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的廠房,只剩下那臺德國“巨獸”低沉的故障蜂鳴。
它已經沉默了三周,像一具昂貴的金屬尸體。
車間公告欄貼著泛黃的設備說明書,德文與英文交錯。
旁邊是老板李宏達親手寫的紅色標語:“誰修好,獎兩百萬!”
墨跡早已干透,如同一個無人相信的玩笑。
我站在機床旁,手電筒的光切開油污的空氣。
工具箱敞開著,里面是我從舊貨市場淘來的簡易診斷儀。
同事們下班前的議論還黏在潮濕的空氣里:“德國原廠都說沒備件,等三個月起步。”
“兩百萬?李總畫餅充饑罷了。”
“丁剛毅還天天圍著轉,真當自己能點石成金?”
我沒有抬頭,指尖拂過控制柜內壁。
一道極淺的劃痕,藏在線束后面。
像是某種被遺忘的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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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車間白班的喧囂在下午五點準時退潮。
梁燁偉甩著車鑰匙走過我身邊,皮鞋敲出清脆的節奏。
“小丁,還不走?這鐵疙瘩又不會自己好起來。”
他停在機床操作臺前,手指隨意敲了敲黑屏的顯示器。
“老板今天又發火了。”他壓低聲音,嘴角卻帶著笑意,“北美那批精密件訂單,違約金是這個數。”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三千萬。”他說,“咱們廠半年的利潤。”
我正蹲在液壓泵站旁,用棉紗擦拭滲漏的接頭。
油污混著冷卻液,在手背結成深褐色斑塊。
“李總下午開了會。”梁燁偉繼續說,“說誰能聯系到能修這設備的專家,獎勵十萬。”
他彎下腰,湊近了些:“你有門路嗎?”
我搖搖頭,擰緊最后一顆螺絲。
工具箱里那本手抄筆記露出邊角,是我早年跟老師傅學藝時記的。
梁燁偉直起身,拍了拍西裝下擺并不存在的灰塵。
“也是,你要有門路,早不在車間混了。”
他走向門口,又回頭補充:“對了,明天德國那邊發來新的診斷報告,你記得翻譯一下。”
腳步聲遠去,車間徹底空了。
頂棚的LED燈管發出持續的低頻嗡鳴。
我拉開控制柜的厚重柜門,手指沿著電路板邊緣游走。
三天前,我在系統日志里發現一串異常代碼。
它像幽靈般出現又消失,每次都在凌晨三點十七分。
那時廠房只有我一個人,監控攝像頭的紅點如沉睡的眼。
筆記本攤開在油跡斑斑的工作臺上。
我抄下今天的振動數據,折線圖呈現不規律的尖峰。
這不是機械磨損,不是軟件錯誤。
它更像是某種“心跳失常”——系統在特定負載下會短暫失憶。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
張欣妍發來消息:“李總讓財務準備現金,說真要發獎。”
我盯著屏幕看了幾秒,回復:“知道了。”
鎖屏壁紙是張模糊的老照片。
一個老人站在老式車床前,背影佝僂卻挺拔。
那是我師父的師兄,彭德昌。
七年前他離開這座城市時,只留給我一句話:“手藝是脊梁骨,別讓人打折了。”
窗外傳來汽車引擎聲。
李宏達的黑色轎車駛入廠區,大燈切開濃稠的夜色。
他匆匆下車,腋下夾著厚厚的文件夾。
經過車間玻璃門時,他朝里望了一眼。
我們的視線在玻璃上短暫交匯。
他眉頭緊鎖,額頭的皺紋在燈光下如刀刻般深刻。
我低頭繼續檢查伺服驅動器。
指尖觸到一絲異常的溫熱。
02
第二天早晨的會議,氣氛像繃緊的琴弦。
李宏達站在投影幕布前,白襯衫領口敞開,眼白布滿血絲。
“各位,情況大家都知道了。”他聲音嘶啞,“紐曼集團的訂單,還剩二十八天交貨期。”
幕布上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合同條款。
違約金數字用紅色圓圈標出,刺眼得像血。
“這臺機床是生產線的核心。”李宏達用激光筆點著屏幕,“德國工程師說,故障涉及核心控制算法。”
他轉身面對會議室里二十多號人。
“原廠解決方案是更換整套控制系統,報價四百八十萬。”
人群里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
“而且交貨期十二周。”李宏達繼續說,“我們等不起。”
他雙手撐在會議桌上,身體前傾。
“所以我現在正式宣布——”他提高音量,“誰能修好這臺機床,兩百萬獎金,當場兌現!”
