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的鐘聲響了二十七下,新帝登基大典剛剛結束。
朱紅宮墻內的積雪還未化盡,陽光照在琉璃瓦上,泛起冰冷的光澤。
后宮眾人屏息跪在寬闊的廣場上,等待那道決定命運的冊封圣旨。
十年太子妃林曉雪跪在最前方,鳳冠霞帔,脊背挺直如竹。
她身后,郭思琪微微抬眸,艷麗的唇角揚起難以察覺的弧度。
太監尖細的聲音劃破寂靜:“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郭氏思琪,溫婉淑德,冊封貴妃,賜居長春宮……”
空氣仿佛凝固了。
無數道目光投向林曉雪的背影,那些目光里有同情、嘲諷、好奇和幸災樂禍。
接著,太監繼續念道:“林氏曉雪,冊封貴人,賜居聽雪軒。”
聽雪軒,那是西六宮最偏僻的院落,常年陰冷,少有陽光。
有人倒抽一口冷氣,有人幾乎跪不穩。
林曉雪卻緩緩叩首,聲音平靜無波:“臣妾接旨,謝皇上隆恩。”
她的臉上沒有淚,沒有怨,甚至沒有一絲情緒的漣漪。
仿佛這十年的陪伴、輔佐、患難與共,都隨著這道圣旨消散在初春的寒風里。
郭貴妃在眾人的簇擁下起身,珠環翠繞,光彩奪目。
她經過林曉雪身邊時,腳步微頓,壓低聲音笑道:“姐姐可要保重身子。”
林曉雪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淡得像遠山的霧。
三日后,聽雪軒宮門緊閉,掛上了“靜養謝客”的木牌。
深宮之內,流言四起。
有人說林貴人瘋了,有人說她暗中謀劃,有人說她早已心死。
只有陪嫁嬤嬤沈芳知道,自家小姐每晚都會坐在窗前,看著那枚陳舊玉佩,眼中情緒翻涌如海。
而新帝丁翰飛,在批閱奏折的深夜,偶爾會望向西六宮的方向。
他記得她接旨時的平靜,記得她離開時挺直的背影。
那平靜之下,到底藏著什么?
他不知道,那枚玉佩里,鎖著一個足以顛覆一切的秘密。
更不知道,林曉雪的閉門不出,不是認命,而是蟄伏。
她在等,等一個時機,等一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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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五年前的那個雨夜,東宮燈火通明。
太子丁翰飛跪在御書房外已經三個時辰,先帝的怒斥聲隔著門都能聽見。
“勾結邊將,私調兵符,你眼里還有沒有朕這個父皇!”
二皇子丁翰文站在廊下,面上擔憂,眼底卻閃過一絲得意。
林曉雪扶著沈嬤嬤的手,站在東宮回廊的陰影里。
雨絲斜斜飄進來,打濕了她的裙角。
“娘娘,您已經站了一個時辰了。”沈芳低聲勸道,“回去吧,殿下會沒事的。”
“他不會有事。”林曉雪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
她轉身走向書房,研墨鋪紙,開始寫信。
第一封寫給父親林尚書,言辭懇切,只問安好,只字不提東宮困境。
第二封寫給已故母親的娘家表兄,現任禮部侍郎。
第三封……
寫到第三封時,她停住了筆,看向窗外滂沱大雨。
沈芳端來熱茶,瞥見信上內容,手微微一顫:“娘娘,這太冒險了。”
“殿下若倒,東宮上下無人能活。”林曉雪蘸了蘸墨,繼續書寫。
她的字跡清秀有力,每一筆都透著決絕。
信送出去后,她換上素色宮裝,摘去釵環,只帶沈芳一人,乘著夜色出了東宮。
馬車在雨中行駛,最后停在一座僻靜的府邸前。
門匾上寫著“魏府”二字。
三朝元老、內閣首輔魏德健的府邸。
老管家見到林曉雪,先是一愣,隨即恭敬引路。
魏德健正在書房賞畫,見她進來,并不意外。
“太子妃深夜造訪,老臣有失遠迎。”
“魏大人。”林曉雪盈盈一拜,“曉雪冒昧,只為求大人一事。”
她沒有繞彎子,直接攤開手中幾份謄抄的文書。
“兵符調令的印章是假的,印泥顏色比兵部正品淺三分,紋理也粗。”
魏德健瞇起眼睛,接過文書仔細端詳。
“二皇子府上的幕僚,三個月前曾重金求購南疆朱砂,那朱砂調出的印泥,正是這個顏色。”
林曉雪又取出一份證詞,是東宮暗衛冒死從邊關帶回的。
“被指與殿下勾結的劉將軍,其實從未收到過調令,他手中那份,是有人模仿殿下筆跡偽造的。”
魏德健沉默良久,才緩緩道:“太子妃如何得來這些?”
“殿下為人光明磊落,不屑解釋,但曉雪不能眼看忠良蒙冤。”她抬頭,眼神清澈而堅定,“魏大人素來公正,曉雪只求您將這些呈給皇上。”
“你不怕惹火燒身?”
