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民政局門口那棵老槐樹的葉子,被秋風吹得沙沙作響。
我爸清了清嗓子,臉上是一種擺脫了包袱的輕松。
我哥周揚也跟著干笑,搓著手說:“都過去了,要不……中午找個地方一起吃頓飯?”
我媽王素琴,一直沒說話的那個女人,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轉過頭,看著我哥,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她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砸進了這潭水里。
她說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讓我哥臉上的笑瞬間僵住了,血色褪得一干二凈...
01
那個周五的晚上,我們家的氣氛有點不對勁,像一塊濕透了的抹布,擰不出水,也晾不干,就那么沉悶地搭在那里。
我媽王素琴在廚房里忙活,抽油煙機嗡嗡地響著,那聲音鉆進耳朵里,讓人心煩意亂。
客廳里,我爸周立川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悶著頭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濃茶,茶葉沫子都粘在了他的嘴邊。
電視開著,CCTV的新聞聯播,聲音卻調得像蚊子叫,好像開著只是為了證明這個屋子里還有活氣兒。
我哥周揚,坐在餐桌旁,低著頭和他女朋友劉娜發著微信,手指在屏幕上點得飛快,臉上是那種談戀愛時特有的、旁人看著有點傻乎乎的笑。
我假裝在看一本雜志,眼角的余光卻像雷達一樣,把客廳里每個人的表情和動作都掃了一遍。
空氣里有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粘稠感,壓得人喘不過氣。
飯菜終于端上了桌。
四菜一湯,都是些家常菜,紅燒排骨、番茄炒蛋、清炒菠菜,還有一碗紫菜蛋花湯。
我媽解下那條洗得發白的圍裙,在我爸對面的位置上坐下。
![]()
“吃飯吧。”她開口了,聲音沒什么起伏。
我爸沒動筷子。他站起身,走到旁邊的柜子前,拉開柜門,從里面拿出一瓶沒開封的二鍋頭。
他擰開瓶蓋,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那種用來喝水的大玻璃杯。透明的白酒在燈光下晃了晃,看起來就像一杯普通的白水。
他端起杯子,仰起脖子,一口就喝掉了差不多一半。辛辣的酒氣像一顆小炸彈,立刻在飯桌上空彌漫開來。
“你少喝點,醫生不是不讓你喝了嗎?”我媽皺了皺眉,語氣里沒有一點關心,只有一種聽了多年的、習慣性的不耐煩。
我爸沒理她,好像沒聽見一樣。他又喝了一大口,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紅色。
他重重地放下酒杯,杯底和桌面碰撞,發出“砰”的一聲。他手里捏著一雙筷子,卻遲遲沒有伸向任何一個菜盤。
飯桌上的沉默變得很難熬。
“我跟素琴,”他終于開口了,聲音有點啞,像是被一把粗糙的砂紙磨過,“決定離婚了。”
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安靜到我能聽見墻上石英鐘秒針走動的“咔噠”聲。
我的筷子懸在了半空中,一塊剛夾起來的排骨從上面滑了下去,掉在鋪著塑料桌布的桌面上,發出一聲油膩的悶響。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第一反應就是荒謬,然后是不可置信。
離婚?我爸都五十八歲了,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國企里混了個不上不下的小領導,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
我媽也快五十七了,一輩子沒正經上過班,就是個圍著灶臺和家人轉的家庭主婦。這都快到金婚的年紀了,折騰什么離婚?
“爸,你喝多了吧,說什么胡話呢?”
我哥周揚的反應比我快,他臉上的傻笑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換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是不是跟我媽吵架了?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有什么誤會,坐下來說開了不就好了嘛。”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桌子底下用腳碰我,給我使眼色,讓我快點說點什么打個圓場。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看著我爸,他的表情很決絕,眼神里是一種鐵了心的、不容置疑的冷漠。
這不像是在開玩笑。我又把目光轉向我媽,我等著她哭,等著她鬧,等著她像過去三十年里無數次吵架那樣,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翻出來,一件一件地數落。
可我媽沒有。
全場最令人感到意外的就是她。
她甚至沒有抬頭看我爸一眼,只是慢條斯理地用筷子夾了一點菠菜,放進自己的碗里,然后才抬起眼皮,目光在我們兄妹倆臉上一掃而過,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超市的雞蛋打折。
“行啊,”她說,“什么時候去辦?”