會議室瞬間安靜。
梁燁偉第一個反應過來,站起身:“李總,我認識省機械研究院的專家。”
“聯系過了。”李宏達打斷他,“他們不敢碰,說這是最新型號,沒拆過。”
“那……那找退休的老專家呢?”梁燁偉額頭滲出細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我坐在會議室角落,手指在筆記本上描畫。
機床控制系統的拓撲圖,我已經默畫過三十七遍。
那串幽靈代碼的位置,在第七層通訊協議的夾縫里。
“丁剛毅。”李宏達突然點名,“你最近一直在車間研究,有什么發現?”
所有人的目光轉過來。
梁燁偉嘴角撇了撇,像是等著看笑話。
我合上筆記本:“故障有規律性,可能在軟件層面。”
“具體點。”李宏達眼睛亮了一瞬。
“凌晨三點十七分,系統日志會記錄異常握手信號。”我說,“但很快被自動清除。”
梁燁偉笑出聲:“小丁,你看錯了吧?德國設備怎么可能有這種低級問題。”
我沒接話。
李宏達盯著我看了幾秒:“繼續觀察,有進展直接向我匯報。”
他轉頭對梁燁偉說:“你也想辦法,動用人脈,兩百萬不是小數目。”
散會后,張欣妍在走廊追上我。
“你真覺得能修好?”她小聲問,手里抱著財務報表。
“試試。”我簡短回答。
“小心點。”她眼神閃爍,“梁主管不太高興,覺得你搶他風頭。”
我點點頭,走向車間。
陽光透過高窗斜射進來,在機床表面切出明暗分界。
那臺德國“巨獸”靜靜矗立,故障指示燈規律閃爍。
像在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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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接下來三天,我住在車間。
折疊床搭在工具間角落,泡面盒子堆成小山。
張欣妍每晚十點會送來夜宵,有時是餃子,有時是熱湯面。
“別把身體熬垮了。”她總這么說,放下飯盒就走。
第四天凌晨兩點四十一分,我捕捉到了完整的異常數據流。
它在系統總線里潛伏,像寄生蟲般依附在主控指令上。
每當主軸負載達到額定值的百分之八十七點三時——
那個幽靈就會蘇醒,篡改三個關鍵參數。
然后迅速消失,不留痕跡。
這不是硬件故障,也不是普通軟件bug。
它更像是某種“后門”,或是設計階段留下的測試代碼。
忘記刪除了。
早晨六點,我在冷水管下沖頭,試圖讓昏沉的大腦清醒。
李宏達不知何時站在車間門口,手里提著早餐。
“有眉目了?”他把豆漿油條放在工作臺上。
“可能是設計缺陷。”我擦干臉,“需要修改底層參數。”
“能改嗎?”
“試試看。”
李宏達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兩百萬,我準備好了。”
他盯著我的眼睛:“只要你能讓這鐵家伙動起來。”
煙霧在晨光中緩緩升騰。
我沒有回應,轉身打開電腦。
一整天,我都在嘗試繞過系統保護機制。
那堵防火墻厚得像城墻,德國人的嚴謹在此刻令人絕望。
下午四點,梁燁偉帶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
“李總,這位是劉工,在德國培訓過三個月。”他聲音洪亮,像是故意讓我聽見。
劉工在機床前轉了兩圈,搖頭:“這得用專用調試軟件,國內沒有。”
“能買到嗎?”李宏達急切問。
“授權費一年八十萬。”劉工說,“而且需要德國總部遠程解鎖。”
希望像肥皂泡般破滅。
梁燁偉臉色尷尬,送劉工離開時腳步匆匆。
李宏達站在機床前,手指輕輕敲擊冰冷的鑄鐵外殼。
“繼續試。”他對我說,“需要什么設備,寫清單給采購。”
黃昏時分,我撥通了一個七年未聯系的號碼。
忙音響了六聲,就在我要掛斷時,那邊接通了。
“師伯。”我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然后傳來蒼老的笑聲:“剛毅啊。”
“我遇到個難題。”我簡單描述了故障現象。
彭德昌靜靜聽完,緩緩開口:“西門子840D系統,2018年的批次?”
