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一次善意,成了我職業生涯的轉折點。
當我渾身濕透、踩著最后幾秒沖進工廠,打卡機冰冷的紅光顯示“遲到1分鐘”時,我并未料到,這一分鐘的價值會被如此衡量。
嚴苛的廠長王浩,在晨會上以“制度無情”為由,當眾抹去了我辛苦一年、期盼已久的十萬元年度安全獎金。
所有的解釋與那張存有被救老人家屬感謝信息的手機屏幕,在他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那一刻,我心中某種熾熱的東西熄滅了。
我決定,從此只做合同上白紙黑字規定的事:卡點上班,準點下班,手機關機,絕不多付出一分。
直到生產線那臺最關鍵的設備,在巨額訂單交付前夜徹底停擺,所有人束手無策,而我的手機始終保持沉寂。
破曉時分,當我如往常一樣精準地踏入車間,看到的是面色灰敗、眼窩深陷的王浩,以及他即將在眾人面前崩塌的權威。
雨夜的寒冷,似乎此刻才真正浸透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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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深夜十一點,夏日的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我剛結束朋友聚會,撐著傘往公交站疾走。
豆大的雨點砸在傘面上砰砰作響,街道迅速積水。路燈的光暈在雨幕中顯得模糊而孤寂。
快到站臺時,前方傳來一聲悶響和短促的驚呼。我瞇眼看去,一個人影倒在積水中掙扎。
那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他的雨傘被風吹到遠處,購物袋里的東西散落一地。
我幾乎沒猶豫,幾步沖了過去。積水已沒過腳踝,冰冷刺骨。老人試圖撐起身子,但腳下打滑。
“大爺,您別急,抓住我!”我提高聲音,蓋過雨聲,費力地將老人攙扶起來。
他的手臂在顫抖,臉色發白,不知是冷還是嚇的。我半扶半抱,將他挪到旁邊商鋪的屋檐下。
“謝…謝謝你啊,小伙子。”老人喘著氣,“地太滑了,沒留神…”
“您沒事吧?有沒有摔傷?用不用去醫院?”我連聲問,看著他濕透的衣衫。
老人活動了一下手腳,搖搖頭:“骨頭沒事,就是嚇著了,蹭破點皮。真謝謝你。”
我幫他把散落的東西撿回來,蘋果和雞蛋有些已經摔壞了。他不住地道謝,眼神里滿是后怕。
這時,一道刺眼的車燈由遠及近,我期盼地抬頭,卻看見最后一班公交車毫無停頓地駛過空蕩蕩的站臺。
我心里咯噔一下。錯過了。從這里步行回我租住的城郊工廠宿舍,至少需要一個小時。
老人看出我的焦急,十分過意不去:“哎呀,是不是誤了你的事?都怪我…”
“沒事,大爺,您人沒事最重要。”我壓下心里的煩躁,擠出一個笑容。
雨絲毫沒有變小的意思。老人執意要等家人來接,并再次要了我的電話,說一定要讓兒子感謝我。
我拗不過他,留下了號碼。再三確認他安全后,我才重新扎進雨幕。
雨水很快再次浸透我剛有些干涸的衣服。沉重的濕冷包裹著身體,腳步也變得泥濘。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好友楊博文發來的消息:“景鑠,明天早會,王廠長可能要強調考勤,別遲到啊。”
我看著屏幕上的字,苦笑了一下。現在趕回去,恐怕也只能勉強不遲到。
這一路走得格外漫長。腦海里交替閃過老人感激的眼神和打卡機冰冷的屏幕。
終于看到工廠宿舍區模糊的輪廓時,我已經筋疲力盡,渾身沒有一絲干爽的地方。
匆匆沖了個熱水澡,躺下時已近凌晨一點。窗外雨聲漸歇,我卻輾轉難眠。
隱約覺得,今夜救起一個人,或許會讓我失去另一些很重要的東西。一種莫名的不安在黑暗中彌漫開來。
02
清晨六點,鬧鐘將我從淺眠中拽醒。頭有些昏沉,喉嚨也干澀發癢。
想起昨晚的暴雨和狼狽,我立刻強打精神跳下床。絕不能遲到,尤其是今天。
早高峰的公交車擁擠而緩慢,每一站停靠都讓人心焦。我不斷看著手機上的時間。
七點五十五分,我終于沖到了工廠那扇熟悉的灰色大鐵門前。
雨后的地面還有些濕滑,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鐵銹混合的氣味。我加快腳步奔向車間旁的考勤處。
幾個相熟的同事正排隊打卡,看到我狼狽的樣子,都投來詫異的目光。
“景鑠,你這是…游過來的?”同組的楊博文笑著打趣,但眼里有關切。
我顧不上解釋,眼睛緊盯著墻壁上那臺黑色的考勤機。屏幕上跳動著紅色的數字:07:59。
快到了!我幾乎是撲過去,伸出食指按向指紋識別區。冰涼的觸感傳來。
機器發出“嘀”一聲輕響,屏幕閃爍了一下。緊接著,時間跳成了08:00。
而在我姓名后面,赫然出現了一行小小的紅色提示:遲到 1分鐘。
