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馬關春帆樓,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的會面堪稱近代東亞歷史的標志性場景。
此時,李鴻章是帶著國破之痛前來簽訂不平等條約的清朝權臣,伊藤博文是主導日本躋身強國之列的維新元勛。
會談間隙,伊藤博文的一句感慨發人深?。骸伴w下在北方為一個大國打下根基,成就了非凡的事業。但世人為何只以‘宰相’視之,而非‘創始人’?” 這句詰問,道破了兩人乃至中日兩國近代化道路的本質差異。
19世紀中后期,中日同樣遭遇西方列強堅船利炮的沖擊,同樣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機,也同樣開啟了救亡圖存的改革運動。
但伊藤博文成為了塑造現代日本的制度構建者,而李鴻章卻自嘲為修補破屋的“裱糊匠”。
這種差距絕非個人才能的高下之分,而是源于兩國政治體制、改革路徑、社會結構、思想文化等多重維度的深層差異,更源于時代環境對改革者角色的剛性塑造。
文章分上、中、下三篇,結合具體史實與細節,深入剖析近代中國為何只能誕生李鴻章式的權臣,而無法孕育伊藤博文式的制度革新領袖。
李鴻章
一、中日政治體制的差異:君主專制的桎梏與集權革新的沃土
政治體制是改革者的核心舞臺,直接決定了改革的邊界與空間。
晚清的君主專制體制已發展到腐朽僵化的極致,權力結構以維護皇權與貴族特權為核心。
而日本通過倒幕運動打破了舊有幕府體制,建立起服務于現代化的中央集權政府。
兩種體制的天壤之別,從根源上決定了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在歷史上的角色定位。
(一)晚清君主專制:權力牢籠中的有限改革
晚清的政治體制以滿洲貴族為核心,君主專制與滿漢對立交織,形成了一張嚴密的權力網絡。
任何改革都必須在不觸動皇權與貴族特權的前提下進行,這種體制如同無形的牢籠,將李鴻章等改革者牢牢束縛。
一是皇權至上的絕對制約。
晚清的皇權在慈禧太后的操控下,呈現出極強的功利性與排他性。
慈禧作為統治集團的核心,其首要目標始終是維護自身與滿洲貴族的統治地位,而非推動國家現代化。
她對洋務運動的支持,不過是將其視為鎮壓內亂、抵御外患的工具,一旦改革觸及統治根基,便會毫不猶豫地打壓。
李鴻章推動的北洋水師建設,是洋務運動的核心成果之一,卻長期面臨軍費被挪用的困境。
1888年北洋水師正式成軍后,清廷便停止了艦船采購,而1894年甲午戰爭前夕,慈禧為籌備六十大壽慶典,挪用北洋水師軍費修建頤和園,導致艦隊彈藥匱乏、設備老化。
對此,李鴻章多次上書力爭,卻始終無法改變現狀。
他深知,在“君命不可違”的封建倫理下,任何與皇權意志相悖的改革舉措都難以推行。
這種對皇權的絕對依附,使得李鴻章的改革只能是被動的修補,而非主動的建構。
相比之下,明治天皇雖名義上擁有至高權力,但主動將自身權力與國家現代化綁定。
1868年明治天皇頒布《五條誓文》,明確提出“廣興會議,萬機決于公論”,將自身定位為改革的推動者而非阻礙者。
當伊藤博文推動憲法制定時,明治天皇予以全力支持,甚至主動配合權力的制度化分配,這種皇權與改革的同頻共振,是晚清從未出現過的政治景象。
二是滿漢對立的深層桎梏。
清朝以少數民族統治多數民族,滿漢對立是貫穿晚清政治的核心矛盾。
中央核心權力長期被滿洲親貴壟斷,漢族大臣即便身居高位,也始終處于被猜忌、被牽制的狀態。
李鴻章作為漢族官僚的代表,其權力的合法性完全依賴于清廷的授權,這使得他在推動改革時不得不處處妥協。
1865年,李鴻章創辦江南制造總局,因選用漢族技術人員、提拔淮軍將領,遭到滿洲大臣文祥等人的彈劾,指責其“培植私黨,圖謀不軌”。
1884年中法戰爭期間,滿洲親貴借機打壓淮軍勢力,將戰事失利的責任歸咎于李鴻章,迫使他暫時卸任北洋大臣一職。
這種滿漢之間的權力斗爭,使得李鴻章不得不耗費大量精力調和矛盾,而無法專注于改革。
更致命的是,涉及政治體制的改革會直接觸動滿洲貴族的核心利益,更是遭到瘋狂抵制。
1898年戊戌變法中,光緒帝試圖通過設立議會、改革官制等舉措推進君主立憲,僅維持百余日便被慈禧發動政變扼殺。
而李鴻章對此始終保持沉默,他深知,作為漢族大臣,一旦卷入體制改革的漩渦,不僅改革無法成功,自身也會身敗名裂,甚至身首異處。
這種滿漢對立的權力結構的桎梏,讓任何觸及制度根本的改革都失去了生存空間。
三是官僚體系的腐朽內耗。
晚清的官僚體系臃腫低效,充斥著嚴重的派系斗爭與腐敗現象。
洋務派與頑固派、清流派的長期對立,使得改革舉措往往在朝堂爭論中不了了之。
頑固派以倭仁、李鴻藻為代表,堅守“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的儒家教條,將西方技術視為“蠻夷之術”,對洋務運動的每一項舉措都加以阻撓。
1866年,奕訢奏請設立同文館,計劃招收科甲正途人員學習西方算學、天文等知識,遭到倭仁聯名彈劾,聲稱“古今來未聞有恃術數而能起衰振弱者”。
1872年李鴻章奏請修建鐵路,頑固派又以“破壞風水”“驚擾神靈”為由極力反對,導致唐胥鐵路建成后只能用馬拉火車,淪為國際笑柄。
