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苗寨老阿婆拉著我的手說:去云南深山,別在窗戶朝北的木樓借宿,如果主人在桌上放了三根筷子,馬上就走!
“孩子,你過來?!?/strong>
苗寨邊上,織布機“哐當、哐當”的聲響停了。
一位滿臉皺紋的老阿婆放下手中的梭子,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干燥又溫暖,像一塊被太陽曬了多年的老樹皮。
她湊到我耳邊,聲音壓得又低又沉,帶著一股陳年木頭的味道:“聽我說,你要是真進了山,千萬記住,別在窗戶朝北的木樓里過夜。要是主人家給你擺飯,在你碗邊放了三根筷子,什么都別問,馬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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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林風,一九九六年的秋天,我二十六歲,干的是個聽著風光,實則拿辛苦換飯吃的行當——自由攝影師。
那個年代,不像現在,一部手機能裝下整個世界。
我們出門,得背著死沉的相機、十幾個膠卷、一本快翻爛的《中國分省地圖冊》,還有一顆準備好隨時吃苦的心。
我這人有點犟,專跟旅游手冊對著干,手冊上越是推薦的地方,我越是不去。
我總覺得,那些地方被太多人踩過,魂兒都踩沒了,剩下的不過是個空殼子。
我喜歡往地圖上那些只有地名,沒有公路標記的空白地方鉆,去拍那些不為人知的寨子,沒被鏡頭污染過的風景,還有那些刻在老人臉上一道道皺紋里的,真正的日子。
這一次,我的目標是云南西北部的一片山區。
地圖上,那里畫著大片的綠色,只有幾個小小的三角符號,代表著村落。
我坐著綠皮火車晃了三天兩夜,又換了兩次長途汽車,最后搭上了一輛拉豬的拖拉機,在泥土路上顛得七葷八素,總算是到了地圖上標注的那個“最后的原生態苗寨”。
可一下車,我就知道,我又來晚了一步。
一個刷著紅漆的嶄新木牌坊立在村口,上書“千年苗寨歡迎您”七個描金大字,在陽光下有點晃眼。
牌坊下,幾個穿著租來的、嶄新苗服的小姑娘,一看見我這個背著巨大登山包的“游客”,立刻像蜜蜂見了蜜一樣圍了上來。
“帥哥,要導游嗎?我們寨子可大了,我帶你轉,不迷路!”
“帥哥,晚上有篝火晚會,要不要提前訂票?有我們寨子最美的阿妹跳舞呢!”
“帥哥,嘗嘗我們阿媽親手釀的米酒吧,甜得很!”
我被她們圍在中間,看著她們手里拿著的、一模一樣的塑料包裝米酒,心里那股子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期待,像是被針扎破的氣球,“呲”的一聲就泄了。
我笑著擺了擺手,從人群里擠了出來。
沿著寨子中央那條被踩得光滑的石板路往里走,兩邊全是清一色的兩層仿古木樓。
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差不多的招牌,“XX銀飾”、“阿妹特產”、“老寨長客?!?,賣的東西也大同小異:亮閃閃的銀手鐲,號稱是純手工,可花紋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所謂的牛角梳,塑料感十足;還有那些花花綠綠的“民族風”布包,我在昆明的批發市場見過一模一樣的。
我找了家看起來還算安靜的客棧住下,老板是個精明的漢族中年人,他告訴我,這里三年前通路,通路之后就“開發”了。
他指著墻上一張過塑的照片,照片上是他和一個戴著巨大銀頭飾的“寨長”的合影,笑得一臉燦爛。
“小伙子,來對地方了!我們這兒山好水好,姑娘好!想拍照片,我給你介紹個模特,我們這兒的‘寨花’,保證上相!”老板拍著胸脯說。
我敷衍地笑了笑,把包扔在房間,背著相機就出來了。
我不甘心,我不信這么大一片山區,就只剩下這么一個被掏空了的樣板戲。
我刻意避開主路,專往那些偏僻的小巷子里鉆。
巷子很窄,兩邊的老房子黑黢黢的,散發著一股潮濕的木頭味。
在寨子的最深處,幾乎快要貼著后山山腳的地方,商業街的喧鬧聲終于被徹底隔絕了。
也就在那里,我聽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一種很有節奏的“哐當、哐當”聲,一下,一下,沉悶,踏實,像是古老的心跳。
我心里一動,循著聲音找了過去。
在一棟幾乎快要散架的老舊吊腳樓下,我看到了聲音的來源。
那是一架幾乎和我同齡的老式木質織布機,一個滿頭白發的老阿婆正坐在織布機前。
她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靛藍色土布衣裳,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緊緊的發髻,插著一根素銀簪子。
她沒有理會我這個突然出現的外人,只是專注地推著手里的梭子,腳下的踏板有規律地一起一落。
陽光透過稀疏的屋檐灑下來,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場景,才是我千里迢迢跑來想看到的。
我怕驚擾了她,沒敢靠得太近,就在十幾米外找了塊青石板坐下。
我從包里拿出相機,擰上那支最重的長焦鏡頭,悄悄地對準了她。
