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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皇帝老兒動動嘴皮子,就能讓功臣滿門抄斬的年月。
天波楊府,威名赫赫,也早就成了龍椅上那位心里的一根刺。
穆桂英,本是穆柯寨里一個敢愛敢恨、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頭。
嫁給心愛的郎君楊宗保后,日子過得蜜里調油,她以為這輩子最大的事,不過是相夫教子、守著自己的小家。
可轉眼間,她卻成了鎮守雁門關的鐵血元帥。整整十五年,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塊冰、一柄刀。
路過開封的家門上百次,連馬頭都不肯往里帶一下;眼睜睜看著丈夫戰死沙場,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成了全天下人唾罵的“冷血石女”,連親生兒子都怨她入骨。
然而,十五年后,穆柯寨老太君在臨終前,卻揭開了一個更驚駭的秘密:那所謂的為國盡忠,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用至親性命與天子交換的……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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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宋的北疆,雁門關,天黑得跟潑了墨似的。
北風刮得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卷著鵝毛大的雪沫子,毫不留情地往人臉上、脖子里鉆。城墻上的兵卒,哪怕裹著最厚的羊皮襖,也凍得直哆嗦,哈出來的氣瞬間就結成了白霜。
深夜,萬籟俱寂,只有風的嗚咽聲,像無數冤魂在哭嚎。
穆桂英一身玄色鐵甲,就這么直挺挺地站在城樓的垛口前。這身鎧甲她已經穿了太久,上面的劃痕和血漬,一層疊著一層,早已洗不干凈,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她沒有戴頭盔,任由夾雜著幾縷銀絲的黑發在狂風中飛舞,那張曾被譽為“艷壓群芳”的臉,如今只剩下被風霜雕刻出的冷硬線條,像一塊上好的巖石,堅固,卻也冰冷。
她已經在這里,守了整整十一年。
她的目光,穿透了茫茫雪原,越過了層層疊疊的黑山,望向遙遠的東南方。那里,是開封府,是大宋的都城,是天波府的所在。那里,有她的婆婆,有她的……兒子。
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小小的布老虎,針腳粗糙,里面的棉絮都有些板結了,被她常年摩挲,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和紋路。只有在這樣無人窺探的深夜,她才會將它從懷里最貼身的地方拿出來,攥在掌心,仿佛這樣就能汲取到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
“姑……姑姑……”
一個帶著幾分怯意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穆桂英的身子沒有動,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攥著布老虎的手,卻在瞬間收緊,迅速將它塞回了懷里。
來人是她的一個遠房侄子,從穆柯寨跟她出來的小伙子,叫穆青。今年剛滿十八,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他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被風吹得臉蛋通紅。
“姑姑,都三更天了,您該歇著了。這天寒地凍的,喝口姜湯暖暖身子吧。”
穆桂英終于緩緩轉過身,她的眼神,比這關外的冰雪還要冷上三分,直直地刺向穆青。“軍中無父子,更無姑侄。叫我元帥。”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坨子砸在人心上,沒有一絲溫度。
“是……是!元帥!”穆青嚇得一哆嗦,手里的碗差點沒端穩。他低下頭,不敢再看那雙銳利如鷹的眼睛。
帥帳里的親兵們都說,元帥的心是鐵打的,血是冰的。她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地研究地圖,可以身先士卒沖進最慘烈的戰陣,可以在傷口上撒烈酒眉頭都不皺一下。她對敵人狠,對自己狠,對身邊的人更狠。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風聲在呼嘯。穆青覺得自己的腳都快凍僵了,可他今天,就是憋著一股勁兒,非要把心里那句所有人都想問的話給問出來。
“元帥……”他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抬起頭,“前些日子,咱們的糧草隊在京畿附近讓一伙來路不明的山匪給劫了,您派了王副將回去處理。其實……其實弟兄們都覺得,這種事,您自己回去一趟,也是應該的。天波府……就在開封啊,您順道……”
“放肆!”
穆桂英一聲斷喝,如同平地驚雷。穆青的話被硬生生截斷,嚇得臉都白了。
“軍務在身,家在心中足矣。”穆桂英一步步逼近他,冰冷的鐵甲在月光下散發著駭人的寒氣,“你是覺得本帥治軍不嚴,還是覺得你可以在陣前議論主帥的私事?再多言一句,軍法處置!”
她的話語里不帶任何情感,仿佛“天波府”這三個字,于她而言,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地名,甚至還帶著一絲讓她不耐煩的意味。
“屬下……屬下不敢!屬下知罪!”穆青再也扛不住那股迫人的壓力,幾乎是落荒而逃。
看著侄子踉蹌遠去的背影,穆桂英臉上的冰霜才慢慢融化,化作一絲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痛楚。她緩緩抬起手,摸了摸懷里那個布老虎的位置。
家?她何嘗不想回?