那紅色如此刺眼,像一滴驟然濺開的血。我愣在原地,手指還停留在識別區上。
“這…”楊博文也看到了,笑容僵在臉上,“就一秒…這機器也太準了。”
旁邊有人小聲議論:“陳工今天怎么遲到了?他可是從不遲到的模范啊。”
“看樣子是昨晚淋雨了?不會是路上有什么事吧。”
我心里那點僥幸徹底熄滅。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從腳底纏繞上來。
“景鑠,快去換工服吧,馬上要開早會了。”楊博文拍了拍我的肩膀,低聲說,“一會兒跟主任解釋一下,應該沒事。”
我點點頭,拖著依舊有些潮濕的身體走向更衣室。工服穿在身上,感覺也比往日沉重。
八點零五分,車間早會準時開始。我們維護班十幾個人列隊站好。
車間主任趙德厚還沒開口,一陣皮鞋敲擊水泥地面的清脆響聲由遠及近。
所有人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廠長王浩來了。
王浩四十多歲,身材保持得不錯,穿著挺括的襯衫和西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他臉上通常沒什么表情,眼神銳利得像能刮下一層鐵屑。此刻,他背著手,緩緩掃視我們每一個人。
目光落在我身上時,似乎停頓了半秒。我濕漉漉的頭發和略顯皺巴的工服,大概很顯眼。
趙主任簡單說了幾句生產安排,便看向王浩:“廠長,您有什么指示?”
王浩向前走了半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最近,我發現有些同志,紀律意識開始松懈。”
車間里鴉雀無聲,只有遠處生產線低沉的轟鳴。
“尤其是考勤制度!”他加重了語氣,“制度就是鐵律!是保障生產安全高效運行的基石!”
“今天,就有人遲到了。”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臉上,“雖然只是一分鐘!”
“但這一分鐘,暴露的是態度問題!是責任心滑坡的問題!”
我的臉頰開始發燙,血液涌上頭頂。我想開口,說昨晚是因為救人…
“也許有人覺得,一分鐘而已,無傷大雅。”王浩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會,聲音冷硬。
“那我告訴你們,在生產線上,一分鐘可能意味著一個批次的殘次品!”
“在設備維護上,一分鐘可能意味著小故障演變成大事故!”
“今天你遲到一分鐘不管,明天他就敢遲到十分鐘!后天就有人早退!制度就成了廢紙!”
他頓了頓,仿佛在積蓄更強的力量。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為了嚴肅紀律,警醒所有人。”王浩一字一句地宣布,“今天遲到的陳景鑠,本年度‘安全無事故標兵’的獎金,全額扣除!”
“十萬塊,一分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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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這七個字像七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我耳膜上,砸得我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
車間里死寂了一瞬,隨即響起一片極力壓抑的、倒吸冷氣的聲音。
我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刺在我背上,有震驚,有同情,有幸災樂禍,也有兔死狐悲的恐懼。
十萬塊。對于我們這些一線技術工人來說,這不是個小數目。
那是我過去整整一年,每天提前到崗檢查設備,深夜被叫起處理故障,節假日隨時待命,用無數次汗水和緊繃的神經換來的。
是我們維護班,乃至全車間公認應該屬于我的獎勵。因為我負責的核心生產線,連續三年安全無事故運行。
可現在,就因為救人耽誤的一分鐘,全沒了。
熱血轟的一聲沖上頭頂,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我必須說點什么。
“廠長!”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我遲到是有原因的!昨晚下班路上…”
“原因?”王浩打斷我,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每個人遲到都可以找到原因。”
“孩子病了,老人住院,路上堵車,甚至鬧鐘壞了。”他列舉著,目光掃過眾人,“這些是理由嗎?是!但在制度面前,都不是理由!”
“我要的是結果!結果就是你,陳景鑠,在規定的上班時間八點整,沒有站在你的崗位上!”