“若能為殿下洗清冤屈,曉雪萬死不辭。”
那一夜,魏德健書房燈火亮到天明。
三日后,先帝重新徹查此案,真相水落石出。
二皇子被禁足,太子丁翰飛安然回宮。
他踏入東宮時,林曉雪正在庭院修剪梅枝。
“你去找了魏德健?”丁翰飛握住她的手,那手冰涼。
“是。”林曉雪微笑,“殿下平安就好。”
丁翰飛凝視著她,眼中情緒復雜,最后將她擁入懷中。
“曉雪,有你在,是孤之幸。”
他的懷抱溫暖,聲音低沉而真摯。
林曉雪靠在他肩頭,閉上眼睛。
那一刻,她以為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以為他們真是患難與共的夫妻。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從那個雨夜開始,某些東西就已經變了。
丁翰飛感激她,卻也忌憚她——忌憚她竟能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掌握如此多的證據和人脈。
帝王之心,從來容不得半分逾越。
只是那時的她,還沉浸在“夫妻同心”的幻覺里。
她不知道,丁翰飛當夜回到書房后,對著燭火沉思良久。
最后,他提筆寫下一行字:“林氏聰慧過人,當善用,亦當制衡。”
那頁紙,后來被他燒成了灰燼。
02
太子之位穩固后,丁翰飛開始頻繁接觸朝臣。
林曉雪則成了東宮最忙碌的人。
每月初五,她會設宴邀請朝臣內眷,席間不談政事,只說家常。
哪位夫人家中老母生病,她悄悄送去宮中秘藥。
哪位大人子女婚事不順,她巧妙牽線搭橋。
她說話總是溫聲細語,待人接物分寸得當。
漸漸地,京中貴婦圈里流傳一句話:“有事不求人,但求太子妃。”
這話傳到丁翰飛耳中,他正在練字,筆尖微微一頓。
“太子妃近日在做什么?”
侍從恭敬回稟:“娘娘今日見了戶部趙大人的夫人,送了嶺南來的枇杷膏,趙老夫人咳疾久治不愈。”
丁翰飛“嗯”了一聲,繼續寫字。
當晚,他去了林曉雪的院子。
她正在燈下繡香囊,見他來,放下針線起身相迎。
“殿下今日怎有空來?”
“來看看你。”丁翰飛坐下,瞥見繡架上未完成的香囊,圖案是松鶴延年。
“這是給魏大人的壽禮?”他問。
林曉雪點頭:“魏大人下月六十大壽,曉雪繡工粗陋,只是一份心意。”
丁翰飛拿起香囊仔細端詳,繡工其實極好,松針纖毫畢現,仙鶴姿態優雅。
“孤記得,魏大人最喜歡松鶴。”
“是,曉雪聽魏夫人提過。”她替他斟茶,動作嫻熟自然。
丁翰飛接過茶盞,忽然問:“曉雪,你與這些夫人們往來,可曾聽到什么?”
林曉雪抬眼看他,眼神平靜:“夫人們只說家長里短,偶爾抱怨夫君忙于公務,冷落家中。”
“就沒有別的?”
“殿下想聽什么?”她反問,聲音依然溫和。
丁翰飛看著她,忽然笑了:“沒什么,只是隨口問問。”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盞時,狀似無意地說:“郭將軍的女兒郭思琪,前日入宮拜見母后,母后很是喜歡。”
林曉雪的手指幾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郭小姐是將門虎女,定然英氣颯爽。”她微笑道。
“嗯。”丁翰飛起身,“孤還有公文要批,你早些歇息。”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道:“香囊繡得很好,魏大人會喜歡的。”
門關上,腳步聲漸遠。
林曉雪慢慢坐回繡架前,拿起針線,卻半晌沒有落針。
沈芳輕輕走進來,低聲道:“娘娘……”
“嬤嬤,我沒事。”林曉雪繼續繡那只仙鶴的眼睛,“只是忽然覺得,這東宮的春天,似乎要過去了。”
窗外,桃花正開得燦爛。
可有些東西,已經開始悄悄凋零。
幾日后,宮中賞花宴,林曉雪第一次見到郭思琪。
那女子一身紅衣,騎馬入宮,在御花園縱馬馳騁,笑聲爽朗。
先帝不但不怪罪,反而撫掌大笑:“將門之女,就該這般英氣!”