這些無休止的爭論,嚴重消耗了改革的時間與精力。
同時,官僚體系的腐敗讓洋務企業淪為官員斂財的工具。
李鴻章創辦的官督商辦企業中,官員虛報賬目、中飽私囊的現象屢見不鮮。
開平礦務局創辦初期,總辦唐廷樞便通過虛報設備采購價格侵吞公款,輪船招商局的官員則利用漕運業務收取回扣。
這種腐敗不僅削弱了洋務企業的競爭力,更讓改革失去了民眾的信任。
李鴻章雖知曉這些弊病,卻因礙于官僚體系的盤根錯節,難以徹底整治,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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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水師(劇照)
(二)日本近代集權:革新力量主導的制度重構
日本通過1868年倒幕運動,推翻了德川幕府長達260余年的統治,建立起以明治天皇為核心的中央集權政府。
這一全新的政治體制,以推動國家現代化為核心目標,為伊藤博文等改革者提供了廣闊的施展空間。
一是倒幕運動奠定的改革基礎。
德川幕府時期,日本實行“幕藩體制”,中央權力薄弱,地方藩國各自為政,這種分裂狀態嚴重阻礙了國家的統一與發展。
19世紀中期,以長州、薩摩兩藩為首的倒幕派,以“尊王攘夷”為旗幟,發動倒幕戰爭。
伊藤博文作為長州藩的下級武士,早年便投身倒幕運動,曾秘密赴英國留學學習軍事技術,回國后參與策劃了多次倒幕行動 。
1868年,倒幕派軍隊攻占江戶,德川幕府被迫投降,明治天皇重新掌握國家權力。
這場革命不僅推翻了舊的統治秩序,更培養了一批具有西方視野的改革力量。
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等倒幕骨干,紛紛進入明治政府核心層,形成了推動改革的強大合力。
與晚清改革派孤立無援的處境不同,日本的改革者們本身就是政權的主導者,這使得改革具備了自上而下推行的堅實基礎。
二是中央集權的高效運轉。
明治政府成立后,首要舉措便是推行“廢藩置縣”,徹底打破幕藩體制。
1871年,政府宣布廢除全國260多個藩國,將其劃分為3府72縣,由中央直接任命縣令進行管理。
這一舉措不僅實現了國家的政治統一,更建立起了高效的中央集權體系。
為統籌改革事務,明治政府設立了工部省、內務省、文部省等專門機構,分別負責工業、行政、教育等領域的改革。
伊藤博文先后擔任工部卿、內務卿等職,能夠直接通過中央機構推動改革政策的落地。
例如,他主導的殖產興業政策,通過工部省統籌全國的工業建設,為企業提供貸款、技術支持等,僅用十年時間便推動日本建立起初步的近代工業體系。
這種高度集中的權力結構,使得改革政策能夠迅速傳達并執行,避免了像晚清那樣的無休止的派系內耗。
三是憲政改革的主動推進。
伊藤博文深知,現代國家的構建離不開制度的法治化。
1871年,他作為巖倉使節團的核心成員,赴歐美12國考察近兩年,重點研究西方的憲法與議會制度。
1882年,他再次赴歐洲,在柏林專門拜會德國法學家格奈斯特,深入學習普魯士君主立憲制的精髓。
這些考察經歷,讓他形成了系統的憲政改革思想。
1889年,在伊藤博文的主導下,日本頒布《大日本帝國憲法》,確立了三權分立的政治框架,明確了天皇、議會、政府的權力邊界。
雖然憲法保留了天皇的至高地位,但通過法律形式規范了權力運行,為日本的現代化提供了制度保障。
這種主動構建現代政治制度的行為,在晚清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李鴻章即便在1896年游歷歐美時,目睹了美國國會的議事模式、德國的憲政體系,也始終不敢觸及相關改革提議,因為他清楚,這種制度變革在晚清的政治體制下,等同于“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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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博文
二、中日改革路徑的差異:局部修補與全面革新的本質區別
改革路徑的選擇,直接決定了改革的深度與成效。
李鴻章主導的洋務運動,以“中體西用”為指導思想,局限于技術與器物層面的局部修補。
而伊藤博文推動的明治維新,以“脫亞入歐”為目標,實現了政治、經濟、軍事、教育等全方位的制度革新。
兩條路徑的根本差異,源于改革的核心目標不同——前者是維護舊體制,后者是構建新國家。
(一)洋務運動:中體西用下的技術皮毛
“中體西用”是洋務運動的核心指導思想,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主張在保留儒家倫理與封建制度的基礎上,學習西方的軍事與工業技術。
這一思想從根本上決定了洋務運動的局限性,使其始終無法觸及國家落后的核心癥結。
一是軍事改革的畸形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