可她不能。她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
回到帥帳,里面的陳設簡單到了極點。一張行軍床,一套桌椅,墻上掛著巨大的北疆輿圖,角落里堆著幾桿長槍。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這里不像一個女人的營帳,更像一個苦行僧的囚室。
她疲憊地坐下,拿起桌上的一份軍報。是王副將從京城附近發回來的。匪患已經剿清,糧草安然無恙。軍報的末尾,王副將用小字加了一句私信:“已拜會老太君,府中上下皆安。老太君讓屬下轉告元帥:‘家里都好,勿念。文廣那孩子,又長高了,每日習武不輟,頗有宗保將軍之風。’”
楊文廣。
她的兒子。
穆桂英拿著毛筆的手,在空中僵住了。那張永遠如冰山般冷峻的臉上,有什么東西裂開了一道縫,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痛楚從縫隙里泄露出來。
她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一個畫面。十一年前,她披甲離京的那天清晨,天還沒亮。一個只有四歲、虎頭虎腦的孩子,死死地抓著她的鎧甲下擺,哭得聲嘶力竭。
“娘!您別走!您別走啊!文廣怕!文廣不要您走……”
她狠下心,掰開他的小手,不敢回頭看他一眼,翻身上馬,絕塵而去。她怕自己一回頭,就再也走不了了。
十一年前,他才到她的大腿高。現在,應該已經是個半大小子了吧?是不是也跟他的爹一樣,長得那般英武挺拔,笑起來眼角會有好看的紋路?
穆桂英猛地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又冷又澀,像是吞下了一把冰碴子,從喉嚨一直涼到心底。
再睜開眼時,那道裂縫已經消失不見,她的臉又恢復了那副鐵石心腸的模樣。她提起筆,蘸了蘸墨,在那份軍報上寫下批示。她的字跡,跟她的人一樣,鋒利,決絕。
“令:王副將即刻歸營,不得在京中逗留。后續糧草轉運,改道太行山一線,繞開京畿平原。”
命令下達到軍需官那里時,所有人都懵了。
繞開京畿平原,改走太行山?那是什么鬼地方?山路崎嶇難行,不僅路程遠了一倍不止,沿途還盡是些鳥不拉屎的險地,萬一再碰上山匪,或是遇上暴雪封山,那全軍的糧草可就都得斷了!明明有平坦又安全的官道不走,元帥這是發的什么瘋?
沒人敢問,也沒人能懂。他們只看到,他們的元帥,似乎在用一種近乎偏執的方式,刻意回避著與“家”有關的一切,哪怕只是一條會經過家門口的路。
這背后,究竟是什么讓她如此懼怕靠近京城?
大家都在私下里嘀咕,說元帥在邊關待久了,心都野了,怕是早忘了天波府的列祖列宗了。
穆桂英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她只是日復一日地巡關、練兵、殺敵。仿佛只有在震天的喊殺聲和刺鼻的血腥味里,她才能暫時忘記心底那個深不見底的窟窿。
半個月后,雁門關迎來了一場數十年不遇的暴風雪。天與地之間白茫茫一片,能見度不足三尺,風聲凄厲得像是鬼哭。
就在這樣一個夜晚,一個幾乎被凍成冰坨子的人,出現在了帥帳之外。
他不是軍中之人,一身風塵仆仆的藥商打扮,背著個破舊的藥箱。可他腰間那柄不起眼的短刀,以及在見到哨兵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警惕與審視,都暴露了他絕非普通商人。
哨兵將他攔下,他卻只說一句話:“穆柯寨來的,有十萬火急的口信,要親口告訴你們元帥。”
“穆柯寨”三個字,就像一道令牌。親兵不敢怠慢,立刻通報了進去。
穆桂英讓親兵將那人帶進了帥帳。
那人一進帳,摘下斗笠,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他先是快速地掃了一眼帳內,確認沒有旁人,然后才對著穆桂英,用一種極其古怪的音調,說出了一句穆柯寨特有的切口:“山鷹啼血,老樹將傾。”
這是穆柯寨最高級別的警訊!
穆桂英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她揮了揮手,讓帳門口的親兵退到十丈之外。
“說。”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那人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快得像是在吐豆子:“大小姐,老太君病了,病得很重。寨子里的大夫都束手無策。她老人家……她老人家昏迷前,抓著我的手,讓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您,告訴您一句話……”
穆桂英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祖母一向身子骨硬朗,是整個穆家的定海神針,是她在這世上最后的精神支柱。怎么會突然病重?
“她說……她說‘棋盤’快要保不住了,讓您……讓您小心‘執棋人’要翻桌子!”
“轟隆!”
這句話,像一道旱天雷,在穆桂英的腦子里猛地炸開。
她手中的茶杯,那只她用了多年、已經有些磨損的粗瓷茶杯,“哐當”一聲,從指間滑落,摔在堅硬的地面上,碎成了好幾瓣。滾燙的茶水濺在她的手背上,她卻毫無知覺。
一瞬間,血色從她的臉上盡數褪去,變得慘白如紙。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驚惶和恐懼。這種表情,就算是當年被十萬遼軍圍困在絕地,彈盡糧絕之時,也未曾出現在她的臉上。
穆柯寨的老太君,她的親祖母,怎么會病?她的病,又怎么會和什么“棋盤”、“執棋人”扯上關系?