丁翰飛陪在身側,目光追隨著那道紅色身影。
林曉雪安靜地坐在皇后下首,端起茶盞,慢慢啜飲。
郭思琪下馬后,徑直走到太子面前行禮,起身時,眼眸明亮如星。
“臣女久仰殿下威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丁翰飛微笑:“郭小姐過譽。”
他們的對話很短暫,但林曉雪看到了丁翰飛眼中一閃而過的欣賞。
那種欣賞,與看她的眼神不同。
看她是溫和的、平靜的,像看一件趁手的器物。
看郭思琪,卻帶著新鮮的光彩,像發現了一件有趣的玩物。
宴席過半,郭思琪忽然端著酒杯走過來。
“太子妃娘娘,臣女敬您一杯。”
林曉雪舉杯,兩人對視。
郭思琪笑得燦爛:“早就聽聞娘娘賢德,將東宮打理得井井有條,真是殿下之福。”
“郭小姐客氣。”林曉雪一飲而盡。
酒很辣,順著喉嚨燒下去。
那一刻,她突然清晰地意識到:有些風雨,不是閉門不出就能躲過的。
丁翰飛的疏離,郭家的崛起,朝堂風向的微妙變化……
所有這些,都像一根根細絲,慢慢織成一張網。
而她還坐在網中央,繡著松鶴延年的香囊。
天真地以為,只要她足夠賢德,足夠隱忍,就能守住那份患難真情。
宴席散后,丁翰飛破天荒地送她回宮。
月光下,兩人并肩而行,影子拉得很長。
“曉雪。”丁翰飛忽然開口,“若有一日,孤需要借助郭家的力量……”
“殿下不必多說。”林曉雪打斷他,聲音依舊溫和,“曉雪明白,殿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局。”
丁翰飛停下腳步,深深地看著她。
“你總是這樣懂事。”
這句話里,有贊賞,也有某種難以言說的嘆息。
林曉雪微笑:“因為曉雪是殿下的妻子。”
妻子,就該體諒夫君,就該顧全大局,就該隱忍退讓。
這是她從小學會的道理。
只是她不知道,這份“懂事”,最終會成為刺向自己的刀。
那夜之后,丁翰飛來她院子的次數越來越少。
偶爾來,也是匆匆說幾句話便離開。
她依然打理東宮,依然安撫內眷,依然在眾人面前維持著太子妃的體面。
只有沈芳知道,小姐夜里的咳嗽越來越頻繁。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口的某個地方,正在慢慢冷下去。
某個午后,她整理舊物時,翻出了一枚玉佩。
那是丁翰飛還是三皇子時送她的定情信物,玉質普通,雕工粗糙。
他說:“等日后,我定送你最好的。”
她一直貼身戴著,直到他成為太子,賜下無數珠寶。
那些珠寶她都鎖進了箱底,唯獨這枚玉佩,還留在身邊。
她摩挲著玉佩粗糙的邊緣,忽然發現內側有一道極細的裂紋。
原來不知何時,它已經裂了。
只是藏在里面,看不見罷了。
就像某些感情,表面完好,內里早已破碎不堪。
她將玉佩收進錦囊,鎖進了妝匣最底層。
然后繼續繡那只未完成的仙鶴,一針,一線,平靜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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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先帝駕崩那日,京城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喪鐘響徹宮闈,丁翰飛披麻戴孝,跪在靈前。
林曉雪以太子妃的身份主持內宮喪儀,七日七夜未合眼。
她安排祭品,調度宮人,接待命婦吊唁,一切井井有條。
連一向嚴苛的禮部尚書都私下感嘆:“太子妃有母儀天下之才。”
登基大典定在正月十六,新帝年號“承啟”。
那日天未亮,林曉雪就起身梳妝。
沈嬤嬤替她戴上鳳冠,小聲說:“娘娘今日定能得償所愿。”
林曉雪看著鏡中的自己,妝容精致,眉眼端莊。
可她心里卻一片平靜,甚至有些空茫。
大典隆重而繁瑣,丁翰飛穿著明黃龍袍,接受百官朝拜。
他轉身時,目光掃過她,短暫停留,隨即移開。
那眼神里,沒有期待,沒有溫情,只有帝王慣有的審視。
冊封典禮安排在午后,在宣政殿前的廣場。
后宮嬪妃、內外命婦跪了滿場,鴉雀無聲。
太監總管捧著圣旨,尖細的聲音在寒風中飄蕩。
“郭氏思琪,溫婉淑德,冊封貴妃,賜居長春宮……”
林曉雪跪在最前方,鳳冠沉重,壓得她脖頸發酸。
她聽到身后傳來細微的抽氣聲,聽到郭夫人壓抑的喜泣。
然后,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林氏曉雪,冊封貴人,賜居聽雪軒。”
沈嬤嬤猛地抓住她的衣袖,手在顫抖。
林曉雪卻緩緩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
“臣妾接旨,謝皇上隆恩。”
聲音平靜無波,仿佛早就料到這個結果。
起身時,她看到丁翰飛站在高階上,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她對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淡得轉瞬即逝。
郭貴妃在宮女的攙扶下起身,珠翠叮當,紅光滿面。
她走到林曉雪身邊,停下腳步,壓低聲音:“姐姐,聽雪軒雖偏遠,倒也清凈,正適合姐姐靜養。”
林曉雪微微頷首:“謝貴妃娘娘關懷。”
她甚至沒有抬眼去看郭思琪得意的表情。
轉身,扶著沈嬤嬤的手,一步步走下臺階。
鳳冠霞帔,本該是走向皇后寶座的行頭。
如今,卻走向西六宮最偏僻的角落。
沿途宮人紛紛低頭,不敢看她。
可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同情、嘲諷、好奇、憐憫……
走到轉角處,她忽然停下,回頭望去。
丁翰飛已經轉身進入大殿,只留下一個明黃的背影。
廣場上,眾人簇擁著新晉的郭貴妃,歡聲笑語隱約傳來。
“娘娘……”沈芳聲音哽咽。
“走吧。”林曉雪輕聲說,“以后,叫我小主便可。”
聽雪軒果然偏僻。
院墻斑駁,墻角生著青苔,殿內陳設簡陋,透著久無人居的陰冷。
沈芳一邊收拾一邊抹淚:“他們怎能如此對您……十年啊……”
林曉雪卻平靜地摘下鳳冠,卸去釵環。
“嬤嬤,去打盆熱水來,我想洗把臉。”
熱水端來,她細細洗凈臉上的脂粉,露出素凈的容顏。
鏡中的女子眉眼依舊清秀,只是眼角多了細紋,眼底帶著疲憊。
“其實這樣也好。”她輕聲說,“清凈。”
三日后,聽雪軒宮門掛上木牌:“靜養謝客”。
林曉雪真的閉門不出了。
每日早起讀書,午后抄經,傍晚在院中走走。
飲食簡樸,衣著素淡,像個修行的居士。
后宮議論紛紛,都說林貴人受打擊太大,心灰意冷了。
只有沈芳知道,小姐每晚都會坐在窗前,看著那枚舊玉佩出神。
某夜,沈芳忍不住問:“小主,您就真的甘心嗎?”
