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銀行卡,一直在我貼身的口袋里,磨得邊角都有些發白了。
它里面早已空無一物,卻比我所擁有的任何財富都更沉重。
四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墜入冰窟,眾叛親離。是舅舅,那個總是
坐在熱鬧邊緣的沉默男人,將這張存著他半生積蓄的卡,硬塞進
我手里。他的手指粗糙,帶著機油和煙草混合的味道,什么都沒
多說。
“密碼是你生日。” 他只留下這一句,便轉身沒入濃稠的夜色。
那二十萬,是我絕處逢生的火種,也是烙在我心頭的債。
四年浴血,我終又站起。高樓廣廈,贊譽追捧,都無法填補內心
那塊巨大的空洞。我唯一的念頭,就是回去,找到他,把百倍、
千倍的報答,連同我所有的感激與愧疚,一起奉上。
可當我滿懷激動與近鄉情怯,回到那座小城,站在舅舅家門前時,只看到一把銹蝕的鐵鎖,和一扇緊閉在往事灰塵中的門。
鄰居的眼神躲閃,言語含糊。
“搬走啦,早搬走啦……”
他們似乎在隱瞞什么。一股不安,像冰冷的蛇,悄悄纏上我的心。
舅舅,你到底在哪里?
當年那二十萬的背后,究竟藏著怎樣一個,我從未知曉的故事?
![]()
01
慶功宴設在市里最貴的酒店頂層,落地窗外是流光溢彩的江景。
“星睿互聯”上市成功的橫幅鮮艷奪目,香檳塔折射著水晶燈的光,晃得人眼花。西裝革履的男女們端著酒杯,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
笑容,祝福與恭維像永不枯竭的泉水,源源不斷涌向我。
“曾總年輕有為,以后可要多提攜啊!”
“小睿,姨從小就看你有出息,比你爸強!”
“曾哥,以后你就是我們的標桿!”
我一一應和著,嘴角保持上揚的弧度,心里卻有些飄忽的不真實感。
目光不經意掃過宴會廳最邊緣的角落,那里,舅舅蕭海峰獨自坐著。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藏藍色工裝外套,與這里格格不入。
面前的一杯茶水,早已沒了熱氣。他微微佝僂著背,雙手規矩地
放在膝蓋上,眼神有些空茫地望著喧鬧的人群,又像是透過人群,望著很遠的地方。有服務生路過,詢問是否需要什么,他像是受驚
般連忙擺手,臉上擠出一絲局促的笑容。
姨母趙秀云端著酒杯,搖曳著走過來,順著我的目光看去,鼻子里
輕輕哼了一聲。
“你怎么把他也叫來了?瞧他那樣子,多掉價。”她壓低聲音,精致的妝容掩不住眼底的嫌棄,“一輩子在廠里摸螺絲的,能懂
什么上市?白占個位置。”
我皺了皺眉:“姨,他是我舅。”
“舅?也就掛個名。”趙秀云不以為然,“當初你媽……算了,大喜日子不提晦氣事。
反正啊,你記著,你現在身份不同了,來往的人也得挑挑。
像你舅舅這樣的,少來往,沒壞處。”
她拍了拍我的手臂,留下濃郁的香水味,轉身又融入寒暄的人群。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母親去世得早,關于她和娘家的事,父親
從不深談,舅舅也極少提及。我只知道,母親和舅舅感情似乎
很好,但不知為何,走動并不頻繁。
我端起一杯酒,想過去跟舅舅說幾句話。這時,女友彭茹雪
輕盈地靠過來,挽住我的胳膊。她今天穿著香檳色的禮服,光彩照人。
“星睿,張總他們都在那邊,等著和你合影呢。”她笑靨如花,聲音甜美,“快過去吧,都是重要客戶。”
我被她輕輕拉著轉身,再回頭時,看見舅舅正緩緩站起身,似乎想悄悄離開。
一個服務生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連忙道歉,側身避讓的樣子,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小心翼翼。
