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圓夜,本該是闔家團聚的溫馨時分。
謝家老宅的八仙桌旁,卻隱隱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父親謝宏盛安靜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握著茶杯,目光落在窗外那輪明月上。
母親袁婉在他身邊,偶爾低聲說些什么,神色間帶著幾分擔憂。
祖父謝武貴坐在主位,滿頭銀發梳得整齊,手里捻著一串暗紅色的佛珠。
墻上的老式掛鐘指向七點十分。
二叔謝宏偉一家還沒到。
祖父手中的佛珠轉了又轉,終于忍不住開口:“宏偉說七點整到。”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不是一輛,是兩輛。
透過窗戶,我看見兩輛黑色轎車停在院外,車燈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二叔謝宏偉先從第一輛車上下來,一身深灰色西裝,皮鞋锃亮。
他轉身從車里提出兩個精致的禮盒,然后是四個、六個。
整整六瓶包裝奢華的酒,在院燈下反射著炫耀般的光芒。
二嬸緊隨其后,穿著一件亮紫色旗袍,脖子上掛著珍珠項鏈。
他們的兒子,比我小兩歲的堂弟謝子軒,一身潮牌,耳朵里塞著無線耳機。
第二輛車上下來一個司機模樣的人,手里又提著一堆禮品盒。
“爸!大哥!不好意思啊,路上堵車!”
謝宏偉人未到聲先至,笑聲洪亮得能震落屋檐的灰塵。
他跨進門檻,將六瓶酒一字排開放在桌邊顯眼的位置。
每瓶酒的標簽都朝外,像是等待檢閱的士兵。
“茅臺三十年,兩瓶;五糧液老酒,兩瓶;還有這兩瓶法國紅酒,拉菲莊的。”
他如數家珍,手指在每個瓶身上輕輕點過。
祖父謝武貴的眉頭微微皺起,又很快舒展開來。
母親袁婉站起身幫忙接東西,二嬸卻擺擺手:“婉姐坐著吧,讓司機來就行。”
語氣客氣,動作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疏離。
父親謝宏盛終于轉過頭,朝弟弟點了點頭:“來了。”
只兩個字,平靜得像是池塘里投下的一粒小石子。
謝宏偉的笑容在臉上僵了一瞬,隨即更加燦爛:“大哥還是這么惜字如金。”
他走到祖父身邊,從懷里掏出一個錦盒:“爸,這是給您帶的野山參,三十年的。”
祖父接過,放在桌上,沒打開看。
“人到齊了就開飯吧。”老人的聲音有些干澀。
眾人落座,圓桌坐得滿滿當當。
我看著二叔將那六瓶酒像戰利品一樣擺在手邊,突然有種預感——
今晚的月亮,怕是不會太圓。
窗外的夜色漸濃,屋內的燈光溫暖明亮。
但有些光,照亮的不是團聚,而是早已裂開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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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家宴終于開始。
母親和嬸嬸端上最后幾道熱菜,圓桌被擺得滿滿當當。
清蒸鱸魚、紅燒肉、油燜大蝦、蒜蓉青菜……都是祖父愛吃的家常菜。
“怎么都是這些普通菜色?”謝宏偉忽然開口。
他拿起筷子,在紅燒肉盤子里撥了撥:“爸,下次家宴我安排地方吧。”
“星級酒店,菜品精致,環境也好。”
祖父沒接話,夾了一塊肉放進碗里:“家里的菜,吃著踏實。”
二嬸連忙打圓場:“宏偉也是想讓爸吃好點,沒別的意思。”
她說著,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個絲絨首飾盒:“婉姐,這是我上次去香港買的。”
盒子里是一條細細的金手鏈。
母親袁婉怔了怔,沒有接:“這么貴重,我不能收。”
“哎呀,不值幾個錢。”二嬸硬塞過來,“咱們妯娌之間,別見外。”
氣氛微妙地凝滯了一瞬。
謝宏偉已經起身,拿過那瓶茅臺三十年:“今天高興,咱們喝點好的。”
他熟練地擰開瓶蓋,濃郁的酒香瞬間在屋里彌漫開來。
“這瓶酒,市場價少說也得一萬多。”他邊倒酒邊說,“不過對我來說,小意思。”
第一杯酒倒給了祖父。
老人接過,放在面前沒動。
第二杯輪到父親謝宏盛。
“大哥,來,今天咱們兄弟好好喝一杯。”謝宏偉將酒杯遞過去。
父親接過,輕聲說了句“謝謝”。
這兩個字讓謝宏偉臉上的笑容又亮了幾分。
他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舉起來:“爸,大哥,我先敬你們。”
“這些年我在外打拼,家里多虧大哥照顧。這杯酒,算是感謝。”
說罷一飲而盡。
酒液劃過喉嚨時,他微微瞇起眼睛,像是享受著什么珍貴的滋味。
祖父終于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父親也跟著喝了一口,然后將酒杯放下。
“大哥怎么不喝完?”謝宏偉挑眉,“這酒可不一般,得品。”
“我酒量淺。”父親平靜地說。
謝宏偉哈哈一笑:“酒量都是練出來的。像我現在,應酬多,半斤下去跟沒事人一樣。”
堂弟謝子軒在桌下踢了踢我的腳。
我轉頭看他,他朝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又來了”。
我們這個二叔,每次家宴都要上演這么一出。
炫耀、比較、彰顯自己的成功。
好像不這樣,他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對了子軒。”謝宏偉忽然轉向兒子,“你那個留學的事,定了嗎?”
