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彩票在手心攥得發燙，汗漬暈開了那串數字。
曹慧怡反復核對了三遍，才確信自己真的中了一百萬。
她的手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巨款，而是因為母親吳秀英布滿老繭的手掌，和那雙總是盛滿疲憊卻對她永遠溫柔的眼睛。
這筆錢，她一分不留。她要給母親買輛好車，買那種隔壁張阿姨兒子開回來的、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奔馳。
母親這輩子，擠慣了公交，騎慣了舊自行車，是時候坐著女兒買的車，風風光光地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
她想象著母親看到新車時，那驚愕、繼而綻開的、帶著些許不知所措的笑容。這個念頭像一團火，灼燒著她的心，讓她迫不及待。啟程回老家前，她給弟弟楊靖琪打了個電話，想探探口風。
電話里，楊靖琪的聲音有些含糊，背景音很安靜。“媽挺好，你忙你的，不用急著回來。”他匆匆幾句就掛了線。曹慧怡當時只覺弟弟還是那樣不善言辭，并未深想。
車子駛上歸途，嶄新的奔馳車內還彌漫著皮革的清香。
曹慧怡心情雀躍，卻不知，前方等待她的并非是母親驚喜的笑臉，而是一個隱藏在熟悉街道與至親話語下的、全然陌生的現實。
那個她以為需要她來拯救的家，似乎早已悄然改變了模樣。
01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高速上，窗外的風景飛速向后掠去。
曹慧怡雙手緊握方向盤，感受著掌心傳來的細膩觸感。這感覺陌生又令人沉醉。
中獎的通知短信還靜靜躺在手機里，她時不時就要瞥一眼，仿佛確認那不是夢。
一百萬。這個數字在她腦中盤旋，最終凝聚成一個清晰的念頭：給母親吳秀英買輛車。
母親苦了一輩子，年輕時拉扯他們姐弟，老了也舍不得閑下來。
她記得上次回家，母親送她去車站，蹬著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舊自行車，背影在寒風中顯得有些單薄。當時她就暗下決心，一定要讓母親享享福。
直接給錢？母親定然舍不得花，多半又會偷偷存起來，或者貼補給他們。不如買成實物，一輛她無法拒絕的好車。
曹慧怡幾乎能想象到母親見到車時，那先是責怪她亂花錢，卻又掩不住喜悅的復雜神情。
她直接讓銷售顧問推薦了最適合中年女性的車型。當那輛黑色奔馳轎車緩緩駛出展廳時，陽光灑在流暢的車身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就是它了。她幾乎沒有猶豫，簽單、付款，動作干脆利落。
此刻，這輛承載著她滿腔孝心與喜悅的新車，正載著她奔向那個曾經熟悉的小城。
車載音響播放著母親愛聽的老歌，曹慧怡嘴角噙著笑，歸心似箭。
她特意沒有通知弟弟楊靖琪，想要給母親一個最純粹的驚喜。
02
前方出現熟悉的出口指示牌，故鄉的氣息仿佛透過車窗彌漫進來。
她輕輕踩下油門，車子利落地駛出高速，匯入城市的車流。離家越近，她的心跳得越快，那份期待感幾乎要滿溢出來。
拐過最后一個彎，那條熟悉的、兩旁種著梧桐樹的小街出現在眼前。
然而，目光觸及街角那棟老舊的居民樓時，曹慧怡嘴角的笑容微微凝固了。她家所在的單元樓下，似乎格外冷清。
她把車緩緩停在路邊，熄了火。周遭的寧靜與她內心的喧鬧形成了反差。
她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母親聽到引擎聲后，從窗口探出頭來的那一刻。
她甚至想好了第一句要說的話：“媽，快下來，看女兒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樓上的窗戶始終緊閉著，悄無聲息。一種細微的不安，像初春的寒氣，悄悄滲進了車廂。曹慧怡解開安全帶，推開了車門。
03
老樓的鐵門虛掩著，她輕輕一推，發出吱呀的聲響。
樓道里比她記憶中更加昏暗，墻壁上的污漬也更濃重了些。她快步走上三樓，站在了熟悉的防盜門前。
門上貼著的水電費催繳單已經微微泛黃，邊角卷翹。曹慧怡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她掏出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門開了，一股夾雜著塵埃和沉悶空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客廳里的家具都蒙著一層薄灰，異常整潔，卻也異常空洞。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微塵，顯得格外寂寥。這不像是一個有人常住的房子。
