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秋天,青川紡織廠的大鐵門在夕陽下泛著陳舊的銹紅色。
下班鈴聲剛響過,人流如開閘洪水般涌出。我,趙懿軒,維修車間的小工,正和工友沈風華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嘴里還吹噓著昨晚打牌如何大殺四方。就在我們即將邁出廠門的那一刻,喧囂的人潮忽然詭異地安靜下來,并自動向兩側分開。
一道清冷的身影擋在了必經之路上。
是韓雅楠。廠里公認的廠花,質檢員。她今天沒穿工裝,換了一身素凈的淺藍色連衣裙。
微風拂動她的裙擺和發梢,本該是極美的畫面,可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有冰冷的怒意。
更讓我腿肚子發軟的是,她身邊還站著一個中年男人。約莫五十上下,身材高大魁梧。
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面孔方正,眉頭緊鎖,眼神像兩把淬了火的鑿子,直直釘在我身上。
那是她父親,機械廠的老師傅鄧永強。我曾在廠區遠遠見過幾次,是個以嚴厲耿直著稱的人物。
韓雅楠向前邁了一小步,目光掃過瞬間圍攏過來、鴉雀無聲的工友們。
最后落在我慘白的臉上。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每個人耳朵里,帶著山雨欲來的平靜:“趙懿軒,聽說你要娶我?”
四周響起壓抑不住的抽氣和竊語。沈風華偷偷松開了搭在我肩上的手,不著痕跡地往人群里縮了縮。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鄧永強的目光始終鎖著我,那里面有審視,有懷疑,更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沉甸甸的壓迫感。
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卻比韓雅楠的質問更讓我頭皮發麻:“小子,你來說說看。”
“外頭傳的,你跟我們家雅楠打小定的‘娃娃親’,到底是怎么回事?”
空氣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嘲弄,有幸災樂禍。
我知道,我撒的那個荒謬的、為了可憐面子和虛無幻想而吹出的牛皮,此刻終于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砸回我自己頭上。
而更讓我莫名心悸的是,鄧永強眼中那抹越來越濃的、絕非僅僅針對一個胡說八道小青年的驚疑。
這背后,似乎還藏著某種我完全不知曉的、陰云般沉重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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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青川紡織廠是這座小城最大的廠子,機器的轟鳴聲能從清晨響到日暮。
我在這轟鳴里已經待了三年。維修工的活兒說不上多體面,但勝在自由,不用像擋車工那樣釘在流水線旁。
每天拎著工具箱在車間里轉悠,聽聽異響,緊緊螺絲,日子平淡得像車間頂上永遠不會停轉的排風扇。
我的人生本也該像那排風扇一樣,按部就班,單調卻安穩。直到韓雅楠出現。
她是去年分來的中專生,在質檢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三號織布車間。
巨大的織機像一頭頭鋼鐵怪獸,吞吐著白色的紗線,發出震耳欲聾的“哐當哐當”聲。
空氣里彌漫著棉絮和機油混合的獨特氣味。工人們穿著沾滿油污的工裝,在機器間穿梭,表情麻木。
就在這一片灰撲撲的景象里,她穿著一身干凈的淺灰色工裝,拿著記錄板,微微蹙著眉。
仔細檢查著剛剛下機的布匹。窗戶外透進來的光正好打在她側臉上,給那白皙的皮膚和挺翹的鼻梁鍍了層柔和的邊。
嘈雜的車間,飛舞的棉絮,油膩的地面,仿佛都在她身邊自動消音、褪色。
那一刻,我心里好像有臺生銹的齒輪,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咯噔響了一聲,然后就停不下來了。
從此,我枯燥的巡檢路線,總是有意無意地繞過質檢科附近。
能遠遠看到她低頭記錄,或者和同事輕聲說話的樣子,就成了我一天里最隱秘的快樂。
她很少笑,至少我沒見過。說話聲音也是清清淡淡的,像山澗里的溪水,好聽,卻帶著涼意。
廠里不少青工都對她有意思,明里暗里獻殷勤的不少。送電影票的,約著去文化宮跳舞的。
幫她打飯打開水的……可她總是客氣而疏離地回絕,理由永遠簡潔得體:“謝謝,不用了。”
“我晚上要上課。” “我自己來就好。” 次數多了,大家背后都說,這朵廠花好看是好看。
就是太高冷,怕是沒人能摘下來。我不信邪,或者說,不愿意信。
我覺得她和別人不一樣,或許只是還沒遇到那個能讓她眼里有光的人。萬一那個人就是我呢?