我心里驀地一酸。但周圍的人群已經涌了上來,祝賀聲再次
將我淹沒。等我應付完一波,再看那個角落,已經空了。
只剩下一把孤零零的椅子,和那杯涼透的茶。
宴會快結束時,我在酒店門口又看到了舅舅。他正站在廊柱的
陰影里,搓著手,似乎有些冷。我快步走過去。
“舅,怎么走這么早?我讓司機送您。”
他抬頭看到我,臉上立刻堆起熟悉的、有些憨厚的笑容。
“不用,不用。我坐公交車,很方便。”他頓了頓,看著我說,“小睿,出息了,好,真好。”
他的眼睛在酒店霓虹的映照下,有些亮晶晶的,似乎有很多話,但最終只是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就是……別太累著自己。高處,風大。”
他的手很重,拍得我肩胛骨微微發疼。說完,他轉身,踩著
有些磨損的鞋底,很快走進夜色里,消失在下行電梯的方向。
夜風帶著涼意吹來,我站在金碧輝煌的酒店門口,看著他的
背影消失,心里那點成功的喜悅,莫名蒙上了一層淡淡的、
說不清的陰影。
風大嗎?當時的我,正志得意滿,哪里聽得進這樸素的告誡。
只覺得舅舅的關心,帶著一種與這個飛速時代脫節的陳舊。
我轉身回到那片璀璨燈火之中,并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站得如此完整的舅舅。
02
市場變化快得像一場毫無征兆的颶風。我們押錯技術路線,資金開始緊張。屋漏偏逢連夜雨,一份關鍵的原材料供應合同
出了問題。
那是我最信任的合作伙伴之一,張宏盛。我們的合同細節,竟被對手精準利用,設下了致命的付款陷阱。資金鏈,繃斷了。
我像一頭困獸,在辦公室里焦灼地踱步。電話打了一通又一通。
曾經在慶功宴上把酒言歡的“兄弟”,語氣變得公事公辦。
“曾總,不好意思啊,最近我們也緊。”
“小睿,不是不幫你,這數額太大了,風險太高。”
“要不,你再問問別人?”
甚至有人直接掛斷電話,再撥過去,已是忙音。
我驅車去找姨母趙秀云。她家別墅的大門緊閉,按了許久門鈴,保姆才出來,隔著鐵門,客氣而疏離地說:“太太身體不舒服,已經休息了,不見客。”
“你跟姨說,是我,曾星睿,有急事!”
保姆搖搖頭,關上了通話器。
我站在冰冷的鐵門外,看著二樓窗簾微微晃動了一下,心里
像被塞進一塊冰。
最后一點希望,我想到彭茹雪。她家境優渥,或許能周轉一些。
我們在常去的咖啡廳見面。她攪動著杯子里的拿鐵,許久沒說話。
“雪兒,這次真的是難關,只要挺過去……”
“星睿,”她打斷我,抬起頭,眼睛有些紅,“我爸媽知道了。
他們……不同意我們再交往。”
我愣住:“為什么?是因為公司現在……”
“不只是公司。”她咬著嘴唇,“他們覺得,你太激進,這次
出事不是偶然。他們……給我介紹了別人。”
她聲音越來越小:“對不起,星睿。我……我也累了。你總說
事業,可我想要的是安穩。”
她拿起包,留下那杯沒喝完的咖啡和一張百元鈔票,快步離開。
背影決絕。
我坐在那里,咖啡廳輕柔的音樂此刻無比刺耳。原來,人心
的倒塌,比商業大廈的傾覆,更加悄無聲息,也更加徹底。
手機又響了,是法院的傳票。供應商正式起訴,要求凍結資產。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冰冷席卷而來。
腦海中,卻莫名閃過舅舅在慶功宴角落里的樣子,和他那句
“高處,風大”。
那時只覺得是過時的關心,此刻聽來,卻像一句遙遠而精準的
讖語。
我翻開通訊錄,手指在“舅舅”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
那個沉默的、穿著舊工裝的男人。他能有什么辦法呢?