這一下,不光是我,連一向自詡能言善辯的我哥都愣住了,張著嘴半天沒合上。
我們都以為會是一場激烈的家庭戰爭,一場哭天搶地的鬧劇,沒想到我媽的回應會是如此的云淡風輕。
這份冷靜,比歇斯底里的哭鬧更讓人覺得心頭發慌,后背發涼。
那天晚上的飯,最后誰也沒吃好。桌上的菜幾乎沒怎么動,就已經涼了。
離婚這件事,就這么在我爸的宣布和我媽的同意下,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我爸的行動力快得驚人。不到三天,他就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個干凈。幾件換洗的衣服,幾條煙,還有他那個寶貝紫砂壺,裝了兩個行李箱。
他跟我們說,單位里分了一間臨時的單身宿舍,方便他退休前站好最后一班崗,不用來回跑。
但我心里清楚,他根本沒去什么宿舍。
![]()
02
就在他搬走后的一個星期,我下班坐公交車回家,路過市中心一家新開的商場。
我隔著車窗,一眼就看見了他。
他穿著一件他從沒穿過的、看起來很精神的夾克衫,旁邊站著一個女人,打扮得很時髦,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
那個女人穿著一條很短的裙子,手里拎著好幾個印著奢侈品LOGO的購物袋。
我爸正滿臉堆笑地給她拉開車門,那輛開了快十年的半舊帕薩特,在他手里像是變成了什么豪車。
我趕緊低下頭,躲在人群后面。看著那輛車匯入車流,消失在視野里,我心里說不出的惡心和難受。
我把這件事在電話里告訴了我哥周揚。
他聽完,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信號斷了。最后,他只是疲憊地嘆了口氣。
“小靜,爸都這么大年紀了,他自己決定的事情,我們做子女的,也不好多說什么。”
“不好多說?他這是婚內出軌!是拋棄!媽為這個家操勞了一輩子,他憑什么這么對我媽?”我氣得聲音都開始發抖。
“你小點聲!”周揚趕緊在電話那頭制止我,“這事兒你千萬別跟媽說,讓她知道了心里更難受。爸可能就是一時糊涂,等那股新鮮勁兒過去了,說不定就想明白了,就回來了。”
我捏著手機,看著窗外,覺得我哥軟弱得有些不可理喻。
家里的氣氛變得越來越詭異。
我爸搬走后,那個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好像一下子空曠了很多,也安靜了很多。我擔心我媽一個人在家會胡思亂想,就盡量每天下班都回家住。
我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準備打起精神安慰她。
我想著周末要帶她去附近的公園散散心,或者在網上給她報個什么插花、烘焙的興趣班,讓她有點事做。
可我媽王素琴,表現得完全像個沒事人。
她還是照常天不亮就起床,拉著她那個小拖車去早市,買最新鮮的蔬菜和水果。
她還是把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連窗戶玻璃都看不到一個手印。
她開始迷上了看那些又臭又長的家庭倫理肥皂劇,有時候還會跟著里面的情節,自己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笑出聲來。
更奇怪的是,她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好幾盆花,有吊蘭,有君子蘭,還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
她每天拿著個小噴壺,對著那些花草噴來噴去,伺候得比過去伺候我們兄妹倆還要上心。
她越是這樣若無其事,我心里就越是沒底。
我覺得她是在用一種堅硬的外殼把自己包裹起來,硬撐著,把所有的痛苦和眼淚都壓在了別人看不見的心底。
我哥周揚在這段時間里,表現得“極為懂事”。
他回家的次數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多
。每次回來,都大包小包地提著東西,不是給我媽買的時髦衣服,就是給她買的各種據說能延年益壽的保健品。
他會坐在我媽身邊,耐心地陪她看那些無聊的肥皂劇,嘴里不停地勸慰她。
“媽,你想開點,我跟小靜都長大了,我們都支持你。爸那個人就那樣,自私了一輩子。現在這樣和平分開,也挺好的,真的,免得以后天天在家大眼瞪小眼地吵架,互相看著都心煩。”
“你看你現在多好,一個人多自在,沒人管著,想干嘛就干嘛。以后我跟小靜會更孝順你的,我們多回來看你。”
他反反復復地強調“和平分開”的好處,好像離婚對我媽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是遲來的解放。
我當時雖然覺得他的話有些過于輕巧,但也認為,他畢竟是站在我媽這邊的,心里還是向著我媽的。
直到他們開始談論財產分割的問題。
03
這件事是我爸主動提起的。他約了我們,就在那個他已經搬出去了的家里,進行了一場所謂的“家庭會議”。
我們家的房子,是很多年前我爸單位分的房改房,后來買斷了產權,房本上一直都只有他一個人的名字。
按照我爸的說法,這房子雖然是婚后買斷的,但源頭是單位分的,應該算是他的個人財產。
他提出的方案是:房子歸他和哥哥周揚,因為周揚馬上要和劉娜結婚了,正需要一套婚房。作為補償,他可以另外拿出一筆現金給我媽。
我一聽這個方案,心里的火就“噌”地一下冒了起來。
“憑什么?這房子媽住了三十多年,就算房本上沒她的名字,也應該算夫妻共同財產!而且什么叫歸他和哥?這房子跟哥有什么關系?”我當場就拍了桌子。