“翻桌子”……
這三個字,像三把最鋒利的尖刀,狠狠地扎進了她的心臟。她恐懼到渾身發冷,連牙齒都開始打顫。
這句暗語,到底藏著什么能動搖整個楊家命運的驚天秘密?
秘密?不,那不是秘密,那是一道催命符。一道她用十一年青春、用無數袍澤的鮮血,才勉強壓制住的催命符!
難道……難道連祖母都壓不住了嗎?
02
風雪拍打著營帳,發出“噼啪”的聲響,像是在為誰的命運奏響悲歌。穆桂英呆坐在那里,碎裂的瓷片和氤氳的水汽在她腳邊彌漫,可她的思緒,卻被那句暗語,一下子拉回了遙遠的過去。
那時的她,還不是什么“鐵血元帥”,而是穆柯寨那個漫山遍野瘋跑的“野丫頭”。
穆柯寨,坐落在群山峻嶺的深處,三面環山,一面是懸崖,自古就是官府王化難及之地。山里的規矩,跟山外不一樣。這里的人不信什么“君君臣臣”,只信自己手里的刀快不快,寨子里的糧倉滿不滿。誰的拳頭硬,誰說的話就是道理。
穆桂英從小就沒碰過繡花針,她爹穆羽和她祖母——穆柯寨的老太君,教她的,是如何在馬上射落飛馳的野兔,是如何根據星辰分辨方向,是如何排兵布陣,以及,如何在最險惡的環境里活下去。
她的祖母,是個極有手腕和智慧的女人。年輕時,她就憑一己之力,整合了附近大大小小數十個山頭,將穆柯寨打理得井井有條,連官府都不敢輕易招惹。老太君不識幾個大字,卻把人心和時局看得比誰都透。
桂英還記得,自己十三四歲的時候,一次跟著祖母下山,看到山下的州府貼著皇榜,招募勇士去邊關打仗。她當時看得熱血沸騰,對祖母說:“奶奶,我也想去!為國盡忠,多威風!”
老太君當時只是摸了摸她的頭,眼神復雜地笑了笑。回到寨子里,老太君把她叫到跟前,一邊捻著手里一串磨得發亮的核桃,一邊慢悠悠地對她說:“閨女,咱們山里人,活得要實在。你記住,別信那些當官的嘴里虛頭巴腦的‘忠義’。那個坐在龍椅上的皇帝老兒,他讓你忠,是因為你的命捏在他手里,他用得著你。哪天你要是礙著他了,或是你的刀比他的還快了,你看他還讓不讓你忠。”
“咱們穆柯寨,誰都不靠,就靠這山,這水,這寨子里的幾千號兄弟。這,才是咱們自己的命根子。”
這種近乎冷酷的現實主義,像種子一樣,早早地就埋進了穆桂英的骨子里。
后來,她遇到了楊宗保。
那是在陣前,那個眉目清朗、槍法卓絕的少年將軍,像一道光,闖進了她的世界。他正直、勇敢,身上帶著一種名門之后特有的、干凈的“傻氣”。
他會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百姓打抱不平,會因為打了一場勝仗而由衷地歡欣鼓舞,他堅信楊家滿門忠烈,為國盡忠是天經地義的榮耀。
穆桂英被這種她從未接觸過的氣質深深吸引。她覺得,這個男人和穆柯寨那些只懂得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漢子們不一樣,他心里裝著家國天下。
于是,便有了那場轟轟烈烈的“陣前招親”。她打敗了他,也“俘虜”了他。
嫁入天波府的日子,是她這輩子最安穩、最幸福的時光。婆婆佘賽花待她比親生女兒還好,從不拿那些大家族的規矩束縛她這個“野丫頭”。楊家的叔伯兄弟,敬她是條好漢,嫂子弟妹們,愛她爽朗直率。最重要的是,她有楊宗保。那個會溫柔地叫她“桂英”,會在她睡不著時給她講軍中趣事,會陪著她策馬同游的男人。
她一度以為,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歸宿。
但是,住得久了,她也漸漸察覺到了這個光芒萬丈的家族背后,那道致命的“傷疤”——他們對皇帝的忠誠,已經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刻在骨血里的信仰,一種近乎偏執的、不計任何后果的愚忠。
有一次家宴,酒過三巡,楊宗保的七叔楊延嗣(楊七郎)的遺孀杜金娥,說起當年七郎被潘仁美亂箭射死的慘狀,忍不住落淚。滿桌的人都跟著唏噓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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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宗保喝了點酒,臉頰微紅,拍著胸脯,意氣風發地站起來說:“七叔雖死,但魂歸沙場,是我楊家兒郎的榮耀!我楊家男兒,生為大宋臣,死為大宋鬼!只要能保我大宋江山穩固,便是萬死,也在所不辭!”