最終,我沒有撥出那個電話。自尊,或是更深的不愿牽連,讓我按滅了屏幕。
窗外,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了。這座城市依舊車水馬龍,繁華冷漠。我像個孤魂野鬼,游蕩在熟悉的街道,卻找不到
一絲暖意。
原來,眾星捧月時,你是世界的中心;一朝落魄,世界便
忙不迭地與你劃清界限,露出它原本堅硬冰冷的質地。
舅舅,大概是這冰冷質地里,我唯一不敢去觸碰,也下意識
覺得無力觸碰的,一點點微弱的溫乎氣吧。
但我錯了。
![]()
03
破產清算那天,天空是鉛灰色的,壓得很低。公司樓下聚集著
一些人,有記者,有討薪的員工,也有看熱鬧的。
我抱著一個紙箱,里面是我辦公室里最后一點私人物品——
幾本書,一個相框,還有一盆小小的綠蘿。相框里是我和母親
為數不多的合影,她溫柔地笑著。綠蘿是彭茹雪當初送的,說
能防輻射。
走出玻璃旋轉門,涼風灌進脖子。我低著頭,想盡快離開這片
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曾星睿!”一個熟悉的女聲響起,帶著哭腔。
我抬頭,看見彭茹雪從旁邊快步走來。她眼睛紅腫,似乎哭了
很久,但妝容依然精致。她看著我手里的紙箱,目光落在
那盆綠蘿上。
“這個……是我買的,我能拿走嗎?”她聲音很輕,帶著一絲
不易察覺的難堪。
我看著她,忽然覺得無比荒謬,也無比疲憊。我默默將綠蘿
從紙箱里拿出來,遞給她。她接過,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什么
珍貴的東西,低頭匆匆說了聲“謝謝”,便轉身快步走向路邊
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
車窗搖下,露出一張年輕男人的側臉。彭茹雪拉開車門坐進去,轎車無聲地滑入車流,消失不見。
我抱著變輕的紙箱,站在原地,手腳冰涼。那盆綠蘿的藤蔓,曾經翠綠鮮活,如今看來,也不過是裝飾過一場幻夢的塑料花。
“小睿?”又一個聲音傳來。
我回頭,竟是姨母趙秀云。她今天穿得很樸素,但手里拎著的
包依然價值不菲。她左右看看,快步走到我身邊,壓低聲音:“你怎么才出來?我等了半天。”
我有些愕然:“姨,您怎么來了?”
“哎,到底親戚一場,我來看看。”她嘆了口氣,目光卻瞟向我
身后的大樓,“你這辦公室……里面還有東西嗎?我看那盆
‘發財樹’不錯,放那兒也浪費了,我幫你搬回去?”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前臺那棵一人多高的發財樹,枝葉
倒是依然寬大濃綠。那是公司開業時,她送的。
我心里最后一點溫度也散盡了,只剩下一片麻木的荒蕪。
“您喜歡,就搬走吧。鑰匙,應該還在物業。”
趙秀云臉上露出一點笑容,拍了拍我的胳膊:“那你先回,我上去看看。別太灰心啊,年輕人,跌倒了再爬起來嘛。”
她腳步輕快地走向大樓入口,甚至沒有再多看我一眼。
我抱著只剩下幾本書和相框的紙箱,慢慢走在街上。初冬的風
刮在臉上,像刀子。路過垃圾桶時,我停下來,看著箱子里
母親的相框。照片上的笑容依舊溫柔。
我沒有扔。把相框拿出來,塞進懷里,貼著心口。然后,將空紙箱輕輕放進垃圾桶。
身無長物,心若死灰。大概就是此刻的寫照。
我不知道該去哪里。父親早逝,母親不在,所謂親朋,面目
已然看清。租住的公寓很快也要退掉。天地之大,竟無一處
可收容我這敗軍之將。
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舅舅家所在的
那片老舊廠區家屬院附近。遠遠能看到那幾棟熟悉的紅磚樓。
我停下腳步。想去,又不敢去。怕看到他同情的目光,更怕看到和姨母他們一樣的、或許只是更加直白的為難。
站了許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家家戶戶亮起燈火。
舅舅家的窗戶,也透出橘黃色的、溫暖的光。
那光亮,讓我冰封的心裂開一絲細縫,涌出些許貪戀的暖意,但隨即被更深的羞恥和絕望覆蓋。我最終轉過身,朝著相反
方向,我那即將不屬于我的出租屋走去。
