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誠信修車廠”的卷閘門半掩著,透出昏黃的光。
韓康成蹲在一輛老捷達旁,手里扳手有節奏地響著。
妻子蕭紅梅清點著零錢匣,嘆氣聲比扳手聲還重。
這個月,又是勉強糊口。老韓對老兵、困難戶只收成本,
甚至倒貼工時,這規矩雷打不動。蕭紅梅理解他,可日子緊。
就在這時,一輛沾滿泥點的SUV剎在廠外。
戰友蔣雪風搖下車窗,臉上帶著跑長途的疲憊與焦慮。
“老韓,我這車底下聲音不對,跟要散架似的,你得給我瞧瞧。”
韓康成撂下扳手,抹了把汗,臉上露出實在的笑容:“放心,交給我。”
車被升起,韓康成舉著燈仔細檢查,眉頭漸漸鎖緊。
問題比他預想的復雜得多,是個麻煩活兒。
但他什么也沒多說,只是拍拍車胎,對蔣雪風說:“問題不大,能修。”
幾天后,蔣雪風來取車。韓康成遞過鑰匙,只收了二百塊錢。
“就收個配件成本,工時算了。”韓康成說得輕描淡寫。
蔣雪風接過找回的零錢,指尖捻了捻,眼神飄向別處。
他笑了笑,那笑容有點干:“行,謝了啊,老戰友。”
車子駛遠,韓康成轉身繼續忙活。
他沒想到,這句“老戰友”背后,正滋生著強烈的懷疑與不滿。
更沒想到,幾天后,蔣雪風會站在市中心那家燈火通明的4S店里,
對著那份長達數頁、總價兩萬元的維修報價單,瞠目結舌,繼而怒火中燒。
那團火,首先燒向的,就是他那只收了二百塊成本費的“老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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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卷閘門終于被蕭紅梅徹底拉下,咣當一聲悶響,隔絕了街上的清冷。
修理廠里彌漫著機油、橡膠和金屬的混合氣味,這是韓康成熟悉的味道。
他擰緊最后一顆螺絲,從車底滑板車上利索地挪出來,額上一層細汗。
“成了,王伯,剎車片換好了,離合器拉桿也調了,保證順手。”
門口站著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是附近的退伍老兵,靠低保和拾荒過活。
他的三輪車是廠里的“常客”,韓康成從來只收零件錢,有時還倒貼。
王伯顫巍巍從懷里掏出個舊手帕包,仔細數出幾張零票。
“康成啊,這……這肯定不夠,你又白搭工夫了。”
韓康成擺擺手,接過錢看也沒看就塞進圍裙兜里。
“零件沒幾個錢,您別惦記。車沒事了,路上慢點騎。”
送走千恩萬謝的王伯,蕭紅梅已經收拾好工具,正在掃地。
她動作有點重,笤帚劃過水泥地面,聲音刺耳。
“這個月,像王伯這樣的‘成本價’,占了小一半。”
蕭紅梅沒抬頭,聲音悶悶的,“房租、水電、孩子的補習費……”
韓康成走到水池邊,用沾滿油污的手擠出肥皂,用力搓洗。
水流沖過指縫,帶下黑灰色的泡沫。他沉默著。
“我知道你怎么想,”蕭紅梅停下動作,看著他寬厚卻微駝的背影,
“你覺得當過兵,幫襯戰友、幫扶孤老是本分。可咱也得活啊。”
“紅梅,”韓康成關掉水龍頭,用毛巾慢慢擦手,聲音低沉平穩,
“在部隊里,槍林彈雨都能替兄弟擋。現在太平了,這點事算啥。”
他轉過身,臉上是常年勞作留下的風霜痕跡,眼神卻依然清澈堅定。
“錢是緊巴點,但心里踏實。日子,總能過下去。”
蕭紅梅望著他,最終嘆了口氣,那點火氣像被針戳破的氣球,泄了。
她何嘗不知道丈夫的脾氣?認準的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也正是這份實誠和仗義,當初才吸引了她。
只是生活這擔子,壓得人喘不過氣時,難免嘮叨幾句。
“行了,知道你理兒大。餓了吧?鍋里還給你留著飯菜。”
韓康成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憨厚的,帶著點歉意。
就在這時,他放在舊工具箱上的手機響了,屏幕閃爍著一個名字:蔣雪風。
韓康成擦擦手,拿起電話,語氣自然而熱絡:“喂,雪風?”
