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朕問你,朕要斬你父親,你恨朕嗎?”
穿著一身黃色袍子的皇帝,身子彎下來,像一口老井,幽幽地看著地上那個小小的男孩。
男孩的臉上掛著兩條清晰的淚痕,和著灰,像田里的兩道小土溝。
他身后,是他那個曾經(jīng)戰(zhàn)功赫赫的爹,鐵鏈子捆著,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一言不發(fā)。
周圍的人,黑壓壓的一片,都成了啞巴,空氣里只有風吹過旗子的聲音。
男孩不說話,只是抬起頭,用那雙還分不清世事的眼睛,看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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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洪武二十年的南京城,天總是灰的。不是下雨的那種陰沉,是像一口大鍋倒扣下來,鍋底積了百年的灰,讓人喘不過氣。
街上的石板路,被官靴、布鞋、草鞋磨得發(fā)亮,縫隙里藏著去年的落葉和今年的塵土。
午門外頭,更是個讓人心里發(fā)毛的地方。這里的地磚,顏色比別處深。
老人們說,那不是石頭本來的顏色,是血滲進去,洗不掉了。風從城樓上刮下來,帶著一股子鐵銹味,還有若有若無的腥氣。
今天,這股腥氣要添點新鮮的。
錦衣衛(wèi)的人,一早就把場子清了出來。
他們穿著飛魚服,腰上掛著繡春刀,一個個都像是廟里的泥塑金剛,沒表情,也沒活氣。他們往那一站,三丈之內(nèi),連只野狗都不敢靠近。
時辰快到了,人群里一陣騷動。
一隊兵士押著一個人,從遠處慢慢走過來。那人穿著灰色的囚服,頭發(fā)亂得像雞窩,手腳上都戴著沉重的鐐銬,走一步,就“嘩啦”響一聲。
有人認出來了。
“是郭將軍……”
“哪個郭將軍?”
“武定侯的親弟弟,郭云!當年跟著皇上打天下,狠角色一個!”
“噓……小聲點,還叫什么將軍,現(xiàn)在是欽犯。”
議論聲像蚊子叫,嗡嗡的,但很快就散了。
郭云的臉很平靜,胡子拉碴的,但那雙眼睛,還跟當年在戰(zhàn)場上一樣,亮得嚇人。他沒看周圍伸著脖子瞧熱鬧的百姓,也沒看那些昔日同朝為官,此刻卻離得遠遠的同僚。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
一只黑色的螞蟻,正使出全身的力氣,拖著一粒米。那粒米比它的身子大好幾倍,拖得跌跌撞撞,可就是不松口。
郭云的嘴角,似乎扯了一下。
他現(xiàn)在的罪名,是私通胡惟庸余黨,意圖不軌。這個罪名,在洪武朝,就像一件均碼的壽衣,誰都能穿,誰穿上都合適。
胡惟庸死了快十年了,可他的案子,就像一棵巨大的毒樹,根須蔓延到整個朝堂的地下,皇帝想什么時候挖一截出來,就能牽連出一大串的人。
今天,輪到他郭云了。
郭云還記得,自己不是生來就叫郭云的。
在濠州老家,他叫郭二狗子。那時候,天災(zāi)人禍,遍地都是餓死的人。他跟著哥哥郭英,還有一群窮得只剩下爛命一條的淮西漢子,投了當時還叫朱重八的朱元璋。
為的,就是一口飽飯。
那時候的朱重八,跟他們一樣,也是個粗人。說話大嗓門,吃飯用手抓,高興了就摟著脖子喊兄弟,發(fā)火了就指著鼻子罵娘。但有一點不一樣,他那雙眼睛里,有火。
郭云信那團火。
他跟著那團火,從南打到北,從死人堆里爬進爬出。身上的傷疤,多得他自己都數(shù)不清。最重的一次,是在淮西,跟陳友諒的大軍撞上了。
那天的天,也是這樣灰蒙蒙的。
打到最后,他們被沖散了,朱重八身邊只剩下十幾個親兵。一支冷箭,悄沒聲地就從側(cè)面飛了過來,直奔朱重八的后心。
郭云當時離得最近,腦子里什么都沒想,就是本能地往前一撲,用自己的后背,迎上了那支箭。
箭頭是淬了毒的鐵蒺藜,扎進去,再拔出來,能帶下一大塊肉。
他當場就昏死過去了。
等他再醒過來,是在一間破廟里。朱元璋坐在他旁邊,眼睛熬得通紅,見他醒了,一拳頭捶在他旁邊的草堆上,罵罵咧咧:“你個憨貨!你不要命了!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跟你哥交代!”