“結果就是,你遲到了整整一分鐘!這一分鐘,抹殺了一切理由!”
他話語里的決絕和冷酷,讓我渾身發冷。我急忙掏出手機,屏幕昨晚淋雨后不太靈敏,我慌亂地解鎖。
“廠長,您看!我昨晚救了一個摔倒的老人,這是他家人發來的感謝短信!就在這…”
我把手機屏幕舉高,想讓所有人都看到那條充滿感激的文字信息。
王浩只是瞥了一眼,那眼神如同看一件無關緊要的雜物。
“哦,做了好人好事,值得表揚。”他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但這和你在工作時間遲到,是兩碼事。”
“我們不能因為你做了一件好事,就破壞整個工廠的考勤制度。功是功,過是過,不能混淆。”
“扣獎金的決定,不會改變。這不僅是對你個人的處罰,更是給全廠職工立一個規矩!”
他說完,不再看我,轉向趙德厚主任:“趙主任,散會后把處罰通知貼到公告欄。繼續早會內容。”
然后,他轉身,皮鞋聲再次清脆地敲擊地面,一步步遠去,留下一個不容置疑的背影。
我舉著手機的手臂,僵在半空,然后無力地垂下。屏幕暗了下去,那條感謝信息也隨之隱沒。
早會是怎么結束的,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同事們散開時,經過我身邊,有人欲言又止,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更多的,是匆匆避開我的目光,低頭快步走開,仿佛我身上帶著什么不祥的詛咒。
楊博文留到了最后,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景鑠…先去干活吧。回頭…再說。”
我獨自站在原地,車間巨大的噪音重新包裹了我,但那些聲音似乎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遙遠。
十萬獎金…就這么沒了。因為我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卻得到了一個“錯誤”的結果。
不,在王浩那里,過程毫無意義,只有那個打卡機上的紅色數字“08:00”是真實的。
我付出的汗水,承擔的責任,那些深夜的緊急呼叫,甚至一次發自本能的善意…
所有這些加起來,在“遲到一分鐘”面前,竟然輕如鴻毛,可以被如此輕易地抹去。
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從心臟的位置蔓延向四肢百骸。比昨晚那場暴雨帶來的寒意,要冷上千百倍。
我抬起頭,看著眼前轟鳴的流水線,看著那些我精心維護的、沉默的鋼鐵巨獸。
曾經,我把它們當成自己的孩子,傾注心血,以此為榮。現在,它們只是冰冷的機器。
而我,也只是一個可以被隨意用制度丈量、懲罰的,微不足道的零件。
04
渾渾噩噩地回到維護班組的小辦公室,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盯著桌面出神。
桌面玻璃板下壓著幾張設備結構圖,邊角已經磨損。旁邊是我常用的筆記本,記錄著每臺設備的狀態和維修日志。
以往,這些東西在我眼里是責任,是價值。現在,它們只是讓我感到疲憊的源頭。
楊博文給我倒了杯熱水,放在面前。“喝點吧,你臉色很難看。”他壓低聲音,“老王這次…太狠了。”
我沒動那杯水。狠嗎?也許在王浩看來,這只是嚴格執行制度,甚至是為了“大局”不得不做的“正確”決定。
“我昨晚…真的救了一個老人。”我啞著嗓子,又拿出手機,點開那條信息,遞給楊博文看。
楊博文接過去,仔細看了看,眉頭皺緊。“這…這明明是大好事啊!你就該把手機摔他臉上!”
“摔了又能怎樣?”我苦笑,“他說了,功過不能相抵。在他那里,我做十件好事,也抵不過這一次‘犯錯’。”
“可這是特殊情況啊!誰還沒個急事?”楊博文為我抱不平,“而且你是為了救人!這性質能一樣嗎?”
“性質?”我重復著這個詞,心里一片冰涼,“在他眼里,只有‘遲到’和‘沒遲到’兩種性質。其他的,沒有意義。”
辦公室門被推開,車間主任趙德厚走了進來。老趙快六十了,頭發花白,臉上總帶著點看透世情的淡然。
他手里拿著一張剛打印出來的通知,正是對我的處罰決定。白紙黑字,蓋著紅章,刺眼得很。
老趙把通知放在我桌上,沒說話,只是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復雜的東西,有關切,有無奈,也有一絲了然。
他默默抽出一支煙點上,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繁忙的車間,緩緩吐出一口煙霧。
“小陳啊,”他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這事…別太往心里去。日子還得過。”
“趙主任,”我轉過頭看他,“我只是想知道,制度難道不應該講一點人情嗎?不應該看看前因后果嗎?”