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支撐著我開始了笨拙的“追求”。我沒什么文化,初中畢業就頂替父親進了廠。
寫不出花團錦簇的情書。憋了三個晚上,撕了十幾張信紙。
最后只抄了半首在《讀者文摘》上看到的詩,字跡歪歪扭扭:“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沒敢署名,趁午休沒人塞進了她更衣室的柜門縫里。第二天,那半張紙出現在車間門口的公告欄上。
被人用紅筆畫了個大大的叉,旁邊不知誰用圓珠筆添了句:“酸掉牙了!” 工友們哄笑了好幾天。
沈風華拍著我的肩膀說:“懿軒,你這招太老土,得與時俱進啊!”
我沒理他的調侃,只是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心里卻還有點詭異的甜。至少,她看到了吧?
至少,那張紙沒有被直接扔進垃圾桶。你看,陷入單相思的人,總能給自己找到繼續下去的借口。
哪怕那借口,卑微得像地上被人踩來踩去的棉絮。
02
寫詩失敗后,我換了個路子。聽沈風華說,要抓住一個人的心,先抓住她的胃。
雖然我覺得這話用在韓雅楠身上不太靠譜,但還是決定試試。我媽腌的辣白菜是一絕。
脆生生,酸辣夠味。我特意讓她裝了一飯盒,還加了兩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
用干凈的藍布手帕包好,瞅準韓雅楠獨自在休息室吃午飯的空檔,鼓足勇氣走了進去。
休息室里彌漫著飯菜的味道,人不多。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小口吃著從食堂打來的饅頭和青菜。
看到我進來,她抬起眼,沒什么表情。我把飯盒放在她面前的桌上,手指因為緊張有些發僵。
“韓……韓雅楠,這是我媽自己做的辣白菜,還有雞蛋,給你嘗嘗。” 話說得磕磕絆絆,臉皮發燙。
她看了看那個用舊手帕包得方正正的飯盒,又抬眼看了看我。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厭惡。
甚至沒有什么波瀾,只有一種平靜的疏離。“謝謝你的好意,趙師傅。” 她聲音平穩,用的是對普通同事的稱呼。
“不過我不太能吃辣,而且我自己帶了午飯。請你拿回去吧。” 說完,她便低下頭。
繼續吃自己的饅頭,仿佛我和那個飯盒都不存在。手帕的藍色,襯得她捏著饅頭的手指格外素白。
我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旁邊有女工好奇地看過來,竊竊私語。
臉上那點熱意迅速褪去,變成難堪的冰涼。我默默地拿起飯盒,轉身離開。走出休息室時。
聽到里面傳來隱約的笑聲,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我。那天下午,辣白菜我自己就著冷饅頭吃了。
咸得發苦。沈風華知道了,咧著嘴笑:“碰釘子了吧?早跟你說,韓雅楠那姑娘,眼睛長在頭頂上。”
我沒接話,心里卻堵得慌。不是因為沈風華的話,而是韓雅楠那種態度。
她不是疾言厲色地拒絕,那樣我或許還能爭辯幾句,或者干脆死心。
她就是那樣淡淡的,客客氣氣的,卻在你和她之間劃下一道清晰無比的界限。
讓你所有熱情的、笨拙的靠近,都顯得那么不合時宜,那么可笑。后來我又試過幾次“偶遇”。
在她下班去夜校的路上,在她常去的書店門口。每次她都只是點點頭,腳步不停。
偶爾交談兩句,也全是“嗯”、“哦”、“好的”,禮貌得像對著空氣說話。
我那些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話題,就像石子投入深潭,連個漣漪都激不起來。