林曉雪摩挲著玉佩,許久才說:“嬤嬤,你記得孫萬年孫大人嗎?”
沈芳一愣:“那位五年前病故的御史大夫?”
“他不是病故。”林曉雪聲音很輕,“他是被滅口的。”
沈芳手一抖,茶盞險些打翻。
“小主,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沒有亂說。”林曉雪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孫大人手里,有當年二皇子構陷太子的鐵證,也有……太子與郭家交易的證據。”
沈芳臉色煞白,捂住嘴不敢出聲。
“孫大人死前三天,曾秘密見過殿下。”林曉雪繼續說,“之后,他就‘病故’了。而郭將軍,從邊關調回京城,升任兵部尚書。”
燭火搖曳,映著她平靜的側臉。
“嬤嬤,你說,一個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還能坐上皇后的位置嗎?”
沈芳跌坐在凳子上,渾身發冷。
她終于明白,小姐的平靜不是認命,是清醒。
是看清一切后的,心如死灰。
04
聽雪軒的春天來得晚。
院墻外的桃花開了又謝,這里才剛冒出幾點新綠。
林曉雪的生活規律得像廟里的鐘。
晨起讀史,午后抄經,傍晚在院中侍弄那幾盆從東宮帶來的蘭花。
沈芳成了她與外界唯一的聯系。
每月初一、十五,沈芳會去內務府領份例,順道打聽些消息。
回來便細細說給她聽。
“郭貴妃又晉了位份,如今是皇貴妃了,協理六宮。”
“郭將軍在朝中勢力越來越大,聽說連魏大人都要讓他三分。”
“皇上近日很少進后宮,大多歇在養心殿……”
林曉雪總是安靜地聽著,偶爾問一兩句細節。
她問得最多的是朝政,是前殿的動靜。
那些妃嬪爭寵、宮人間齟齬,她一概不關心。
這日沈芳回來,面色有些異樣。
“小主,今日在內務府,遇見了郭……皇貴妃身邊的掌事宮女。”
林曉雪正在給蘭花澆水,聞言動作未停:“哦?”
“那宮女說話很是難聽,說小主您……說您裝清高,遲早有跪著求她們娘娘的一天。”
水壺微微傾斜,清水澆透了盆土。
林曉雪放下水壺,用帕子擦了擦手。
“還有呢?”
“還說,皇上早就忘了聽雪軒這號人了,讓奴婢勸您認清現實……”
“現實。”林曉雪輕輕重復這個詞,忽然笑了,“她們說的對,我是該認清現實。”
沈芳心疼地看著她:“小主,您別往心里去。”
“我不會。”林曉雪走回屋內,從妝匣底層取出那個錦囊。
倒出那枚陳舊玉佩,放在掌心。
玉佩內側的裂紋,似乎比之前更明顯了些。
“嬤嬤,你還記得孫大人的女兒嗎?”
沈芳想了想:“記得,孫小姐當年與您有過幾面之緣,后來孫家敗落,她就離京了。”
“她沒有離京。”林曉雪聲音很低,“她改名換姓,在京郊的庵堂帶發修行。”
沈芳震驚:“小主如何知道?”