老趙沉默了片刻,煙頭的紅光在他指間明滅。“人情…制度…”他喃喃道,“有時候,這兩樣東西,是擰著的。”
“王廠長剛調來不到一年,他壓力也大。上面盯著效益,盯著產能,盯著事故率。”老趙像是在對我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需要用一些…嗯,一些堅決的手段,來樹立權威,來強調紀律。你這次,撞槍口上了。”
“所以,我就活該成為他立威的祭品?”我聲音里帶了火氣,“我三年的安全記錄,我的責任心,就值這一分鐘?”
老趙嘆了口氣,沒再說話。辦公室里只剩下煙霧緩緩繚繞,和遠處機器沉悶的轟鳴。
過了好一會兒,老趙按滅煙頭,走到我身邊,聲音壓得更低:“小陳,聽我一句。這事,認了。”
“胳膊擰不過大腿。你還年輕,技術好,是廠里的寶貝疙瘩。以后…機會還有。”
“但是,”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沉,“心里得有桿秤。什么該拼命,什么該…留著點力氣,自己掂量清楚。”
他說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背著手走出了辦公室。那背影,顯得有些佝僂。
我咀嚼著老趙的話。“留著點力氣”…是啊,我過去太拼命了,把工廠當成家,把設備當成命。
我以為我的付出,我的忠誠,會得到認可,會得到對等的回報。至少,會得到基本的尊重和理解。
可現實給了我狠狠一記耳光。在冰冷的制度和領導絕對的權威面前,個人的付出和善意,一文不值。
那十萬獎金,不僅是一筆錢,更像是一個象征。它象征著我過去所有額外付出的價值,被徹底否定和清零。
既然我的善意和責任心可以被如此輕易地踐踏,那我還有什么理由,繼續付出超出我職責范圍的努力?
一個清晰的、冰冷的念頭,在我心里慢慢成型,變得堅硬如鐵。
我拿起桌上那杯已經涼透的水,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讓我的頭腦異常清醒。
我對一直擔憂地看著我的楊博文說:“博文,從今天起,我準時上下班。八點來,五點走,一分鐘不多待。”
“下班后,我手機關機。天大的事,也等第二天上班再說。”
楊博文瞪大了眼睛:“景鑠,你別沖動!這…”
“這不是沖動。”我打斷他,聲音平靜得讓自己都感到陌生,“我只是決定,嚴格按照勞動合同辦事。”
“合同上寫了我每天工作八小時,寫了我需要隨時待命了嗎?沒有。”
“那么,從今往后,我就只做這八小時內、我職責范圍里的事。多一分,我都不做了。”
說完,我不再看他震驚的表情,起身走向我的工具柜。開始檢查今天需要巡檢的設備清單。
動作依然熟練,但心境已截然不同。我不再是那個充滿熱情和責任感的陳景鑠。
我只是一個被制度精準度量過的、準備“精準”執行工作任務的,編號0327的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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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的“新準則”從當天下午五點開始嚴格執行。下班鈴聲一響,我立刻放下手中的萬用表。
“景鑠,二號線那個傳感器的數據好像有點飄,要不要再看一眼?”楊博文探頭問我。
“明天早上再看吧,誤差在允許范圍內,不影響今晚運行。”我利落地收拾好工具,鎖上個人柜。
“可是…”楊博文還想說什么。
我抬起手腕,指了指手表:“博文,下班了。我約了人吃飯,先走了。”
沒等他反應,我已經脫下工裝外套,換上自己的衣服,快步走向打卡機。
“嘀”。清脆的打卡聲響起,屏幕上顯示:17:00。分秒不差。
走出車間大門,夕陽還有些刺眼。我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是自由的味道,盡管這自由帶著寒意。
晚上七點多,手機響了。是生產調度室打來的,一個有點著急的女聲:“陳工嗎?三號線的主控面板報警,顯示溫度異常,楊工他們看了說可能…”
“對不起,我下班了。”我平靜地打斷她,“設備問題請直接聯系值班人員或我的組長。再見。”
說完,我掛斷電話,然后長按電源鍵,看著屏幕變黑。世界瞬間清凈了。
第二天早上,我七點五十五分準時出現在廠門口,七點五十九分完成打卡,八點整踏入車間。
楊博文頂著黑眼圈,看到我立刻湊過來:“昨晚三號線折騰到半夜!那個溫度傳感器壞了,連帶燒了個模塊!”
“哦,是嗎。”我一邊換工服一邊應道,“換起來麻煩嗎?”