電話那頭傳來有些急促的聲音,夾雜著模糊的引擎雜音。
“老韓,還沒收工吧?我車出毛病了,動靜嚇人,心里沒底。”
“趕緊開過來,我等著你。”韓康成沒有半秒猶豫。
掛了電話,蕭紅梅問:“蔣雪風?他可是好些日子沒聯系了。”
“嗯,說是車有問題。”韓康成看看墻上的老掛鐘,快十一點了。
他走到門邊,重新將卷閘門拉上一半,留出足夠車子進來的空間。
冷風立刻灌了進來,他卻不覺得冷,反而有種熟悉的、等待戰友的感覺。
夜色漸深,街道空曠。遠處傳來汽車引擎由遠及近的聲音,
燈光劃過門口,一輛灰撲撲的SUV帶著一身疲憊,駛進了修理廠微光里。
02
車子停穩,引擎熄火后,一種不正常的、沉悶的“咔嗒”余響似乎還在空氣中殘留。
蔣雪風推門下車,動作有些重。他穿著一件半舊的皮夾克,臉上帶著明顯的倦容。
眼下的烏青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焦躁,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幾歲。
“老韓,真不好意思,這么晚還來折騰你。”蔣雪風扯出個笑容,遞過一支煙。
韓康成接過煙,卻沒點,別在耳后:“說這干啥。車怎么了?”
“底盤響,一開始是過坎有點聲音,沒在意。這兩天厲害了,”
蔣雪風語速很快,手指無意識地搓著,“特別是低速換擋,或者帶點坡,
底下就跟要散架似的,‘哐啷哐啷’,心都跟著顫。跑長途談生意,真怕它趴半路。”
他踢了踢車前輪,語氣懊惱:“這破車,關鍵時候掉鏈子!最近生意不順,煩心事一堆。”
韓康成點點頭,沒多問生意的事,只是拍拍他胳膊:“別急,我看看。”
他拉過液壓舉升機,示意蔣雪風把車開上去。車子升起,底盤暴露在燈光下。
泥漬、銹跡、一些輕微的刮擦,屬于一輛常跑工地的車的正常狀態。
蔣雪風湊在旁邊,伸著脖子看,眼神里滿是擔憂和期待。
“老韓,你給仔細瞧瞧。該修就修,該換就換,別怕花錢。”
他說著“別怕花錢”,但緊抿的嘴唇和微微前傾的姿勢,
卻透露出另一層意思:最好別花太多錢。
韓康成沒吭聲,他已經抄起一支強光手電筒,鉆到了車底。
光影在復雜的底盤構件間移動,他看得極其專注,眼神銳利如鷹。
先是懸掛,用手晃晃擺臂,檢查膠套。接著是排氣管吊耳,沒有松脫。
變速箱油底殼干凈,沒有泄漏痕跡。他的目光一點點向后移動,
最終,手電光柱定格在車輛底盤中后部,中央傳動軸與分動箱、后橋連接的區域。
他伸出手,握住傳動軸,嘗試著用力左右晃動。
一陣明顯的、遠超正常范圍的框量松曠感傳來,伴隨著金屬干磨的細微“沙沙”聲。
就是這里了。問題不在表面,在連接的核心。
韓康成又仔細檢查了連接處的萬向節和中間支撐軸承,磨損嚴重。
特別是那個負責動力分配和耦合的中央差速器(或分動箱)輸出法蘭連接部件,
不僅磨損曠量巨大,結合齒似乎也有損傷跡象。這不是小毛病,更非單一零件更換能解決。
它涉及精密的動力傳遞核心,維修復雜,需要專用工具和極高的裝配精度。
最關鍵的是,那個核心的連接部件,是廠家高度集成的,市面上極難找到單獨配件。
要么更換整個昂貴的總成,要么能找到手藝極高的老師傅,用特殊渠道搞到修復件或替代件,
花費巨大心力進行手工修復和調整。無論哪種,成本都低不了。
韓康成的心沉了一下。他知道蔣雪風最近的境況,聽說他建材生意被拖欠貨款,壓力很大。
這維修費,對現在的蔣雪風來說,恐怕是難以承受之重。
他從車底退出來,臉上沾了些油灰,表情平靜,看不出波瀾。
“怎么樣?老韓,問題大嗎?”蔣雪風立刻湊上前,急切地問。
韓康成拍了拍手上的灰,避開蔣雪風過于灼人的視線,彎腰假裝整理工具。
“沒啥大事,”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甚至帶著點讓人安心的松弛,
“就是底盤幾個連接件老化了,有點松曠,產生異響。修修就好。”
“真的?就只是連接件老化?”蔣雪風追問,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
他不懂車,但“沒啥大事”和之前那嚇人的動靜,反差太大。
“嗯,”韓康成直起身,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放心,交給我。