林曉雪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玉佩。
許久,她才說:“嬤嬤,過幾日,你去一趟廣濟寺,替我捐些香油錢。”
說著,她取出一封未曾封口的信。
“這封信,放在功德箱最底層,會有人去取。”
沈芳接過信,手有些抖:“小主,這太危險了……”
“放心,我只是想確認一些事情。”林曉雪握住她的手,“嬤嬤,這宮里,我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沈芳眼眶一紅,重重點頭:“奴婢一定辦好。”
三日后,沈芳出宮去了廣濟寺。
林曉雪獨自坐在院中,看著四四方方的天空。
這些年,她其實暗中培植了一些人脈。
有些是母親娘家留下的舊人,有些是她做太子妃時施恩過的。
人不多,但都在關鍵位置。
她從未想過用這些來爭寵奪權,只是想自保,想看得更清楚些。
如今,這些線該慢慢收攏了。
傍晚沈芳回來,對她點了點頭。
信已經放好了。
又過了七日,沈芳再去廣濟寺時,功德箱底層多了一枚銅錢。
銅錢很舊,邊緣磨得光滑,上面刻著一個極小的“孫”字。
林曉雪握著那枚銅錢,閉了閉眼。
孫小姐還活著,而且收到了她的信。
當夜,她翻出這些年暗中收集的一些文書。
有丁翰飛還是太子時,與朝臣往來的信件抄本。
有郭家勢力擴張的脈絡圖。
還有……當年孫萬年“病故”前,最后一份奏折的殘頁。
那是她在東宮書房角落偶然發現的,只有半頁紙,字跡潦草。
上面寫著:“臣查實,兵符偽造一事,另有隱情,涉……郭……及……”
后面的字被血跡模糊了。
她當時心驚肉跳,悄悄收起了這半頁紙,誰也沒告訴。
如今再看,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二皇子偽造兵符構陷太子是真。
但太子將計就計,趁機與郭家達成交易也是真。
郭家助太子扳倒二皇子,太子許郭家高官厚祿,許郭思琪后宮高位。
孫萬年查到了交易內情,于是被滅口。
而她林曉雪,知道得太多了。
她不僅是知道太多,還曾深度參與扳倒二皇子的計劃。
這樣的她,怎么還能做皇后?
丁翰飛封她為貴人,不是羞辱,是警告,也是圈禁。
把她放在眼皮底下,關在偏僻宮苑,看著她慢慢老去,守著秘密死去。
這才是帝王之術。
燭火噼啪響了一聲,林曉雪將文書仔細收好。
鎖進一個鐵盒,埋在院中那株老梅樹下。
做完這一切,她洗凈手,繼續抄寫佛經。
一筆一劃,心靜如水。
既然他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她也該有自己的路了。
不做皇后也好,不承恩寵也罷。
她林曉雪活了二十八年,從來不是只會依附男人的藤蔓。
他有他的江山社稷,她有她的恩怨要了。
只是不急,慢慢來。
蟄伏,是為了更精準的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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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聽雪軒的夏天悶熱而潮濕。
宮墻太高,擋住了風,院里那幾盆蘭花都有些蔫了。
林曉雪卻似乎很適應這樣的寂靜。
她開始整理從東宮帶來的舊物,一件件,一箱箱。
沈芳陪著她,看著那些舊物,時常紅了眼眶。
“這是殿下……皇上當年送您的第一支簪子。”
那是一支普通的銀簪,簪頭刻著小小的雪花。
丁翰飛說:“曉雪,曉雪,你的名字就像冬天的初雪。”
那時他還是三皇子,不得寵,月例銀子有限。
這支銀簪,是他攢了三個月才買下的。
林曉雪接過簪子,仔細看了看,然后放回匣中。
“收起來吧,以后用不上了。”
她又翻出一幅畫,是丁翰飛親手畫的。
畫上是東宮的梅園,她在梅樹下烹茶,側臉恬靜。
畫角題著兩行詩:“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沈芳別過臉去抹淚。
林曉雪卻神色平靜,將畫卷好,放進要處理的那堆東西里。
“小主,這畫……”沈芳忍不住開口。
“都是過去的事了。”林曉雪淡淡說,“留著徒增煩惱。”
她處理舊物的方式很特別。
貴重的珠寶首飾,讓沈芳悄悄拿去換了銀票。
有紀念意義的物件,能燒的燒,不能燒的埋。
那些書信、詩稿,她一封封重新讀過,然后投入火盆。
火光映著她的臉,明明滅滅。
沈芳看著,忽然覺得小姐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她還是那樣安靜,那樣溫和,可眼底多了一層看不透的東西。
像深潭,表面平靜,底下暗流洶涌。
七月初七,乞巧節。
往年這個時候,東宮最是熱鬧,宮女們都會拜月乞巧。
聽雪軒卻依舊冷清,只有主仆二人對坐穿針。
沈芳眼睛花了,針穿了幾次都沒過。
林曉雪接過針線,一穿即過。
“小主手還是這么巧。”沈芳感嘆。
林曉雪笑了笑,低頭繼續縫一件舊衣。
那是她母親的遺物,袖口破了,她想補好。
夜色漸深,遠處忽然傳來樂聲,隱隱約約,飄過宮墻。
沈芳側耳聽了聽:“像是長春宮那邊,在設宴。”
郭皇貴妃得寵,每逢佳節必設宴,宮中妃嬪都要去捧場。
只有聽雪軒,從未接到過請帖。
林曉雪仿佛沒聽見,專心致志地縫補。
針腳細密均勻,一針一線,都極認真。
補好了,她將衣服疊好,輕聲說:“嬤嬤,我想母親了。”
沈芳鼻子一酸:“夫人若在,定會心疼小主……”
“母親不會心疼的。”林曉雪搖頭,“她會說,路是自己選的,跪著也要走完。”
她母親是江南才女,嫁入官家,一生循規蹈矩。
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曉雪,女子這一生,最重要的不是嫁得有多好,而是活得明白。”
她現在才真正懂得這句話。
活得明白,比什么都重要。
八月十五,中秋。
宮里大宴,絲竹聲直到半夜才歇。
聽雪軒早早熄了燈,主仆二人對月吃了幾個月餅,算是過節。
深夜,林曉雪忽然醒了。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
月光如水,灑滿庭院。
院門忽然被輕輕叩響,三長兩短。
林曉雪瞳孔微縮,這是她和某個暗線約定的信號。
她示意沈芳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低著頭的宮女,將一個小竹筒塞進沈芳手里,轉身便走。
竹筒里是一卷紙條。
林曉雪展開,就著月光細看。
紙條上只有寥寥數字:“郭家插手鹽政,江南官場震動,魏相勸諫,帝不悅。”
她的手指微微收緊。
郭家的手,伸得太長了。
丁翰飛能容忍郭家壯大,是為了制衡朝中其他勢力。
但如果郭家貪得無厭,威脅到皇權,那就另當別論了。
她將紙條在燭火上燒掉,灰燼落入硯臺,用水化開。
然后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名字。
都是江南官場的關鍵人物,有些是她父親當年的門生。
寫完后,她將紙也燒了。
有些事,不需要她親自去做。
只需要在適當的時候,遞一把刀。
而那把刀,她早就準備好了。
就等郭家自己撞上來。
九月,秋風漸起。
沈芳從內務府回來,帶回一個消息。
“小主,皇上病了,三日未朝。”
林曉雪正在修剪蘭花的枯葉,聞言剪刀頓了頓。
“什么病?”