堂弟抬起頭,有些不耐煩:“還在選學校。”
“選什么選,就去美國那所常春藤。”謝宏偉大手一揮,“錢不是問題。”
“一年學費加生活費,七八十萬吧。”他像是在說今天的菜價,“對你爸來說,毛毛雨。”
祖父的筷子停了停。
母親袁婉輕聲問:“子軒要出國啊?那得去幾年?”
“至少四年,如果讀研還得加兩年。”二嬸接話,語氣里帶著自豪,“回來就是海歸了。”
她說完,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祺瑞呢?明年高考了吧?”
我點點頭。
“打算考哪里?”二嬸繼續問,“要不要讓你二叔幫忙找找關系?”
“孩子自己考。”父親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
謝宏偉笑了:“大哥,這年頭光靠考不行。關系、資源,這些更重要。”
他重新給自己倒滿酒:“就像我做生意,為什么能成?人脈廣啊。”
“上個月剛和市里的黃總吃了飯,人家那才是大人物。”
“黃總”兩個字,讓父親抬起眼睛看了看弟弟。
但只是一瞥,很快又垂下眼簾,夾了一筷子青菜。
“黃總說了,下次有項目,第一個想到我。”謝宏偉越說越起勁,“這就是信任。”
堂弟在桌子那頭沖我做了個鬼臉。
我低下頭,扒拉著碗里的飯。
窗外的月亮升得更高了,清輝灑進屋里,照在那些名貴酒瓶上。
瓶身上的標簽反射著冷光,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謝宏偉又開始倒第二瓶酒。
這次是五糧液老酒。
“這瓶也有年頭了。”他邊倒邊說,“現在市面上不好找,我是托了關系才弄到。”
酒液倒入杯中,色澤醇厚。
他舉起杯,轉向祖父:“爸,我再敬您一杯。”
“謝謝您把我養大,教我做人。現在我出息了,絕不會忘了您的恩情。”
這話說得動情,眼眶甚至有些發紅。
祖父看著他,許久,才端起酒杯。
這次,老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讓他咳嗽了幾聲,母親連忙遞上水。
“爸,慢點喝。”父親輕聲說。
祖父擺擺手,沒說話。
謝宏偉卻像是得到了鼓勵,聲音更加洪亮:“爸放心,咱們謝家以后會越來越好。”
“等我那個新項目落地,一年凈利潤少說這個數。”
他伸出三根手指。
二嬸在旁邊補充:“三百萬。”
桌上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
三百萬,對于我們這個普通家庭來說,是天文數字。
謝宏偉滿意地看著眾人的反應,目光最后落在父親身上。
“大哥現在還在那個老單位吧?一個月拿多少?四五千?”
父親點了點頭,沒報具體數字。
“太少了。”謝宏偉搖頭,“要不你來幫我吧,我給你開一萬,不,兩萬月薪。”
這話聽起來像是施舍。
母親袁婉的臉色變了變,桌下的手輕輕碰了碰父親。
父親卻只是笑了笑:“我做慣了現在的工作,挺好。”
“好什么好。”謝宏偉嘖了一聲,“大哥你就是太老實,不懂變通。”
“這年頭,老實人吃虧啊。”
他說著,又給自己倒滿第三杯酒。
酒意已經上了臉,兩頰泛紅,眼睛亮得嚇人。
六瓶好酒,才開了一瓶半。
而漫長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我看著父親平靜的側臉,突然想起他書桌抽屜里那些文件。
那些深夜還在審閱的合同,那些他從不帶回家的電話會議。
還有那個偶爾會出現在他通話記錄里的名字——黃武祥。
但我什么也沒說。
只是低頭,繼續吃飯。
桌上的菜漸漸涼了,可有些東西,卻在慢慢升溫。
02
第二瓶酒見底時,謝宏偉的話更多了。
他從生意談到人脈,從人脈談到資源,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上個月,我去了趟上海。”他夾起一塊魚肉,卻沒急著吃,“參加一個行業峰會。”
“你們猜我在那兒見到誰了?”
他故意停頓,環視一圈。
眾人都看著他,連祖父也抬起了頭。
“咱們省里的趙副省長。”謝宏偉壓低聲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他主動跟我握了手。”
二嬸配合地發出驚嘆:“真的啊?”