“您怎么知道?”
“因為那批系統有個秘密。”老人咳嗽兩聲,“德國人偷懶,沿用了上一代測試協議。”
他告訴我一組十六位的訪問密鑰。
“用這個進維護模式,找到協議棧第七層。”他說,“里面有個休眠進程,叫‘SLEEPER’。”
“刪掉它,重建握手序列。”
電話里有炒菜的聲音,油煙機轟鳴。
“師伯,您現在……”
“在鄉下養花。”他笑著說,“手藝還沒忘干凈。”
通話最后,他補充:“別告訴別人是我教的。”
“明白。”
掛斷電話,窗外已是滿天星斗。
機床控制屏的幽光,映在我瞳孔深處。
04
密鑰輸入后的第三秒,系統界面變了。
深藍色的維護模式背景,滿屏滾動的德文代碼。
我在目錄樹深處找到了它——SLEEPER.DLL。
文件創建日期是2018年4月17日。
正是這臺機床出廠的前一周。
刪除,確認,清除緩存。
然后按照師伯說的步驟,重建通訊協議握手序列。
敲下最后一行指令時,手指微微顫抖。
不是緊張,是連續工作三十小時后的生理反應。
按下啟動鍵。
機床內部傳來熟悉的嗡鳴,液壓系統開始加壓。
主軸緩緩旋轉,從低速到中速,再到額定轉速。
顯示屏上,所有故障指示燈逐一熄滅。
綠色的“就緒”字樣亮起,像春天第一片新葉。
我癱坐在椅子上,眼睛死死盯著運轉的設備。
直到張欣妍沖進車間:“外面都聽見聲音了!修好了?”
她身后跟著值夜班的保安,再后面是衣衫不整的李宏達。
他穿著睡衣,外面套了件夾克,頭發亂糟糟的。
“真……真修好了?”他聲音發顫。
我點點頭,指向顯示屏。
李宏達撲到操作臺前,手指撫過那些跳動的參數。
然后他猛地轉身,用力拍我肩膀:“好!好!丁剛毅,你是功臣!”
他掏出手機,語無倫次地打電話:“王主任,通知生產線準備復工!”
“劉秘書,立刻聯系紐曼集團,說問題解決了!”
“財務!財務明天……”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火熱:“明天就辦獎金手續!”
車間里人越來越多,夜班工人都圍了過來。
梁燁偉也趕到了,西裝外套里是印花睡衣。
他擠到最前面,盯著運轉的機床看了半天。
然后轉身握住我的手:“小丁,真厲害啊!怎么修好的?”
手勁很大,捏得我指節發白。
“運氣好。”我抽回手。
李宏達還在打電話,聲音響徹整個車間:“兩百萬!我說到做到!”
工人們歡呼起來,有人吹口哨。
張欣妍站在人群外圍,對我豎起大拇指。
凌晨四點,機床試運行第一件樣品。
數控銑刀在鋁合金坯料上飛舞,切屑如銀色絲帶。
三十分鐘后,成品取出。
質檢員用千分尺測量每一個關鍵尺寸。
“公差正負零點零零五毫米。”他聲音激動,“完全達標!”
車間再次沸騰。
李宏達眼圈發紅,抓住我胳膊:“你是廠里的救星!”
“先回去休息。”他推著我往車間外走,“明天……不,今天下午就來領獎!”
“獎金已經安排好了,走特別流程,稅后兩百萬!”