我拍下了她推動梭子的手,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皮膚干枯,指節粗大,青筋暴起,每一道紋路里都藏著歲月的故事。
我又拍下了她的側臉,她微抿著嘴,眼神專注而平靜,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這架織布機。
我就這么靜靜地坐著,拍著,時間仿佛都慢了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更長,老阿婆終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計。
織布機一停,周圍一下子安靜得只剩下風吹過竹林的聲音。
她緩緩地抬起頭,渾濁但清澈的目光,準確地落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里沒有村口姑娘們的熱情,也沒有客棧老板的精明,就像山里的泉水,靜靜地流淌,映著你的樣子。
我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像個偷窺者。
我收起相機,沖她笑了笑,站起身走了過去。
“阿婆,您好。我……我沒打擾到您吧?”我有些局促地開口。
她沒說話,只是指了指我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黑乎乎的大家伙。
我明白了,趕緊把相機摘下來,半蹲在她面前,翻出剛剛在液晶小屏幕上拍的照片給她看。
她好奇地湊了過來,腦袋幾乎要貼在屏幕上。
她瞇著眼睛,仔仔細細地看。
當看到自己的臉出現在那個小小的發光屏幕上時,她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的好奇和驚訝,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指,在屏幕上輕輕地戳了戳,仿佛那是個有溫度的真人。
然后,她抬起頭,對我露出了一個沒有牙齒的微笑,純粹又干凈。
這個微笑,瞬間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膽子大了起來,索性坐在了她旁邊的矮凳上,把之前在西藏、在青海拍的照片一張張翻給她看。
有穿著厚重藏袍的康巴漢子,有在草原上騎馬的小孩,有在夕陽下泛著金光的寺廟,還有在田埂上抽著長長煙袋的、和她年紀差不多的老人。
她看得特別認真,每看一張,都會慢慢地點一下頭。
“小伙子,你這腳,走得夠遠的。”她終于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被煙火熏過。
“我喜歡到處跑,阿婆?!蔽亿s緊接話,“我就想去些沒人去過的地方看看,拍點真實的東西?,F在外頭好多地方都變味了。”
我說著,順勢從背包里掏出那本寶貝地圖,在她面前攤開,指著這片區域更深處的那一大片空白地帶,誠懇地問:“阿婆,我想跟您打聽個事兒。從這里再往山里頭走,是不是還有別的寨子?”
老阿婆順著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收斂了起來。
她沉默了,眼神變得深邃,像是在回憶什么,又像是在衡量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我了,久到我又開始聽到織布機上絲線被風吹動的微弱聲響。
“有?!彼K于吐出了一個字。
我心里一喜,剛想追問。
“但是,”她又說,“路不好走,進去過的人,很少有出來的。就算出來了,也再不提山里的事。里頭的人,不愛說話?!?/strong>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讓我激動的心情稍微冷靜了一點。
很少有出來的?
這是什么意思?
是路太險,還是……
“阿婆,我不怕路難走,我裝備都帶齊了?!蔽抑噶酥改_上的高幫登山鞋和身后的大包,急切地想證明自己不是那種頭腦發熱的愣頭青,“我就想去看看,拍幾張照片,保證不亂闖,天黑前就出來?!?/strong>
老阿婆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睛又一次落在我身上,從我的鞋,到我的背包,最后停留在我的臉上,那眼神里有一種我讀不懂的復雜情緒,像是憐憫,又像是無奈。
她好像已經看穿了我的心思,知道我這種人,一旦做了決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口氣里,仿佛藏著很多沒說出口的故事。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線頭,然后對我招了招手。
“孩子,你過來。”
我不明所以,趕緊湊了過去。
她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心干燥又溫暖,像一塊被太陽曬了多年的老樹皮,但力氣卻出奇地大。
她把我拉到屋檐的陰影下,避開了路上偶爾經過的村民的視線。
她湊到我耳邊,聲音壓得又低又沉,帶著一股陳年木頭的味道,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聽我說,你要是真進了山,千萬記住,別在窗戶朝北的木樓里過夜。”
我愣住了。
窗戶朝北?