“那還有假?”謝宏偉從西裝內袋掏出一張名片,“看,這是他秘書給我的私人號碼。”
名片在眾人手中傳閱,最后傳到父親手里。
父親看了看,將名片遞還給弟弟:“收好吧。”
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遞一張宣傳單。
謝宏偉的笑容僵了僵,隨即又恢復如常:“大哥,你不懂,這種資源千金難買。”
“趙副省長管的就是我們這行,有了這層關系,以后辦事方便多了。”
他說著,又開了第三瓶酒。
這次是拉菲紅酒。
瓶塞被拔出時發出清脆的“啵”聲。
“這紅酒得醒一會兒。”謝宏偉將酒倒入醒酒器,“一瓶八千多,今天咱們都嘗嘗。”
堂弟謝子軒終于忍不住開口:“爸,我想喝可樂。”
“喝什么可樂。”謝宏偉皺眉,“這么貴的酒,你長大了就知道珍惜了。”
堂弟撇撇嘴,不再說話。
祖父看著那瓶紅酒,緩緩開口:“太破費了。”
“爸,這算什么。”謝宏偉擺擺手,“只要您高興,花再多錢都值。”
他轉向父親:“大哥,你說是不是?”
父親點了點頭,沒接話。
氣氛有些微妙地冷了下來。
二嬸趕緊夾了塊紅燒肉放到祖父碗里:“爸,您嘗嘗,我特意燒得軟爛。”
祖父道了聲謝,卻沒動筷子。
他的目光在三個兒子臉上掃過——如果算上我這個孫子,是四個。
最后停留在父親身上,欲言又止。
“宏盛。”老人終于開口,“你最近工作怎么樣?”
這是祖父今晚第一次主動問父親話。
父親放下筷子:“挺好的,爸。”
“挺好是多好?”謝宏偉插話,“大哥,不是我說你,該爭取的要爭取。”
“你看我,當初也是從小職員做起,現在不也混出來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成功唾手可得。
母親袁婉輕聲說:“宏盛性格穩,現在的工作適合他。”
“穩是好事,但也不能太穩。”謝宏偉搖頭,“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醒酒器里的紅酒泛著寶石般的光澤。
謝宏偉小心地倒出幾杯,先遞給祖父,再遞給父親。
“嘗嘗,這才叫生活。”
父親接過,抿了一口。
“怎么樣?”謝宏偉期待地看著他。
“不錯。”父親說了兩個字。
謝宏偉卻像是得到了最高評價,笑容滿面:“我就說嘛,好東西就是好東西。”
他重新坐回座位,翹起二郎腿。
西裝褲腿下露出一截名牌襪子,logo顯眼。
“對了,我最近在新區看了套別墅。”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上下三層,帶花園。”
“首付三百萬,月供五萬。”
二嬸接話:“就是離市區遠了點,不過環境真好。”
“遠點怎么了?”謝宏偉不以為然,“到時候買輛好車,半小時車程。”
他看向祖父:“爸,等裝修好了,接您過去住幾天。”
祖父喝了口紅酒,慢悠悠地說:“老宅住慣了。”
“那不一樣。”謝宏偉堅持,“您辛苦一輩子,該享享福了。”
話題又轉回父親身上:“大哥,你們那老房子,也該換換了。”
“孩子馬上要上大學,用錢的地方多。要是缺錢,跟我說。”
這話聽起來像是關心,可語氣里總透著點什么。
父親抬眼看了看弟弟,平靜地說:“夠住。”
只兩個字,就把所有后續話題都堵死了。
謝宏偉噎了一下,訕訕地喝了口酒。
堂弟謝子軒在桌子那頭沖我擠眉弄眼,用口型說:“你爸真酷。”
我笑了笑,沒回應。
酷嗎?也許吧。
但更多時候,我覺得父親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守護著什么。
不被理解,也不屑解釋。
“說起來,祺瑞明年要考大學了。”謝宏偉又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想好報哪里了嗎?”
“還沒。”我說。
“學什么專業?”
“可能是計算機或者金融。”
謝宏偉一拍大腿:“金融好!將來畢業了來二叔公司,二叔帶你。”
他說得熱情洋溢,仿佛這已經是既定事實。
父親卻開口:“讓孩子自己選。”
“大哥,你這就不對了。”謝宏偉搖頭,“長輩的經驗得聽,能少走彎路。”
“我要是當年有人指點,現在成就肯定更大。”
他又給自己倒了杯紅酒,酒意更濃了。
窗外忽然傳來幾聲狗叫,打破了屋里的談話。
祖父站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看了看。
“老李家那條狗,一到晚上就叫。”他喃喃道。
母親袁婉也起身:“我去把湯熱熱。”
她端起那盆已經涼了的雞湯,走進廚房。
二嬸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進去。
桌上只剩下男人——祖父、父親、二叔、堂弟和我。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謝宏偉轉動著手里的紅酒杯,看著杯壁上掛著的酒痕。
“這酒,掛杯越明顯,品質越好。”他又開始賣弄知識,“看,像眼淚一樣。”
堂弟小聲嘀咕:“哭什么哭,酒而已。”
謝宏偉沒聽見,繼續他的表演:“大哥,你知道我為什么能成功嗎?”
父親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因為我敢拼,敢賭。”謝宏偉挺直腰板,“當初辭掉鐵飯碗下海,多少人勸我?”
“可我就是不聽。結果怎么樣?我賭贏了。”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屋里顯得格外響亮。
祖父從窗邊走回來,重新坐下。
老人看著二兒子,眼神復雜:“宏偉,做事要踏實。”
“爸,我知道。”謝宏偉點頭,“可這年頭,太踏實了吃不開。”
“得有關系,有門路。”
他再次提到“關系”兩個字,語氣里滿是自得。
父親終于放下酒杯,看向弟弟:“你說的那個黃總,全名叫什么?”
