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你說，那唐僧嘴里嘀嘀咕咕的，到底是個啥？”老王頭也不抬，手里盤著兩顆核桃，嘎吱作響。
“爸，那不就是個故事嘛，誰知道呢?！眱鹤右贿吔o魚缸換水，一邊敷衍著。
老王停了手，渾濁的眼睛盯著兒子，一字一頓地問：“那要是真有呢？要是那話，說出來天崩地裂，能讓那猴子滿地打滾。那該是幾個什么樣的字？”
01
老王六十大壽的酒席，像一場倉促收尾的戲。
紅燒蹄髈還剩半盤，油汪汪地亮著，上面插著幾根蔫了的香菜。
全家福的湯盆里，幾顆鵪鶉蛋孤零零地浮著，像沒了魂。
兒子和兒媳婦帶著孫子，趕著去看晚上八點場的電影，說是最新上映的好萊塢大片，票都買好了。
他們走的時候，孫子的小嘴上還沾著奶油，被兒媳婦用濕紙巾胡亂擦了一把，留下一道紅印子。
“爸，媽，我們走了啊，你們早點休息。”兒子站在門口換鞋，頭也沒回。
老王坐在主位上，沒動。他看著滿桌的杯盤狼藉，覺得這六十年，好像也就是這么一回事。熱熱鬧鬧地開場，稀里糊涂地鬧騰，最后人一走，就剩下些剩菜剩飯，涼了，也餿了。
老伴在廚房里洗碗，水流聲嘩嘩的，夾雜著瓷器碰撞的脆響。
這聲音，老王聽了幾十年，比聽自己的心跳聲還熟。
他站起來，走到陽臺，摸出一根“大前門”。
煙是孫子偷偷塞給他的，說“爺爺，別讓奶奶看見”。他點上火，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嗆得他連連咳嗽，咳得彎下了腰，眼淚都出來了。
樓下，幾個半大的孩子在玩滑板，輪子摩擦地面的聲音尖銳刺耳。
其中一個摔倒了，立馬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嘴里罵罵咧咧，又跳了上去。
老王看著，有些出神。他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記不清了。時間這東西，就像砂紙，把你身上的棱角，連帶著記憶，都磨得差不多了。
可有些東西，它就是磨不掉。比如說，那只猴子。
老王第一次知道這猴子，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他那時候也就七八歲，穿著個大褲衩，坐在家門口的榕樹下。
一個外地來的說書先生，擺了個攤子，一塊驚堂木，一把破扇子，就開講《西游記》。
先生說得口沫橫飛，說到孫猴子龍宮奪寶，地府勾魂，他聽得攥緊了拳頭，恨不得自己也有一根金箍棒。
高潮是孫悟空大鬧天宮。那猴子，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踢倒了玉皇大帝的凌霄殿，十萬天兵天將，愣是拿他沒辦法。
老王聽到這里，跟著周圍的大人一起拍手叫好，手掌都拍紅了。他覺得，這猴子，活得才叫一個痛快。
可好景不長，猴子被壓在了五行山下。五百年后，出來個唐僧，給他戴了個箍兒。
那和尚，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就會動動嘴皮子。嘴皮子一動，那猴子就頭疼得滿地打滾，鼻涕眼淚一大把，再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
“那咒語，到底念的是個啥？”七歲的王小根，也就是后來的老王，拉著說書先生的衣角問。
說書先生喝了口濃茶，潤了潤嗓子，斜眼看了看他，故作神秘地搖搖頭：“天機，不可泄露?！?/p>
這個問題，就像一顆酸棗核，卡在了老王的喉嚨里。
他長大了，進了工廠，當了車工。每天跟冰冷的機床打交道，聽著刺耳的轟鳴。
他也想過，要不要像那猴子一樣，鬧他個天翻地覆?？伤桓?。
車間主任一個眼神，他就得老老實實地加班。老婆一句話，他就得把半個月的工資乖乖上交。他覺得自己頭上，也戴著個看不見的箍兒。
這箍兒，一戴就是一輩子?，F在，他退休了，老了，那根扎在心里的刺，卻好像越扎越深了。