母親去哪兒了？旅游？走親戚？曹慧怡心頭疑云密布。
她快步走進母親的臥室，床鋪疊得整整齊齊，衣柜里的衣服也少了許多常穿的。梳妝臺上，那張他們姐弟小時候的合影依舊擺在那里，相框一塵不染。
這絕不像是短期外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
她立刻掏出手機，再次撥打了弟弟楊靖琪的號碼。這一次，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04
“姐？”楊靖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匆忙。
“靖琪，媽呢？我回家了，家里沒人，怎么回事？”曹慧怡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傳來楊靖琪故作輕松的語氣：“哦，媽……媽她挺好，我接到我這邊來住段時間，城西這邊空氣好點兒，方便我照顧。”
“城西哪里？你把具體地址給我，我現在過去。”曹慧怡追問。
“別，姐，你先別急。媽……媽她最近有點感冒，剛睡著。你大老遠回來也累了，先休息一下。晚點，晚點我再跟你聯系。”
楊靖琪的語氣閃爍，匆匆說完便掛了電話，聽筒里只剩下忙音。
曹慧怡握著手機，站在空蕩寂靜的房間里，窗外的陽光似乎也失去了溫度。
弟弟的掩飾和這滿屋的塵埃，交織成一個巨大的謎團。
母親到底在哪里？弟弟又在隱瞞什么？
那輛停在樓下的嶄新奔馳，此刻像一個冰冷的諷刺。
曹慧怡決定不能坐等。她鎖好門，快步下樓，走向隔壁單元。
她記得張阿姨和母親關系最好，或許她知道些什么。
05
敲開門，張阿姨看到她，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變得有些復雜。
“慧怡回來了？哎呀，這可真是……”張阿姨搓著手，眼神有些躲閃。
“張阿姨，您知道我媽媽去哪兒了嗎？家里好像很久沒人住了。”曹慧怡急切地問。
“秀英啊……她，她好像是靖琪接去享福了吧？”張阿姨說得含糊其辭，“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靖琪那孩子，現在有出息了，可能買了新房子……”
張阿姨的話語支吾，更像是一種敷衍。
曹慧怡心中的疑慮更深了。弟弟楊靖琪，從小就不算省心，工作也一直不穩定，哪來的錢突然買新房接母親去享福？
這背后一定有事。
曹慧怡謝過張阿姨，回到車里。她發動引擎，卻沒有目的地。
城西那么大，她該去哪里找？
冷靜下來后，她想起母親退休前工作的紡織廠。或許，老同事會知道些線索。
紡織廠早已改制，舊址變成了商業區。曹慧怡幾經打聽，才在一條老街找到了留守的辦事處。
接待她的是一位姓王的老師傅，依稀記得吳秀英。
“秀英啊，好多年沒見嘍。”王師傅推了推老花鏡，嘆口氣，“她那時候為了多給兒子攢點錢，身體不大好了還硬撐著，后來好像是辦了提前退休……”
“提前退休？”曹慧怡一愣，母親從未跟她提過此事，每次通話都說身體硬朗，讓她安心工作。
“是啊，具體原因不太清楚，反正走得挺急的。后來就沒什么消息了。”王師傅搖搖頭，“她不容易啊，一個人拉扯你們倆。”
提前退休，為了給弟弟攢錢？曹慧怡的心揪緊了。
母親總是報喜不報憂，她把大部分積蓄都留給了自己在外打拼，卻獨自承受了這么多。
而弟弟楊靖琪，他拿著母親省吃儉用的錢，到底做了什么？
母親現在的處境，真的如弟弟所說，是去“享福”了嗎？
種種跡象聯系起來，曹慧怡感到一陣心慌。她必須找到弟弟問個明白。她再次撥打楊靖琪的電話，這次，直接轉入了語音信箱。
06
焦慮和擔憂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
她想起張阿姨含糊提到的“城西”，以及弟弟電話里說的“城西空氣好”。城西是新區，確實有幾個新建的高檔住宅區。難道弟弟真的在那里？
沒有任何確切地址，如同大海撈針。曹慧怡開著車，在城西漫無目的地轉著。
傍晚時分，她路過一個名為“云錦苑”的小區，門口崗亭森嚴，里面隱約可見綠樹掩映下的獨棟別墅。
這種地方，顯然與弟弟的經濟狀況不符。
曹慧怡正欲離開，目光卻被崗亭旁一個熟悉的身影定住了。
那是韓志剛，她高中時低一屆的學弟，曾住在她家隔壁那條街。
曹慧怡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將車靠邊停下，快步走了過去。“志剛？是你嗎？真巧，你在這里工作？”
韓志剛轉過頭，辨認了一下，臉上露出笑容：“慧怡姐？你怎么到這兒來了？”他穿著一身筆挺的保安制服。
“我來找我媽媽和弟弟，他們可能住在這一帶，但聯系不上。”曹慧怡簡單說明了情況，隱去了弟弟的蹊蹺態度和母親的失蹤，“你在這小區做事，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吳秀英或者楊靖琪的住戶？”