他的承諾在黎明前的空氣中回蕩。
我回頭看了眼機床。
它平穩運轉著,像個終于痊愈的病人。
梁燁偉站在控制臺前,手指在觸摸屏上滑動。
他在看什么,表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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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
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手機有七個未接來電。
三個是李宏達辦公室的,兩個是梁燁偉的。
還有一個陌生號碼,以及張欣妍的。
我先回撥給張欣妍。
“你在哪兒?”她聲音壓得很低,“快來財務部一趟。”
“獎金的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來了再說。”
我騎車趕到廠里時,感覺氣氛有些微妙。
門衛老陳看見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點點頭。
車間里機器轟鳴,那臺德國機床正在全速運轉。
梁燁偉站在旁邊,正對兩個操作工指手畫腳。
看見我,他笑著迎上來:“小丁來啦?李總在辦公室等你呢。”
笑容標準得像用尺子量過。
我走向辦公樓,走廊里遇見幾個中層,眼神都有些閃躲。
財務部門口,張欣妍正在等我。
她把我拉到樓梯間,從懷里掏出一個白色信封。
很薄,薄得讓人心慌。
“李總讓我給你的。”她不敢看我的眼睛,“說……說是特別貢獻獎。”
我拆開信封。
里面是兩張紅色百元鈔票。
還有一張打印的紙條:“獎勵技術骨干丁剛毅同志,表彰其鉆研精神。”
落款是公司公章,沒有李宏達簽名。
張欣妍聲音發顫:“早上李總開高管會,說兩百萬影響太大。”
“梁主管提議,說你是本職工作范圍內的維修……”
“還說如果給兩百萬,以后設備壞了都等人修,不利于管理。”
樓梯間的聲控燈滅了,黑暗籠罩我們。
我重新按亮,燈光昏黃如遲暮。
“李總怎么說?”我問。
“他說……”張欣妍咬了下嘴唇,“說給你升職加薪,獎金意思到了就行。”
我把錢裝回信封,折好開口。
“你收著吧。”我說。
“不行!”她塞回我手里,“這是你的……雖然……”
話沒說完,眼眶先紅了。
我拍拍她肩膀,轉身上樓。
李宏達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里面傳出笑聲。
“還是梁主管考慮周全。”李宏達的聲音,“兩百萬確實夸張了。”
“主要是樹立正確導向。”梁燁偉說,“小丁還年輕,錢太多反而害了他。”
我敲了敲門。
笑聲戛然而止。
“進來。”李宏達清了清嗓子。
我推門進去,把信封放在他辦公桌上。
梁燁偉坐在會客沙發里,蹺著二郎腿,手里端著茶杯。
“小丁啊。”李宏達站起身,繞過辦公桌,“坐,坐。”
我沒坐。
“獎金的事,有些流程問題。”他搓著手,“直接發現金兩百萬,財務上不好處理。”
梁燁偉接話:“所以我們研究了個折中方案。”
他放下茶杯:“給你漲薪百分之三十,晉升高級技師。”
“年底還有分紅。”李宏達補充,“細水長流嘛。”
我看著桌上的信封:“所以兩百塊是?”
“是臨時獎勵。”梁燁偉笑,“主要是個心意,表彰你的精神。”
窗戶開著,五月的風吹進來,帶著機油味。
我拿起信封,抽出那兩張鈔票。
嶄新的,連號。
“我修機床,不是為了錢。”我說。
李宏達臉色放松下來:“我就知道你覺悟高!”
“但承諾就是承諾。”我把錢放回桌面,“李總,您當眾說過的話,車間所有人都聽見了。”
辦公室安靜了。
梁燁偉站起身:“小丁,你怎么跟領導說話呢?”
“沒關系沒關系。”李宏達擺擺手,笑容有些僵硬,“剛毅啊,這樣,我再加一萬,算是特別津貼。”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沓錢,數出一百張。
和那兩百塊放在一起。
“一萬零兩百。”他推過來,“這是我個人獎勵,不走公司賬。”
我看著那疊錢,又看看他的眼睛。
然后轉身走向門口。
“錢您收著。”我拉開門,“該我的工作,我會完成。”
走廊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
背后傳來梁燁偉的聲音:“年輕人,不識抬舉……”
門關上了,隔絕了剩下的話。
06
我把信封原樣放在李宏達辦公桌那天起,生活回到了某種軌道。
每天早晨七點半到車間,檢查分管區域的五臺國產機床。
加油,清屑,填寫保養記錄。
那臺德國進口機床被劃給了梁燁偉直接管理。
他給自己安了個“特聘技術顧問”的頭銜,辦公室搬到了機床對面。
玻璃隔間,真皮座椅,桌上擺著德文原版手冊。
雖然他從沒翻開過。
一周后的早晨,德國機床出了個小問題。
主軸換刀時偶爾會卡頓,延遲零點三秒。
操作工來找我:“丁師傅,您幫忙看看?”