他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樣的幾個字，能有這么大的威力，能把一個齊天大圣，變成一個取經路上的苦行僧。
02
生日宴后的日子，老王像是換了個人。他不再去公園的棋盤上跟老李頭爭個你死我活，也不再去茶館里聽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閑天。他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說是書房，其實就是陽臺隔出來的一個小角落。一張舊書桌，一把椅子，一個塞滿了各種舊書和雜物的書柜。
他把那本傳家寶似的《西游記》供在了桌子正中央。那本書，是他父親傳給他的，紙都黃脆了，一碰就掉渣。
他戴上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摳。書里的字是繁體的，豎排，他看得費勁。他想找的，就是唐僧念咒的那些段落。
可翻來覆去，書里寫的都是“那長老口中念念有詞”，或者“默默地念那緊箍兒咒”。至于到底念了什么，一個字也沒提。
“我就不信這個邪了。”老王跟自己較上了勁。
他想到了圖書館。市圖書館又高又大，像個宮殿。他一個老頭子，站在里面，覺得自己渺小得像?；覊m。他找到了負責咨詢的管理員，一個戴眼鏡的小姑娘。
“同志，我想查查，《西游記》里的緊箍咒，內容是什么?！?/p>
小姑娘推了推眼鏡，用一種看外星人的眼神看著他?！按鬆?，那是小說里杜撰的，沒有具體內容?！?/p>
“肯定有?！崩贤鹾芄虉?，“吳承恩不會憑空寫這個東西，他肯定有個出處?！?/p>
小姑娘拗不過他，幫他在電腦上查了半天。
屏幕上跳出來一堆東西，什么“結構主義分析”，什么“后現代解讀”，還有一堆梵文，彎彎繞繞的，像蚯蚓爬。
老王一個也看不懂。他覺得頭暈。這地方太干凈，太安靜了，讓他喘不過氣。他還是習慣工廠里那種機油和鐵屑混合的味道。
從圖書館出來，老王有些泄氣。兒子知道了這事，笑得不行。
“爸，你這是老糊涂了？那玩意兒就跟哈利波特的咒語一樣，瞎編的。你還真當回事了。”
“你懂個屁！”老王被兒子說得臉上掛不住，“這里面有大講究?！?/p>
“行行行，有講究。”兒子敷衍著，給他手機上裝了個APP，“你實在想知道，去網上問問唄，上面什么樣的大神都有。”
老王被兒子連哄帶騙地帶到了一個網吧。網吧里烏煙瘴氣，全是年輕人在那兒敲鍵盤，嘴里喊著“沖啊”“弄死他”。
老王覺得自己跟這里格格不入。他學著年輕人的樣子，開了臺電腦，笨拙地用一根手指頭在鍵盤上戳。
他在搜索框里打下“緊箍咒到底是什么”。
回車一敲，跳出來幾萬個結果。
有人說，是“唵嘛呢叭咪吽”，因為這是觀音菩薩傳的，所以肯定是六字真言。老王覺得有點道理，可又覺得不對，這六個字滿大街都是，廟里和尚天天念，也沒見誰頭疼啊。
有人說，是罵人的話，而且是孫悟空老家花果山的方言，所以只有他聽得懂，而且一聽就炸毛。這個說法，老王覺得有點意思，可又覺得太不嚴肅了。
還有個帖子，分析得有鼻子有眼，說緊箍咒其實是孫悟空的真名。唐僧一念他真名，就等于控制了他的元神，所以他會頭疼。帖主還列舉了古代神話里的各種例子。老王看得云里霧里，覺得比車間的技術圖紙還復雜。
他在網吧泡了一下午，眼睛都看花了，腦子里更亂了。他發現，網上的東西，說的人多，信的人少，沒一個能拿出準話。就像一鍋大雜燴，什么料都有，可吃到嘴里，什么味兒都不是。
他關掉電腦，走出網吧。外面的陽光很刺眼，他瞇了瞇眼，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感覺自己像個沒頭蒼蠅，到處亂撞，可那個謎底，卻離他越來越遠。
轉機出現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星期天。