謝宏偉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黃武祥,咱們市有名的企業家。”
“大哥你也聽說過?”
父親點了點頭,沒說話。
那神情,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早就知道答案。
謝宏偉卻以為父親被鎮住了,更加得意:“黃總那可是真正的大人物。”
“名下十幾家公司,涉及地產、金融、貿易,身家少說幾十億。”
“我能搭上他這條線,靠的就是敢闖敢干。”
他說得眉飛色舞,仿佛黃武祥是他至交好友。
堂弟在桌子底下踢我的腳,用手機打了行字遞給我看:“我爸每次吹牛都這套,耳朵起繭了。”
我接過手機,回了句:“習慣就好。”
其實我沒告訴他,黃武祥這個名字,我在父親手機里見過。
不止一次。
父親深夜接電話時,偶爾會提到“黃總”。
語氣平靜,聽不出是上司還是合作伙伴。
但絕不像二叔說的那樣,是什么需要仰望的大人物。
更像是……平等的對話。
當然,這些我不會說。
家宴還在繼續,紅酒的香氣混合著飯菜的味道,彌漫在空氣里。
謝宏偉又開始倒第四瓶酒。
那是一瓶包裝更加精美的茅臺,瓶身上系著紅綢。
“這瓶是珍藏版,市面上已經買不到了。”他小心翼翼地解下紅綢,“今天咱們開開眼。”
瓶蓋打開時,連祖父都忍不住看了一眼。
酒香濃郁得幾乎化不開。
謝宏偉將酒倒入杯中,手有些抖,幾滴酒液灑在桌上。
他用手指沾了沾,放進嘴里。
“一滴都不能浪費。”他笑著說。
那笑容里,有種說不出的狂熱。
像是急于證明什么,又像是害怕失去什么。
父親靜靜地看著弟弟的動作,眼神深得像井。
他端起自己那杯紅酒,慢慢喝完。
喉結滾動,然后放下空杯。
“好酒。”他輕聲說。
謝宏偉眼睛一亮:“大哥終于說句實話了!”
他舉杯:“來,咱們兄弟碰一個。”
兩個酒杯在空中相遇,發出清脆的聲響。
一個急切,一個平穩。
一個張揚,一個內斂。
像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在這個中秋夜,撞在了一起。
而真正的碰撞,還沒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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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四瓶酒下肚,謝宏偉徹底打開了話匣子。
他從生意經談到人生觀,從成功學談到處世哲學,滔滔不絕。
“這人啊,得懂得包裝自己。”他指點江山般說道,“開什么車,戴什么表,住什么房——”
“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身價。”
他說著,捋起袖子,露出手腕上那塊金燦燦的表。
“勞力士,綠水鬼,等了大半年才排到貨。”
堂弟謝子軒翻了個白眼,低頭玩手機。
祖父的臉色已經不太好看,手里的佛珠轉得越來越快。
父親卻依然平靜,偶爾夾口菜,慢慢吃著。
“大哥,你這塊表戴多少年了?”謝宏偉忽然問。
父親手腕上是塊普通的銀色腕表,表盤已經有些磨損。
“十年了吧。”父親看了一眼。
“該換了。”謝宏偉搖頭,“改天我送你塊好的,歐米茄怎么樣?”
“不用。”父親淡淡地說,“用慣了。”
謝宏偉嘖了一聲,還想說什么,被祖父打斷。
“表是看時間的,準就行。”老人聲音不高,卻帶著分量。
謝宏偉訕訕地閉了嘴,轉而招呼大家吃菜。
母親和二嬸從廚房出來,重新加熱的湯冒著熱氣。
“都涼了,快趁熱吃。”母親說著,給祖父盛了一碗湯。
二嬸也坐下,看了眼丈夫:“少喝點,待會兒還得開車。”
“叫代駕就是了。”謝宏偉不以為意,“今天高興,多喝幾杯。”
他又給自己倒了杯酒,這次倒得滿,酒液幾乎溢出杯沿。
“爸,我再敬您一杯。”他站起來,身形有些搖晃,“謝謝您培養我。”
“要不是您從小教我要有出息,我也不會有今天。”
這話說得誠懇,眼眶竟真的紅了。
祖父看著他,許久,端起酒杯。
但這次,他只抿了一小口。
“坐下喝吧。”老人說。
謝宏偉坐下時,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他渾然不覺,繼續高談闊論。
“我現在啊,最感慨的就是時間不夠用。”他嘆氣,“每天應酬,開會,談項目——”
“有時候一天飛三個城市,飯都顧不上吃。”
二嬸在旁邊補充:“是啊,上個月胃病都犯了。”
“那算什么。”謝宏偉擺擺手,“想要人前顯貴,就得人后受罪。”
他說著,看向父親:“大哥,你這種朝九晚五的生活,也挺好。”
“清閑,沒壓力。”
這話聽起來像是羨慕,可語氣里的優越感藏都藏不住。
父親點點頭:“是挺好。”
“不過啊——”謝宏偉話鋒一轉,“男人還是得有點追求。”
“你看我,現在公司規模越來越大,手下管著幾十號人。”
“那種成就感,大哥你可能體會不到。”
堂弟終于忍不住了:“爸,你能不能別老跟大伯比?”