挫敗感像車間里潮濕的空氣,無孔不入,慢慢浸透了我的心。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真的太差勁。
配不上她那樣讀過中專、長得又好、清清爽爽的姑娘?可每次遠遠看到她,心里那頭小鹿。
哪怕撞得頭破血流,還是不肯安分。直到那個周末的晚上,積壓的情緒終于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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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末,廠里澡堂水燒得特別足。我和沈風華,還有車間的幾個老師傅,泡得渾身通紅。
出來后覺得筋骨松快,肚子里卻空落落的。沈風華提議去廠子后街的“老楊小吃店”喝點。
“整點白的,去去濕氣!” 他擠眉弄眼。我本來沒啥心情,但架不住幾個人連拉帶勸。
也想借酒澆澆心里的憋悶,就跟著去了。老楊小吃店門臉不大,油膩膩的燈泡吊在屋頂。
光線昏暗。空氣中混合著炒菜的油煙、劣質白酒和男人們的汗味。我們五六個人擠在一張方桌旁。
點了花生米、拍黃瓜、豬頭肉,還有兩瓶本地產的“青川大曲”。幾杯辛辣的液體下肚。
話匣子就打開了。老師傅們聊著廠里的八卦,誰家孩子考學了,誰又和車間主任吵了一架。
沈風華則開始吹噓他最近看上的百貨商店售貨員,說他馬上就能拿下。我悶頭喝酒,不怎么說話。
沈風華用胳膊肘捅我:“哎,懿軒,你小子最近蔫了吧唧的,咋回事?還惦記著咱們廠花呢?”
他嗓門大,一嗓子把桌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幾個老師傅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一個姓王的師傅抿了口酒,嘿嘿笑道:“小趙啊,不是王叔說你,韓雅楠那閨女,心氣高著呢。”
“咱車間這點油污,可沾不上人家那身清爽氣兒。趁早別費那心思了。” 這話像根針,扎在我被酒精泡得發脹的自尊心上。
臉上頓時火辣辣的,比喝了酒還燙。沈風華還在那兒煽風點火:“就是,懿軒,聽哥們一句勸。”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咱廠好姑娘多了去了!” 我又灌下一杯酒,那股辛辣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
燒得我頭暈目眩,一股邪火和說不清的委屈直沖天靈蓋。我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頓。
“哐”一聲響,周圍安靜了一下。我抬起頭,看著桌上那些或關切、或戲謔、或等著看熱鬧的臉。
舌頭有點打結,但話卻沖口而出:“誰……誰說我配不上?你們知道個屁!”
“我……我跟韓雅楠,我們兩家……那是世交!早……早些年就認識!” 沈風華眼睛瞪大了:“真的假的?沒聽你說過啊!”
“騙你們干嘛?” 酒精讓我的膽氣無限膨脹,虛榮心像氣球一樣鼓起來。
“她爸,鄧師傅,機械廠的,跟我爸……跟我爸以前是一個車間的哥們兒!關系鐵著呢!”
王師傅將信將疑:“老鄧?嗯,好像是聽說過,他年輕時候是在咱紡織廠的機修車間待過。”
“后來才調去機械廠的。你爸……哦,趙建國師傅,也是在機修車間吧?唉,可惜走得太早……”
提到我爸,我心里刺了一下,但酒精的麻痹讓我忽略了那點痛楚,反而順著話頭往下編。
“對!就是那時候,兩家關系好,經常走動……我們小時候還一塊兒玩過呢!”