老王撐著把黑色的舊雨傘，去了城隍廟的舊書市場。雨天，擺攤的人不多，看書的人更少。雨水打在塑料布搭的棚子上，噼里啪啦地響。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舊紙張受潮后發霉的味道。老王喜歡這個味兒，這讓他覺得踏實。
他蹲在一個地攤前，攤主是個干瘦的老頭，縮在小馬扎上打盹。
攤子上堆滿了書，亂七八糟的，像個垃圾堆。老王有耐心，他一本一本地翻。他覺得，有些東西，就得在這種地方找，圖書館和網絡，太干凈了，藏不住秘密。
翻著翻著，他的手摸到了一本薄薄的、沒有封面的線裝書。書是用很粗糙的黃麻紙訂起來的，里面的字，是拿毛筆一個一個寫上去的，字跡很雋秀，但能看出來，寫字的人，手有些抖。
他吹開書頁上的灰塵，看了幾行，心就“咯噔”一下。
這居然是一本專門講《西游記》里各種法寶和咒語的民間手抄本。里面畫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兵器，旁邊還用小字標注著來歷和用法。翻到后面，他看到了“緊箍咒”三個字。
老王的心跳開始加速。他假裝不經意地把書夾在幾本舊雜志里，問攤主：“老板，這一摞，多少錢？”
攤主睜開惺忪的睡眼，瞟了一眼，伸出五根手指頭。“五十?！?/p>
“三十?！崩贤蹰_始砍價。
一來二去，最后三十五塊成交。老王付了錢，把書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像是揣了個賊贓。他撐開傘，快步走進了雨里。
回到家，他把自己鎖進小書房，連老伴喊他吃飯都沒聽見。他打開臺燈，把那本手抄本攤在桌上。關于緊箍咒的那一頁，寫得很含糊，跟他在網上看到的說法大同小異，沒什么新意。
老王有些失望。他把書拿起來，準備放到書柜上。就這么一拿，一張折疊得四四方方的紙片，從書的夾層里滑了出來，飄飄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他撿起來，打開。是一張很薄的信紙，已經黃得發脆了。上面是用鋼筆寫的幾行字，墨跡已經有些暈開了，但字跡依然蒼勁有力。
“咒不在字，在心。欲解緊箍咒，需覓‘定心人’。南山，古剎?！?/p>
這幾個字，像是幾道閃電，劈開了老王腦子里的迷霧。
南山！他們這個城市，往南走，是有一座山，叫落雁山。山不高，也沒什么名氣，但山上確實有座廟。他小時候，還跟著父母去燒過香。那廟叫什么來著？他想了半天，才想起來。
凈心寺。
定心人，凈心寺。這里面，肯定有聯系。老王覺得，自己這次，是找對地方了。他把那張紙條，像寶貝一樣疊好，放進了貼身的口袋里。他決定，明天就去。
03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老王就起了床。他沒驚動老伴，躡手躡腳地穿好衣服，從廚房里拿了兩個昨天剩下的饅頭，又灌了一軍用水壺的涼白開，塞進一個帆布包里。
他走到門口，正要換鞋，老伴房間的門開了。
“大清早的，你這是要去哪兒？”老伴穿著睡衣，頭發亂糟糟的，一臉狐疑地看著他。
“出去……鍛煉鍛煉?！崩贤跞隽藗€謊。
“鍛煉用得著背個包？里面裝的什么？”老伴走過來，伸手就要去拉他的包。
“沒什么，就是毛巾和水?！崩贤醢寻砗笠徊?。
“王建國，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又去聽什么亂七八糟的講座了？我跟你說，那些賣保健品的，都是騙子！”
“沒有！”老王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我去爬山，行了吧？”
老兩口就這么在門口拉扯了半天。最后，老王沒辦法，只好說自己是去見一個老朋友。老伴半信半疑，總算放他出了門。
去南山的公交車，一小時一趟。車上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大多是去山里趕集的農民。車子晃晃悠悠，開出了市區。
