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網，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請知悉
我叫李衛軍，八十年代在南疆邊境當兵。
那時候天天跟炮火聲打交道，我做夢都想退伍回湖南老家，娶個本分媳婦，過安生日子。
可偏偏在1980年，我從界河里撈起來一個快淹死的越南姑娘。
看她家破人亡，我鐵了心把她帶回了家。
為此，我爹差點打斷我的腿，我娘天天以淚洗面，全村人都說我領回來一個“禍害”。
二十年啊，她用勤勞和賢惠，從一個外人變成了我的媳婦，我女兒的親娘，我們家的天。我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幸福又踏實。
直到那天，我從房頂摔下來，她竟像武打片里一樣，蹬著墻飛起來把我救了！
看著她那瞬間變得冰冷陌生的眼神，我汗毛都立起來了。
我這才意識到，我這個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女人，她可能根本不是什么難民。
01
我叫李衛軍，1980年的時候，是我在南疆邊境上當兵的第二年。那時候我剛滿二十，渾身都是使不完的牛勁，可那股勁在悶熱潮濕的邊境線上，早就被磨得沒了脾氣。
我們的防區在廣西，和越南就隔著一條不算寬的界河。那年頭，邊境上氣氛緊張得很，我們每天的任務就是沿著國境線一遍遍地巡邏、潛伏、站崗。日子過得就像被汗水浸透了又曬干的軍裝，硬邦邦的，還帶著一股咸味兒。
除了身邊的戰友，整天見不到幾個活人。晚上睡在臨時搭建的哨所里，聽著外面的蟲鳴和偶爾不知從哪兒傳來的幾聲冷槍，心里就跟長了草似的，一個勁地想家。我想我娘曬的紅薯干，想我爹那張從來不笑但看著就踏實的臉，想我們湖南老家山里頭的清風。我跟一起入伍的戰友小王吹牛，說等再熬一年，退伍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娶個全村最水靈的媳婦，第二年就讓她給我生個大胖小子，啥也不干了，就守著家里的幾畝薄田過安生日子。
小王笑我沒出息，我說他不懂，這安生日子，對我們這種天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來說，比啥都金貴。
那天下午，天色陰沉得像一塊臟抹布，空氣又濕又黏，知了玩了命地叫，吵得人心煩。看樣子，一場暴雨馬上就要砸下來了。我和老班長還有小王三個人，正沿著界河的“龍脖灣”段做例行巡邏。雨季快到了，河水漲了不少，渾黃的泥水翻滾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班長，你看那兒！”我眼尖，指著下游一個回水灣的雜草堆，“那兒是不是掛著個人？”
老班長舉起望遠鏡看了半天，放下后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看不清，八成是上游沖下來的死牲口。別多事，這河里邪乎得很，前陣子還聽說對岸埋的水雷被沖到我們這邊炸了。衛軍，記下位置，咱們繞過去。”
可我那股子犟勁上來了。我們是兵，天職就是保家衛國，救人民于水火。這萬一是個活人呢？是個我們這邊的邊民呢？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水沖走。
“班長，萬一是活人呢？咱不能見死不救啊！”我急了。
老班長臉一黑：“救？你看這天，馬上就是山洪！你下去命都可能沒了！再說，就算是對岸過來的人，身份是什么你知道嗎？現在是什么時候，你腦子清楚點！”
老班長說得對，紀律我都懂。可我看著那團在水里沉浮的東西，心里就像有只貓在撓。我把槍往小王懷里一塞：“你們在岸上等著，我腰上拴根繩子，下去看看就上來，保證不亂來！”
不等老班長再罵，我三下五除二脫了外衣，讓小王把兩條綁腿解下來連在一起，牢牢地系在我腰上，另一頭讓他和老班長死死拽住。老班長的罵聲被風吹得斷斷續續，我一咬牙，一頭扎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比我想象的要急得多，一進水，一股渾濁的泥腥味就灌了我一鼻子。我嗆了好幾口水，手腳并用，拼了命地朝那團雜草游過去。
靠近了才看清，那確實是個人，一個女人！她穿著一身破爛不堪的軍綠色衣服，頭發像水草一樣纏在臉上，已經昏死過去了。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很微弱，但還有氣！
我心里一振，也顧不上多想，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岸上拖。她身體輕得嚇人，好像沒什么分量，拖在水里就像拖著一片爛樹葉。我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在老班長和小王的拉扯下，總算把她弄上了岸。