“說是勞累過度,需要靜養。如今朝政暫由魏相和郭將軍……郭尚書共同處理。”
共同處理。
林曉雪垂下眼,繼續修剪。
郭家的權勢,已經到了可以暫理朝政的地步了嗎?
丁翰飛這病,只怕不全是勞累。
更多的是試探,是權衡。
看看他病著的時候,誰最著急攬權,誰最安分守己。
果然,又過了幾日,消息傳來。
郭尚書在朝堂上與其他大臣爭執,幾乎要動手。
魏相氣得當場昏倒,被抬回家中休養。
丁翰飛“病愈”上朝,第一件事就是安撫魏相,第二件事是申斥郭尚書。
但申斥得不痛不癢,只是罰了三個月俸祿。
帝王心術,平衡之道。
林曉雪聽完,只問了一句:“皇上近日可召見過孫家人?”
沈芳一愣:“孫家早就沒人了,哪來的孫家人……”
話沒說完,她忽然明白了。
孫家是沒人了,但孫小姐還在。
如果丁翰飛見過孫小姐,那就說明,他開始懷疑孫萬年的死了。
“奴婢去查。”沈芳低聲說。
三日后,沈芳帶回確切消息。
丁翰飛秘密出宮過一次,去的是京郊的廣濟寺。
在寺中待了半個時辰,見了誰,不得而知。
林曉雪聽完,沉默良久。
最后,她輕輕笑了。
“他終于開始查了。”
雖然晚了五年,但終究是起了疑心。
疑心一起,裂縫便生。
而她手中的證據,就是撬開這道裂縫最好的工具。
不急,再等等。
等郭家再猖狂一些,等丁翰飛再為難一些。
那時她遞上的刀,才會被緊緊握住。
窗外,秋風卷起落葉,打著旋兒落下。
冬天又要來了。
聽雪軒的第三個季節,平靜之下,暗潮漸起。
06
郭皇貴妃的寵眷,在這個冬天達到了頂峰。
臘月初八,宮中設宴,郭思琪穿著一身正紅宮裝,坐在丁翰飛下首。
那位置,本該是皇后的。
席間,有老臣看不過眼,委婉提醒:“娘娘這身衣裳,似乎過于鮮艷了。”
郭思琪嫣然一笑:“皇上說,紅色襯本宮。”
說著,她看向丁翰飛:“皇上,您說是嗎?”
丁翰飛端著酒杯,淡淡道:“愛妃喜歡便好。”
語氣聽不出喜怒。
宴后,丁翰飛沒去長春宮,而是回了養心殿。
他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簌簌落下的雪,忽然問身邊太監:“聽雪軒那邊,近日如何?”
太監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皇上問的是林貴人。
“回皇上,林貴人一直閉門靜養,很少出門。內務府那邊說,份例都按時領,不曾短缺。”
“她……可曾問起過朕?”
太監斟酌著詞句:“不曾。林貴人深居簡出,連內務府的人都很少見。”
丁翰飛沉默了。
十年夫妻,他了解林曉雪。
她不是逆來順受的人,否則當年也不可能幫他穩住東宮。
如今的平靜,太反常了。
反常得讓他不安。
“明日,你去聽雪軒傳話,就說朕問她,可缺什么。”
“是。”
第二日,太監去了聽雪軒。
宮門依舊緊閉,敲了半天,沈芳才來開門。
聽了傳話,沈芳恭敬道:“勞煩公公回稟皇上,小主一切都好,不缺什么。”
太監忍不住探頭往里看,只見庭院打掃得干凈,廊下掛著風干的草藥。
隱約看到窗邊坐著一個人影,正在低頭做什么,看不真切。
“林貴人近日身體可好?”