窗外的風景，從高樓大廈，慢慢變成了農田和村莊。老王看著窗外，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激動。他感覺自己，有點像那個要去西天取經的唐僧。
公交車在山腳下的一個站牌停了。司機沖他喊：“到頭了啊，上山的自己走上去。”
老王下了車。一條長長的石階路，像一條灰色的帶子，蜿蜒著消失在茂密的樹林里。
他抬頭看了看，山頂籠罩在晨霧里，看不真切。他深吸一口氣，把帆布包的帶子勒了勒，邁開了第一步。
他畢竟是六十歲的人了。年輕時在車間里練就的一身力氣，早就還給了歲月。
石階很陡，爬了幾十級，他就開始喘粗氣，兩條腿像灌了鉛。他不得不停下來，扶著旁邊的一棵松樹，歇一歇。
山里很靜，只能聽見鳥叫和風吹過樹林的聲音。他從包里拿出水壺，喝了一口水。水是涼的，可他心里，卻像是有一團火在燒。
他歇了一會兒，又接著往上爬。
路上，他碰到幾個下來晨練的人，都比他年輕，步子輕快得很。一個大爺，赤著膊，渾身都是腱子肉，從他身邊跑過的時候，還回頭沖他喊了一句：“大爺，加油??！”
老王苦笑了一下。他這一輩子，好像總是在被人喊加油。
小時候，父母讓他加油讀書。工作了，領導讓他加油干活。現在老了，爬個山，還有人讓他加油?？伤约褐?，他的油，快燒干了。
也不知爬了多久，他的衣服已經濕透了，腿肚子直打哆嗦。他真的想放棄了。
可一摸到口袋里那張紙條，他又咬了咬牙，繼續往上。那個困擾了他五十多年的問題，就像一個鉤子，鉤著他，讓他不得不往前走。
終于，在拐過一個山坳后，他看見了一片黑色的瓦。接著，是斑駁的紅色院墻。院墻很矮，有些地方都塌了。一塊褪了色的木匾，歪歪斜斜地掛在山門上，他勉強認出上面是“凈心寺”三個字。
找到了。
他扶著門框，喘了半天，才邁步走了進去。寺廟比他想象的還要破敗。
院子里雜草叢生，大殿的門窗都破了，糊的紙被風吹得“呼啦啦”響。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老和尚，正背對著他，拿著一把碩大的竹掃帚，在掃院子里的落葉。
那老和尚，很老了，背駝得像一張弓。他掃得很慢，很認真，仿佛他掃的不是落葉，而是人世間的塵埃。
老王站在那里，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出聲。
老和尚把最后一堆落葉掃進墻角，才慢慢地轉過身。他看到了老王，臉上沒什么表情，既不驚訝，也不好奇。
“施主，有事？”他的聲音很沙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了。
老王走上前，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皺巴巴的紙條，遞了過去。“大師，我是來找‘定心人’的?！?/p>
老和尚接過紙條，渾濁的眼睛瞇起來，看了半天。然后，他笑了，露出了沒剩幾顆牙的牙床?！昂呛?，這世上，哪有什么‘定心人’。只有一顆，定不下來的心?！?/p>
老王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他覺得自己爬了半天的山，可能是白爬了。
“不過，”老和尚把紙條還給他，“你既然能找到這里來，也算是有緣。說吧，你想問什么？”
老王定了定神，看著老和尚那雙雖然渾濁，卻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大師，我想知道，唐僧讓孫悟空頭疼的那個緊箍咒，念的，到底是什么？”
老和尚聽完，沒有立刻回答。他用那雙蒼老的手，指了指大殿門前的一副石凳。“山路不好走，坐下歇歇腳吧?！?/p>
老王依言坐下。老和尚轉身進了旁邊一間像是廚房的小屋。過了一會兒，他端著一個豁了口的茶壺，和兩只缺了沿的粗瓷碗出來了。他給老王倒了一碗水，也給自己倒了一碗。
“你先說說，那孫悟空，為什么叫‘心猿’？”老和尚捧著碗，吹了吹水面上的熱氣，慢悠悠地問。