韓志剛皺了皺眉，仔細回想了一下，搖搖頭：“業主名單里肯定沒有。我們這兒管理很嚴，陌生訪客都要里面業主確認才能進去。要不，你再跟你弟弟確認下具體地址？”
連韓志剛這里都沒有線索。曹慧怡感到一陣無力。
她謝過韓志剛，失落地回到車上。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華燈初上，照亮了這個與她記憶中小城截然不同的繁華新區。
她不死心，決定在小區門口再等一會兒，也許能碰到進出的人打聽一下。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小區的電動門緩緩打開，一輛外賣電動車駛出。
緊接著，一對舉止親昵的男女，沿著小區內的林蔭道，慢慢向門口走來。
07
曹慧怡的目光隨意掃過，隨即猛地定格在那個男人的身上。身高、體型、走路的姿勢……分明就是她的弟弟楊靖琪！
可他身邊的那個年輕女孩是誰？女孩穿著時髦，親昵地挽著楊靖琪的手臂。
更讓曹慧怡震驚的是，楊靖琪今天的穿著與以往大相徑庭，一身看似價值不菲的休閑裝，頭發也打理得很有型，整個人煥發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從容甚至可以說是……闊氣。
這真的是她那個總是有些頹廢、為工作和前途發愁的弟弟嗎？
曹慧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看著兩人有說有笑地即將走出大門，曹慧怡下意識地縮低了身子，心跳如擂鼓。
她看著弟弟和那陌生女子走出小區，徑直走向路邊停著的一輛白色轎車。
楊靖琪體貼地為女孩拉開車門，女孩嬌笑著坐了進去。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自然，卻與曹慧怡所知的一切形成了荒誕的對比。
母親下落不明，弟弟卻神態自若地帶著女友出現在這種高檔小區？怒火和巨大的疑問瞬間淹沒了曹慧怡。
她來不及細想，立刻發動車子，跟上了前面那輛白色轎車。她必須弄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色轎車在市區的車流中穿梭，最終拐進了城西一處熱鬧的商業街區，停在了一家裝潢精致的咖啡館門前。
曹慧怡找了個不遠不近的車位停下，透過車窗，死死盯著咖啡館的玻璃窗。
楊靖琪和那女孩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咖啡和甜點。女孩笑靨如花，楊靖琪則面帶微笑地看著她，眼神是曹慧怡從未見過的溫柔。
這一幕刺痛了她的眼睛。母親可能正身處某種困境，弟弟卻在這里悠閑地約會？
她再也無法忍耐，一把推開車門，徑直走向咖啡館。
推開玻璃門，風鈴叮當作響。
楊靖琪聞聲抬頭，在看到曹慧怡的一剎那，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顯而易見的驚慌。
“姐？！你……你怎么在這里？”他猛地站了起來，碰倒了手邊的水杯。
旁邊的女孩也驚訝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面色不善的女人。
曹慧怡強壓著怒火，目光如刀般落在楊靖琪身上：“我怎么在這里？這話該我問你！媽呢？媽到底在哪兒？！”
咖啡館里其他的顧客被這邊的動靜吸引，紛紛側目。楊靖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尷尬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壓低聲音對曹慧怡說：“姐，有什么事我們出去說，別在這里……”
“出去說？好啊！”曹慧怡冷笑一聲，“你現在就帶我去見媽！立刻！馬上！”
楊靖琪顯得手足無措，他匆匆對那女孩說了句“小雅，你先回去，我晚點聯系你”，然后幾乎是半推半拉地把曹慧怡帶出了咖啡館。女孩滿臉困惑和不滿，但還是拿起包離開了。
站在街邊，曹慧怡甩開楊靖琪的手，逼視著他：“說吧，到底怎么回事？媽在哪里？你為什么騙我？那個女的是誰？你怎么會從那個高檔小區里出來？”
一連串的問題像子彈一樣射向楊靖琪。他低下頭，雙手插進褲兜，踢著腳下的石子，良久才悶悶地說：“姐，媽真的沒事，她很好……比我們想象得都要好。有些事情，我沒告訴你，是有原因的……”
“原因？什么原因讓你連媽在哪里都要瞞著我？”曹慧怡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你是不是拿了媽提前退休的錢，跑到這種地方來充闊少爺了？楊靖琪，你還是不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