罵歸罵,朱元璋卻是親自撕了自己的內(nèi)襯,沾著烈酒,一點一點給他擦洗傷口。那動作,笨得像頭熊,可郭云覺得,比世上任何靈丹妙藥都管用。
血把兩個人的衣服都染透了。
朱元璋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二狗子,不,郭云。等咱們打下了這天下,你們這些跟我玩命的兄弟,我一個都不會虧待。你們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誰要是敢動你們,我先剮了他!”
這話,郭云記了一輩子。
后來,天下真的打下來了。朱重八變成了洪武皇帝朱元璋,他們這些泥腿子,也都穿上了官袍,封了公侯伯爵。
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一切都變了。
皇帝的臉,越來越看不清了。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像一尊神。當年那些一起喝酒罵娘的兄弟,現(xiàn)在見了他,只會跪在地上,抖得像風里的篩子。
先是胡惟庸。這個當年的淮西老鄉(xiāng),當了丞相,權(quán)傾朝野,然后,一夜之間,就成了謀逆的奸賊,被殺了。跟著他,幾萬顆人頭落地,南京城里的秦淮河,紅了整整三天。
再后來,是李善長,韓國公,開國第一功臣。七十多歲的老頭子,也被翻出舊賬,說他跟胡惟庸是一伙的,全家七十多口,殺得干干凈凈。
然后是藍玉,是馮勝,是傅友德……
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都變成了午門外的一灘血。
朝堂上的人,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安靜。大家上朝,都低著頭走路,不敢跟任何人對視。下了朝,就立刻回家,關(guān)起門來,連親戚都不走動。
因為誰也不知道,明天,錦衣衛(wèi)的敲門聲,會不會在自家門口響起。
郭云的妻子,在幾年前就病死了。家里冷冷清清,只有一個八歲的兒子郭安陪著他。這是他唯一的念想,也是他唯一的軟肋。
他早就預感到,快輪到自己了。
02
被抓進詔獄的第五天,郭云以為自己會就這么爛在里面,直到被拖出去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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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是錦衣衛(wèi)的地盤。這里沒有白天黑夜,只有墻壁上昏暗的油燈,常年不滅。空氣里混雜著霉味、血腥味、還有絕望的味道。
郭云被鎖在一個單間里,墻是黑的,地是濕的,角落里堆著發(fā)霉的稻草。
他很平靜,不喊冤,也不罵人。到了飯點,獄卒送來一碗餿了的稀飯,他也照樣喝下去。他得活著,活到最后一刻。
這天下午,牢房的鐵門,發(fā)出了刺耳的摩擦聲。
一個老獄卒,領(lǐng)著一個瘦小的身影,走了進來。
是郭安。
小郭安顯然是被這里的環(huán)境嚇壞了,小臉煞白,緊緊地抓著獄卒的衣角,不敢抬頭。當他看到墻角里那個被鐵鏈鎖住的、像野人一樣的爹時,他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敢相信。
“爹?”他試探著叫了一聲。
郭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下。他想站起來,可腳上的鐐銬太重了。他只能在墻上蹭了蹭,讓自己坐得直一點。
“安兒,過來。”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郭安這才確定,真的是他爹。他“哇”地一聲哭出來,掙脫獄卒的手,沖了過去,撲在郭云的腿上。
“爹!他們?yōu)槭裁窗涯汴P(guān)在這里?你為什么不回家?”孩子的聲音,帶著無盡的委屈和害怕。
“家里不好玩,爹在這里住幾天。”郭云想伸手摸摸兒子的頭,可手被鎖著,抬不起來。他只能用臉頰,去蹭兒子的頭發(fā)。
“這里好黑,好臭。爹,我們回家吧,我想你了。”
“安兒,聽話。”郭云強行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力量,“爹……爹可能要出趟遠門,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去打仗嗎?我也要去!”郭安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在他心里,他爹是天下最厲害的大將軍。
“不是去打仗。”郭云別過臉,看著墻上滲出的水漬,“是一個……只有爹能去的地方。你得在家里,好好聽話,好好吃飯,好好長大。”
他知道時間不多,他必須說最重要的話。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湊到兒子耳邊,“安兒,你記住,不管以后你聽到別人說什么,你爹,郭云,不是壞人,更不是要造反的逆臣。你記住了嗎?”