車放這兒,明天我給你仔細弄。你先開我的車回去。”
他指了指角落里那輛擦得干凈、但同樣年歲不小的舊轎車。
蔣雪風看著韓康成坦然的臉,猶豫了一下,最終松了口氣,笑容真切了些。
“哎呀,老戰友就是靠譜!那就麻煩你了。費用……大概多少?我心里好有個數。”
韓康成沉吟了一秒,像是粗略估算:“沒多少,換點小配件,幾百塊頂天了。”
“幾百塊?”蔣雪風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壓下,拍拍韓康成肩膀,
“成!你辦事,我放心。那我先回了,明天聯系。”
看著蔣雪風開著自己那輛舊車消失在夜色里,韓康成臉上的輕松漸漸褪去。
他轉身走回舉升機旁,再次凝視著那問題復雜的底盤,眉頭緊鎖。
幾百塊?連那個核心修復件的零頭都不夠。這活兒,接得有點沉。
但他沒后悔。有些事,不能光用錢算。他嘆了口氣,開始著手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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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天沒亮,韓康成就到了修理廠。
廠里寂靜無聲,只有他一個人。他需要這份安靜來思考解決方案。
問題部件躺在舉升機上的車里,像一道棘手的難題。
更換整個分動箱總成?費用高昂,且訂貨周期長,蔣雪風等不起。
市面上通用的副廠件?這種精密耦合部位,副廠件質量參差不齊,裝上去隱患更大。
韓康成蹲在車旁,手里拿著從舊車上拆下的磨損件,反復琢磨。
齒牙磨損,間隙過大,導致動力傳遞時沖擊產生異響,長期會損壞更多關聯部件。
如果能找到一個尺寸匹配、工藝達標的替代連接法蘭,再配合更換磨損的萬向節和軸承,
由他親手精細調整安裝間隙和預緊力,或許能以最小代價,達到近乎原廠的效果。
但這“替代法蘭”去哪兒找?不是標準件,需要特殊渠道。
他想起一個人——老譚。老譚是他在部隊汽車連時的班長,技術頂尖,
退伍后在一家大型汽配貿易公司做技術顧問,門路廣,認識很多做精密機加工的朋友。
韓康成撥通了老譚的電話,簡短說明情況,拍了磨損件的詳細照片和尺寸發過去。
電話那頭,老譚聲音洪亮:“康成,你這活兒是挺刁鉆。原廠不單賣這玩意兒。”
他頓了頓,“不過我認識個老伙計,專給一些改裝廠和賽車團隊做高強度定制件的,
他那機床精度夠,材料也好。我幫你問問,看能不能照著原廠規格復刻一個。”
“大概……多少錢?”韓康成問出了關鍵問題。
老譚那邊傳來敲擊鍵盤和翻動紙頁的聲音:“材料加工時,估計得這個數。”
他報出一個價格。韓康成心里咯噔一下,比他預想的高出很多,幾乎是他大半個月的毛利。
但比起更換總成,還是便宜了一大截,而且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
“要多久?”
“加急的話,三天。我讓他優先給你做。”老譚很仗義。
“成!謝謝班長!錢我這就轉給你。”韓康成沒有猶豫。
“錢不急,東西到了再說。你啊,還是那個脾氣,幫戰友恨不得把心掏出來。”
老譚笑罵了一句,掛了電話。
接下來三天,韓康成一邊處理廠里其他零碎活兒,一邊等著配件。
他查閱了大量這款車型的維修手冊和技術通報,研究傳動系統扭力分配數據和安裝標準。
在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數據、注意事項和可能的調整方案。
蕭紅梅看出他有心事,問他蔣雪風的車是不是很麻煩。
韓康成只簡單說:“嗯,有點費事,不過能解決。”
他沒提自掏腰包訂做高價配件的事,知道說了妻子又會心疼。
第四天下午,一個加急快遞送到了修理廠。打開層層包裝,
一個嶄新的金屬部件閃著精加工后的細膩光澤,尺寸、齒形與拆下的舊件完全一致,質感極佳。
韓康成仔細檢查后,長舒一口氣。關鍵的一環,到了。
他給蔣雪風發了條信息:“雪風,配件到了,今晚開始弄,明后天應該能取車。”
蔣雪風很快回復:“太好了!辛苦老戰友!費用大概多少定了嗎?”