謝宏偉臉色一沉:“怎么說話的?我這是跟你大伯交流經驗。”
“交流什么經驗?”堂弟嘟囔,“炫耀的經驗吧。”
“謝子軒!”二嬸厲聲喝道。
堂弟閉嘴了,但臉上全是不服氣。
氣氛一下子僵住。
母親袁婉趕緊打圓場:“子軒也是關心你們兄弟感情。”
“兄弟感情當然好。”謝宏偉重新掛上笑容,“我就是希望大哥也能過得好點。”
他拍拍胸脯:“有什么困難,盡管開口。”
父親抬眼看他:“謝謝,目前沒有。”
簡短的對話,像是拳頭打在棉花上。
謝宏偉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悶頭喝了口酒。
窗外的月亮已經升到中天,清輝灑滿庭院。
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曳,像是沉默的旁觀者。
祖父忽然開口:“宏盛,你單位最近忙嗎?”
“還好。”父親說,“有幾個項目在收尾。”
“什么項目?”謝宏偉插話。
“普通工作。”父親輕描淡寫。
謝宏偉卻來了興趣:“大哥,不是我說你,得多跟領導走動。”
“該送禮送禮,該請客請客。這年頭,光干活不行。”
父親沒接話,夾了塊魚肉,仔細地挑著刺。
那專注的樣子,仿佛挑魚刺比談生意更重要。
謝宏偉等了等,見大哥沒反應,只好轉移話題。
“對了,我那個新項目,下周就要簽約了。”他重新興奮起來,“金額不小。”
“多少?”祖父問。
“五千萬。”謝宏偉壓低聲音,像是怕嚇到誰。
桌上響起吸氣聲。
連我都愣住了。
五千萬,對我這個高中生來說,是天文數字中的天文數字。
二嬸滿臉驕傲:“宏偉為了這個項目,跑了小半年。”
“光送禮就花了這個數。”她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萬?”堂弟驚訝。
“五百萬。”謝宏偉糾正,“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他說這話時,眼睛亮得嚇人。
父親終于挑完了魚刺,將魚肉放進祖父碗里。
“爸,吃魚。”
老人看著碗里的魚肉,沉默了一會兒,才拿起筷子。
“宏偉。”祖父緩緩開口,“生意做這么大,要謹慎。”
“您放心。”謝宏偉拍胸脯,“我背后有人。”
“黃總?”父親突然問。
“對!”謝宏偉像是找到了知音,“黃總對這個項目很支持,還說要投資。”
他說得興起,沒注意到父親眼中一閃而過的神色。
那神色很復雜,像是擔憂,又像是了然。
“黃總這個人——”父親頓了頓,“你了解多少?”
“了解夠多了。”謝宏偉自信滿滿,“人家那才是真正的企業家。”
“我跟著他,學了不少東西。”
父親點點頭,不再說話。
像是該問的都問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謝宏偉卻以為大哥被鎮住了,更加得意。
他開始詳細描述和黃武祥的交往細節——
第一次見面是在某個高端酒會,黃總主動遞名片;
后來幾次飯局,相談甚歡;
上個月,黃總還邀請他去私人會所打高爾夫。
“你們知道那會所年費多少嗎?”謝宏偉神秘兮兮地說,“一百萬。”
“里面的人,非富即貴。我能進去,全靠黃總帶。”
他說得眉飛色舞,仿佛已經躋身上流社會。
堂弟終于受不了了,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氣。”
“坐下。”謝宏偉喝道。
“我抽根煙。”堂弟說著,已經往外走。
謝宏偉想發作,被二嬸按住:“讓孩子去吧。”
堂弟走到門口,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去。
他聳聳肩,推門出去了。
屋里的氣氛因為這個小插曲,稍微緩和了些。
母親起身收拾空盤子,二嬸也幫忙。
兩個女人在廚房那邊低聲說著什么,偶爾傳來水聲。
桌上又只剩下男人。
還有那六瓶酒——已經開了四瓶,還有兩瓶完好無損。
謝宏偉看著剩下的酒,忽然笑了。
“今天咱們把這些都喝完。”他說,“不醉不歸。”
祖父皺眉:“適可而止。”
“爸,一年就一次中秋。”謝宏偉懇求,“讓我盡盡孝心。”
他說著,又開了第五瓶酒。
這次是一瓶包裝更加古樸的茅臺,瓶身上甚至有微微的霉斑。
“這瓶是我從拍賣會拍來的,八十年代的老酒。”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瓶身,“今天咱們開開葷。”
瓶蓋打開時,連我都聞到了一股特殊的香氣。
陳年的酒香,醇厚得像是有了重量。
謝宏偉倒酒的手都在抖,不是因為醉,而是因為興奮。
“這一小杯,就得幾千塊。”他將酒杯遞給祖父,“爸,您嘗嘗。”
祖父接過,看了許久,才送到嘴邊。
酒液入喉,老人閉上眼睛,許久才睜開。
“怎么樣?”謝宏偉期待地問。
“酒是好酒。”祖父慢慢說,“就是太貴了。”
“貴才配得上您。”謝宏偉說得真誠。
他又給父親倒了一杯。
這次,父親沒有推辭,接過酒杯。
但他沒有馬上喝,而是舉到鼻尖聞了聞。
然后輕輕晃動酒杯,看酒液在杯壁上掛出的痕跡。
動作專業得像品酒師。
謝宏偉愣住了:“大哥,你還懂這個?”