這算什么講究?
她沒給我發問的機會,抓著我手腕的力氣更大了幾分,繼續說:“要是萬不得已,天黑了,下大雨了,你實在沒地方去,進去了。主人家給你擺飯,你別的都不用看,就看你的碗邊。如果,主人在你碗邊放了三根筷子,你什么都別問,什么都別碰,馬上就走!”
“三根筷子?”我脫口而出,“筷子不都是一雙……”
“閉嘴!聽著!”老阿婆厲聲打斷了我,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異常銳利,“記住我的話,是三根!不是兩根,也不是四根!看到三根筷子,你就站起來,就說你要上茅房,或者什么都行,拿著你的包,馬上走!走得越遠越好!千萬別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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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她這副樣子嚇到了。
我能感覺到,她不是在跟我講什么神神叨叨的民間傳說,她是在教我一個保命的法子。
她手上的力道,她說話的語氣,她眼神里的那份不容置疑的嚴肅,都讓我心里發毛。
“記住了嗎?”她盯著我的眼睛,又問了一遍。
“記……記住了,阿婆,我記住了?!蔽蚁駛€被老師訓話的小學生,使勁地點著頭。
她這才松開了我的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我現在都還記得。
然后,她轉身走回織布機前,重新坐下,拿起梭子,又開始“哐當、哐當”地忙活起來,再也沒看我一眼,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
我站在原地,手腕上還殘留著她用力的觸感。
心里像是被投進了一大塊石頭,翻江倒海。
窗戶朝北的木樓,三根筷子……這到底意味著什么?
是某種黑話?
還是某種古老的禁忌?
我搖了搖頭,試圖把那份不安甩掉。
我走了那么多地方,聽過的怪事比這邪乎的也有。
什么半夜不能在鏡子前梳頭,什么看到路邊沒人拜的野廟不能亂說話……大都也就是些老輩人圖個心安的念想。
我把老阿婆的話,當成了一個非常特別的、值得記錄的民俗,工工整整地寫在了我的筆記本上,甚至還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問號。
但說實話,我打心底里,并沒把它當成一回事。
我以為,這不過是我這次旅途中,一個有趣的插曲罷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僅僅在一天之后,這個插曲,就變成了決定我生死的關鍵。
02
第二天拂曉,天還沒亮透,我就背上行囊出發了。
我按照客棧老板和幾個村民模糊的指點,找到了一條通往后山的、幾乎被荒草淹沒的小徑。
一踏上這條路,我就知道,我來對地方了。
商業寨子的喧囂被徹底甩在了身后,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腐葉和不知名野花的混合氣息,清新得讓人想大口大口地呼吸。
巨大的蕨類植物像一把把撐開的綠傘,遮天蔽日的老樹上掛滿了綠色的苔蘚和粗壯的藤蔓,像老人的胡須。
偶爾有幾縷陽光,像利劍一樣穿透濃密的樹冠,在布滿落葉的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
山路異常難走。
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前人踩出來的痕跡。
窄窄的一條,被茂密的灌木和野草擠占著,時有時無。
我必須一邊用登山杖撥開擋在前面的蛛網和帶刺的枝條,一邊全神貫注地留意腳下。
濕滑的青苔覆蓋著石頭,一不留神就會滑倒;厚厚的落葉下,可能藏著盤踞的蛇,或是尖利的樹根。
有好幾次,我一腳踩空,半個身子都陷進了松軟的腐殖土里。
有一次,我正在攀爬一個陡坡,手剛抓住一截露在外面的樹根,就感覺手背上一陣冰涼滑膩。
我低頭一看,一條巴掌寬的青綠色竹葉青,正從我手邊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嘶嘶”地吐著信子游過去。
我嚇得魂飛魄散,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直到它消失在草叢里,我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全濕了。
但這一切,都無法阻擋我的興奮。
這里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都充滿了原始的、未被馴服的野性。
我感覺自己不像是在旅游,更像是在探險。
我手里的那臺老尼康相機就沒停過,膠卷用了一卷又一卷。
我拍下了掛在懸崖上的瀑布,拍下了林間偶遇的、長著漂亮尾羽的野雞,拍下了一朵朵開在朽木上、顏色妖異的蘑菇。
我完全沉醉在這種發現的快樂之中,徹底忘了時間,也忘了方向。
我記得,是在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我為了追拍一只在樹枝間跳躍的、色彩斑斕的松鼠,不知不覺地偏離了那條本就模糊的主路,拐進了一片更為茂密的原始森林。
等我心滿意足地拍完照片,收起相機時,才猛然發現,周圍的景物已經變得全然陌生。