韓康成看著屏幕,手指頓了頓,回復:“沒多少,小幾百塊。”
然后他收起手機,拉下了卷閘門。今晚,注定是個通宵。
他需要更換磨損的萬向節、中間支撐軸承,以及安裝這個全新的核心連接法蘭。
每一步都要求極高的清潔度、精準的安裝扭矩和微米級的調整。
深夜,修理廠里燈火通明。韓康成蜷在車底,全神貫注。
扳手、扭力桿、百分表、塞尺……工具在他手中如同精密儀器。
汗水浸透了他的工裝,額頭的汗滴有時會滾落,他隨意用胳膊擦一下。
安裝新法蘭時,他反復測量結合面間隙,用特制的薄墊片進行微調,
確保動力傳遞平順,無異常應力。調整軸承預緊力更是耗神,緊了費油損件,松了異響依舊。
他憑著手感和經驗,一點點嘗試,直到運轉起來達到最理想的狀態。
窗外天色由漆黑轉為深藍,又漸漸透出魚肚白。
當最后一顆螺絲按照維修手冊的標準扭矩擰緊,韓康成從車底緩緩挪出。
他幾乎直不起腰,眼里布滿血絲,但眼神清亮。
啟動引擎,掛擋,輕踩油門,車身平穩,底盤那惱人的“哐啷”聲消失無蹤。
只有引擎低沉平穩的運轉聲和排氣柔和的呼吸。他又進行了路試,各種工況下都表現完美。
問題,解決了。看著天色大亮,他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踏實笑容。
這才覺得又渴又餓,渾身酸疼。他靠在椅子上,給蔣雪風發了條信息:
“車修好了,隨時可以來取。”
04
蔣雪風是下午過來的,臉色比前幾天更差了些,眉宇間陰云密布。
生意上的不順似乎加劇了。看到自己的車干凈了許多(韓康成順手清洗了底盤泥污),
他拉開車門坐進去,發動,仔細聽了聽,又在廠里空地上慢慢開了兩圈。
異響確實完全消失了,行駛質感甚至比出問題前還要沉穩順滑一些。
他下了車,臉上的陰霾散去不少,用力拍了拍車身:“行啊老韓!手藝真沒得說!”
韓康成笑了笑,遞給他一瓶水:“小問題,解決了就好。”
“費用呢?一共多少?”蔣雪風接過水,沒喝,直接問道,同時掏出了手機準備轉賬。
韓康成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像是不好意思開口:“咳,沒花啥錢。
就換了點小東西,都是成本價。你給二百塊錢就行了。”
“二百?”蔣雪風正準備掃碼的手指頓住了,抬眼看向韓康成,眼神里充滿詫異,
“老韓,你別逗我。聽那動靜,怎么可能就二百?工時費呢?”
“咱倆之間,算那么清楚干啥。”韓康成擺擺手,語氣隨意,
“配件便宜,活也不麻煩,順手就干了。錢你轉給我,或者給現金都行。”
他說著,走到舊辦公桌旁,拿起一張早就開好的、字跡工整的收據,上面寫著“維修材料費:200元”。
蔣雪風接過那張輕飄飄的收據,低頭看著上面的數字,又抬頭看看韓康成坦然的臉,
再看看那輛恢復如初的車,心里的疑惑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一圈圈擴大。
那么嚇人的異響,就這么輕易解決了?只值二百塊?
他做生意多年,習慣性地懷疑一切過于“優惠”的事情。
“老韓,”蔣雪風向前湊了半步,壓低聲音,臉上擠出探究的笑容,
“你跟兄弟說句實在話,這車……到底哪兒壞了?真的就只是小毛病?”
韓康成迎著他的目光,點點頭,語氣肯定:“真的。底盤連接件松了,緊一緊,換兩個小膠套。”
他刻意簡化了維修內容,把復雜的技術問題歸結為最常見的“小毛病”。
“哦……”蔣雪風拖長了聲音,手指無意識地捏著那張收據,邊緣起了皺,
“那……這要是去外面修理廠,或者……4S店,大概得多少錢?”
他問出這個問題時,眼睛緊緊盯著韓康成的表情,試圖捕捉任何一絲不自然。
韓康成心里明白戰友的疑慮,但他不善言辭解釋,更不愿表功,只是皺了下眉:
“去他們那兒?那肯定貴。亂七八糟一算,沒個千八百下不來。
不過咱這兒不是省了嘛。你就別瞎琢磨了,車好了就行。”
他語氣里帶著一點“你怎么這么啰嗦”的不耐煩,是想結束這個話題。
但這不耐煩,在蔣雪風聽來,卻像是被問到了關鍵處的敷衍和回避。
“行,那我就不琢磨了。”蔣雪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他拿出手機,掃了墻上韓康成的收款碼,輸入200,支付。
“叮”一聲輕響,提示到賬。聲音干脆,卻似乎帶著點別的意味。
“謝了啊,老韓。改天請你吃飯。”蔣雪風收起手機,拉開車門。
“客氣啥,路上慢點。”韓康成站在門口,朝他揮揮手。
SUV駛出修理廠,很快匯入街道的車流。蔣雪風握著方向盤,
感受著底盤傳來的扎實感,心里的疑云卻越積越厚。
太便宜了。便宜得不正常。老韓的修理廠地段一般,生意看起來也就那樣,
他憑什么只收二百?真是純粹的戰友情?還是說……問題根本沒徹底解決,
他只是敷衍了一下,暫時消除了異響,等過段時間問題再爆發,
或者,他隱瞞了更大的、需要昂貴維修的隱患,先收個二百穩住我?