她渾身都是被樹枝和石頭劃出的口子，嘴唇發紫，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像只受了驚嚇的刺猬。即便在昏迷中，她的一只手還下意識地死死護著自己的腹部，那是一種極度缺乏安全的防御姿態。
“看這打扮，八成是那邊跑過來的難民。”老班長檢查了一下，嘆了口氣，“造孽啊。”
我們把她抬回了臨時哨所。衛生員小張是個剛從衛校分來的小年輕，他拿出碘酒和紗布，開始給她處理傷口。我蹲在一邊，給她擦臉上的泥。擦著擦著，一張蒼白清秀的臉露了出來，年紀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因為疼痛微微顫抖著。
就在這時，正在給她擦拭左臂的小張突然“咦”了一聲。
“怎么了？”我湊過去問。
“衛軍哥，你看這兒。”小張指著她手腕內側，一個很不顯眼的地方。我仔細一看，只見皮膚下面，有一個已經愈合了很久的、指甲蓋大小的圓形烙印。那傷疤非常規整，邊緣光滑得不像話，已經和皮膚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這是啥？燙傷？”我伸手摸了摸，那塊皮膚平滑冰涼。
小張搖了搖頭，眉頭緊鎖：“不像，燙傷的疤痕沒這么整齊的。這倒像……像我們廠里給機器零件打的編號一樣，太奇怪了。一個難-民，哪來這種記號？”
我心里“咯噔”一下，確實太怪了。這印記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冰冷和詭異。可我一低頭，看到她那張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和那因為小張處理傷口時的疼痛而緊蹙的眉頭，所有的疑慮和怪異感，瞬間就被一股強烈的同情給壓了下去。
管她是什么人，身上有什么記號，現在她就是個快要死了的姑娘。先活下來再說。
02
她在哨所里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醒來的第一反應，不是看自己的傷，而是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雙手下意識地交叉護在胸前，一雙大眼睛驚恐地掃視著我們這幾個穿著軍裝的男人。
我趕緊把手里的武器放到一邊，給她端過去一碗熱粥，用我那蹩腳的、跟邊民學來的幾句越南話夾雜著普通話說：“別怕，我們是中國軍人，你安全了。”
她抖得更厲害了，把頭埋進膝蓋里，一句話也不說。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有空就去陪她。我發現她能聽懂一些簡單的漢語。我給她端飯送水，給她講我們哨所里的趣事。她慢慢地不那么怕我了，但還是不怎么說話。她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才用那種破碎的、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語，斷斷續續地拼湊出了她的“故事”。
她說她叫阿梅，家就在河對岸的山里。戰爭開始后，她的村子被炮火炸平了，父母兄弟都死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一路逃難，想去投靠一個遠方的親戚，結果慌不擇路，在過河的時候腳下一滑，就被沖到了我們這邊。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總是飄忽不定，不敢看我，聲音低得像蚊子叫，充滿了絕望和破碎感。任何一個人聽了，都會覺得心疼。我更是信得一塌糊涂。戰爭這頭怪獸，吞噬了多少像她這樣的普通人啊。
看著她孤苦伶仃的樣子，我心里那點保護欲就瘋長起來。我開始每天都跟她說話，告訴她我們哨所后面那片香蕉熟了，告訴她小王養的那條狗又鉆灶坑被老班長揍了，更多的時候，我跟她講我老家的事。
“我老家在湖南，那兒的山啊，比這兒的秀氣。一到春天，滿山都是杜鵑花，紅彤彤的，好看得很。我們村里有條小河，水清得能看見底下的石頭。我小時候最喜歡下河摸魚……我娘做的臘肉，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她總是安安靜靜地聽著，像個木頭人。但有一次，我講到我娘盼著我回家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圈紅了，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對家的向往。那一刻，我心軟得一塌糊涂。
阿梅的傷在小張的照料下，一天天好了起來。可她的身份成了我們哨所最大的一個難題。按照規定，她這種情況，必須登記后移交到后方的難民收容處。
我一想到她要被送到那個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就心如刀絞。她那么膽小，那么脆弱，一個人孤零零的，怎么活下去？