來時的路,已經消失在了密不透風的植物迷宮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并沒太慌張。
這種情況,以前也遇到過。
我從包里拿出地圖和指南針,想重新定位。
可是在這重巒疊嶂的深山里,地圖上那幾根粗略的等高線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指南針的指針也因為山體的磁場干擾,在一個小范圍內不停地亂晃。
我試著憑記憶原路返回,可走了半天,卻發現周圍的樹木看起來都一模一樣。
我徹底迷路了。
就在我開始感到一絲焦急的時候,天色毫無征兆地暗了下來。
剛才還算明朗的天空,不知何時聚攏了大片大片的鉛灰色烏云,黑壓壓地從西邊的山頭那邊翻滾過來,像一張巨大的黑網,要把整個山林都罩住。
山風毫無預兆地大了起來,起初只是吹動樹葉“沙沙”作響,很快就變成了“嗚嗚”的呼嘯,像是無數冤魂在林間哭號。
我心里一沉,暗叫不好。
這是山里要下暴雨的征兆。
我不敢再耽擱,趕緊把寶貝相機和拍好的膠卷一股腦塞進防水袋里,扎緊背包,加快了腳步,希望能在大雨落下之前,找到一個可以避雨的山洞或者突出的巖壁。
可我還是慢了一步。
豆大的雨點,毫無預預兆地“啪嗒、啪嗒”砸了下來。
起初還只是稀稀拉拉的幾滴,砸在臉上生疼。
但僅僅幾秒鐘之后,雨點就連成了一片,匯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雨幕,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那雨下得又急又猛,像是天漏了個窟窿,要把天河里的水全都倒下來。
我身上那件所謂的“防雨”沖鋒衣,在這樣的暴雨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冰冷的雨水很快就滲透了衣服,順著我的脖子、袖口往里灌。
我的頭發、臉、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干的。
地圖在我口袋里很快就被泡成了一團沒用的紙漿。
山里的氣溫降得飛快。
濕透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像一塊冰,不斷地吸走我身體的熱量。
我不停地打著哆嗦,上下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
我心里清楚得很,在這種環境下,如果再找不到一個干燥的地方,失溫癥很快就會要了我的命。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我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必須找到一個能避雨的地方,隨便什么地方都行!
我頂著狂風暴雨,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的山路上掙扎。
山路變成了爛泥塘,每一步踩下去,腳都會陷進去半截,拔出來都費勁。
濃霧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彌漫了開來,白茫茫的一片,能見度不到五米。
我看不清前方的路,幾乎是憑著感覺,朝著地勢更高的地方摸索。
體力在飛速流失,背上那個幾十斤重的背包,此刻變得像一塊巨石,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眼睛被雨水沖刷得又澀又疼。
有好幾次,我腳下一滑,摔倒在泥水里,幾乎就不想再爬起來了。
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下去,絕望得想要放棄的時候,透過濃重的雨幕,我隱約看到前方不遠處的半山腰上,有一個黑黢黢的巨大輪廓。
那……那像是一棟房子!
這個發現,像一針強心劑,瞬間注入了我冰冷的身體。
我精神猛地一振,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朝著那個方向連滾帶爬地跑了過去。
離得越近,看得越清楚。
那確實是一棟建在陡峭山坡上的吊腳木樓,規模還不小。
它孤零零地立在風雨飄搖之中,通體由黑褐色的木頭建成,沒有任何裝飾,像一頭沉默地匍匐在山間的巨獸。
巨大的喜悅涌上心頭。
我幾乎要跪下來感謝老天爺了,總算是在絕境中給了我一條生路。
我踉踉蹌蹌地跑到木樓前的泥地上,正準備沖上前的木梯,上前去敲門。
可就在我抬起頭的那一剎那,我整個人,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瞬間僵在了原地。
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那棟木樓的結構。
這一眼,讓我心里的那點劫后余生的喜悅,瞬間凍結成了冰。
這棟木樓,它所有的窗戶,都開在正對著風雨最猛烈的北面。
那些厚實的木制窗板,被風雨抽打得“啪啪”作響。
“……別在窗戶朝北的木樓里過夜……”
老阿婆那低沉沙啞、不容置疑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我腦海里炸響,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一股比這冰冷的雨水更刺骨的寒意,從我的腳底板,沿著脊椎,一路竄上了天靈蓋。
我身上的雞皮疙瘩,一層一層地往外冒。
怎么會這么巧?