“戰友情……”蔣雪風喃喃自語,嘴角撇了撇,露出一絲譏誚,
“這年頭,親兄弟都明算賬。老韓啊老韓,你可別是跟我玩‘殺熟’這一套。”
生意場上的挫折讓他對人性多了幾分警惕,甚至可以說是多疑。
他決定,改天找個權威點的地方,給車做個全面檢查,圖個安心。
如果真有問題,哼……他眼神冷了冷。而修理廠門口,
韓康成看著手機里那筆200元的入賬,嘆了口氣。
他知道蔣雪風可能不信,但他問心無愧。他轉身回到廠里,
從抽屜深處拿出幾張票據——那是他支付給老譚的定制配件加工費的轉賬記錄,
金額遠超200,甚至遠超他告訴蕭紅梅的“幾百塊”。
他把這些票據和蔣雪風那張收據放在一起,用一本厚厚的維修筆記壓好。
筆記里,詳細記錄著這次維修的技術要點、調整數據和思考過程。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繼續拿起工具,開始收拾昨晚通宵奮戰后凌亂的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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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劉秀蘭大媽蹬著她的三輪車來到了“誠信修車廠”。
車斗里放著幾捆新鮮的蔬菜,是她自家小院種的。
“康成!紅梅!”人還沒進門,爽朗的聲音先傳了進來。
蕭紅梅迎出去:“劉姨,您怎么來了?車又不好使了?”
“車好著呢!多虧康成上次給我拾掇得妥妥帖帖,一分錢沒多要。”
劉秀蘭停好三輪,從車斗里抱起蔬菜就往蕭紅梅手里塞,
“這點菜,自己種的,沒打藥,你們嘗嘗鮮。”
“哎喲,劉姨,這怎么好意思……”蕭紅梅推辭著。
“拿著拿著!跟我還客氣!”劉秀蘭不由分說,把菜放進門口的小桌上,
眼睛往修理廠里面瞟,“康成呢?又貓哪里忙呢?”
“他啊,下午出去給一個老顧客上門換電瓶了,還沒回來。”蕭紅梅笑道。
劉秀蘭點點頭,在旁邊的舊凳子上坐下,自來熟地嘮起了嗑。
“紅梅啊,不是我說,你家康成真是實誠人,打著燈籠都難找。”
她壓低了點聲音,“前幾天晚上,我起夜,看見你們廠里燈亮到后半夜,
還以為遭賊了呢,扒窗戶一瞧,好家伙,康成一個人鉆在車底下,
那專注勁兒,汗珠子吧嗒吧嗒掉,我都看著心疼。”
蕭紅梅愣了一下,想起韓康成那幾天確實異常疲憊,問她只說修個麻煩車。
“是哪天晚上啊,劉姨?”
“就大前天,不對,是大前天凌晨了,天都快亮了。”劉秀蘭回憶著,
“我早上買菜回來,正好看見他從里面出來,眼睛都是紅的,
手里還拿著個新嶄嶄、亮晶晶的鐵疙瘩,跟寶貝似的,又回去了。”
蕭紅梅心里一動。大前天凌晨……那不正是蔣雪風那輛車修好的時候嗎?
“他那是給誰修車啊,這么拼命?”劉秀蘭好奇地問。
“哦,一個戰友的車。”蕭紅梅含糊道,心里卻不是滋味。
“戰友啊!那更沒得說了。”劉秀蘭感慨,“后來白天我還瞅見,
他跟一個穿皮夾克的人在廠門口說話,那人開走輛灰車,是不是就是那戰友?”