滿堂的楊家子弟,無論男女,都齊聲應和,臉上是那種讓穆桂英感到陌生的狂熱和驕傲。
她當時笑著給丈夫夾了一筷子菜,嘴上說著“夫君說的是”,心里卻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祖母當年說的話。她看著這一屋子的忠臣烈士,看著他們眼中那種清澈而狂熱的光芒,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隱憂。
這種隱憂,在她和楊宗保婚后第一次回穆柯寨省親時,被祖母徹底點了出來。
那天,老太君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她一個,在后山的竹屋里。
“桂英啊,天波府是個好地方,暖和,有人情味兒。可你記著,那也是個風口浪尖的地方。”老太君一邊給火盆里添著炭,一邊說,眼睛盯著跳動的火苗。
“我活了這把歲數,算是看明白了。楊家,就像一棵長得特別茂盛的參天大樹,根深葉茂,京城里的老百姓,都愛到這棵樹底下乘涼、說它的好。可你別忘了,這棵樹,是長在皇帝老兒自家的院子里的。”
老太君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著洞悉一切的精光:“樹長得太高,太壯,擋了主人的太陽,你猜主人會怎么樣?他嘴上會夸這樹長得好,是棟梁之材,心里啊,卻早就盤算著,什么時候拿起斧子,把它給砍了。免得哪天刮大風,這樹倒下來,砸了自己的屋子。”
穆桂英當時聽得心里一驚,嘴上卻還不服氣:“祖母,您多慮了。當今官家是明君,我楊家一心為國,上陣殺敵,從無二心,官家心里有數,怎會……”
“傻孩子!”老太君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自古以來,坐在那把龍椅上的人,有幾個是真傻的?他今天用你楊家,是因為門外的豺狼還沒打跑。他要是嫌你楊家礙眼,有一萬種法子讓你‘合情合理’地消失!記住我的話,在天波府過日子,別把咱們穆柯寨的腦子,換成楊家的那腔熱血。凡事,多留個心眼,得給自己,給楊家,留一條后路。”
這番話,如同一顆冰冷的釘子,狠狠地楔進了穆桂英的心里。
她當時只覺得祖母太過悲觀,太過“山野之人”的算計。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番話,竟在短短幾年后,一語成讖。
03
幸福的日子總是短暫得像一場夢。穆桂英和楊宗保的兒子楊文廣剛剛學會走路,北疆的烽煙就再次燃起。
這一次,遼國集結了前所未有的兵力,由名將耶律休哥親自統帥,兵分三路,大舉南侵。其中一路的兵鋒,如同一把尖刀,直指大宋的咽喉——京城開封。
朝堂之上,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以太師潘仁美為首的主和派,一個個哭天搶地,說遼軍勢大,不可力敵,主張立刻派遣使者議和,甚至不惜割讓邊境三州,以求自保。
而以楊延昭(楊六郎)為首的楊家一脈,則力主出戰。楊延昭在金殿之上,慷慨陳詞,說遼軍雖眾,但戰線過長,補給困難,只要迎頭痛擊,必能挫其銳氣。
坐在龍椅上的皇帝趙恒,眉頭緊鎖,臉色變幻不定。他既怕遼軍真的打到開封城下,自己落得個國破家亡的下場;又忌憚楊家在軍中的威望,怕他們借此機會,再次壯大勢力,難以掌控。
他在兩派之間搖擺了數日,最終,在鋪天蓋地的輿論壓力下,他極不情愿地同意了出兵。他任命楊延昭為三軍統帥,楊宗保為先鋒,穆桂英為副先鋒,率領楊家軍主力,迎擊遼軍。
但在出征前,皇帝卻單獨召見了楊延昭,下了一道模棱兩可、暗藏玄機的圣旨:“遼軍勢猛,楊愛卿此去,當相機行事,以穩為主,務必將敵軍阻于河北一線即可,不得冒進,以免損我大宋元氣。”
“以穩為主,不得冒進。”
這八個字,就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套在了楊家軍的脖子上。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楊家軍與耶律休哥的主力在涿州一線展開了拉鋸戰。遼軍確實驍勇,但楊家軍的防線也如銅墻鐵壁。
半個月后,一個天賜良機出現了。
穆桂英和楊宗保率領一支輕騎,在偵查中意外發現,耶律休哥為了盡快突破防線,竟將自己的中軍主力與糧草輜重部隊拉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檔。他的側翼,暴露出了一個致命的破綻。
穆桂英當機立斷,判斷出這是一個可以繞到敵后,奇襲其中軍大營,一舉將其主力殲滅的絕佳機會!
當晚,楊家軍的帥帳內,爆發了出征以來最激烈的爭吵。
“不行!絕對不行!”一位跟隨楊業多年的老將軍,用力地拍著桌子,“陛下的圣旨寫得清清楚楚,‘不得冒進’!我們要是繞后奇襲,那就是公然抗旨!贏了還好說,萬一輸了,我們就是萬死難辭其咎的罪人!”
楊宗保年輕氣盛,熱血上涌,指著地圖上的那個點,眼睛都在放光:“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這是多好的機會!此戰若能功成,我們不僅能解開封之圍,更能一舉重創遼軍主力,保我大宋北疆至少十年安寧!為了一個‘穩’字,錯失如此良機,將來我們有何面目去見大宋的父老鄉親!”