“略懂。”父親說完,將酒一飲而盡。
然后放下空杯,評價道:“保存得不錯,但有點跑酒。”
謝宏偉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沒說出口。
他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仰頭喝干。
像是在用這種方式,找回某種主導權。
酒精開始真正發揮作用。
謝宏偉的臉紅得像煮熟的蝦,眼睛里有血絲。
說話聲音更大,動作也更夸張。
“大哥,說真的。”他忽然湊近父親,“你要是想過得好點,我真能幫你。”
“黃總那邊,我打個招呼,給你安排個閑職。”
“一個月兩三萬,輕輕松松。”
父親看著他,眼神平靜得像湖面。
“宏偉。”他緩緩開口,“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但我的路,我自己走。”
這話說得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謝宏偉怔住了,酒意似乎清醒了幾分。
他看著大哥,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那個沉默寡言、看似平庸的大哥。
那個被他同情、被他可憐、甚至被他施舍的大哥。
此刻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眼神清明。
有種說不出的氣度。
謝宏偉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勉強。
“好,好。”他連說兩個好字,“大哥有骨氣,我佩服。”
說著,他又給自己倒酒。
這次倒得太滿,酒液灑出來,在桌布上洇開一片深色。
像是某種預兆。
窗外的堂弟抽完煙回來了,帶著一身夜風的涼氣。
他坐下時,我聞到淡淡的煙草味。
“外面月亮真圓。”他隨口說。
沒人接話。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幾瓶酒上,在那越來越微妙的氛圍里。
第五瓶酒已經下去一半。
謝宏偉的話越來越少,但眼神越來越亮。
那是種亢奮的光,像是燃燒的火焰。
而父親始終平靜,像是風暴中心的寧靜。
風暴遲早要來。
只是時間問題。
我看著桌上剩下的最后一瓶未開的酒。
突然覺得,那不像酒。
更像是一枚定時炸彈。
等待被開啟,等待被點燃。
等待將某些東西,炸得粉碎。
04
第五瓶酒見底時,謝宏偉徹底醉了。
他不再高談闊論,而是用一種近乎迷離的眼神掃視眾人。
像是在確認什么,又像是在炫耀什么。
“你們知道嗎?”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含糊,“我現在最怕什么?”
他自顧自說下去:“最怕窮。”
“小時候,咱們家多窮啊。”他看向祖父,“爸,您記得嗎?”
“一件衣服,大哥穿完我穿,我穿完補補再給老三穿。”
“過年吃頓肉,能高興好幾天。”
祖父沉默著,手里的佛珠停了。
“所以我就發誓。”謝宏偉握緊拳頭,“我一定要有錢,有很多很多錢。”
“不能讓我的孩子再過那種日子。”
他說得動情,眼眶又紅了。
這次不是裝的,是真的。
二嬸在一旁輕輕拍他的背:“都過去了。”
“過不去!”謝宏偉突然提高聲音,“那些窮日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屋里安靜下來。
只有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走著。
父親看著他,眼神復雜。
有理解,有悲哀,或許還有別的什么。
“宏偉。”祖父緩緩開口,“窮不可怕,可怕的是丟了本心。”
“本心?”謝宏偉笑了,笑得有些凄涼,“爸,您是沒窮怕。”
“您不知道,當你有錢之后,那些以前看不起你的人,都來巴結你。”
“那種感覺……太好了。”
他說著,又去拿最后一瓶酒。
那是瓶洋酒,包裝奢華,瓶身上全是外文。
“這瓶是朋友從國外帶的,XO,路易十三。”他晃晃瓶子,“今天咱們嘗嘗洋貨。”
瓶蓋打開,倒出的酒液是琥珀色的。
香氣濃郁,帶著橡木桶的味道。
謝宏偉給每人都倒了一點,連堂弟和我都有。
“都嘗嘗,都嘗嘗。”他大著舌頭說,“這一瓶,夠普通人幾個月工資。”
堂弟看著杯里的酒,小聲說:“我不想喝。”
“必須喝!”謝宏偉喝道,“這是我辛苦掙來的,你們都得嘗!”