“應該是。”
“我就說嘛!”劉秀蘭一拍大腿,“康成這孩子,肯定是看戰友不容易,
自己搭工夫搭錢給人家修好的!我聽說現在有些零件死貴,還不好找。
紅梅,他是不是自己墊錢了?你可別讓他太虧著,好人也不能這么當啊。”
蕭紅梅心里五味雜陳,勉強笑了笑:“劉姨,我知道。等他回來我問問他。”
送走熱心腸的劉秀蘭,蕭紅梅看著那堆水靈靈的蔬菜,發了會兒呆。
她了解丈夫,劉秀蘭說的,八九不離十。蔣雪風那車,問題肯定不小,
老韓絕對自己貼了不少錢和心血,卻只收了二百。
她既心疼丈夫的勞累和付出,又隱隱有些不安。
這樣不求回報的付出,別人真的領情嗎?尤其是蔣雪風,
她記得那人挺精明,生意人心思活絡。
正想著,韓康成騎著那輛舊摩托車回來了,臉上帶著風塵仆仆的倦意。
“回來了?劉姨剛送來點自己種的菜。”蕭紅梅接過他的工具包。
“嗯。”韓康成洗了手,看著桌上的菜,“劉姨太客氣了。”
蕭紅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剛才劉姨說,看見你前幾天通宵修車了。”
韓康成動作頓了一下,沒看她,拿起個西紅柿擦了擦:“嗯,活兒有點急。”
“是蔣雪風那車吧?”蕭紅梅直接點破,“問題是不是挺大?你是不是自己墊錢了?”
韓康成咬了口西紅柿,汁水充沛,他嚼著,沉默了幾秒才說:
“問題解決了就行。錢的事,你別操心。”
“我能不操心嗎?”蕭紅梅聲音高了些,“咱們家不是開善堂的!
你貼錢貼工夫,人家領情嗎?萬一他覺得你修得太便宜,反而疑心你搗鬼呢?”
這句話像根針,輕輕扎了韓康成一下。他想起蔣雪風臨走時那探究的眼神和笑容。
但他很快揮開這念頭,語氣堅定:“雪風是我戰友,我們一起扛過槍。
他不是那種人。就算……就算真有什么誤會,我也問心無愧。”
蕭紅梅看著他倔強的側臉,知道再說無益,只能把擔憂咽回肚子。
她轉身去收拾蔬菜,背影有些落寞。韓康成看著妻子,心里也涌上一絲愧疚。
但他不后悔自己的決定。有些情義,有些原則,比錢重要。
只是他沒想到,妻子那句無心的擔憂,竟一語成讖。
此刻,蔣雪風正將車開進市區一家豪華汽車品牌4S店的售后接待區。
他決定,今天就要弄個明白。
06
4S店明亮寬敞的展廳與“誠信修車廠”的樸實截然不同,空氣里彌漫著新車皮革和香氛的味道。
衣著光鮮的銷售顧問穿梭其間,一切都透著精致與昂貴。
蔣雪風將車停在售后接待處,立刻有穿著合體制服的接待員迎上來,笑容標準。
“先生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我這車,底盤之前有異響,在朋友那兒修了一下。現在沒聲了,
但我心里不踏實,想做個全面檢測,特別是底盤傳動系統。”蔣雪風說明來意。
“好的,沒問題。請您到休息區稍坐,我們馬上安排專業技師為您檢查。”
接待員熟練地套上方向盤套和座椅套,將車開進了維修車間。
蔣雪風被引導到客戶休息區,真皮沙發,免費咖啡飲料,大屏幕電視播放著汽車廣告。
環境舒適,但他坐立不安。目光時不時瞟向透明玻璃隔開的維修車間方向。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一位穿著西裝、別著“售后經理徐宏毅”工牌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
他手里拿著厚厚一疊打印紙,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嚴肅表情。
“蔣先生是吧?您好,我是這里的售后經理,徐宏毅。您車子的初步檢查結果出來了。”
徐宏毅在蔣雪風對面坐下,將那疊紙鋪在茶幾上。
“情況……可能比您預想的要復雜一些。”他開門見山,語氣凝重。
蔣雪風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復雜?什么意思?我朋友說只是小毛病,已經修好了。”
“您朋友?”徐宏毅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
“是在普通的修理廠修的吧?蔣先生,不是所有修理廠都有專業設備和原廠數據的。
有些問題,表面上看似解決了,但可能掩蓋了更深的隱患,或者處理方式不規范,
會帶來更大的安全風險和后續維修成本。”
他指著檢測報告上的數據圖表:“根據我們的專業診斷電腦讀取的歷史故障碼和實時數據流,
結合舉升機檢查,您車輛的中央傳動系統存在嚴重異常。
您之前聽到的異響,根源在于中央差速器耦合器部分的關鍵連接件嚴重磨損,
導致動力分配異常,傳動軸存在非正常擺動和沖擊。”
蔣雪風聽得云里霧里,但“嚴重磨損”、“異常”、“沖擊”這些詞讓他緊張。
“那……那現在呢?異響沒了啊。”
“異響消失,可能是因為臨時性的處理,比如添加了過量的抗磨劑,
或者簡單緊固了某些部位,暫時抑制了癥狀。”徐宏毅推了推眼鏡,