帳內的將領們分成了兩派,吵得不可開交。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集中在了穆桂英身上。
穆桂英一直沒有說話,她只是死死地盯著地圖,腦子里飛快地推演著各種可能性。她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賭博。賭贏了,是蓋世奇功;賭輸了,是萬劫不復。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丈夫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又看了看那些面露憂色的老將。最后,她的目光變得無比堅定。
“打!”
一個字,擲地有聲。
“打!”她又重復了一遍,聲音不大,卻壓過了所有的爭吵聲,“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戰機稍縱即逝,等我們派人回京請旨,黃花菜都涼了!這一仗,必須打!”
她走到楊宗保身邊,與他并肩而立,看著眾人:“打贏了,功在社稷,福澤萬民。萬一……萬一出了任何差錯,所有的罪責,由我穆桂英一人承擔!與諸位無關!”
她的話,徹底點燃了所有楊家將骨子里的血性。
那一夜,楊家軍精銳盡出。楊宗保親率主力正面佯攻,吸引耶律休哥的注意。而穆桂英,則帶著最精銳的三千騎兵,如同一把黑夜里的尖刀,悄無聲息地繞到了遼軍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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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時分,當遼軍中軍大營被沖天火光和喊殺聲淹沒時,耶律休哥才驚覺自己中計。可一切都晚了。后方大亂,前方軍心動搖,楊家軍主力趁勢發動總攻。
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捷!
遼軍被斬首數萬,丟盔棄甲,狼狽北撤。耶律休哥本人也險些被擒,帶著殘兵敗將逃回了幽州。開封之圍,應聲而解。
捷報傳回京城,整個開封府都沸騰了。百姓們敲鑼打鼓,奔走相告,將楊家將夸贊成了天神下凡。
然而,當捷報被送到金鑾殿上時,龍椅上的皇帝趙恒,在短暫的錯愕之后,臉上沒有一絲喜悅。他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贏了,可他覺得,自己輸得更慘。
他要的是一條聽話的牧羊犬,可楊家,卻成了一頭不聽指揮,還能獨立捕殺豺狼的猛虎!這場他根本不希望發生的、輝煌的大捷,在他看來,不是楊家的功勞,而是對他皇權威嚴的一次巨大挑釁和無情嘲諷!
一旁的太師潘仁美,最會察言觀色。他立刻跪倒在地,用一種痛心疾首的語氣說道:“陛下,楊家軍大捷,可喜可賀。只是……老臣聽聞,此戰……是楊家違抗了陛下‘不得冒進’的圣旨,擅自出擊才得來的勝利啊。陛下,今日他們敢為了打仗而抗旨,那明日……明日他們若是擁兵自重,起了別的心思,那豈不是……老臣不敢想啊!”
這番話,像一把淬了毒的錐子,精準地扎進了皇帝的心窩里。
“擁兵自重”,“別的心思”,這八個字,是歷朝歷代所有帝王最大的夢魘。
幾天后,楊延昭和楊宗保率領得勝之師,回京獻俘。他們本以為會迎來滿朝的贊譽和豐厚的封賞。
可迎接他們的,卻是金鑾殿上死一般的寂靜,和皇帝那張冰冷至極的臉。
沒有封賞,沒有嘉獎。皇帝以“冒進輕敵,險陷全軍于危難,雖僥幸得勝,亦不可不罰”的荒唐罪名,當廷剝奪了楊延昭和楊宗保的兵權,命他們交出帥印,在天波府內閉門思過,無旨不得外出。
這道旨意一下,滿朝嘩然。
天波府內,更是愁云慘淡。所有人都想不通,打了天大的勝仗,怎么反而成了罪人?
只有穆桂英,在聽到旨意的那一刻,渾身冰涼。她想起了祖母的警告——“樹長得太高,擋了主人的太陽,主人就要拿斧子來砍了。”
現在,皇帝的斧子,已經舉起來了。
更可怕的消息,在一個深夜,悄悄地傳進了天波府。
一個在宮里當差的,早年受過楊家大恩的老太監,冒著被滅九族的風險,托人給佘賽花帶了一句口信。
那句話,沒有寫在紙上,只是口口相傳,卻比任何白紙黑字的圣旨都要恐怖。
“老太君……快……快想想法子吧。萬歲爺……他動了真殺心了。潘太師他們天天在萬歲爺耳邊吹風,說楊家不除,國無寧日。前天夜里,萬歲爺在御書房喝多了,親筆……親筆寫了樣東西……就藏在御書房龍椅后的暗格里。只等……只等再找個由頭,就能發出來了……”
佘賽花聽完,當場就暈了過去。
穆桂英扶著搖搖欲墜的婆婆,只覺得天旋地轉。
那“東西”是什么,不言而喻。
那是一道準備好的、只待時機成熟便可昭告天下的——滅門圣旨!