梁燁偉從玻璃間里走出來:“什么問題?”
聽完描述,他擺擺手:“正常現象,進口設備要磨合。”
操作工看向我,眼神里帶著詢問。
“梁主管負責。”我說,“按他的指示操作。”
那眼神黯淡下去,點點頭走了。
梁燁偉走到我身邊,壓低聲音:“小丁,還生氣呢?”
我正用內六角扳手緊滑軌螺絲,沒抬頭。
“李總其實很看重你。”他繼續說,“下個月有個去德國培訓的名額……”
螺絲擰到位了,發出清脆的咔嗒聲。
我收起工具,走向下一臺設備。
梁燁偉在原地站了幾秒,哼了一聲回玻璃間了。
中午在食堂,張欣妍端著餐盤坐我對面。
“你真不管那臺機床了?”她小聲問。
“有專人負責。”我夾了塊土豆。
“可是……”她欲言又止,“我聽說主軸已經有輕微磨損了。”
我停下筷子。
“梁主管讓操作工提高進給速度。”張欣妍說,“說要趕進度,把耽誤的時間搶回來。”
“設備參數是設計好的。”我說。
“他們不聽。”她嘆氣,“李總天天催產量,說紐曼的訂單必須提前完成。”
餐盤里的白菜燉豆腐冒著熱氣。
我想起師伯電話里的話:“那批機床的軸承是特制的,超負荷運行會……”
會怎樣,他沒說完。
下午,李宏達親自來車間視察。
他站在德國機床前,看著飛速旋轉的主軸,滿臉笑容。
“這才叫效率!”他對身邊的梁燁偉說,“每天能多出三十件吧?”
“三十五件。”梁燁偉腰板挺直,“我把切削參數優化了。”
李宏達拍拍他肩膀:“干得好!”
經過我身邊時,他停下腳步。
“剛毅啊,最近工作還順利嗎?”
“順利。”我繼續校準一臺車床的水平。
“那就好。”他頓了頓,“公司不會虧待任何認真工作的人。”
他走了,留下淡淡的古龍水味。
梁燁偉跟在他身后,回頭看了我一眼。
眼神復雜,像是得意,又像是別的什么。
下班前,主軸卡頓的次數明顯增加。
操作工小趙偷偷找我:“丁師傅,今天卡了七次,有一次刀差點掉下來。”
“跟梁主管匯報了嗎?”
“匯報了,他說是傳感器灰塵,讓我吹吹。”
小趙年輕,臉上還帶著學徒期的稚嫩:“可我吹過了,還是卡。”
我看向那臺機床。
它轟鳴著,但聲音里有種細微的雜音。
像老人喉嚨里的痰鳴。
“把進給速度調回標準值。”我說。
“梁主管不讓……”
“就說是我說的,出問題我負責。”
小趙眼睛亮了:“真的?”
“去吧。”
他跑向控制臺時,梁燁偉正好從辦公室出來。
兩人說了幾句,梁燁偉朝我這邊看了一眼。
然后點點頭,揮手讓小趙操作。
機床的轟鳴聲柔和了一些。
我收拾工具準備下班,手機震動了一下。
陌生號碼發來短信:“機床壽命還剩百分之四十,謹慎使用。”
我立刻回撥,對方已關機。
站在車棚里推電動車時,看見辦公樓三樓。
李宏達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窗簾拉著,人影晃動。
像是在慶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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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第十三天,災難在下午兩點十七分降臨。
當時我正在給一臺銑床更換導軌滑塊。
突然的寂靜比巨響更可怕。
車間的背景音里,那臺德國機床的轟鳴消失了。
緊接著是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像野獸垂死的哀嚎。
然后才是報警器尖銳的嘶鳴。
紅光從機床方向炸開,染紅了半間廠房。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
梁燁偉第一個沖過去,操作工小趙臉色慘白地呆立著。
控制屏上滾動著德文報警代碼。
我只看清最后一行:“主軸鎖定,軸承系統致命故障。”
李宏達五分鐘后趕到,西裝領帶歪斜。
“怎么回事?!”他吼聲蓋過了報警器。
梁燁偉正手忙腳亂地翻手冊,汗珠從額頭滾落。
“好……好像是主軸抱死了。”
“能修嗎?”