“但根本問題沒有解決。磨損的部件就像齒輪上的缺口,會持續損害與之嚙合的其他齒輪。
長期下去,會導致分動箱內部行星齒輪組損壞、傳動軸變形,甚至可能引發行駛中動力中斷,
這是非常嚴重的安全隱患!尤其是在高速或者復雜路況下。”
“安全隱患”四個字,像重錘砸在蔣雪風心上。他臉色變了。
“那……那該怎么辦?要修哪里?”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徐宏毅翻動著那疊報價單,用手指一行行劃過:“根據我們的維修方案,
為確保徹底解決隱患和行車安全,需要更換以下部件:中央差速器總成、傳動軸總成、
前后傳動軸過橋軸承、相關全部密封件和緊固件。同時,需要更換專用的分動箱油和潤滑油。”
他頓了頓,報出最終價格:“材料費、工時費加上電腦匹配和后續路試,
全部費用合計是兩萬零八百元。我們可以為您申請一個老客戶優惠,抹去零頭,兩萬元整。”
“兩萬?!”蔣雪風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聲音都變了調,
“怎么可能這么多!我朋友說只是小毛病,他只收了二百塊錢!”
“二百塊?”徐宏毅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種混合著驚訝和“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搖了搖頭,語氣帶著同情和不容置疑的權威,
“蔣先生,這恰恰證明了您朋友那里的維修極不正規,甚至可以說是……敷衍。
在正規的4S店,僅僅更換原廠分動箱油的工時費就不止二百元。
兩萬元,是基于原廠配件、標準工時和確保您車輛長期安全運行的必要投資。”
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顯得推心置腹:“蔣先生,車是您在開,安全是您和您家人的。
有些錢,不能省。為了省一點維修費,將來萬一在路上出了大問題,追悔莫及啊。”
蔣雪風呆呆地站在原地,耳邊嗡嗡作響。兩萬和二百,天壤之別。
徐宏毅的話,像毒蛇一樣鉆入他的腦海:敷衍、掩蓋隱患、不正規、安全風險……
老韓那坦然的臉,那輕描淡寫的“小毛病”,那“順手就干了”的語氣,
此刻在他心里徹底變了味。那不是戰友情深,那是精心偽裝的“殺熟”!
他一定是知道問題嚴重,故意簡單處理,暫時瞞過去,等車壞在半路或者出大事,
自己還得求他,那時候他就能名正言順地獅子大開口!
或者,他根本就沒能力修,只是糊弄一下!
一股被欺騙、被背叛的怒火,混合著對巨額維修費的震驚與無力,
“騰”地一下在蔣雪風胸腔里炸開,燒得他眼睛發紅。
他死死捏著拳頭,指甲陷進肉里。韓康成!好你個老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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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蔣雪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4S店的。
那兩萬元的報價單像烙鐵一樣燙在他的口袋里,也燙在他的心上。
他沒有當場決定維修,徐宏毅也沒有過分催促,只是彬彬有禮地送他出來,
遞上名片,說“隨時可以聯系”,那姿態仿佛料定他遲早會回來。
坐回車里,熟悉的、已被修復的平穩感此刻卻讓他如坐針氈。
這平靜下面,是不是真的藏著徐宏毅所說的、隨時可能爆發的巨大隱患?
他越想越覺得可能。老韓的修理廠那么小,工具看起來也普通,
他怎么可能解決連4S店都需要更換總成的大問題?還只收二百?
這不是殺熟是什么?利用戰友的信任,坑自己一把!
憤怒和委屈交織著,讓他呼吸都不順暢。他需要發泄,需要讓其他人知道。
他掏出手機,點開那個名為“鋼槍依舊”的戰友微信群。群里大多是當年一起退伍的兄弟,
平時聊聊近況,發發牢騷,回憶回憶往昔。韓康成也在群里,但很少說話。
蔣雪風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一會兒,然后快速敲下一段文字:
“唉,最近真是流年不利。生意難做,車子也添堵。
找了個‘熟人’修車,異響倒是沒了,結果去正規地方一查,
人家說問題根本沒解決,隱患一大堆,要徹底修好得這個數(附上兩萬元報價單部分截圖)。
‘熟人’倒是只收了兩百,真‘客氣’啊。這年頭,人心隔肚皮,
有時候‘熟人’的刀,捅得更深更狠。算是花錢買了個教訓吧。”
他沒有指名道姓,但“熟人”、“只收了兩百”,這些關鍵詞,
加上近期大家都知道他去找過韓康成修車,指向性已經非常明顯。
消息發出后,群里安靜了幾秒。隨即,幾個戰友跳了出來。
“我靠!兩萬?兩百?這差距也太離譜了!雪風,你找的誰啊?這么坑?”