“麻煩!要是你昨晚在,可能早點判斷出來,就不至于燒模塊了。”楊博文語氣里帶著埋怨和不解。
“昨晚不是我值班。”我系好工裝扣子,拿起巡檢記錄本,“按規定,非值班時間設備問題,我不負責。”
楊博文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景鑠,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就因為那十萬塊錢?”
“跟錢沒關系,博文。”我看著他,“跟‘規矩’有關系。廠長教我的,要守規矩。”
“我只是在遵守他制定的規矩:八點上班,五點下班。工作時間內解決問題。這有錯嗎?”
楊博文被我問得啞口無言,張了張嘴,最終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你…你這叫賭氣!”
“隨你怎么想。”我不再爭辯,開始一天的巡檢工作。態度依舊認真,檢查依舊細致。
但我只解決巡檢中發現的問題。對于生產班組長提出的“順便看一眼”其他疑似小毛病,我一律微笑拒絕。
“抱歉,李組長,這不是我本次巡檢的范圍。您可以填寫報修單,按流程來。”
幾次之后,車間里開始流傳新的閑話。說陳景鑠被扣了獎金,鬧脾氣,擺架子,不好說話了。
這些話偶爾會飄進我耳朵里。我不解釋,不反駁,只是按部就班地做我的事。
王浩廠長似乎也聽到了風聲。有兩次他在車間巡視,經過我身邊時,眼神會特意停留幾秒。
那眼神里有審視,有不滿,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但他什么都沒說。
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無聲的對峙。他用他的制度懲罰了我,我便用嚴格執行這個制度來回應他。
一周后的下午,快下班時,一臺送料機的變頻器突發故障,導致整條小線停擺。
楊博文和另一個同事查了一會兒,沒找到癥結。生產班長急得團團轉,跑來找我。
“陳工!幫幫忙吧!這批貨急著出,停一小時損失太大了!”
我看了一眼墻上的鐘:16:48。
“還有十二分鐘下班。”我說,“故障原因可能比較復雜,十二分鐘不夠。你們先按手冊排查,我明早一來就處理。”
生產班長傻眼了:“陳工,這…這不能等啊!今晚就得修好!”
“抱歉,我下班后有私人安排。”我語氣溫和但堅定,“而且,現在是我的工作時間,我正在完成其他巡檢任務,不能中斷。”
最終,那條小線停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我花了不到半小時找到了問題——一個不起眼的電容老化。
但因為停產一夜,耽誤了訂單,據說被客戶投訴了。王浩廠長在當天的生產協調會上發了火。
“一些技術人員,本位主義嚴重!缺乏大局觀和協作精神!設備停一夜,損失誰承擔?”
他沒有點我的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說誰。我坐在會議室角落里,面無表情地記錄著。
散會后,老趙主任慢悠悠地踱到我旁邊,低聲說:“小子,你這軟刀子,捅得他挺疼啊。”
我沒接話。老趙搖搖頭,背著手走了,留下一句:“悠著點,別把弦繃斷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心里的那根弦,在被扣掉十萬獎金的那一刻,就已經斷了。
現在支撐我的,不是熱情,不是責任,而是一種冰冷的、近乎自毀的“原則”。
我只想看看,當所有人都只講“規矩”,只做“分內事”的時候,這座依靠無數人“額外付出”才運轉順暢的工廠,會變成什么樣。
我很好奇,王浩廠長那套冰冷的制度,是否能真的維持一切。而我的“精準執行”,或許就是一塊試金石。
只是我沒想到,這塊試金石,很快就要承受難以想象的重量。
06
我的“精準執行”模式,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漣漪在工廠里一圈圈擴散開來。
起初只是小范圍的嘀咕和不滿,漸漸演變成一種微妙的氛圍變化。
以前設備出了小問題,操作工或班組長總會先跑來喊一聲:“陳工,麻煩過來瞅一眼!”
現在,他們猶豫了。因為他們知道,得到的很可能是一個禮貌而堅決的拒絕,或者一句“請走流程填單子”。
維護班的內部氣氛也有些怪異。楊博文起初還會勸我,后來見我油鹽不進,便只剩下沉默和偶爾的嘆息。
其他同事則與我保持著客氣而疏遠的距離。他們或許理解我的委屈,但更擔心被我這種“消極”態度波及。
王浩廠長對我的不滿,也越來越不加掩飾。車間大會上,他多次不點名地批評“個別技術骨干缺乏擔當”。
有一次,他甚至在巡視時,當著我的面,對趙德厚主任說:“老趙,關鍵崗位的人員思想動態,要牢牢把握!不能因為個人情緒影響生產大局!”