話趕話說到這兒,我腦子里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一個更加荒唐、卻讓我在眾人驚愕目光中獲得極大滿足的念頭冒了出來。
我壓低了聲音,做出神秘兮兮的樣子,實際上嗓門依然不小:“不光是認識……我聽我媽說漏嘴過。”
“當年他們喝酒喝高興了,還開玩笑說要訂‘娃娃親’呢!就是……就是隨口一說,沒當真……”
最后這句找補,在寂靜的小店里顯得那么蒼白無力。桌上的人都愣住了,連炒菜的滋啦聲都仿佛遠去。
沈風華張大了嘴,花生米掉在桌上都沒察覺。王師傅和其他幾個老師傅面面相覷,眼神復雜。
有震驚,有懷疑,也有一種聽到驚人秘聞的興奮。我坐在那里,心臟狂跳,一半是吹牛后的虛脫。
一半是某種病態的興奮。看,我不是癡心妄想,我和她,是有淵源的!哪怕這淵源。
是我在酒精和虛榮心催化下,憑空捏造出來的。那一刻,我完全沒想過,謊言的種子一旦撒下。
會在現實這塊土壤里,長出怎樣猙獰的藤蔓。
04
第二天酒醒,頭痛欲裂。昨晚上說的話,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
但沈風華擠眉弄眼地湊過來,拍著我肩膀說“行啊懿軒,藏得夠深”時,那些破碎的記憶瞬間清晰起來。
冷汗“刷”一下就冒出來了。我一把抓住沈風華的胳膊,急道:“風華,昨晚我喝多了,胡說八道的!”
“那些話你可千萬別往外說!什么娃娃親,沒有的事!是我瞎編的!”
沈風華愣了一下,看看我慘白的臉色,似乎明白了點什么。他撓撓頭:“哦……喝多了啊。”
“我就說嘛……你放心,哥們兒嘴嚴,肯定不往外說。” 我稍微松了口氣,心里卻依然七上八下。
暗自祈禱昨晚小店里的其他人也都把它當成醉漢的胡話,聽過就忘。然而,我低估了流言在工廠這種封閉環境里的傳播速度。
更低估了某些“熱心腸”人物的能量。廠里的女工劉菊香,四十五六歲,在后勤管倉庫。
人送外號“小廣播”。特點是熱心,愛打聽,更愛傳播消息,尤其是男女青年之間的那點事兒。
她丈夫和昨晚一起喝酒的王師傅是棋友。就在我惴惴不安的第三天中午,我去倉庫領備用螺絲。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劉菊香那特有的、抑揚頓挫的嗓音,正和幾個領物料的女工說得唾沫橫飛。
“……千真萬確!王師傅親口說的!趙懿軒那小子,跟質檢科的小韓,人家那是打小就定的親!”
“娃娃親!老輩人做的媒,鐵板釘釘!怪不得小趙平時總往質檢科那邊瞅呢,人家那是看自己沒過門的媳婦兒!”
我腦子“嗡”的一聲,血往頭上涌。手一抖,領料單差點掉地上。我猛地推開門。
屋里幾個人嚇了一跳,劉菊香看見是我,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隨即又堆起那種洞悉一切的笑容。
“哎喲,小趙來啦?領東西?” 我死死盯著她,從牙縫里擠出聲音:“劉姨,你剛才胡說些什么?”
“什么娃娃親?根本沒有的事!誰跟你說的?” 劉菊香被我的臉色嚇了一小跳,但很快鎮定下來。
撇撇嘴:“你這孩子,還害羞呢?這有什么不能說的?多好的一樁姻緣啊,老輩人定下的。”
“王師傅還能騙我不成?你放心,劉姨替你們高興,肯定不往外亂說……” 她嘴上說著不往外說。
可她那表情,那語氣,分明已經把這當成了一件板上釘釘、值得廣而告之的喜事。
我知道,完了。跟劉菊香解釋,就像試圖用手攔住決堤的洪水。流言已經長出了翅膀。
而且每經過一個人的嘴,就被添上一片新的羽毛。等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車間,發現工友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不再是以前那種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戲謔,而是摻雜著好奇、羨慕、嫉妒甚至一絲敬畏的復雜神情。
沈風華湊過來,小聲說:“懿軒,現在全廠好像都知道了……說你跟韓雅楠是娃娃親,就差擺酒了。”
“我……我真沒跟別人說,就那天喝酒的人……” 他有點慌。我無力地擺擺手,知道怪他沒用。
流言一旦啟動,就像車間里失控的傳送帶,只會越跑越快,把所有東西都卷進去,碾得面目全非。
我想去找韓雅楠解釋,可走到質檢科門口,腳像灌了鉛。看到她清冷的側影,想到那些離譜的傳言。
我有什么臉去說?說那是我喝醉酒為了面子吹的牛?她會怎么看我?鄙夷?唾棄?還是覺得我不可理喻?