從這一刻起,楊家不再是功臣,不再是忠烈,他們成了待宰的羔羊。那把看不見的屠刀,已經懸在了天波府一百多口人的脖子上了。
04
天波府,這個曾經因榮耀而光芒萬丈的府邸,如今被一層厚重的、名為“恐懼”的陰云籠罩著。
府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下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不敢發出一點聲響。佘賽花自那天后,便一病不起,整日以淚洗面,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官家不會的,官家會念及老令公和楊家幾代人的忠心的”。
楊延昭被軟禁在府,終日長吁短嘆,愁眉不展。楊宗保更是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猛獸,幾次都想沖出府門,去宮里找皇帝理論,都被穆桂英死死攔下。
“你去理論什么?!”穆桂英紅著眼睛,對丈夫低吼,“你去質問他為什么打了勝仗還要殺我們全家嗎?你這是去理論,還是去給他遞刀子,讓他名正言順地把那道圣旨拿出來?!”
楊宗保頹然地坐倒在地,抱著頭,痛苦地呻吟。
滿府的人,都在絕望中等待著,寄望于皇帝能夠“回心轉意”,能夠“念及舊情”。
只有穆桂英知道,求情,是沒有用的。向一個已經動了殺心的君王搖尾乞憐,只會讓他覺得你軟弱可欺,死得更快。
絕望之中,她想起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穆柯寨,和她的祖母。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穆桂英換上一身夜行衣,避開了府內府外無數監視的眼睛,如同一只靈巧的貍貓,翻墻而出。她沒有驚動任何人,騎上早就備好的一匹快馬,朝著穆柯寨的方向,瘋了一般地疾馳而去。
當她風塵仆仆、嘴唇干裂地出現在穆柯寨時,寨子里的人都驚呆了。
她來不及和任何人寒暄,直接沖進了老太君的院子,“撲通”一聲,跪倒在祖母的面前。
“祖母!救救楊家!救救宗保!”她再也撐不住了,積攢了多日的恐懼、委屈和無助,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她像個迷路的孩子,抱著祖母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將楊家如今的困境,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老太君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她沒有像穆桂英想象中那樣震驚,也沒有立刻安慰她。她只是任由孫女哭著,等她把所有的眼淚都流干。
許久,哭聲漸歇。
老太君才緩緩開口,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哭完了嗎?”
穆桂英哽咽著點頭。
“哭,能讓皇帝收回那道圣旨嗎?”老太君又問。
穆桂英搖了搖頭。
“那就把眼淚擦干,站起來。”老太君的聲音里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她從椅子上站起身,拄著拐杖,在屋里來回踱步,那雙渾濁的老眼,此刻卻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潭,閃爍著狼一般的算計和狠厲。
“桂英,你聽好了。”她停下腳步,盯著自己的孫女,“皇帝怕的,不是死了的楊業,也不是被圈在京城里的楊六郎。他怕的,是活著的、能打仗的、而且還不聽他話的楊家將。他想要的,不是你們馬上就死,而是要親眼看著你們楊家的勢力,一點一點地被削弱,最后變成一只拔了牙、去了爪的病貓,再也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
“既然他要看,那咱們……就做給他看。”
穆桂英茫然地抬起頭,不明白祖母的意思。
老太君的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笑容。她湊到穆桂英耳邊,用只有她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出了一個讓穆桂英如遭雷擊的計劃。
“你,現在就回京城。然后,遞一道請罪的折子上去。告訴那個皇帝,你穆桂英,知罪了。你愿意替夫出征,戴罪立功。你將親自掛帥,帶領你丈夫楊宗保,還有楊家、穆家所有能打仗的青壯年男丁,去鎮守北疆最苦、最險、戰事最頻繁的雁門關。”
“你還要告訴他,楊家不求封賞,不求官爵,只求能有一個為國盡忠、馬革裹尸的機會。你們,要去邊關,為大宋流盡最后一滴血。”
穆桂英聽得渾身發抖,她驚恐地看著自己的祖母,像是看著一個魔鬼。
“祖母……您……您這是什么意思?您這是……這是要宗保他們的命啊!雁門關是什么地方?十年九戰,尸骨如山!您讓他們都去那里,不就是讓他們去送死嗎?!”
“是!”老太君猛地抓住孫女的肩膀,指甲深深地掐進了她的肉里。她一字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冰針,扎進穆桂英的耳朵,“我就是要他們的命!但這是用他們幾個人的命,換你們天波府上下一百多口人的命!換你兒子文廣的命!換我們穆柯寨上下幾千人的安寧!”
“你選!你是想讓他們現在,就因為一個‘謀逆’的罪名,和楊家老小、婦孺一起,在開封的菜市口被砍頭,全家死得整整齊齊,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還是想讓他們,在戰場上,轟轟烈烈地戰死,死得像個英雄,死得‘為國盡忠’,用他們的死,來保全楊家的血脈,保全天波府那一百多個孤兒寡母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老太君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穆桂英的心上。
“官家要的,不就是楊家慢慢變弱,弱到對他再也沒有威脅嗎?那我們就主動變弱給他看!用楊家和穆家男兒的鮮血,一點一點地,去喂飽他那顆猜忌的心!今天死一個,他就安心一分。明天再死一個,他就更高興一分!等死的差不多了,等楊家再也沒有能讓他害怕的猛將了,他龍椅下那道滅門圣旨,不就成了一張沒用的廢紙了嗎?!”