老趙只能含糊地應著。我則低頭檢查手中的電路板,假裝沒聽見。
真正讓矛盾浮出水面的是半個多月后的一次事故。那天下班前十分鐘,五號線的液壓系統壓力不穩。
當班操作工發現了,報告了班長。班長跑來找我時,我正在做最后的工具清點。
“陳工!五號線液壓泵聲音不對,壓力表指針在抖!您快去看看吧!”
我看了一眼時間:16:52。又看了看他焦急的臉。
“壓力不穩可能的原因很多,八分鐘不夠做完整診斷。”我合上工具柜,“我建議立刻停機,避免更大損壞。明早我會優先處理。”
“停機?”班長急了,“這批活馬上就完了!停一次機再啟動,今晚的定額就完不成了!”
“不停機,萬一液壓泵損壞或者管路爆裂,損失更大,還可能危及安全。”我平靜地陳述利害。
班長跺了跺腳,跑去請示值班的車間副主任。副主任過來,試圖用命令的口吻讓我去處理。
“陳景鑠同志,現在生產線需要你!請你以大局為重,克服一下困難!”
“主任,現在是我的工作時間尾聲,我有權完成既定工作并準備下班。”我寸步不讓,“而且,安全規程明確,設備異常必須停機檢查。
如果您堅持運行,請在運行日志上簽字,明確責任。”
副主任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他當然不敢簽這個字。最終,五號線還是停了。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不僅僅是壓力閥堵塞那么簡單,液壓泵的軸承也已經出現早期磨損跡象。
如果昨晚強行運行,很可能導致泵體燒毀,那損失就不僅僅是停產幾小時了。
我在維修報告里如實記錄了故障原因和處理過程,并附上了“建議加強異常停機執行力”的備注。
這份報告最終擺到了王浩的桌上。據說他看完后,臉色陰沉了很久。
下午,我被叫到了廠長辦公室。這是扣獎金事件后,我第一次單獨面對他。
辦公室很寬敞,但氣氛壓抑。王浩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手里拿著一支筆,輕輕點著桌面。
“陳景鑠,坐。”他語氣平淡。
我沒坐,就站在辦公桌前幾米遠的地方。“廠長,您找我有什么事?”
“五號線昨晚的事,報告我看了。”他抬起眼,目光銳利,“你堅持要求停機,從技術角度,是對的。”
我有些意外,等著他的“但是”。
“但是,”果然,他話鋒一轉,“你的工作態度,很有問題!為什么不能在下班前抓緊時間處理?為什么一定要拖到第二天?”
“廠長,當時距離下班只有八分鐘。八分鐘無法完成對復雜液壓系統的排查。”我陳述事實。
“八分鐘不夠,那為什么不能加班處理?”王浩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工廠養著你們這些技術骨干,是讓你們到點就走的嗎?”
我心里那點意外的火星瞬間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冰冷。
“廠長,勞動合同規定的工作時間是八小時。加班需要自愿,并且按規定支付報酬。”我直視著他,“我沒有義務必須加班。”
“你!”王浩似乎被我的直接頂撞激怒了,他把筆往桌上一拍,“陳景鑠!你不要以為廠里離了你就轉不了!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
“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回事。”我的聲音依舊平靜,“我只是一個按照規章制度工作的普通員工。是廠長您教會我,要嚴格遵守制度。”
王浩的臉漲紅了,他死死盯著我,胸膛起伏。辦公室里一片死寂。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咬著牙說:“好,很好。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出去。”
我轉身離開,輕輕帶上了門。門合上的瞬間,我似乎聽到里面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什么東西砸在了桌子上。
回到車間,楊博文悄悄問我:“廠長找你?沒為難你吧?”