背影,想必和那晚慶功宴后,舅舅離去的背影一樣,孤獨,且與周遭的萬家燈火格格不入。
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有一雙眼睛,正在那扇亮著燈的窗戶后,默默注視著我踟躕、停留,又最終離去的背影。
04
出租屋里一片狼藉。
能賣的都賣了,剩下的打包成幾個編織袋,準備明天搬去朋友暫時借我的地下室。
房間里空蕩冷清,只有一盞孤燈亮著,照著滿地碎紙和灰塵。
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手里捏著母親的那個舊相框。
手指摩挲著光滑的玻璃表面,心里空落落的,連悲傷都顯得
麻木。
門,被輕輕敲響了。聲音很克制,兩下,停頓,又是兩下。
這么晚了,會是誰?債主?還是……
我警惕地站起身,走到門后,透過貓眼向外看去。
樓道昏暗的燈光下,站著舅舅蕭海峰。他依舊穿著那件舊工裝,肩上似乎落了些夜露,頭發也有些凌亂。他微微喘著氣,像是
匆匆趕來的。
我愣住,趕緊打開門。
“舅?您怎么來了?快進來。” 屋里沒地方坐,我有些尷尬。
舅舅擺擺手,沒有進來的意思。他站在門口,目光在空蕩蕩的
屋子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臉上。他的眼神很深,里面有
我讀不懂的復雜情緒,有關切,有痛惜,還有某種下定決心的
堅毅。
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從懷里——那個洗得發白的工裝內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普通的、甚至有些皺巴巴的深藍色銀行卡信封。
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說,一把將信封塞進我外套的口袋里。
動作很快,很用力,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我下意識按住口袋:“舅,這是……”
“密碼是你生日。”他打斷我,聲音壓得很低,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就在那一瞬間,樓道的光恰好照進他的眼睛。我清晰地看到,那雙眼眶微微發紅,里面翻涌著海潮般厚重的情感,但被他
死死地克制住了。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叮囑的話,安慰的話,或者別的什么。
但最終,他一個字也沒再多說。只是又用力拍了拍我另一邊
的肩膀,就像慶功宴那晚一樣。然后,他決然地轉身,幾乎是
小跑著,迅速沒入樓道沉沉的黑暗里。
腳步聲急促而沉重,很快消失在樓梯拐角。
我站在原地,手里還按著口袋。那薄薄的信封,此刻卻像一塊
燒紅的炭,燙得我心臟驟縮。我慢慢把它拿出來,借著屋里的光,信封上沒有任何字跡。
我緊緊攥著它,金屬門框的涼意透過掌心傳來。我猛地沖出門,跑到樓梯口,向下望去。
昏暗的樓梯間,早已空無一人。只有聲控燈因為我的腳步聲,次第亮起,又緩緩熄滅,像一連串無聲的嘆息。
夜風從樓道窗戶灌進來,吹得我渾身發冷。我回到屋里,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
手里那張銀行卡,邊緣有些磨損。我把它舉到眼前,看了很久。
密碼是我生日。他記得。
二十萬。對當時的他而言,那意味著什么?我知道舅媽程媖
身體一直不好,常年吃藥。我知道表妹還在讀大學。我知道
他所在的工廠效益并不好,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技術工人。
這二十萬,可能是他半輩子的積蓄,是他一磚一瓦壘起的、
家庭所有的安全感。
他就這樣,一句話不多說,塞給了我。在我眾叛親離、
跌入深淵的時刻。
我沒有追出去問,也沒有立刻打電話。一種巨大的、混合著
震驚、羞愧、滾燙暖流和沉沉壓力的復雜情感,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把銀行卡緊緊貼在胸口,那里揣著母親的相框。