這方圓幾十里都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里,怎么就偏偏讓我在最絕望的時候,遇上了一棟窗戶朝北的木樓?
我站在木樓前的泥地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把我澆得像個落湯雞。
進,還是不進?
這個念頭在我的腦子里瘋狂地打轉。
走?
往哪兒走?
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這能把人吹跑的狂風,這能把人澆透的暴雨,我再在外面待上半個小時,可能真的會死在這里。
進?
老阿婆那嚴肅得近乎猙獰的表情,和那句“馬上就走”的急切警告,又浮現在眼前。
一個素不相識的老人,為什么要對我撒謊?
這背后,到底藏著什么我不知道的兇險?
一個看似荒誕的迷信,真的值得我拿自己的命去賭嗎?
風聲,雨聲,還有我自己那“咚咚咚”如同擂鼓的心跳聲,在我耳朵里亂成了一團。
最終,求生的本能,戰勝了那點莫名的、形而上的恐懼。
我狠狠地咬了咬牙,對著那棟黑黢黢的木樓,心里發了狠:管他娘的什么規矩,什么禁忌!
先活下來再說!
大不了我客氣點,多給點錢,說盡好話,借宿一晚就走,難道他們還會吃了我不成?
我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踏上了吱呀作響的木梯。
我走到那扇緊閉的、比我還高的木門前,抬起已經凍得有些發僵的手,用力地敲了敲。
“咚,咚,咚?!?/p>
聲音在狂風暴雨中顯得異常沉悶,像是被吞噬了一樣。
我等了大概半分鐘,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難道沒人?
我心里一沉。
我不甘心,又舉起拳頭,用更大的力氣砸門。
“咚!咚!咚!”
這一次,門里終于有了反應。
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然后,門軸發出“吱呀——”一聲悠長的、讓人牙酸的聲響,門被從里面拉開了一道窄窄的縫。
一張男人的臉,出現在了門縫后。
他大概四五十歲的年紀,一張臉像是被山風刀子一樣一刀刀刻出來的,皮膚黝黑粗糙,額頭和眼角的皺紋又深又密。
他的頭發很亂,胡子拉碴,但一雙眼睛,卻異常地平靜,平靜得像一潭千年不變的深井,看不到一絲波瀾。
他一言不發,就那么從門縫里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
他的目光,在我渾身滴水的狼狽模樣和背后那個碩大的登山包上,停留了一瞬。
“大……大哥……”我被他看得心里發毛,只能硬著頭皮,哆哆嗦嗦地開口,“我……我是個背包客,搞攝影的,進山拍照,迷路了,又……又趕上這么大的雨……”我指了指外面,“我身上全濕透了,又冷又餓,能不能……能不能行個好,讓我借宿一晚?我……我可以給錢!多少錢都行!”
我說得語無倫次,幾乎是在哀求了。
男人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又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默默地側過身,把沉重的木門完全打了開來。
這是一個無聲的邀請。
我愣了一下,隨即一股巨大的狂喜涌上心頭,也顧不上那么多了,連聲道著“謝謝大哥!謝謝大嫂!”,便一頭鉆進了那個溫暖而又未知的屋子里。
03
屋子里的光線很暗,只有正中央的桌子上,點著一盞小小的煤油燈。
豆大的火苗在空氣中輕輕地搖曳,把人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又長又扭曲。
一股混雜著木頭、煙火、臘肉和某種說不上來的草藥味道,撲面而來。
我一進屋,就把背上那個重得要命的背包放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靠在門邊的墻角。
我不敢把它放在屋子中間,怕弄濕了人家的地板。
我渾身上下都在滴水,很快,我腳下就積了一小灘水漬。
屋子里的陳設,比我想象的還要簡單。
正對著門的,是一個用石頭壘起來的巨大火塘,里面燒著粗壯的柴火,正“噼里啪啦”地歡快燃燒著,給這間陰冷潮濕的屋子帶來了一絲活人的暖意。
火塘邊,一個女人正背對著我蹲在地上,借著火光,用一把小刀削著什么東西。
她和我開門的男人一樣,從我進門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甚至連頭都沒回一下。
除了火塘,屋里就只有一張看起來很有些年頭的八仙桌,幾條長板凳,還有靠墻擺著的兩張簡陋的木床。
墻上光禿禿的,沒有任何裝飾,連一張年畫都沒有。
所有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但又透著一股讓人說不出的、冷冰冰的壓抑。