“沒有。”我說,“只是再次強調了規章制度的重要性。”
楊博文狐疑地看著我,顯然不信。但他沒再多問。
我知道,我和王浩之間那層脆弱的窗戶紙,徹底捅破了。他對我從不滿變成了厭惡,甚至敵意。
而我,心里那片冰原,又加厚了一層。我甚至有點期待,當真正的大麻煩來臨時,這位只認制度的廠長,該如何應對。
我依舊每天卡點上班,下班關機。車間的機器轟鳴依舊,但我仿佛置身事外。
直到幾天后,一個重磅消息在廠里炸開:工廠接到了一筆前所未有的加急大額出口訂單。
交貨期極短,質量要求苛刻,違約金高得嚇人。全廠上下,瞬間被壓得喘不過氣。
所有人都明白,這條生產線,尤其是那幾臺核心的數控機床,必須開足馬力,不能出半點差錯。
王浩廠長召開了全廠動員大會,聲音激昂,要求所有人“拋下個人得失,全力保訂單”。
大會結束后,老趙主任罕見地沒有立刻離開,他踱到我身邊,遞給我一支煙。
我擺手謝絕。老趙自己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看著窗外忙碌備料的景象。
“小陳,”他吐著煙圈,聲音很低,“那幾臺‘老寶貝’,最近聲音有點不太對勁。”
他說的“老寶貝”,是指生產線核心的幾臺德國進口數控機床,已經服役超過十年,是廠里的命根子。
“特別是三號機,主軸高速運行時,有非常輕微的、周期性的異響。很細微,但我不喜歡那種聲音。”
老趙是老師傅,耳朵比很多檢測儀器都靈。他的話,我向來重視。
若是以前,我聽到這話,肯定會立刻放下一切,去徹底排查三號機,不找出原因絕不罷休。
但現在,我只是點了點頭:“嗯,我巡檢的時候會多留意一下。”
老趙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好像看進了我心里。他沒再說什么,把煙頭掐滅,轉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心里有些紛亂。我知道那異響可能意味著什么。可能是軸承磨損,可能是傳動間隙,也可能是更隱蔽的機械疲勞。
在平時,這都需要停機仔細檢查。而在現在這種滿負荷甚至超負荷運轉的節骨眼上…
王浩會允許為了一個“細微的異響”而停機檢查嗎?答案顯而易見。
而我,還要像以前那樣,冒著被他斥責“小題大做”、“影響生產”的風險,堅持要求停機嗎?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冰冷的金屬外殼提醒著我過去那個月的遭遇。
心底有個聲音冷冷地說:陳景鑠,別忘了那十萬塊錢。別忘了他是怎么對待你的善意和責任的。
最終,我只是在當天的巡檢記錄本上,關于三號機床那一欄,用鉛筆輕輕寫下一行小字:“運行噪音需觀察。”
然后,我合上了記錄本。窗外的夕陽,將車間的鋼架染成一片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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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保訂單”的戰斗打響了。整個工廠像一臺被擰緊了發條的機器,瘋狂地運轉起來。
生產線二十四小時不停,工人三班倒。我們維護班的任務也驟然加重,要確保所有設備在極限狀態下穩定運行。
王浩廠長幾乎住在了廠里,每天都能看到他帶著安全帽在車間巡視,臉色緊繃,眼睛里布滿血絲。
他說話的語速更快,語氣更急,任何一點小耽擱都可能引來他嚴厲的斥責。全廠上下籠罩在一片高壓之下。
那幾臺核心數控機床,自然是重中之重。它們轟鳴著,以超過設計負荷百分之十的強度持續加工著關鍵部件。
我每天巡檢時,都會特意在三號機床旁多停留一會兒。老趙說的那種細微異響,確實存在。
那是一種極其輕微的、仿佛金屬內部有沙粒在摩擦的“嘶嘶”聲,混雜在巨大的切削噪音中,很難察覺。
只有在特定的轉速區間,并且把耳朵貼近防護罩的縫隙時,才能依稀捕捉到。
我猶豫過。作為一名技術人員的本能,在尖叫著讓我立刻停機檢查。這聲音很不祥。
但一想到王浩那張冰冷的臉,想到那被輕易抹去的十萬獎金,想到他關于“制度”和“結果”的論調,那股沖動就被硬生生壓了回去。
我對自己說:陳景鑠,你已經提醒過了,在記錄本上寫了“需觀察”。盡到了你的“職責”。
至于是否停機檢查,那是生產調度和廠長該做的決定。不是你一個“卡點上下班”的維護工該操心的。
我只是在每天的交班記錄上,重復寫下:“三號機運行正常,噪音值在允許范圍內,建議后續安排保養。”
沒有人來問過我“噪音值”具體是多少,也沒人在意那句輕飄飄的“建議”。
訂單像一座大山,壓在每個人心頭,壓垮了所有對細微異常的警惕。
楊博文也察覺到了三號機的不對勁。一天午休時,他湊過來,低聲說:“景鑠,三號機主軸的聲音,你聽到了嗎?我覺得有點問題。”
“嗯,聽到了點。記錄上寫了。”我吃著飯盒里的飯菜,頭也沒抬。
“光是寫記錄不行啊!得想辦法停機查一下!我擔心是主軸軸承…”楊博文急了。
“博文,”我打斷他,“現在這情況,你去跟王廠長說,‘廠長,我覺得三號機聲音不對,想停機半天拆開看看’,你覺得他會同意嗎?”