我只能像個鴕鳥一樣,把頭埋起來,祈禱這陣風快點過去,祈禱韓雅楠永遠別聽到這些荒唐話。
可在這座幾千人的大廠里,這怎么可能?我躲在嗡嗡作響的機器后面,感覺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個零件。
被無形的流言推動著,走向一個我自己挖好的、深不見底的坑。而坑邊,站著即將被徹底激怒的韓雅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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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謠言發酵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不過短短一周,“趙懿軒和韓雅楠是娃娃親”已經成了廠里半公開的“秘密”。
版本也衍生出好幾個。有的說我們指腹為婚,有的說小時候就換了庚帖,更離譜的說我父親對鄧師傅有救命之恩。
所以才定了這門親。我走到哪里,似乎都能感覺到背后的指指點點和竊竊私語。
去食堂打飯,打菜的大嬸會多給我舀一勺菜,笑瞇瞇地說:“小趙,多吃點,以后是一家人。”
車間的老師傅拍著我肩膀:“不錯,老趙泉下有知,也該放心了。” 我臉上賠著笑,心里卻像在油鍋里煎。
這些“善意”的調侃,比直接的嘲笑更讓我難受。它們像一層層裹尸布,把我的謊言包裹得越來越“真實”。
也越來越讓我窒息。我更不敢想象韓雅楠那邊的情形。她那么聰明,一定早就察覺到了周圍氣氛的詭異。
我偷偷觀察過她幾次。她似乎沒什么變化,依舊按時上下班,去夜校,獨來獨往。
只是眉頭似乎蹙得更緊了些,臉色也更冷。有兩次,我看到有相熟的女工湊近她,似乎想說什么。
都被她一個冷淡的眼神逼退了。她像一座孤立在流言海洋中的冰島,沉默地對抗著潮水。
但這種沉默,反而讓我更加不安。暴風雨前的海面,往往是最平靜的。該來的終究會來。
那天是周五,下午廠里組織大掃除,結束比平時早些。我正在水槽邊嘩啦啦地沖洗滿是油污的手。
沈風華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一把抓住我濕漉漉的胳膊,臉色發白:“懿軒!不好了!”
“韓雅楠……韓雅楠在更衣室那邊,跟劉菊香吵起來了!” 我手一抖,肥皂盒掉進水池。
“為……為什么?” 其實不用問,我也猜到了。沈風華喘著氣:“還能為啥?就那事兒唄!”
“劉菊香那個大嘴巴,估計又去韓雅楠面前說道什么娃娃親、早點辦喜事之類的屁話……”
“聽說韓雅楠當場就炸了,把劉菊香懟得下不來臺,話……話說得挺重的。” 我腿有點軟。
扶著水池邊緣才站穩。“然后呢?” “然后韓雅楠就鐵青著臉回質檢科了,砰一聲關上門。”
“劉菊香在那兒哭天抹淚,說好心當成驢肝肺……現在好多人都圍著看呢!”