“我……我正在查故障代碼……”
李宏達一把搶過手冊,德文頁面在他手中顫抖。
“查!立刻給我查清楚!”
他轉頭看見我,眼神里閃過一絲什么。
“丁剛毅,你來看看。”
我走過去,梁燁偉讓開位置,眼神躲閃。
控制屏已經黑屏,只有紅色報警燈在閃爍。
我按下復位鍵,系統毫無反應。
“需要斷電重啟。”我說。
“那就斷啊!”李宏達吼。
電閘拉下,整個車間安靜了三分鐘。
再合閘時,系統進入緊急恢復模式。
然后彈出一行更可怕的提示:“主軸軸承溫度超過極限,物理損壞確認。更換周期:立即。”
李宏達臉色白了:“什么意思?”
“軸承燒了。”我盡量讓聲音平靜,“可能傷到了主軸本體。”
“換!立刻換!”他掏出手機,“備件!德國那邊備件要多久?”
梁燁偉嘴唇哆嗦:“之……之前問過,定制軸承,生產周期十二周。”
手機從李宏達手中滑落,摔在地上。
屏幕碎裂的紋路,像一張絕望的網。
“十二周……”他喃喃重復,“訂單還有十九天……”
他猛地抓住梁燁偉衣領:“你不是說參數優化很安全嗎?!”
“理……理論上是的……”梁燁偉聲音發顫,“可能是設備老化了……”
“去年才買的!兩千萬!老什么化!”
李宏達松開手,踉蹌后退,撞在工具車上。
鉗子扳手嘩啦灑了一地。
車間里鴉雀無聲,只有緊急照明燈發出低頻蜂鳴。
張欣妍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手里拿著文件夾。
“李總,紐曼集團剛剛發來郵件。”她聲音很輕,“詢問生產進度,并提醒……提醒違約金條款。”
文件夾遞過去,李宏達沒接。
紙張飄落在地,違約金數字朝上。
三千七百萬。
比上次聽說時又多了七百萬。
李宏達彎腰撿起文件,手指在數字上摩挲。
然后他突然笑了,笑聲干澀得像枯葉摩擦。
“找專家。”他說,“全國范圍內找,誰能修好,多少錢都行。”
梁燁偉如蒙大赦:“我馬上聯系!”
“不是你。”李宏達盯著他,“你被停職了。”
他環視車間,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最后落在我身上。
“丁剛毅,你能再修一次嗎?”
我沉默了幾秒。
“軸承物理損壞,需要更換備件。”
“沒有備件的情況下呢?”他不死心。
“臨時修復需要專用工裝和材料。”我說,“我們沒有。”
李宏達眼睛里的光徹底熄滅了。
他彎腰撿起摔壞的手機,屏幕碎片扎進指尖。
血珠滲出來,他沒察覺。
“散了吧。”他說,“都散了吧。”
人群默默散去,腳步聲沉重。
小趙最后離開,回頭看了眼癱瘓的機床。
眼神里全是愧疚。
我收拾工具時,張欣妍走過來。
“真沒辦法了嗎?”她問。
“有。”我拉上工具箱拉鏈,“但需要時間和特殊工具。”
“要多久?”
“至少兩周,前提是能搞到特種冷卻液和現場動平衡儀。”
她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下去:“李總不會等的。”
我知道。
他需要奇跡,而奇跡已經被兩百塊錢買斷了。
08
接下來兩天,公司像被抽走了脊梁。
生產線半停工,工人聚在休息室抽煙,煙霧繚繞。
李宏達的辦公室徹夜亮燈,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第三天早晨,公告欄貼出新通知。
“高薪聘請機床維修專家,待遇面議。”
沒有寫具體金額,但“高薪”兩個字加粗描紅。
梁燁偉的辦公室清空了,玻璃隔間里只剩灰塵。
聽說他在家“休息”,工資停發。
中午,李宏達召開全員大會。
他站在臺上,眼袋深重,聲音沙啞。
“各位同事,公司遇到了難關。”
臺下寂靜無聲。
“但難關總會過去。”他提高音量,“我已經聯系到業內頂尖專家。”
有人小聲議論。
“專家明天就到,一定會解決問題!”