“小主潛心禮佛,心境平和,身體無礙。”
回答滴水不漏。
太監回去復命,丁翰飛聽完,揮揮手讓他退下。
他提筆批奏折,批著批著,忽然煩躁地將筆一擲。
朱砂濺在奏折上,像血。
那奏折是郭尚書上的,要求增加江南鹽稅,理由是充盈國庫。
可丁翰飛知道,增加的稅銀,大半會流入郭家口袋。
郭家的胃口,越來越大了。
他想起林曉雪做太子妃時,也曾幫他處理過類似的難題。
那時江南水患,官員貪污賑災銀兩,她看了賬本,一眼就指出問題所在。
“殿下,您看這里,購買糧米的單價高出市價三成,但數量也對不上。”
她細白的手指指著賬目,條理清晰,語氣平和。
后來,他憑著她指出的線索,揪出了一串貪官。
那時他覺得,有這樣一位賢內助,是上天眷顧。
可現在……
丁翰飛揉了揉眉心,第一次感到后悔。
或許,不該把她壓得這么低。
至少,該給她一個妃位,讓她還能站在明處,還能為他所用。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閉門不出,冷眼旁觀。
正想著,太監來報:“皇上,郭娘娘求見。”
丁翰飛收斂情緒:“宣。”
郭思琪端著參湯進來,笑容明媚:“皇上批折子累了,喝碗湯歇歇。”
她今日穿了件鵝黃衣裳,襯得肌膚勝雪,嬌艷動人。
丁翰飛接過湯碗,喝了一口,贊道:“愛妃有心了。”
郭思琪順勢依偎到他身邊:“皇上,父親昨日和臣妾說,江南鹽政的事……”
“朝政之事,后宮不宜過問。”丁翰飛打斷她,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
郭思琪笑容一僵,隨即撒嬌道:“臣妾只是關心皇上嘛。”
“朕知道。”丁翰飛放下湯碗,“你且回去歇著吧,朕還有折子要批。”
郭思琪不情不愿地走了。
走出養心殿,她的臉色沉了下來。
宮女小聲問:“娘娘,皇上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郭思琪冷哼,“裝模作樣罷了。父親說了,這鹽稅的事,皇上遲早得答應。”
她回頭看了一眼養心殿的匾額,眼底閃過野心。
皇后之位空懸,她遲早要坐上去。
到那時,郭家就是真正的皇親國戚,權傾朝野。
至于聽雪軒那個過氣的太子妃……
郭思琪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就讓她在那冷宮里,慢慢熬到死吧。
長春宮的燈火通明,歌舞升平。
聽雪軒卻早早熄了燈。
林曉雪坐在黑暗中,聽著遠處隱約的樂聲。
沈芳替她披上外衣:“小主,夜深了,歇息吧。”
“嬤嬤,你說郭家還能猖狂多久?”
沈芳想了想:“皇上如今還容忍著,但奴婢聽說,江南那邊民怨漸起……”
“民怨還是小事。”林曉雪輕聲道,“關鍵是,郭家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什么東西?”
“兵權。”
沈芳倒抽一口冷氣。
林曉雪繼續道:“郭尚書以整頓邊防為由,將幾個心腹安插到了關鍵位置。那些人,都是當年跟著他出生入死的部下。”
“皇上……皇上能答應?”
“暫時答應了,因為還需要郭家制衡文官集團。”林曉雪聲音很冷,“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更何況是兵權這樣的利器。”
她起身,走到那個老梅樹下。
積雪覆蓋了樹根,看不出任何痕跡。
但下面埋著的鐵盒里,有她這些年收集的所有證據。
包括郭家插手鹽政的賬目抄本,包括郭尚書安插親信的名單,也包括……當年孫萬年那半頁血書。
“快了。”她輕聲說,“就快到時候了。”
等郭家碰到丁翰飛的底線,等丁翰飛忍無可忍。
那時,她遞上的證據,才會被珍而重之地接下。
不是為了幫她,是為了幫他自己。
這才是宮廷斗爭的真相——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而她林曉雪,早就看透了。
夜色深沉,雪又下了起來。
聽雪軒的燈籠在風中搖晃,發出吱呀的輕響。
像嘆息,又像某種蟄伏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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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開春后,郭家的行事越發張狂。
郭尚書在朝堂上公然頂撞魏德健,罵他“老朽昏聵”。
魏德健氣得當場吐血,告病在家,一連半月未上朝。
沒了魏相制衡,郭家黨羽更加肆無忌憚。
江南鹽稅提高三成的詔令終于頒下,民間怨聲載道。
有御史上書勸諫,第二天就被貶到邊陲小縣。
一時間,朝中噤若寒蟬。
丁翰飛在養心殿發了幾次火,摔了硯臺,撕了奏折。
但他還是沒有動郭家。
因為郭家手握兵權,因為郭思琪在后宮得寵,更因為……他沒有十足的證據。
郭尚書很狡猾,所有骯臟事都經手他人,自己清清白白。
那些貪腐的銀子,流入幾十個秘密賬戶,查無可查。
丁翰飛第一次感到力不從心。
他想起林曉雪曾經說過:“治大國如烹小鮮,火候要恰到好處。”
那時他笑她女子之見,如今才知,這“火候”二字有多難掌握。
三月初三,上巳節。
按例,皇帝要攜后宮游春,祈福消災。
郭思琪早早備好了華服,等著丁翰飛來接她。
可太監傳來的話卻是:“皇上說,今日只帶幾位皇子公主,妃嬪不必隨行。”
郭思琪臉色一變:“為何?”