“小靜,你別這么激動。”
我哥周揚立刻站出來打圓場,“爸的意思是,他百年之后,這房子總是要留給我的。現在劉娜家那邊催得緊,沒有房子不結婚。爸也是為了我考慮,想提前把事情安排好。”
“為了你考慮,就可以犧牲媽的利益嗎?媽離婚了住哪里去?不行,我不同意!這事沒得商量,必須找律師,就算是打官司,也得把房子的一半給媽爭回來!”我氣得臉都漲紅了。
我以為我媽會支持我,會和我站在一起。
可我沒想到,第一個反對我的,竟然是我媽自己。
她一直沉默地坐在旁邊,像個局外人。聽完我的話,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爸和我哥,然后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語氣說:“就這么辦吧。”
“媽!”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我不想爭了。”她淡淡地說,“周靜,我跟他過了三十多年,不想在最后鬧得跟仇人一樣,讓街坊鄰居看笑話。就按你爸說的辦。”
“可是……”
“我累了。”
她打斷了我的話,重復了那天晚飯時說過的話,“這輩子就這么過去了,房子、錢,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不想再為了這些東西去吵,去鬧,沒意思。我唯一的條件,就是盡快把手續辦了,越快越好。”
我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無法理解她的這種“慷慨”和“大度”。
我只覺得,她是被這幾十年的婚姻生活徹底磨平了所有的棱角,連為自己爭取最基本權益的反抗力氣都沒有了。
![]()
我爸和我哥,聽到我媽的話,都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那場所謂的“家庭會議”,就在我媽這種不可思議的妥協中結束了。
去民政局辦手續那天,我最終還是賭氣沒去。我給自己找了個借口,說單位要臨時加班。
我不想親眼看到那個紅色的結婚證,變成兩個墨綠色的離婚證,不想看到我爸那副得償所愿的虛偽嘴臉。
是我哥周揚,以兒子的身份,全程陪著他們去的。
他后來跟我描述了當時的情景,語氣里帶著一種事情終于辦妥了的輕松。
他說,整個過程異常地順利,比他想象中快多了,連半個小時都不到。
我爸和我媽全程幾乎沒有任何語言交流,工作人員問一句,他們就機械地答一句,像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偶然被安排在一張桌子上辦理一項普通的行政業務。
簽字的時候,我爸幾乎沒有猶豫,龍飛鳳舞地就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媽也一樣,她從包里拿出自己的筆,在那張薄薄的紙上,一筆一劃地簽下了“王素琴”三個字,字跡甚至比平時還要工整、還要用力。
當工作人員把那兩個墨綠色的小本本遞給他們時,我哥說,我爸的表情明顯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他甚至下意識地挺直了有些微駝的腰板,整個人都顯得精神了不少。
而我媽,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像一尊沒有情緒的雕塑。她接過那個小本本,看都沒看一眼,就隨手放進了自己的單肩包里。
三個人一起走出了民政局那棟灰色的辦公樓。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照得人睜不開眼睛。秋天的風吹過來,卷起地上的落葉,帶著一絲蕭瑟的涼意。
![]()
門口不遠處,站著幾對打打鬧鬧的小情侶,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大概是剛領完結婚證,準備去慶祝的。
他們的笑聲,讓民政局門口這種分離的場面,顯得更加的諷刺和荒誕。
我爸清了清嗓子,他大概是想說點什么場面話,來維持自己最后的體面,比如“以后有事還可以找我”或者“畢竟還是親人”之類的屁話。
我哥周揚也立刻心領神會地附和著,想努力打破這種令人窒息的尷尬氣氛。
他臉上掛著那種小心翼翼的、討好的笑,搓著手,用一種商量的語氣提議:“爸,媽,你看這事兒也總算是辦完了。要不……中午咱們找個地方,一起吃頓散伙飯?也算是好聚好散,把這件事徹底畫上個句號。”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低著頭沉默著往前走的我媽王素琴,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沒有看我爸,也沒有看周圍那些陌生的環境。她緩緩地轉過頭,目光平靜地落在她唯一的兒子周揚的臉上。
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憤怒,沒有一星半點的悲傷,甚至沒有一點點應該有的情緒波動,就好像在看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路人。
她的語氣不帶任何情緒,就像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一樣,清晰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