氣氛一下子僵住了。
祖父的臉色沉了下來:“宏偉,你喝多了。”
“我沒多!”謝宏偉梗著脖子,“爸,我今天高興,您讓我說完。”
他站起來,端著酒杯,身形搖晃。
“大哥。”他轉向父親,“你知道嗎?其實我最佩服的人是你。”
這話出乎所有人意料。
連父親都抬起了頭。
“你老實,本分,不管多難都守著這個家。”謝宏偉繼續說,“可我做不到。”
“我受不了那種一眼看到頭的生活,受不了那種捉襟見肘的日子。”
“所以我要闖,要拼,要出人頭地。”
他說得真誠,眼淚真的流了下來。
順著臉頰,滴進酒杯里。
“可我累啊。”他聲音哽咽,“真的累。”
“每天戴著面具,說著違心的話,陪著笑,喝著不想喝的酒。”
“可我不能停,不敢停。”
“我怕一停,就回到從前,回到那種窮日子。”
二嬸也哭了,輕輕拉著丈夫的胳膊:“別說了,宏偉。”
“我要說!”謝宏偉甩開她的手,“今天當著爸的面,我都要說。”
他看著父親:“大哥,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你活得多踏實,多心安。”
“可我呢?我就像踩在鋼絲上,隨時可能掉下去。”
父親靜靜聽著,沒有說話。
只是眼神里的東西,越來越沉重。
謝宏偉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后重重坐下。
椅子腿又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所以我要喝。”他喃喃道,“喝醉了,就不怕了。”
他又去倒酒,但手抖得厲害,酒灑了一桌。
母親連忙拿抹布擦。
“婉姐,別忙了。”謝宏偉擺擺手,“讓服務員來。”
他說完才意識到這是在家,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看我這腦子,還以為在酒店呢。”
笑著笑著,眼淚又出來了。
那樣子,既可笑,又可悲。
祖父嘆了口氣,站起身:“我去歇會兒。”
老人走進里屋,背影有些佝僂。
屋里的氣氛更加壓抑。
謝宏偉卻像是打開了某個開關,開始細數自己的“豐功偉績”。
“去年,我捐了二十萬給母校。”
“前年,給老家修路,出了三十萬。”
“今年,我還打算成立個助學基金……”
他說著,看向父親:“大哥,這些事,你都做不到吧?”
父親點點頭:“是,我做不到。”
“可我能讓爸安心。”他補充了一句。
這話像根針,扎進了謝宏偉的心里。
他臉色變了變,隨即又恢復如常。
“安心有什么用?”他嗤笑,“現在是錢的時代。”
“有錢,什么都有。沒錢,連親人都看不起你。”
他說這話時,眼睛盯著父親。
像是期待什么反應,又像是害怕什么反應。
父親沒有回應,只是拿起茶杯,喝了口已經涼透的茶。
那平靜的樣子,讓謝宏偉更加煩躁。
他又喝了口酒,然后開始說黃武祥的事。
“黃總為什么看重我?因為我敢拼,能辦事。”
“上個月那個爛尾樓項目,別人都不敢接,我接了。”
“三個月,扭虧為盈,黃總直接獎勵我一輛奔馳。”
他說著,從兜里掏出車鑰匙,拍在桌上。
鑰匙扣上的三叉星標志,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堂弟小聲嘀咕:“又是這套……”
“你說什么?”謝宏偉瞪過來。
“我說您真厲害。”堂弟改口,語氣敷衍。
謝宏偉滿意地點點頭,重新拿起鑰匙,在手里把玩。
“這車,頂配,落地一百多萬。”他炫耀道,“可我開得不多。”
“為什么?”二嬸配合地問。
“因為黃總說了,下次項目成了,給我換輛賓利。”
他說這話時,下巴微抬,像是已經開上了賓利。
父親忽然開口:“那個爛尾樓項目,是在西郊嗎?”
謝宏偉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聽人說過。”父親輕描淡寫。
“哦。”謝宏偉沒多想,繼續說,“那項目現在可火了,房價翻了一倍。”
“黃總說了,下一個項目還交給我。”
他說得自信滿滿,仿佛已經預定了成功。
父親點點頭,沒再說話。
但眼神深處,有什么東西在翻涌。
像是知道什么秘密,卻選擇沉默。
謝宏偉又給自己倒了杯酒,這次倒得太急,酒液溢出杯沿。
他低頭去喝,卻嗆到了,劇烈咳嗽起來。
二嬸連忙拍他的背。
咳嗽停下后,他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依然亢奮。
“大哥。”他忽然說,“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么嗎?”