就在我為此愁眉不展的時候，我的退伍通知下來了。
看著那張蓋著紅章的通知書，我心里翻江倒海。一個瘋狂的念頭，像雨后的竹筍一樣，猛地從我腦子里鉆了出來：我要帶她走！帶她回我的老家！
我把這個想法跟老班長一說，他一口茶水噴了我一臉，指著我的鼻子罵了足足十分鐘：“李衛軍！你小子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還是在河里進了水？帶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回家？你這是拿你自己的前途，拿你全家人的安寧開玩笑！她說什么你就信什么？萬一她是個特務呢？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老班長的每一句話都像錘子一樣砸在我心上。我嘴上犟著說“她不是那樣的人”，可心里也虛得很。是啊，萬一呢？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月光從窗戶照進來，亮得晃眼。我最終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下了決心。
我找到阿梅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坐在哨所外面的臺階上，抱著膝蓋看月亮。月光灑在她臉上，讓她那張本就蒼白的臉顯得更加沒有血色。
我在她身邊坐下，心臟緊張得“咚咚”直跳，手心里全是汗。
“阿梅，”我清了清嗓子，聲音有點抖，“我……我要退伍回家了。”
她轉過頭看我，沒什么表情。
“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去我的老家，”我一口氣說了出來，“雖然我們家很窮，但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到了那兒，沒人會欺負你。”
她愣住了，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我。她的眼睛在月光下很亮，亮得像兩顆星星，但里面翻涌的情緒太復雜，我根本看不懂。有驚訝，有猶豫，還有一絲……
像是在評估什么東西的審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我以為她要拒絕，心里一點點涼下去的時候，她突然問了我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你家……離最近的鐵路，遠嗎？”
我一下子愣住了，沒反應過來。鐵路？她問這個干嘛？
但我當時腦子里全是她可能要答應我的興奮，根本沒多想，老老實實地回答：“遠！遠得很！我們那是大山里面，得先坐兩天的汽車到縣城，再從縣城坐大半天的車去市里，才能搭上火車。”
我說完，清楚地看到，她眼神里剛剛亮起的那一絲微光，瞬間就熄滅了。那是一種計劃落空后，徹底的、認命般的失望。
然后，她低下頭，把臉埋進臂彎里，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輕地“嗯”了一聲，說：“好，我跟你走。”
那一刻，我高興得差點蹦起來。我以為她是擔心路途遙遠，還拍著胸脯跟她保證，說不管多遠，我都會把她安安全全地帶回家。
我完全沉浸在巨大的喜悅和一種“英雄救美”的滿足感里，壓根就沒去深思，一個只想找個地方安安生生過日子的難民，為什么會如此在意“鐵路”這個對普通人來說毫無意義，卻對軍事運輸至關重要的東西。
03
回家的路漫長又顛簸。我們坐著運兵的卡車離開部隊，又換了好幾趟長途汽車。阿梅一路都很沉默，總是把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安靜地看著外面飛速后退的景物。尤其是在經過一些城鎮和大的交叉路口時，她的眼神會變得格外專注，像是在記憶著什么。
當我終于帶著她，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我們村口時，迎接我的，不是想象中的噓寒問暖，而是我爹李老根的暴怒和我娘王秀英的眼淚。
“你個混小子！當兵兩年沒學好，從哪兒領回來一個不清不楚的女人！我們李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我爹氣得抄起門后的扁擔就要抽我，被鄰居七手八腳地攔了下來。
我娘則坐在一邊，一邊抹眼淚一邊捶著胸口：“兒啊，你怎么這么糊涂啊！這姑娘話都說不囫圇，來路也不明不白的，以后可怎么過日子啊！”
我帶回來一個“越南新娘”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天之內就飛遍了我們整個山村。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家門口總是有探頭探腦的人，對著院子里的阿梅指指點點。那些不加掩飾的目光，和背后竊竊的私語，像針一樣扎人。
