      那段時間,總有一些陌生人,開著一看就很貴的好車,在我們家屬院附近轉悠。他們有時候會跟院子里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搭訕,看似無意地,打聽我們家的情況。

      “大爺,跟您打聽一下,那個叫林建國的師傅,是住這里嗎?”“聽說他有個女兒,學習特別好,是嗎?”

      院里的張大爺把這些話學給我聽的時候,我心里隱隱覺得不安。我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深夜來敲我門的神秘男人。難道,是那些人,又找來了?

      我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是我想多了,是巧合。

      我每天都活在一種莫名的恐懼里,我害怕我最擔心的事情,終究會發生。

      直到那個夏天,那個讓我后半輩子都忘不掉的午后,那輛黑色的、閃閃發亮的奧迪A8,真的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我的家門口。

      我知道,我再也騙不了自己了。

      05

      故事,又回到了最開始那一幕。

      那個衣著華貴、氣質不凡的女人,就站在我面前,淚流滿面地看著我,那眼神里的痛苦和激動,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噬。

      屋里的林念也走了出來,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個陌生的、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一臉的茫然和驚嚇。

      我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一步,把我閨女嚴嚴實實地護在了身后。我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找誰?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可報警了!”

      我的話,似乎給了她一點刺激。她的情緒更加激動起來,她想朝我走過來,腳下卻像生了根一樣,動彈不得。她的目光,貪婪地、又帶著無盡悔恨地,越過我的肩膀,死死地盯著我身后的林念,嘴里開始喃喃自語,顛三倒四地說著胡話:

      “像……真像……眉眼……鼻子……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她哭得越來越厲害,身體晃了晃,像是隨時都要昏過去。司機從車上下來,想扶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突然,就在我和林念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做出了一個讓我倆都驚呆了的舉動。

      她“撲通”一聲,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那片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那雙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高跟鞋,瞬間就陷進了泥里。她昂貴的套裝裙擺,也沾滿了塵土。

      “哎!你這是干什么!你快起來!”

      我徹底慌了神,也顧不上警惕和害怕了,趕緊上前去扶她。林念也嚇壞了,跟著我一起去拉她的胳膊。

      “阿姨,您別這樣,有話好好說,您快起來??!”

      她的身體很輕,沒什么力氣,被我們一拉,就站了起來。但她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像是犯了什么急病。她不看我,也不看林念,只是從她隨身攜帶的那個我叫不出牌子、但看起來就很貴的手提包里,顫抖著,摸出了一個巴掌大的、黑色的絲絨盒子。

      她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試了好幾次,才把那個盒子打開。

      盒子里面,鋪著柔軟的白色綢緞。綢緞上,靜靜地躺著一塊玉佩。那是一塊質地極好、溫潤通透的和田玉,上面雕刻著精美的祥云圖案。但很明顯,這塊玉佩,只有一半。它的斷裂處,凹凸不平,似乎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

      她用兩只手,像捧著什么絕世珍寶一樣,把那個盒子舉到我的面前,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大……大哥……我求求你……你告訴我實話……”

      她抬起那雙被淚水沖刷得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頓地問:

      “二十年前……一九九零年的那個冬天……臘月初八的晚上……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城郊那座破山神廟的臺階上……撿到了一個用花棉被裹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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