楊博文張了張嘴,沒說出話,臉色卻白了。他當然知道答案。
“他會說我們無事生非,擾亂軍心,影響訂單進度。”我咽下嘴里的飯,“甚至可能再扣你一筆獎金。”
“可萬一真出事了怎么辦?”楊博文聲音發干。
“那就按應急預案處理。”我蓋上飯盒,“該誰的責任,就是誰的責任。制度不是都定好了嗎?”
楊博文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最終頹然地低下頭,喃喃道:“景鑠,你變了…你真的變了…”
我沒反駁。我是變了。從一顆滿含熱情、甘愿被使用的螺絲釘,變成了一顆冰冷、精確、只按設定程序運行的螺絲釘。
變化的不只是我。連續的超負荷運轉下,其他設備也開始鬧脾氣。一些小故障頻發。
每次故障,值班的維護工都疲于奔命。他們不止一次在下班時間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能電話里指導一下。
我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個:“對不起,我下班了,手機關機。請按故障處理手冊操作,或聯系值班負責人。”
然后便是干脆的掛斷和關機。起初還能聽到電話那頭氣急敗壞的聲音,后來,打來的電話越來越少了。
我知道,我的名聲在值班人員和部分班組長那里,已經臭不可聞。他們背地里罵我冷血、擺譜、不顧大局。
但我無所謂。大局是王浩的大局,是工廠的大局。而我的大局,就是守住我自己定下的、卑微的規矩。
老趙主任偶爾會把我叫到一邊,遞根煙,也不說話,就是一起看著轟鳴的車間抽煙。
有一次,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那響聲,好像越來越密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三號機。我沒接話,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煙,讓辛辣的煙霧充滿肺部。
“小子,”老趙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碾滅,“有時候啊,人心里憋著一口氣,是得撒出來。但撒完了呢?撒完了,日子還得過,機器還得轉。”
“機器轉不轉,不是我能決定的,趙主任。”我說,“我只負責我該負責的那一部分。”
老趙看了我半晌,搖了搖頭,背著手,佝僂著身子走開了。他的背影在巨大的廠房背景下,顯得格外渺小。
時間在緊張和焦慮中一天天過去。距離訂單最終交貨期,只剩下最后三天。
車間里的氣氛繃緊到了極限。王浩廠長幾乎每小時都要來轉一圈,他的眼窩深陷,脾氣暴躁得像一點就炸的火藥桶。
所有能開動的設備都在嘶吼,空氣里彌漫著金屬切削液和焦灼的味道。
交貨期前最后第二天的白天,平安無事。雖然小毛病不斷,但總算沒有出現大的停頓。
晚上十點,我早已下班,手機關機,躺在床上卻莫名地睡不著。窗外,是工廠方向永不熄滅的燈光。
我心里隱約有種不安,像陰天的舊傷,隱隱作痛。但我很快將這歸咎于連日來的精神緊張。
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明天,再上最后一個白班,這令人窒息的“保訂單”戰役,就該告一段落了。
然而,就在我迷迷糊糊即將入睡之際,工廠方向,似乎傳來了一聲不同于往常的、沉悶的異響。
又或者,那只是我的幻覺。
08
那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穩,夢境里充斥著機器的轟鳴和尖銳的警報聲。
凌晨五點多,天還沒亮,我就醒了。心里那種莫名的不安感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強烈。
我打開手機——當然是關機狀態。想了想,又關上了。還不到上班時間。
按照我給自己定的規矩,不到七點五十,我不會踏出宿舍門一步。
我慢條斯理地洗漱,吃早餐,看著窗外的天色一點點由深灰變成魚肚白。
工廠方向的燈光依然亮著,夜班應該還在繼續。一切似乎如常。
七點五十分,我準時出門。初秋的清晨有些涼意,空氣清新。但我越走近工廠,越能感覺到一種異樣。
不是聲音上的異樣——機器還在響,但那種響動似乎…過于單一了?缺少了某種特定的、有節奏的沉重轟鳴。
我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快步走到車間大門口,正好碰到幾個下夜班的工人往外走。
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但更多的是某種…晦暗和沮喪。看到我,有人眼神躲閃,有人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攔住一個相熟的操作工,“夜班出事了?”
那操作工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語速很快:“陳工,你可來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