“奴才不知。”
她摔了手中的玉梳:“去養心殿!”
養心殿外,她被攔下了。
“娘娘,皇上正在見客,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
“見誰?”
太監低頭不語。
殿內,丁翰飛見的是一位老婦人。
那婦人穿著樸素,頭發花白,但脊背挺直,眼神清明。
她是孫萬年的遺孀,孫老夫人。
五年前孫家敗落,她帶著孫女離京,隱居鄉野。
是丁翰飛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她們。
“老夫人,朕今日請您來,是想問問孫大人當年的事。”
孫老夫人跪在地上,聲音顫抖:“先夫……先夫是病故的。”
“真是病故嗎?”丁翰飛盯著她,“老夫人,您若說實話,朕可保您孫女平安富貴。若不說……”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孫老夫人老淚縱橫,半晌,才顫聲道:“先夫……先夫是被人害死的。”
“誰?”
“老身不知。”孫老夫人搖頭,“那夜,先夫從東宮回來,神色驚慌,說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第二天,他就……就吐血身亡了。”
丁翰飛手指收緊:“他去東宮見了誰?”
“見了……見了當時的太子殿下。”
丁翰飛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五年前,孫萬年確實來找過他,說查到了二皇子構陷他的新證據。
他見了孫萬年,但只說了幾句話,就讓他回去了。
第二天,孫萬年就“病故”了。
他當時懷疑過,但正處在奪嫡關鍵期,不能節外生枝,便壓下了疑慮。
如今想來,孫萬年的死,恐怕真與他有關。
不,是與當時的“太子黨”有關。
而太子黨中,最有可能下手,也最擅長做這種事的,就是郭家。
因為孫萬年查到的“新證據”,很可能涉及郭家與太子的秘密交易。
“老夫人,孫大人可曾留下什么東西?”
孫老夫人猶豫許久,才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包。
“這是先夫最后寫的東西,老身一直藏著,不敢讓人知道。”
丁翰飛接過,打開。
里面是幾張殘破的紙,字跡潦草,內容斷續。
但關鍵的幾句話還在:“……郭氏以兵權相助,換取貴妃之位……太子許之……”
“……偽造兵符之事,郭氏亦參與,意在扳倒二皇子,一石二鳥……”
“……臣查獲密信半封,為郭氏與邊將往來憑證,藏于……”
后面沒了。
丁翰飛的手在抖。
不是因為憤怒,是因為恐懼。
恐懼自己這些年來,竟然一直與虎謀皮。
恐懼那個看起來嬌艷明媚的郭思琪,背后是這樣骯臟的交易。
更恐懼的是,林曉雪可能早就知道這一切。
所以她才會那么平靜地接旨,那么決絕地閉宮。
那不是心灰意冷,那是看透一切后的,徹底死心。
“老夫人,您先回去,朕會派人保護您。”
送走孫老夫人,丁翰飛一個人在殿內坐到天黑。
燭火搖曳,映著他陰沉的臉。
他想起了林曉雪那雙清澈的眼睛,想起了她曾欲言又止的神情。
想起了封貴人那日,她平靜如水的面容。
原來,她不是在忍,是在等。
等他自己發現真相,等他自己走進絕境。
然后呢?
她會怎么做?
丁翰飛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那個溫婉賢淑的太子妃,那個他以為完全掌控在手中的女人。
也許,從來都不是他看到的樣子。
夜深了,他起身走到窗邊,望向西六宮的方向。
聽雪軒沒有燈火,一片漆黑。
像一只閉上的眼睛,不愿再看他。
丁翰飛第一次感到后悔,深深的后悔。
可帝王的驕傲,不允許他低頭。
至少,現在還不能。
08
四月,江南傳來急報。
鹽稅提高后,鹽價飛漲,民不聊生,已有暴民圍攻官府。
郭尚書提議派兵鎮壓,魏德健拖著病體上朝,堅決反對。
“民變當撫不當剿!皇上,當務之急是減免鹽稅,安撫民心!”
郭尚書冷笑:“暴民作亂,若不鎮壓,何以立威?魏相這是婦人之仁!”
朝堂上吵成一團。
丁翰飛聽著,頭痛欲裂。
他知道魏德健說得對,但郭家勢大,若當場駁斥,恐生變故。
最后,他折中道:“先派人去安撫,若安撫不成,再談用兵。”
退朝后,他回到養心殿,摔了茶盞。
“一群廢物!朕要你們何用!”
太監宮女跪了一地,瑟瑟發抖。
丁翰飛發泄完,疲憊地坐下。
他需要證據,需要能一舉扳倒郭家的鐵證。
可郭家行事周密,那些骯臟交易都藏在層層掩護之下。
去哪里找?
正煩躁時,太監呈上一個木匣。
“皇上,這是方才在御書房門口發現的,沒有署名。”
丁翰飛皺眉:“打開。”
太監小心翼翼打開木匣,里面整整齊齊放著幾份文書。
最上面是一封信,字跡工整清秀:“罪證在此,如何處置,唯君決斷。”
沒有落款。
丁翰飛拿起文書,一份份看過去。
越看,他的手越抖,臉色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