父親看著他。
“我想把咱家老宅翻新,蓋成三層小樓。”謝宏偉比劃著,“帶車庫,帶花園。”
“讓爸住得舒服點,也讓你們常回來住。”
這話說得溫情,可接下來一句,就變了味。
“錢我全出,不用你們掏一分。”
他特意強調,眼睛掃過父親。
像是在說:看,我多慷慨。看,我比你有本事。
父親還是點頭:“你有心了。”
“應該的。”謝宏偉大手一揮,“誰讓我是家里最有出息的那個。”
這話說得太直白,連二嬸都覺得不妥,輕輕拉了拉他。
謝宏偉卻渾然不覺,繼續說:“爸辛苦一輩子,該享福了。”
“等我別墅裝修好,接爸過去長住。”
“老宅這邊,偶爾回來看看就行。”
他說著,像是已經安排好了所有人的生活。
包括父親,包括我,包括這個家的未來。
堂弟實在聽不下去了,站起身:“我去看看爺爺。”
他走進里屋,關上了門。
我也想起身,但被母親用眼神制止了。
她輕輕搖頭,意思是:別走,留在這里。
我重新坐下,看著桌上的杯盤狼藉。
六瓶酒,開了五瓶,喝光了四瓶半。
滿桌的名貴酒瓶,像是墓碑,紀念著這個荒誕的夜晚。
謝宏偉還在說,但語速越來越慢,吐字越來越含糊。
酒精終于完全控制了他。
他開始重復之前的話,顛三倒四,邏輯混亂。
但核心意思不變:我有錢,我成功,我是家族的驕傲。
父親始終安靜地聽著。
偶爾點頭,偶爾喝茶。
像是在看一場演出,耐心等待落幕。
窗外的月亮已經西斜。
時間快到十點了。
這個漫長的家宴,該結束了。
謝宏偉終于說累了,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
胸口起伏,呼吸粗重。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終于消停時,他又睜開了眼睛。
眼神渾濁,但亮得嚇人。
“服務員。”他忽然喊了一聲。
然后意識到不對,自己笑了。
“看我,又忘了是在家。”
他晃晃悠悠站起來,走到父親身邊。
手搭在父親肩上,力道很重。
“大哥。”他大著舌頭說,“今天這頓飯,吃得高興吧?”
父親點點頭。
“高興就好。”謝宏偉拍拍他的肩,“以后這樣的機會,多的是。”
“等我更成功了,請你們去五星酒店,吃最好的,喝最好的。”
他說著,忽然想起什么。
“對了,今天的賬——”
他頓了頓,環視一圈。
目光最后落在父親身上,眼神變得銳利。
那種銳利,不是清醒的銳利,是酒精催生出的狂妄。
接下來他說的話,讓空氣瞬間凝固。
“大哥,你還愣著干嘛?”
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冰碴,砸在寂靜里。
“一點眼力見沒有!”
他皺起眉,語氣里滿是訓斥。
“趕緊去把賬結了!”
話音落地。
屋里死一般寂靜。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二嬸,包括母親。
包括剛從里屋出來的堂弟和祖父。
時間像是被凍住了。
只有墻上的掛鐘,還在滴答滴答走著。
見證著這一刻。
見證著多年兄弟情誼,在這一句話里,碎得徹底。
父親緩緩抬起頭。
他看著弟弟,眼神平靜得像深潭。
沒有憤怒,沒有委屈,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只是平靜。
然后,他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
陶瓷杯底接觸桌面,發出輕微的“嗒”聲。
在這個寂靜的屋里,清晰得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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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時間像是被拉長了。
每一秒都過得很慢,慢得能看清空氣中飄浮的塵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父親身上。
謝宏偉還站在他旁邊,手搭在他肩上,臉上帶著醉意的囂張。
那表情像是在說:看,這就是地位。這就是差距。
二嬸最先反應過來,急忙去拉丈夫:“宏偉,你喝多了!”
“我沒多!”謝宏偉甩開她的手,“大哥,我說得不對嗎?”
“今天這頓飯,難道不該你結賬?”
他理直氣壯,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母親袁婉的臉色已經白了,嘴唇微微顫抖。
她想說什么,但被父親一個眼神制止了。
祖父從里屋走出來,臉色鐵青:“宏偉,你說什么胡話!”
“爸,我沒說胡話。”謝宏偉轉頭看向老人,“這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件不是我出錢?”
“老宅翻修,我出的錢。”
“您生病住院,我出的錢。”
“就連大哥家祺瑞上學,我也沒少幫忙。”
他一一細數,像是在列舉功勞簿。
每說一句,語氣就加重一分。
“現在我讓大哥結一次賬,過分嗎?”
他看向父親,眼神挑釁。
堂弟謝子軒站在祖父身邊,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抖,是氣的。
但我什么也沒做,只是看著父親。
父親依然平靜。
他慢慢把謝宏偉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拿開,動作很輕,但不容抗拒。
然后,他站起身。
身形筆直,像一棵沉默的樹。
“宏偉。”他開口,聲音平穩,“你是覺得,我結不起這個賬?”
謝宏偉笑了,笑得嘲諷:“大哥,不是我說,這一桌菜是不貴。”
“但加上這些酒——”他指了指桌上那些空瓶,“少說也得兩三萬。”
“你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四五千?”
他說著,從錢包里掏出一張卡,拍在桌上。
“不過沒關系,卡給你,密碼是爸的生日。”
“去結賬吧,算我請。”
那姿態,像是施舍乞丐。
祖父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二兒子:“你、你這個混賬!”
“爸,我怎么了?”謝宏偉一臉無辜,“我讓大哥結賬,卡我出,還不夠意思?”
“你是羞辱你大哥!”老人吼道。
“羞辱?”謝宏偉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我這是幫他!”
“幫他認清楚自己的位置!”
這話太傷人。
母親的眼淚掉了下來,但她咬著嘴唇,沒出聲。
堂弟終于忍不住了:“爸,你夠了!”
“閉嘴!”謝宏偉厲喝,“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
屋里又安靜下來。
只有祖父粗重的喘息聲,和母親壓抑的抽泣聲。
父親看著弟弟,看了很久。
然后,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