“桂英!你是楊宗保的媳婦,但從今天起,你更是楊家未來的主心骨!你不能再當一個只知道情情愛愛的小女人了!你要當一個元帥!一個能扛起整個家族命運的元帥!”
“不……不……不……”
穆桂英徹底崩潰了。她抱著頭,發出困獸般的哀鳴。她的腦海里,閃過楊宗保溫柔的笑臉,閃過那些英氣勃勃、親切地叫她“嫂子”的楊家弟弟們,閃過穆柯寨里那些和她一起長大的兄弟……這個計劃,等于是要她,親手,把他們一個一個,全都送上死路!
這是何等殘忍的算計!這是何等惡毒的陽謀!
她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仿佛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盡。
竹屋外的風,也嗚咽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停止了。
穆桂英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她擦干了臉上的淚水,那雙原本又哭又笑、靈動多情的眼睛,此刻,變得空洞,死寂,冰冷。像雁門關上被風雪侵蝕了千年的石頭。
“祖母,”她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明白了。”
三天后,一道來自天波府的“請罪奏折”,通過秘密渠道,被送到了皇帝趙恒的御案上。
趙恒看完奏折,先是愣了半晌,隨即,爆發出了一陣抑制不住的大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快出來了。
完美!這簡直是太完美的解決方案了!
他正愁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既能削弱楊家,又不至于激起民憤和兵變。現在,穆桂英竟然主動把這個方案送到了他的手上!
讓她帶著楊家所有的精銳去守雁門關?好啊!太好了!讓他們去和遼國人拼命,死一個,朕就少一分擔心。死光了,朕就徹底高枕無憂了!朕不僅兵不血刃地除去了心腹大患,還能在史書上,落得一個寬宏大量、不計前嫌、任用賢能的千古美名!
他立刻召見了穆桂英。
在空曠的大殿上,皇帝一改往日的陰沉,滿臉和煦的笑容。他親切地稱呼她為“愛卿”,假惺惺地安撫了她一番,然后“寬宏大量”地準了她的請求。
“楊家滿門忠烈,朕心甚慰。既然穆愛卿有此決心,朕便成全你的忠義之心。從今日起,你便是征北大元帥,節制雁門關一線所有兵馬。望你,好自為之。”
穆桂英跪在地上,叩頭謝恩。
在她起身,準備退出大殿時,龍椅上的皇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
“哦,對了。愛卿啊,之前那份關于楊家的,純屬‘誤會’的文書,朕想了想,還是先不銷毀了。就……先替你楊家好好收著吧。也算是給朕提個醒,時時記得你們楊家的忠心。”
那輕飄飄的一句話,卻重如千鈞。
穆桂英的身體猛地一僵。她知道,這是皇帝在給她上最后一道枷鎖。那道滅門圣旨,就是懸在她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她必須嚴格地、不折不扣地執行這個血腥的“交易”,但凡有半點差池,這把劍,隨時都會落下來。
她沒有回頭,只是再次躬身,用毫無波瀾的聲音答道:“臣,遵旨。”
走出那座金碧輝煌、卻也冰冷刺骨的大殿,外面是刺眼的陽光。穆桂英被晃得眼睛生疼,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她知道,從她踏出這殿門的一刻起,那個曾經會哭會笑、有愛有恨的穆桂英,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只是這場血腥交易的執行人,一個背負著整個家族的命運,即將走向無邊黑暗的……“鐵血元帥”。
05
時間,是世上最無情的東西。它能讓青絲變白發,讓滄海變桑田,也能讓一顆滾燙的心,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慢慢冷卻,直至冰封。
十五年,彈指一揮間。
雁門關的城墻,被將士們的鮮血和北地的風霜,侵蝕得更加斑駁、更加雄壯。穆桂英,這個名字,早已從一個女將,變成了一個傳奇,一個神話。
在北疆軍中,她是無所不能的戰神。在遼國人眼中,她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母夜叉”。而在大宋的百姓口中,她則是那個“過家門而不入”,忠勇無雙的鐵血元帥。
十五年里,她打了無數場仗,守住了這座搖搖欲墜的國門。
而楊家的男兒,也果然如同她祖母當年所預料的那樣,在這座巨大的、名為“忠君愛國”的絞肉機里,一個接一個地,“為國盡忠”了。
楊宗英,死于十三年前的突圍戰,身中十八箭。
楊宗勉,死于十年前的奪城戰,被滾石砸中,尸骨無存。
她的丈夫,楊宗保,死在了五年前。
那是一場無比慘烈的血戰。當時還年少氣盛的楊文廣,中了敵人的誘敵之計,被數千遼軍精銳圍困在一個山谷里。楊宗保為了救他,親率三百親兵,義無反顧地沖進了十倍于己的敵陣。
最后,楊文廣被救出來了,楊宗保卻永遠地倒下了。
穆桂英就在不遠處的山坡上,親眼看著自己的丈夫,為了保護他們的兒子,被數十支長矛刺穿了身體。他倒下的那一刻,還用盡最后的力氣,朝著她的方向,露出了一個讓她心碎的、解脫般的微笑。
她沒有時間為他流一滴淚。
她只是面無表情地舉起了令旗,指揮著早已埋伏好的主力部隊,從兩翼包抄,將那支驕傲的遼軍,全數殲滅。
戰后,她甚至沒有在楊宗保那座簡陋的墳前多停留一刻,便又投入到了下一場戰斗的部署中。
從那天起,她和兒子楊文廣之間,便隔上了一層厚厚的冰墻。
楊文廣,已經從一個需要父親用生命去保護的少年,成長為一個沉默寡言、眼神復雜的青年將領。他繼承了楊家的槍法,也繼承了穆家的謀略,在軍中屢立戰功。他敬畏自己的母親,那種敬畏,是對一尊神,而不是對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可在那敬畏之下,埋藏著深深的怨恨和不解。
他不明白,為什么母親能如此冷酷。父親戰死,她不掉一滴淚;叔伯們一個個倒下,她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他們每年都有機會押送軍需物資回京,路過天波府,她卻連馬頭都不肯往家的方向帶一下。
這個家,在她心里,到底還存不存在?