阿梅聽不懂我們這兒的方言，但她能感受到那些不友善的目光。她變得比在部隊時更加沉默，整天就跟在我的身后，像我的影子一樣，我去哪兒她去哪兒，一離開我的視線，她就緊張得不行。
為了讓她盡快融入這個家，我娘開始教她干農活。可阿梅的表現，實在是一言難盡。讓她插秧，她插得歪歪扭扭，深一腳淺一腳，還不如我三歲的侄子；讓她去喂豬，能被豬追著滿院子跑，最后拱了一身豬食；我娘讓她幫忙燒火，她能把一鍋好好的白米飯燒成一鍋黑炭。
我娘的臉一天比一天難看，對她的嫌棄幾乎不加掩飾。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可奇怪的是，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她又表現出驚人的天賦。
有一天，家里鬧老鼠，我爹弄了半天的捕鼠夾都沒用。第二天一早，我睡眼惺忪地起來，竟然發現那只肥碩的老鼠被一根絲線精準地吊在了房梁上，還在微微抽搐。我仔細一看，那是一個用一小片竹片和絲線做成的、極其精巧的套索陷阱，觸發機關就在老鼠偷吃米缸的必經之路上。阿梅正拿著掃帚，安靜地站在一邊，準備把它掃掉。
我爹背著手，圍著那個陷阱看了半天，最后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嘟囔了一句：“這手藝，倒是巧。”
還有一次，我帶她上山砍柴。我這個在山里長大的野孩子都差點迷了路，她卻能輕易地通過觀察樹葉的朝向和樹干上的苔蘚，準確地辨別出方向。她還能一眼看出哪條不起眼的小路是野豬走過的，哪片林子里可能有蛇。我問她怎么懂這么多，她還是那句話，低著頭，小聲說：“小時候在山里跑慣了。”
村里人也都說，這姑娘是在山里長大的野丫頭，有股子野性，懂這些不奇怪。我也就這么信了。
真正讓我娘對她改觀，是在一個夏天的夜里。
我娘有幾十年的老胃病，那天半夜突然犯了，疼得在床上直打滾，臉色慘白。我們村的赤腳醫生恰好被親戚請去縣里喝喜酒了，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就在我準備摸黑去鄰村請人的時候，阿梅二話不說，拿起墻角的手電筒就沖進了屋后的山里。我攔都攔不住。山里晚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還有蛇蟲，我急得在院子里直跺腳。
大概半個多小時后，阿梅渾身濕漉漉地跑了回來，褲腿上全是泥，胳膊上還被劃了幾道口子。她手里緊緊攥著一把我從沒見過的、葉子邊緣帶著鋸齒的野草。她也顧不上自己，把草放到石臼里飛快地搗爛，然后讓我兌上一點溫水，給我娘熱敷在肚子上。
我當時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了。可奇跡發生了，那草藥敷上去沒多久，我娘的呻吟聲漸漸小了，眉頭也舒展開了。
從那天起，我娘看阿梅的眼神，徹底變了。她開始主動拉著阿梅的手，教她怎么和面，怎么納鞋底，還翻出自己壓箱底的布料，要給她做身新衣服。我爹也不再整天拉著個臉罵我了，吃飯的時候，還會默默地給阿梅碗里夾塊肉。
這個家，總算是接納她了。
又過了一年，在村里人的見證下，我們辦了簡單的酒席，就算正式結了婚。阿梅穿上我娘給她做的大紅色的新衣裳，臉上化了點淡妝，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那種真正屬于小女人的、羞澀的笑容。
再后來，我們的女兒萍萍出生了。有了孩子，阿梅的話明顯多了起來，臉上也常常掛著笑容。她抱著小小的萍萍，會輕輕地哼唱一些我聽不懂的越南歌謠。那歌聲很輕，很溫柔，像山間的溪水，但在那溫柔的旋律深處，似乎總藏著一絲我聽不懂的、化不開的哀傷。
04
日子就像我們村頭那條小河里的水，安靜地流淌，一晃，就是近二十年。
時間跑到了2000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神州大地，我們這個小山村也有了些變化。村里不少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有的去了廣東的工廠，有的跟著工程隊去了大城市。
我沒那份心思，也舍不得離開家，還是守著家里的那幾畝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閑的時候，就去鎮上的建筑隊打打零工，掙點錢補貼家用。
女兒萍萍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在鎮上的中學念書，成績很好，是我的驕傲。我呢，也從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四十歲的、地地道道的中年農民。常年的勞作讓我的背有點駝，手上和臉上都刻滿了歲月的溝壑。