小郭安似懂非懂,他只知道他爹快要哭了。他用力地點點頭,“記住了,爹是好人。”
探望的時間結(jié)束了。獄卒拉著郭安往外走,郭安一步三回頭,哭著喊“爹”。
郭云看著兒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再也撐不住了,把頭埋在膝蓋里,肩膀無聲地抖動起來。
等情緒平復下來,他叫住了那個準備離開的老獄卒。
“老哥。”
老獄卒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郭云從貼身的衣服里,摸出一小塊布。這是他從囚服上撕下來的,上面用手指頭蘸著飯碗里的菜湯,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
“老哥,咱們是同鄉(xiāng)。這東西,求你想辦法,交給我哥哥郭英。就說……我郭云對不住他,給他丟人了。”
老獄卒沉默地走過來,接過那塊布,塞進自己的袖子里,嘆了口氣,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這一切,都被錦衣衛(wèi)的暗探看在眼里,一字不落地報給了朱元璋。
朱元璋坐在奉天殿里,手里轉(zhuǎn)著兩顆已經(jīng)盤得發(fā)紅的核桃,聽完匯報,他什么表情都沒有。
“平靜?寫信?”他淡淡地問。
“是。犯人郭云在獄中,除了見了他兒子那天情緒有些波動,其他時候都很平靜,也無怨言。”錦衣衛(wèi)指揮使蔣瓛低著頭回答。
朱元璋“嗯”了一聲,揮了揮手,“知道了,斬立決的旨意,照舊。”
蔣瓛退下后,朱元璋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大殿里,把那兩顆核桃捏得“咯咯”作響。
行刑的日子到了。
天色陰沉得像是要滴下墨來。午門外,人山人海。
老百姓就是這樣,怕死,但又愛看殺頭。這似乎是他們平淡無奇的生活里,為數(shù)不多的一點刺激。
郭云被兩個孔武有力的劊子手按著,跪在了刑場的中央。
監(jiān)斬官是刑部的一個侍郎,一張老臉,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他慢吞吞地展開黃色的圣旨,用一種拖長了的、毫無感情的調(diào)子開始念。
念的無非是郭云勾結(jié)奸黨,罪大惡極,天地不容,國法難恕之類的官樣文章。
郭云跪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那些話說的不是他。他的眼神,越過人群,越過高高的城墻,望向了遠處灰蒙蒙的天空。
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郭安。不知道那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有沒有好好吃飯。他托付給哥哥的信,不知道送到了沒有。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哥哥能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把這根獨苗養(yǎng)大成人。
“……欽此!”
監(jiān)斬官念完了最后一個字,把圣旨一卷,從令筒里抽出一支紅色的令牌,往地上一扔。
“時辰到!行刑!”
一個膀大腰圓的劊子手,脫掉了上身的紅坎肩,露出一身油亮的腱子肉。他從旁邊一個木桶里舀起一大瓢酒,含在嘴里,然后“噗”的一聲,全都噴在了面前那把一人多高的鬼頭刀上。
陽光好不容易從云縫里擠出一點來,照在刀刃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劊子手走到郭云身后,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雙臂高高舉起了那把沉重的鬼頭刀。
人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刀鋒即將落下的一剎那,人群外圍突然一陣大亂。
“讓開!讓開!”