冰涼的塑料卡片,似乎漸漸有了溫度。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但我知道,有一條微弱卻堅定的路,在這片黑暗中被點亮了。
盡管當時,我還不完全明白,點亮這條路所付出的代價,究竟有多么慘烈。
我只是把頭深深埋進膝蓋,肩膀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這一次,不是為失去的一切,而是為這絕境中,無聲降臨的、
近乎悲壯的托舉。
![]()
05
卡里有二十萬零幾百塊。精確的數字,像一記重錘,敲在我心上。
我沒敢多用,取出兩萬作為最基本的啟動資金,把剩下的
十八萬存到另一張新卡里,和舅舅那張舊卡貼身放在一起。
仿佛那是兩枚護身符。
我去了南方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那里電商如火如荼,機會
隱藏在巨大的競爭壓力之下。
我用化名,租最便宜的單間,吃最簡便的盒飯。
從最底層的電商代運營做起,一個人,既當老板,又當客服、運營、美工、打包工。
最初的單子,是幫人運營賣襪子、賣手機殼的淘寶店。為了
搶流量,研究平臺規則到凌晨三四點是常態。困了就用冷水
沖臉,餓了啃干面包。打包發貨到手指磨破,貼上創可貼繼續。
夜深人靜,疲憊像潮水淹沒時,我就拿出那兩張銀行卡,緊緊握在手里。舊卡粗糙的質感,提醒我口袋里的溫暖和
肩膀上的重量。新卡里逐漸減少又緩慢增加的數字,是我
每一步攀爬的刻度。
我不能倒下。舅舅把“身家性命”押在了我身上,我輸不起。
屈辱是燃料。我想起姨母搬走發財樹時輕快的腳步,想起
彭茹雪拿走綠蘿時頭也不回的背影,想起那些掛斷的電話和
緊閉的鐵門。這些畫面在無數個失眠的夜里反復灼燒我,卻也讓我頭腦異常清醒。
我也總想起舅舅的眼神。
慶功宴角落里的空茫與局促,酒店門口燈光下的欣慰與欲言又止,以及最后那個夜晚,樓道昏暗光線中,那深紅眼眶里洶涌卻沉默的一切。
那眼神里,沒有算計,沒有權衡,只有最樸素的血脈牽掛和
破釜沉舟的信任。它比任何激勵的話語都更有力。
一年后,我攢了點錢,開始嘗試自己做產品。看準了一個
小眾但需求穩定的品類——手工藝品工具。我跑遍周邊工廠,死磕質量和細節,自己拍圖,寫文案,做推廣。第一批貨
因為經驗不足,差點全賠進去。我咬著牙,一家家聯系買家,道歉,補發,改進。
最難的時候,連續三個月沒有任何收入,交完房租后,口袋里只剩下幾十塊錢,吃了整整一星期清水煮掛面。
我把兩張銀行卡放在枕頭下,每天醒來摸到它們,才能
鼓起勇氣面對新一天的未知。
第三年,轉機來了。我改良的一款小工具,因為精準解決了
手藝人的痛點,加上我在垂直社區積累的口碑,突然爆火。
訂單雪片般飛來。我租了小型倉庫,雇了第一個員工。
沒日沒夜地干,每一分錢都 reinvest。
我不再是那個空有架子的“曾總”。我是庫房里的打包工,是生產線上的質檢員,是客服屏幕后的答疑者。我的手變得
粗糙,但心里無比踏實。
那張新卡里的數字,終于突破了七位數。而舊卡,我一直
沒有動里面的十八萬。它像一個神圣的象征,安靜地躺在
我貼近心臟的口袋里。
偶爾,我會在深夜給舅舅發一條簡短的信息,報個平安,說“一切還好,勿念”。他很少回復,偶爾回一個“好”,或者“注意身體”。
對話蒼白,但我知道,線的另一端,有人在聽。
這無聲的守望,是我在黑夜里跋涉時,唯一能看見的、
來自故鄉的星光。雖然微弱,卻始終亮著。
只是,隨著事業重新起步,那星光,似乎也變得更加遙遠
而難以觸及。我忙于生存和擴張,回鄉的念頭一次次被壓下。
我想,等我真正站穩,風風光光地回去。
我不知道,有些等待,是有期限的。有些真相,在時光中
沉默地發酵,已然釀成了我無法想象的苦澀。
06
第四年春天,我的品牌“匠芯”在細分市場牢牢站穩了腳跟。
不同于之前的互聯網虛火,“匠芯”靠實在的產品和口碑傳播,擁有了穩定的用戶群和可觀的利潤。
一筆知名的風投找上門,給出了令人咋舌的估值和投資意向。
談判、盡調、簽協議……一切順利得超乎想象。
公司即將再次起飛,規模遠超當年的“星睿互聯”。
慶功宴 Again。這次,我選了一個格調雅致的會所,只邀請了