老王沒想到他會反問自己。他想了想，答道：“因為猴子，性子野，待不住，跟人的心一樣，總是胡思亂想，上躥下跳?！?/p>
“嗯，有點意思。”老和尚點點頭，“那你再說說，你心里那只猴子，平時都干些什么？”
老王被問得一愣。他心里那只猴子？他想起了很多事。年輕時在廠里，為了評先進，跟最好的工友鬧翻了臉，好幾年不說話。兒子上學時淘氣，他拿起雞毛撣子沒輕沒重地抽，看著兒子背上的紅印子，他自己躲在屋里掉眼淚。前幾年，老伴生病住院，他一邊要上班，一邊要照顧，心里煩得不行，沖著老伴發了好大一通火。
那些時候，他心里不就住著一只暴躁、焦慮、不受控制的猴子嗎？
他沉默了。
04
老和尚也不追問，又喝了口水，繼續道：“那緊箍咒，是用來干什么的？是用來懲罰那猴子不聽話的嗎？”
“是……也不是?！崩贤酹q豫著說，“好像每次唐僧念咒，都是因為孫悟空要打死妖怪，或者要撂挑子不干了。”
“說對了?！崩虾蜕械难劬α亮艘幌拢澳莻€箍，不是為了讓他聽話，是為了給他踩剎車。那猴子，本事太大，一棒子下去，管你是神是佛是妖是魔，都得玩完?？扇〗浀穆?，不是打打殺殺就能走完的。有些妖，打不得。有些難，得受著。唐僧念咒，不是在罰他，是在救他。是怕他那顆猴子心一上來，無法無天，闖下更大的禍，毀了自己取經的路?！?/p>
老和尚的這番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老王心里的一扇門。他好像摸到了一點邊。那個咒語，不是懲罰，是約束。不是讓他變弱，是讓他懂得什么時候該強，什么時候該弱。
他心里的那團火，燒得更旺了。他覺得，謎底就在眼前，就隔著一層窗戶紙。他看著老和尚，眼神里充滿了懇求。
老王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聲音都有些發顫。“大師，那……那咒語，到底是什么？”
老禪師靜靜地看著他，院子里的風吹過，把幾片剛落下的樹葉吹到了老王的腳邊。禪師的目光深邃，像是古井，里面藏著歲月的沉淀。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緊箍咒，也叫‘定心真言’。是佛祖傳下來，讓觀音菩薩教給唐僧的。這東西，說白了，就是用來給那顆無法無天的猴子心，安上一個籠頭。它的內容，翻譯成我們漢人的話，不多不少，正好六個字?！?/p>
老王的身子不自覺地向前傾了傾，他幾乎屏住了呼吸，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不過，”老禪師頓了頓，眼神變得嚴肅起來，“這六個字，知道了，跟你不知道的時候，可就不一樣了。就像那孫悟空，戴上箍之前，他是齊天大圣，逍遙自在。戴上之后，他就得走那十萬八千里的取經路，受九九八十一難的苦。你，真的想知道？”
老禪師不再說話。他端起了面前那只粗瓷碗，碗沿上還有一個小小的缺口。
他用嘴唇輕輕吹著水面上浮著的一片茶葉，熱氣氤氳，模糊了他半張臉。
山風穿過破舊的寺院，發出嗚嗚的聲響。老王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怦怦”地跳，一下比一下重。
那六個字，到底是什么？真的有那么大的份量？
他看著老禪師，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重重地點了點頭。
在老王懇切的目光中，老禪師終于放下了茶杯，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六個字。
“唵、嘛、呢、叭、咪、吽?！?/p>
聲音在破敗的寺廟里回蕩，很輕，也很重。
老王臉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先是極度的錯愕，然后是巨大的失望，最后變成了一種哭笑不得的茫然。他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就這？