掌聲零星響起,稀稀拉拉。
李宏達目光掃過人群,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
又移開了。
散會后,張欣妍在樓梯間攔住我。
“我聽說……”她咬著嘴唇,“專家咨詢費,五百萬。”
我倒吸一口涼氣。
“李總抵押了房產。”她繼續說,“還借了短期高息貸款。”
“專家是誰?”
“不知道,只說姓彭,退休很多年了。”
我心臟猛地一跳。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陌生號碼。
我走到車間外接聽。
“剛毅啊。”蒼老的聲音,帶著笑意。
“師伯。”我壓低聲音。
“聽說你們廠那臺機床,軸承燒了?”
“業內傳開了。”彭德昌說,“李宏達托了七八層關系找到我。”
我握緊手機:“您要過來?”
“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他頓了頓,“小子,想不想看場戲?”
“什么戲?”
“尊嚴的戲。”他笑了,“我收他五百萬,但錢我一分不要。”
“那……”
“給你。”師伯說,“就當是補上那兩百萬,再加點利息。”
電話里有登機廣播的背景音。
“師伯您在哪?”
“機場。”他說,“記得明天穿干凈點,別給我丟人。”
電話掛斷了。
我站在五月的陽光里,風很暖,手心卻是涼的。
下午,李宏達親自指揮布置接待現場。
紅地毯從廠門口鋪到車間,橫幅掛了起來。
“熱烈歡迎彭德昌專家蒞臨指導”
金邊黑體字,在陽光下反光。
保安換了新制服,生產線提前打掃了三遍。
李宏達檢查每個細節,挑剔得像要迎接皇帝。
看見我時,他停下腳步。
“剛毅,明天你也到場。”他說,“跟著專家學學。”
“好。”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拍我肩膀。
“公司不會倒的。”他說,不知是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
夜晚,我翻出那本手抄筆記。
最后一頁是師伯七年前留下的字跡:“技術是刀,可以切菜,也可以殺人。握刀的人,要知道刀刃朝哪。”
鋼筆字已經褪色,但力道透紙背。
我摩挲著那些字痕,直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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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第二天早晨九點,全體中層以上人員在廠門口列隊。
李宏達穿了身嶄新的西裝,領帶打得一絲不茍。
頭發梳得光亮,能看見梳齒的痕跡。
但他眼睛里的血絲出賣了一切。
九點五十分,一輛黑色轎車駛入廠區。
李宏達快步上前,親自拉開車門。
彭德昌下車時,我幾乎沒認出他。
七年不見,他老了很多,背更駝了。
但眼睛依然清亮,像深潭里的兩顆石子。
他穿著普通的灰色夾克,腳上是老式布鞋。
和李宏達伸過來的手輕輕一握就松開。
“彭老,一路辛苦!”李宏達聲音恭敬得發顫。
“不辛苦。”師伯看了眼廠區,“機床在哪兒?”
“這邊請!這邊請!”
紅地毯一路延伸,兩邊員工鼓掌。
師伯走得很慢,背著手,像在公園散步。
經過我面前時,他腳步頓了頓。
眼神交匯,他幾不可察地眨了下眼。
車間門大開,癱瘓的機床停在中央。
像一具等待解剖的尸體。
李宏達開始介紹故障情況,語氣急促。
師伯安靜聽著,不時點頭。
等李宏達說完,他問:“之前誰修過這臺設備?”
空氣凝滯了一瞬。
梁燁偉不知從哪冒出來:“彭老,之前是小故障,我們……”
“誰修的?”師伯打斷他。
所有人的目光轉向我。
李宏達尷尬地說:“是我們廠的技師,丁剛毅。”
師伯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
然后笑了,笑得胡子都在抖。
“你小子。”他說,“修好了又不徹底修,留一手?”
我低下頭:“手藝不精。”
“放屁。”師伯轉向李宏達,“李總,你知道他是誰嗎?”
李宏達茫然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