“是不是有什么誤會?說清楚點。”
“老蔣,你這……話里有話啊。咱們這群里可都是兄弟。”
“@蔣雪風,到底怎么回事?車現在還能開嗎?安全第一啊!”
看著屏幕上不斷跳出的詢問和議論,蔣雪風有一種扭曲的快感,
仿佛自己的委屈和憤怒得到了認同和擴散。但他依舊沒有明說,只是回復:
“車現在開著是沒聲了,但人家專業技師說問題嚴重,是安全隱患。
具體是誰我就不點名了,給彼此留點面子吧。只是提醒兄弟們,
以后修車什么的,多長個心眼,有時候,‘情義’二字,抵不過現實。”
這番話,更是坐實了眾人的猜測。群里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有人安慰蔣雪風,有人感慨世風日下,也有人沉默不語。
韓康成一直沒有在群里出現,不知道是沒看見,還是看見了不知如何回應。
蔣雪風關掉微信群,胸口那股郁氣并沒有消散,反而因為引發了關注而更添煩躁。
他需要更確鑿的證據,或者說,需要親眼看到韓康成被“揭穿”后的樣子。
他發動車子,決定去“誠信修車廠”當面問個清楚,當面對質!
他要看看,韓康成還能不能在他面前,擺出那副“問心無愧”的坦然臉孔!
車子朝著修理廠方向疾馳,蔣雪風臉色陰沉,握著方向盤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而此刻的“誠信修車廠”里,韓康成剛剛送走一位客人。
蕭紅梅拿著手機,臉色蒼白地走到他身邊,聲音有些發顫:“老韓,你看群里……”
韓康成接過手機,默默地看著蔣雪風發的那些話,以及后面戰友們的議論。
一條條文字,像冰冷的針,扎進他的眼睛。
他看了很久,手指慢慢收緊,手機屏幕邊緣被他捏得微微發亮。
然后,他什么也沒說,把手機遞還給妻子,轉過身,繼續拿起一把扳手,
走到一輛待修的車前,蹲下,開始拆卸輪胎。他的動作依舊穩當,
但蕭紅梅看見,他側臉的線條繃得死緊,下頜骨微微動著,
握著扳手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
他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看手機,只是沉默地、用力地干著活。
那沉默里,壓抑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不被信任的刺痛,
付出被曲解的憤怒,以及更深沉的、近乎悲涼的失望。
蕭紅梅看著丈夫沉默而僵硬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她知道,韓康成的心,被傷著了,傷得很深。
就在這時,廠外傳來急促的剎車聲。那輛熟悉的、灰撲撲的SUV,
帶著一股興師問罪的氣勢,猛地停在了修理廠門口。
蔣雪風推開車門,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怒意和質問。
“韓康成!”他聲音很大,在空曠的廠房里激起回音。
08
蔣雪風的闖入,像一塊石頭砸進壓抑的水面。
蕭紅梅下意識地上前半步,想擋在韓康成身前,卻被他輕輕撥開。
韓康成緩緩站起身,手里還拿著那把扳手,他轉過身,面對著一臉怒容的戰友。
他的臉上沒有什么激烈的表情,甚至平靜得有些過分,
只有眼底深處那抹未來得及完全掩去的疲憊和痛色,暴露了他的心緒。
“雪風,來了。”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但很平穩。
“少來這套!”蔣雪風指著他的鼻子,怒氣沖沖,
“韓康成,我把你當老戰友,信任你,把車交給你。
你倒好,跟我玩陰的!我那車到底什么問題?你說!”
“車的問題,我上次已經跟你說清楚了,也修好了。”韓康成看著他,目光坦誠。
“修好了?放屁!”蔣雪風從口袋里掏出那張被揉皺又撫平了一些的4S店報價單,
“啪”地一聲拍在旁邊舊輪胎上,“你看看!人家專業4S店怎么說?
中央差速器總成損壞!傳動軸要換!安全隱患!要兩萬!”
他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幾乎濺到韓康成臉上:“你呢?你就給我緊一緊,換倆膠套?
收我二百?韓康成,你糊弄鬼呢!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會修,隨便弄弄糊弄我?
還是你知道問題大,故意瞞著我,先收點小錢,等車壞了大修,再狠宰我一刀?
你這叫‘殺熟’!比陌生人還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