除了她那口依然帶著點怪異口音的普通話，她看上去，和我們村里任何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都沒有任何區別。
在女兒萍萍眼里，她媽媽就是個普通的、有點內向的農村婦女。萍萍有時候會因為媽媽不標準的普通話，在同學面前覺得有點丟臉，跟她鬧別扭；但更多的時候，她會像只小貓一樣賴在媽媽懷里，享受著媽媽無微不至的照顧。
我對我們的生活非常滿意。老婆賢惠，女兒爭氣，父母安康。我覺得我這輩子，值了。
我早就忘了當年那個手腕上有奇怪烙印的姑娘，忘了她在哨所里那個關于鐵路的奇怪問題。一個人，和你在一個屋檐下，一張床上，生活了二十年，為你生兒育女，為你操持家務，她還能有什么秘密呢？她就是阿梅，我的老婆，萍萍的媽。一個被我從河里撈起來的，可憐的越南女人。
這種“拯救者”的自豪感和二十年積攢下來的深厚親情，讓我對生活中那些偶爾冒出來的不合理之處，都選擇了視而不見，并為它們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釋。
是的，有些習慣，阿梅二十年都沒有改。
比如，她睡覺永遠是面朝里，背對著我。但我知道，她睡得很淺。有好幾次，我半夜起夜，動作稍微大了一點，剛一翻身，睡在我身邊的阿梅幾乎在同一時間就做出了反應。她不是被驚醒，而是一個鯉魚打挺般的動作，瞬間就坐了起來，雙手已經下意識地擺出了一個格擋防御的姿態，眼神在黑暗中銳利如刀。
當她看清是我之后，那股子凌厲的氣勢才會瞬間消散，她會立刻變回那個睡眼惺忪的妻子，拍著我的背，溫柔地問：“咋了？做噩夢了？”
我當時被她嚇了一跳，但很快就釋然了，只當她是當年受的驚嚇太大了，留下了病根，心里還對她多了幾分憐惜。
再比如，她對陌生人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警惕。村里來了新人，或者家里來了不熟悉的遠方親戚，她總是找借口躲在房間里不出來。有一年，鎮上派人下來普查戶口，要登記每個人的信息。阿梅一聽到消息，就說自己肚子疼，鎖上房門死活不肯見人。我只好跟工作人員賠著笑臉，說我媳婦膽子小，怕生，幫她應付了過去。事后我說了她幾句，覺得她這樣太不合群了，她也只是低著頭，小聲說：“我……我就是怕見生人。”我嘆了口氣，心想，這戰爭留下的心理陰影，真是一輩子都抹不掉了。
還有她的力氣，大得不像個女人。有一年秋收，我挑著一擔上百斤的谷子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腳下青苔一滑，眼看就要連人帶擔子摔進旁邊的水溝里。
是跟在我身后的阿梅，連喊都沒喊一聲，一個箭步就沖了上來，用她那看起來纖弱的肩膀，穩穩地抵住了我的后背，硬是幫我穩住了身形。
當時我只覺得她力氣真大，還開玩笑說：“你這力氣，比村里好多男人都有勁兒！”她只是擦了擦額頭的汗，笑了笑，沒說話。
這些被歲月沖刷的細節，就像沉在河底的石頭，平時看不見，但它們一直都在。只是那時的我，被二十年風平浪靜的幸福生活蒙住了雙眼，從未想過去深究。
05
2000年的夏天，來得格外猛烈。先是連續幾天的暴雨，把村里的小路沖得到處是坑，河水漲到了快要漫上田埂。好不容易雨過天晴，太陽一出來，整個世界就像個巨大的蒸籠，悶得人喘不過氣。
連日的暴雨，把我家的老屋也給欺負了。屋頂的幾片瓦被大風吹掉了，開始漏雨。我得趁著天晴，趕緊爬上去把瓦給補上。
那是一個典型的午后，女兒萍萍在自己的小屋里做作業，偶爾傳來她翻書的“沙沙”聲。阿梅在院子里，撒了一把米喂著那群咯咯噠的母雞，嘴里還哼著她那首我聽了二十年也沒學會的越南歌謠。微風吹過院子里的葡萄架，葉子發出輕柔的響聲。
一切都那么安詳，那么歲月靜好。
我從墻角拖出那把用了十幾年的老竹梯，扛著一小捆新瓦片，小心翼翼地往屋頂上爬。那梯子被雨水泡過，有點發軟，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
我心里還盤算著，等這季的稻子賣了錢，就換一把結實點的新梯子。
就在我爬到差不多和房檐齊高的時候，腳下突然一空，只聽“咔嚓”一聲脆響，一節被蟲蛀了的梯子，竟然被我給踩斷了！
我的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向后仰去。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從兩米多高的房檐上摔下去，而我的正下方，就是去年蓋豬圈時剩下的一堆亂七八糟的石頭！
那一瞬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耳邊呼呼的風聲和心臟驟停的恐懼。我知道，這一下要是摔實了，不斷條腿也得落個終身殘疾。
在身體失重的最后一刻，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從喉嚨里嘶吼出了一個名字：