他爬了半天的山，費了半輩子的勁，追尋的那個能讓齊天大圣滿地打滾的驚天秘密，就是這六個字？這六個字，他在廟里的功德箱上見過，在旅游景點的小攤上買的護身符上見過，甚至在他老伴看的電視劇里，那些神神叨叨的和尚嘴里也聽過。
這算什么秘密？這簡直就是個所有人都知道的笑話。
他覺得自己的那股勁，一下子全泄了。像是鉚足了力氣，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看著老禪師，眼神里寫滿了“你是不是在耍我”。
老禪師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生氣，只是微微一笑。他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灰。
“你餓了吧？”
老王確實餓了。早上就啃了兩個冷饅頭，爬了一上午山，早就前胸貼后背了。他木然地點了點頭。
“等著?！?/p>
老禪師轉身走進了那間黑乎乎的廚房。很快，里面傳來了淘米的聲音，然后是拉風箱的“呼嗒”聲，接著是菜刀切在案板上的“篤篤”聲。這些聲音，都帶著一種不緊不慢的節奏，跟老禪史說話的語調一樣。
老王坐在石凳上，心里五味雜陳。他覺得今天這趟，來得太不值了。他甚至開始懷疑，那張紙條，是不是某個人的惡作劇。
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老禪師端著一個木托盤出來了。托盤上，一碗白米飯，堆得冒了尖，上面蓋著一個剛出鍋的荷包蛋，蛋黃還是溏心的，顫顫巍巍。旁邊一碟青菜，就是院子里種的，用蒜蓉清炒的，綠得發亮。還有一碗紫菜湯，飄著幾滴香油。
“吃吧，山里沒什么好東西，將就一下?！?/p>
飯菜的香氣，一下子就鉆進了老王的鼻子里。他也不客氣了，接過碗筷，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米飯是用柴火灶燒的，帶著一股特別的焦香。青菜很嫩，很爽口。他一口氣扒完了整碗飯，連湯都喝得一干二凈。
他打了個飽嗝，才覺得臉上有些發燙。
“還要嗎？”老禪師問。
老王有些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老禪師給自己盛了小半碗飯，慢條斯理地吃著，吃得很安靜，很專注，仿佛每一粒米，都是山珍海味。
等老禪師也吃完了，收拾好碗筷，兩人又坐回了石凳上。
“現在，你覺得那六個字，怎么樣？”老禪師問。
老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老禪師指了指那只空碗：“這碗飯，在你沒吃之前，它就是一碗飯?？赡沭I的時候吃了它，它對你來說，就不只是一碗飯了。是能讓你活下去的東西。那六個字，也是一個道理。你覺得它普通，是因為你只是‘聽見’了它，你沒有‘餓’過，所以不懂它的分量?！?/p>
“我還是不明白?！崩贤跽f，“這六個字，怎么就能讓孫悟空那么疼？”
“你以為是聲音在讓他疼？”老禪師笑了，“你是做車工的吧？我問你，你們車間墻上，是不是掛著‘安全生產’四個大字？”
老王點點頭。
“那四個字，能讓你疼嗎？”
“不能?！?/p>
“可要是你不按那四個字的要求來操作，把手卷進機器里，你會不會疼？”
老王恍然大悟。
“那緊箍咒，就是孫悟空的‘安全操作規程’?！崩隙U師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那猴子，是一臺威力無窮的機器，可他也是一臺沒裝剎車的機器。觀音菩薩給他戴上那個箍，唐僧念起那六個字，不是要讓他疼，是要在他的腦子里，強制安裝一個剎車系統?！?/strong>
“你聽好，這六個字，每一個字，都對應著他心里的一只魔?！?/stro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