我心里那根繃緊的弦,“啪”一聲斷了。最壞的情況發生了。韓雅楠知道了。
而且是以這種最直接、最讓她難堪的方式。以她的性格,絕不可能忍氣吞聲,當做什么都沒發生。
她會怎么做?找我當面對質?向領導告狀?還是……我不敢再想下去。那個下午剩下的時間。
我過得渾渾噩噩,工具拿錯了兩次,被組長罵了幾句。下班鈴聲響起時,我竟有了一種詭異的解脫感。
該來的,總要來。或許明天,或許下周一,她就會來找我。我甚至開始在心里打草稿。
想著怎么道歉,怎么澄清,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只求她能消氣。
然而,我還是太天真了。我沒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迅疾,如此激烈,更沒想到。
她會用這樣一種直接、公開、近乎決絕的方式,把我和我的謊言,釘死在恥辱柱上。
我也萬萬沒想到,我那個為了圓謊而隨口扯出的、關于父輩交情的謊言。
會像一個投入深潭的誘餌,釣起的不是我想象中的輕蔑與了結,而是一段沉重得超乎所有人想象的過往。
命運的齒輪,在流言的潤滑下,開始朝著一個誰也預料不到的方向,緩緩轉動,發出艱澀而驚心的轟鳴。
06
下班的人流裹挾著我,走向那扇銹紅色的大鐵門。沈風華在我旁邊,還在絮絮叨叨說著白天的事。
寬慰我說也許韓雅楠發完火就算了,女孩子臉皮薄,說不定過兩天就沒事了。我胡亂點著頭。
心里卻空落落的,像破了個大洞,灌滿了深秋傍晚冰冷的穿堂風。只想快點離開這里,躲回宿舍。
用被子蒙住頭,暫時逃避這令人窒息的一切。距離廠門還有十幾米時,前面涌出的人流速度忽然慢了下來。
并像潮水遇到礁石般,自動向兩邊分開。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
我踮起腳,越過前面人的肩膀往前看。只一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然后又猛地沖上頭頂。
韓雅楠就站在那里。廠門口那片相對空曠的水泥地上。她沒穿工裝,換了一身淺藍色的連衣裙。
外面套了件米白色的針織開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在腦后扎成一個利落的馬尾。
夕陽的余暉給她周身鍍上一層金色的輪廓,卻絲毫不能融化她臉上的冰寒。她站得筆直。
微微抬著下巴,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涌出的人流,像在搜尋獵物。而在她身側半步遠的地方。
站著一個如山岳般沉穩的中年男人。正是鄧永強,韓雅楠的父親。他穿著一身半舊的藍色工裝。
洗得發白,卻熨燙得十分平整。雙手背在身后,站姿如同廠區里那些根基深厚的龍門吊。
方正的臉龐上皺紋深刻,嘴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最讓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神,不像韓雅楠那樣外露的憤怒。
而是一種沉靜的、洞穿一切的審視,帶著久經歷練的工人特有的銳利和壓力,緩緩掃過人群。
所到之處,連最嘈雜的議論聲都不自覺地低了下去。他們父女倆往那里一站,自成一股氣壓。
把熱鬧喧囂的下班場景,硬生生隔開了一片令人屏息的真空地帶。所有人都明白,這是沖著誰來的。
無數道目光,帶著興奮、好奇、同情、幸災樂禍,齊刷刷地轉向了我。我僵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動。
沈風華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退后一步,躲進了人群陰影里。韓雅楠的目光終于鎖定了我。
她向前邁了一小步,動作很輕,卻像踩在我的心尖上。周圍徹底安靜下來,只有遠處馬路上偶爾傳來的汽車聲。
她開口了。聲音不大,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沒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平靜。
以及平靜之下洶涌的怒意。“趙懿軒。” 她叫我的名字,每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聽說,你要娶我?” 嗡——我腦子里一片空白。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耳朵里嗡嗡作響。
恨不得腳下有個地縫能立刻鉆進去。周圍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加壓抑卻興奮的嗡嗡聲。
無數道視線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身上,讓我無所遁形。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冒煙。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徒勞地站在那里,承受著這公開的、無聲的凌遲。韓雅楠看著我狼狽的樣子。
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情緒,像是厭惡,又像是別的什么,快得讓我抓不住。她沒再逼問我。
而是微微側身,看向身邊的父親。鄧永強一直沉默著,但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我。
那目光里的壓力,比韓雅楠的質問沉重十倍。此刻,他終于動了動。他向前走了一步。
腳步落在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然后,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生鐵。
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過了所有的竊語。“小子。” 他看著我,眼神如鷹隼。
“你來說說看。” “外頭傳的,沸沸揚揚。” “說你跟我家雅楠,打小就定了‘娃娃親’。”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楚,砸在寂靜的空氣里。“這事兒,到底是從哪兒說起的?”
“我鄧永強,怎么不知道有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