“阿梅——！”
我的喊聲撕裂了午后的寧靜。
正在院子另一頭喂雞的阿梅，離我有七八米遠。聽到我的喊聲，她喂雞的動作瞬間定格，就像一部被按了暫停鍵的電影。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我這輩子，下輩子，都忘不了。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慵懶柔和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緒都在一秒鐘內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絕對的專注。
她扔掉了手里的瓢，身體的重心猛地向下一壓，整個人就像一張被瞬間拉滿的弓。
她不是跑，根本不是！更像是在地面上滑行！她只用了兩三步，就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速度沖到了墻根下，帶起的風把地上的雞毛和灰塵卷起了一個小小的漩渦。
她沒有絲毫的停頓，右腳在斑駁的泥墻上猛地一蹬，整個身體就像是違反了地心引力一樣，輕盈地騰空而起！
在空中，她那纖瘦的身體舒展開來，像一只矯健的燕子，精準地、牢牢地抓住了我那只正在空中胡亂揮舞的手臂。
巨大的沖擊力傳來，我以為我們會一起狼狽地砸在地上。
可她沒有。
在抓住我的瞬間，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用一種我完全無法想象的腰腹力量，在半空中強行扭轉了我們兩個人的身體。
她以自己的背部作為緩沖墊，帶著我以一個我只在武打電影里見過的、極其專業的翻滾姿態，擦著那堆致命的石頭堆的邊緣，重重地落在了旁邊的草地上。
整個過程，從我掉下來到安全落地，不過是電光石火的幾秒鐘。行云流水，充滿了訓練有素的力量和一種冷酷的美感。
我被這一下徹底摔懵了，癱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咚咚咚”地狂跳，好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我感覺自己的腿軟得像面條，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幾秒鐘后，我才找回一點神志，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正把我從地上扶起來的阿梅。
她也在喘著粗氣，臉色因為剛才那陣劇烈的爆發而顯得有些發白。
但真正讓我從頭頂涼到腳后跟的，是她的眼神。
那雙我看了二十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我。那里面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沒有對我是否受傷的擔憂，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
那雙眼睛里，充滿了冰冷的警惕、對自己失控的懊惱，和一種……一閃而過的，讓我毛骨悚然的殺氣。
她不是在看自己的丈夫，而是在看一個不小心暴露了她位置的、愚蠢的累贅。那是一種審視，一種評估，一種對自己剛才那番驚世駭俗的動作所帶來的后果的快速計算。
那一刻，我感覺我面前站著的，根本不是和我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老婆阿梅。
她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危險的女人。
二十年的夫妻生活畫面，像電影快放一樣在我腦中飛速閃過。
那個手腕上奇特的圓形烙印，那個關于鐵路的奇怪問題，那個用一根絲線就能做出精巧陷阱的靈巧，那個睡覺時會瞬間做出格斗姿態的本能，那個大得不像話的力氣……
所有被我用“戰爭后遺癥”和“山里孩子的天賦”為理由而忽略掉的細節，在這一刻，全部被串聯了起來，指向一個我不敢想象的真相。
這張臉，還是我熟悉的臉。但這張臉后面的靈魂，已經換了一個人。
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背叛感，像無數只冰冷的手，緊緊地攥住了我的心臟。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干得像要冒火。我看著她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用盡全身的力氣，顫抖著，問出了那個其實在我心里埋了二十年，卻從未敢問出口的問題：
“你……你到底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