核心團隊和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沒有香檳塔,沒有冗長的致辭,只有簡單的晚餐和真誠的感謝。
席間,大家談及未來,充滿信心。輪到我說話時,我從懷里
取出皮夾,從最內層的夾層里,拿出那張深藍色的、邊角磨損
的舊銀行卡。
“我能重新坐在這里,最該感謝的,不是我,也不是在座各位。”
我把卡輕輕放在桌面上,聲音不高,但很清晰,“是這張卡,和把它給我的那個人。它里面早就沒錢了,但它給我的,比錢重要一萬倍。”
燈光下,舊卡的劃痕清晰可見。團隊成員有些動容,他們
大致知道我的過去,但從未見過這張卡。
“曾總,等公司新一輪融資到位,您該回去好好謝謝這位貴人。”
我的副手,一個跟我打拼起來的年輕人,真誠地說。
我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把卡收回皮夾,貼胸放好。
是的,該回去了。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抑制。
如同漲潮的海水,瞬間淹沒了所有其他思緒。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邊處理融資后的各項事務,一邊開始
準備回鄉。
我給舅舅買了好多東西:最新款的智能手機,因為他那個老式按鍵手機總是聽不清;一件輕暖的羽絨服,想象他穿上會不會合身;還有一些進口的保健品,給舅媽程媖。
我還特意去銀行,辦了一張新的白金卡,往里面轉了一筆錢。
數字后面的零很多,多到足以在小城買一套很好的房子,還能剩下很多,讓他們安享晚年。
我想象著舅舅看到這些時的表情。他大概還是會局促地搓著手,說著“花這錢干啥”,但眼里應該會有欣慰的光吧?
或許,我該把他和舅媽接出來,接到我所在的城市。
公司上市?那曾經是我最大的目標,但現在,似乎沒那么
重要了。至少,在回鄉這件事面前,它可以讓路。
我推掉了所有關于上市慶典的籌備會議,把具體事務交給了
副手。
“我有更重要的事,”我對他們解釋,“必須立刻去辦。”
出發前夜,我幾乎沒睡。把給舅舅一家買的東西仔細檢查
又檢查,放進車里。那張新辦的銀行卡,鄭重地放在一個
精致的禮盒中。
天剛蒙蒙亮,我就發動了汽車。導航設定為故鄉小城。
晨霧還未散盡,車子駛上高速,窗外的風景飛速倒退。
離那座小城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近鄉情怯,混合著
即將報恩的激動,還有一絲隱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四年了。舅舅的頭發是不是白了很多?舅媽的身體好些了嗎?
他們看到我現在這樣,會不會為我高興?
我握緊了方向盤,腳下的油門不自覺地加重。
四個小時的車程,我卻覺得無比漫長。每一個路標閃過,都意味著離那個溫暖的、沉默的港灣更近一步。
等我,舅。我回來了。這次,換我來做你的依靠。
陽光漸漸驅散晨霧,前途一片明亮。我滿心都是久別重逢的
喜悅,絲毫沒有想到,等待我的,不是熟悉的門扉和笑臉,而是一把生銹的鐵鎖,和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
![]()
07
車子駛下高速,進入小城。街道似乎拓寬了些,多了些
陌生的店鋪招牌,但整體的格局和氣息依舊熟悉。空氣里
彌漫著淡淡的、舊工業城市特有的味道,混合著塵土和
某種遙遠的煤煙氣息。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手心有些出汗。沿著記憶中的路線,拐進那條兩旁栽著老槐樹的街道。槐樹葉子落光了,枝椏
光禿禿地伸向灰白的天空。
舅舅家就在這片紅磚樓房的第三棟,一樓,帶個小院。
以前院里總種著些蔥蒜,夏天舅媽會擺幾盆茉莉花。
車子緩緩停在那棟樓前。我迫不及待地解開安全帶,拎起副駕上最大的那個禮品袋,推門下車。
走到熟悉的那扇綠色鐵門前,我卻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