一個尖利、帶著哭腔的童聲,像一把錐子,刺破了這凝固的空氣。
緊接著,一個瘦小的身影,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像個小炮彈一樣,沖破了外圍兵士的攔截,連滾帶爬地朝著刑場中央撲過來。
“爹!”
是郭安!
他沖到郭云面前,一把抱住他爹的腿,哭得聲嘶力竭,話都說不囫圇,“爹!你別死!爹!”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那個高高舉起鬼頭刀的劊子手,也愣住了,刀就那么舉在半空中,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姿勢要多別扭有多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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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場面徹底亂了。
幾個兵士反應(yīng)過來,趕緊上前去拉郭安,想把他拖走。
可那孩子,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死死地抱著郭云的腿不松手,像只護崽的小獸,又踢又咬。
監(jiān)斬官的臉都白了,這可是法場,沖撞法場,罪加一等。他正要下令把這孩子強行帶走,人群的盡頭,又一次發(fā)生了更大的騷動。
這一次,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片黃色的云。
一隊穿著明黃色衣服的內(nèi)官和侍衛(wèi),如同一把利刃,強行從黑壓壓的人群中分開了一條道路。
百姓們驚恐地向兩邊退去,緊接著,他們看到了一個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里看到的人。
一個穿著黃色龍袍,頭戴烏紗翼善冠的老者,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正一步一步地朝刑場走來。
是皇帝!
朱元璋!
“轟”的一聲,人群炸開了鍋,但隨即又被死神般的寂靜所取代。
“撲通”、“撲通”……
所有的人,不管是百姓還是官兵,全都跪了下來,像被割倒的麥子一樣,一片一片地倒下去。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過后,是絕對的安靜。沒有人敢抬頭,沒有人敢喘大氣。
朱元璋的臉色,比這天氣還陰。他沒有看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也沒有看嚇得快要尿褲子的監(jiān)斬官。
他的眼睛,從走進刑場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盯著中央那對抱在一起的父子。
他的步子很慢,很重。腳下的青石板,仿佛都在他的龍靴下顫抖。
他走到郭安面前,停了下來。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小郭安撕心裂肺的哭聲。
朱元璋沒有立刻說話,他就那么站著,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投下的陰影,將郭云和郭安完全籠罩。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地彎下腰,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嚇人。
“孩子,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小郭安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他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到了一張布滿皺紋,但又無比威嚴的臉。
朱元璋看著他,緩緩地問:“你叫什么名字?你知不知道,你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郭安被那雙深邃的眼睛盯著,嚇得一哆嗦,但他還是攥緊了小拳頭,一個勁地搖頭,哭著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是好人!他不是壞人!”
朱元璋看著這個淚人一般的小孩,沒有再問下去。
他沉默了。
這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可怕。
跪在地上的官員們,額頭上的冷汗已經(jīng)浸濕了地面。他們想不通,皇帝為什么會親臨法場?這不合祖制,更不合常理。難道,郭云的案子還有什么變數(shù)?
郭云也懵了。他沒想到皇帝會來。他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兒子,心里又怕又急。他想把兒子推開,可孩子的力氣大得驚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空氣凝固得像塊鐵。
終于,朱元璋又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朕問你,朕要斬你父親,你恨朕嗎?”
這個問題一出口,整個午門外,連風都停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這一刻停止了。
這是一個陷阱,一個必死的陷阱。
郭云的魂都快嚇飛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兒子的背影嘶吼:“畜生!閉嘴!不許胡說八道!”
他知道,完了。
一個八歲的孩子,面對要殺自己父親的仇人,怎么可能不恨?可“恨”這個字,一旦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是對君王的大不敬,是忤逆。
那后果,不只是他郭云要死,他這個唯一的兒子,也絕對活不了。
可如果不恨呢?那更假,假得連鬼都不信。一個連殺父之仇都不恨的人,要么是天生的涼薄無情,要么就是心機深沉到可怕。無論是哪一種,在多疑的洪武皇帝面前,都只有死路一條。
滿場文武,沒有一個不為這個孩子捏一把汗。他們知道,這個問題,根本沒有答案。
小郭安抬起淚眼,看著這位威嚴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