開門那個男人,也就是這家的主人,關上門,插上厚重的門閂。
外面那震耳欲聾的風雨聲,一下子小了很多。
他指了指火塘,又指了指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我過去烤火。
“哎,好,好,謝謝大哥。”我趕緊點頭哈腰地挪到火塘邊,脫下濕透的外套,伸出已經凍得發紫、毫無知覺的雙手,湊到火邊。
溫暖的感覺,終于從指尖一點點地傳來,我舒服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
“大哥,太謝謝你們了。真的,要不是你們開門,我今晚可能就交代在外面了?!蔽铱局?,搓著手,試圖打破這詭異的寂靜,跟主人套套近乎。
男人只是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就走到屋子的一個角落里,從一堆木柴中,拿起一把磨得锃亮的斧頭,和一截粗壯的樹干,開始“咚、咚、咚”地劈柴。
他劈柴的動作很有力,也很有節奏,一下,一下,斧頭劈進木頭的聲音,在安靜的屋子里回響,聽得我心里一顫一顫的。
我又討了個沒趣,只好閉上了嘴。
氣氛尷尬得讓人窒息。
這對夫妻,從我進門到現在,快十分鐘了,竟然沒有一句語言上的交流,甚至連一個眼神的交匯都沒有。
他們就像兩個設定好了固定程序的木偶,各自沉默地做著各自的事情。
我坐在火塘邊的小凳上,烤著身上慢慢蒸發水汽的衣服。
煙火燎得我臉上發燙,可我的后背,卻不知為何,一陣陣地往外冒著涼氣。
我不敢再隨便開口,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這間屋子。
屋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全。
我的目光,最終還是落在了那扇緊閉的北窗上。
窗戶是用厚實的木板做的,關得嚴嚴實實,但外面那一下比一下猛烈的狂風,還是把窗板吹得“啪啪”作響,像是有人在用鞭子,不依不饒地在外面抽打。
每響一下,我的心就跟著揪一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像沙子一樣從指縫里溜走。
我的衣服慢慢被烤干了,身上暖和了起來,肚子里那股子饑餓感也變得越來越強烈,“咕咕”的叫聲,在這安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從中午到現在,我只啃了半塊又干又硬的壓縮餅干。
就在我餓得前胸貼后背的時候,那個一直沉默地蹲在灶臺邊的女人,終于站了起來。
她端著一個黑色的木盤,從灶臺那邊,邁著小小的步子,慢慢地走了過來。
木盤上,是兩碗冒著滾滾熱氣的白米飯,一盤炒得碧綠生青的野菜,還有一盤切得厚薄均勻的臘肉。
那臘肉被炒得油汪汪的,肥肉的部分晶瑩剔透,瘦肉的部分是誘人的醬紅色,光是聞著那股子肉香和米飯的香氣,我的口水就不受控制地分泌出來。
在饑寒交迫的我看來,這簡直就是皇宮里的滿漢全席。
女人走到桌邊,把飯菜一樣一樣地放在那張老舊的八仙桌上。
然后,她又從一個碗柜里,拿出來三個陶碗。
整個過程,她同樣一言不發,動作輕巧,甚至都沒正眼看我一眼。
“大……大哥,大嫂,這……這怎么好意思,太麻煩你們了!”我看著桌上的飯菜,有些受寵若驚,結結巴巴地表達著我的感謝。
正在劈柴的男人,聽到動靜,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計。
他把斧頭隨手靠在墻角,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水,洗了洗手,然后走到桌邊,在我對面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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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桌上筷籠里的兩雙筷子,一雙遞給了走到火塘邊的女人。
女人接過筷子,就那么蹲在火塘邊,端起一碗飯,夾著菜,自己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仿佛桌邊的我們根本不存在。
然后,男人把另一雙筷子,放在了自己的碗邊。
我看著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我實在是太餓了。
我搓了搓還有些僵硬的手,也準備拿起自己的碗筷,好好地吃上一頓,來報答我的五臟廟。
就在我拿起碗的時候,主人阿山從筷籠里,不緊不慢地抽出了三根筷子。
他沒有去看那三根筷子是否長短一致,只是用他那雙布滿老繭、指節粗大的手,將它們并排、整齊地放在了我的飯碗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