這一天,關下傳來通報,說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一個自稱是京城來的郎中,姓趙,說是奉了朝廷的旨意,前來為長年征戰的邊軍看診,以示皇恩浩蕩。
軍中看診,是常有的事。但穆桂英聽到這個消息,心里卻莫名地一跳。
當這個所謂的“趙郎中”被帶到帥帳時,穆桂英看清他那張清瘦而儒雅的臉時,瞳孔驟然一縮。
她認得他!
他叫趙德,十五年前,曾在御史臺擔任一個不起眼的小官。此人為人耿直,當年曾因替楊家說了幾句公道話,被潘仁美借故打壓,貶斥出京。后來,聽說他早已心灰意冷,辭官歸隱,不知所蹤。
他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還是以一個“郎中”的身份?
趙德看著眼前這位身披重甲、鬢角已然斑白的傳奇元帥,也是感慨萬千。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風霜,卻也沉淀出了一種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元帥風采依舊,”趙德躬身行禮,聲音里帶著幾分滄桑,“只是……苦了你了。”
穆桂英面無表情,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示意帳內的親兵都退下。
“趙大人不在京城做你的清流名士,跑到這風沙漫天的邊關來做什么?本帥這里,可沒有什么風花雪月給你寫。”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趙德苦笑了一下,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元帥就別取笑我了。我早已不是什么大人了,不過是個山野村夫罷了。”
他沒有談論病情,也沒有說什么皇恩浩蕩,反而話鋒一轉,說起了京城的舊事。
“元帥,十五年了,京城里,可是物是人非啊。先帝已經駕崩五年,如今是新君當政。只是……這朝堂上的風氣,卻沒什么變化。潘家的勢力,不減反增。當年潘仁美那老賊的孫子潘宏,如今已是御史大夫,在朝中呼風喚雨,風頭正勁呢。”
穆桂英端著茶杯,輕輕吹了吹漂浮的茶葉,眼皮都沒抬一下。“朝堂之事,與我一個鎮守邊關的武將無關。本帥不關心。”
趙德看著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深深地嘆了口氣。
“元帥,有些事,不是你不關心,它就不會來找你的。”他放下茶杯,臉色變得無比嚴肅,“我這次來,不瞞您說,是受人之托。”
穆桂英端茶的手,微微一頓。
“是穆柯寨的老太君,托我來的。”
穆桂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十五年了,她和穆柯寨之間,除了那個傳遞暗語的信使,幾乎斷了所有聯系。祖母為何會托一個外人來找她?
趙德的眼神變得無比凝重,他站起身,向前走了兩步,將聲音壓到最低,快得像是在耳語:
“老太君她……快不行了。”
穆桂英只覺得自己的耳朵“嗡”的一聲,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趙德沒有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繼續說道,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沉重的錘子,狠狠地砸在穆桂英早已麻木的心上:
“老太君讓我告訴您,新皇登基之后,為了彰顯自己的權威,正在著手清理先帝留下的一些舊檔。那個潘宏,不知是走了什么門路,還是算準了時機,竟然……竟然把當年楊家那樁舊案,給重新翻了出來!”
“他上了一道密奏給新皇,說楊家余孽尚在,手握北疆重兵,名為鎮邊,實為割據。長此以往,必成心腹大患!他請求陛下……請求陛下拿出先帝遺詔,兌現先帝‘未竟之諾’!”
趙德頓了頓,抬起頭,眼中滿是同情和急切,說出了那句最致命的話:
“老太君說,當年的‘棋盤’,已經被掀翻了!我們用十五年的人命,好不容易換來的那張不起眼的廢紙,現在……現在很可能,就要變成一張催著你們上路的……催命符了!”
“哐啷!”
穆桂英手中的茶杯,再一次,從指間滑落,摔得粉碎。
十五年的犧牲……宗保的死……那么多兄弟的命……難道,最終換來的,就是一場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