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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母住我家每天做飯還給我?4000?生活費,接來我媽半月后我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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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01

      客廳的鐘敲了十下。

      陳建國從手機屏幕上移開視線,岳母李秀英正端著果盤從廚房出來。果盤里蘋果切成均勻的小塊,插著牙簽,葡萄一顆顆洗得發亮。

      “建國,吃點水果。”李秀英把果盤放在茶幾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雯雯睡了?”

      “剛睡。”陳建國捏起一塊蘋果,甜脆的汁水在嘴里化開。他看著岳母走向玄關的背影,那件穿了三年的深藍色開衫袖口已經磨出毛邊。

      李秀英從掛在衣架上的布包里取出一個信封,走回來放在果盤旁邊。信封是淺黃色的,上面印著“中國郵政”的字樣,邊角被摩挲得發白。

      “這個月的。”她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什么。

      陳建國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又是四千。這已經是第十三個月了。

      “媽,真不用……”他的話說到一半就卡住了。

      “拿著。”李秀英打斷他,臉上是那種不容拒絕的笑,“你們還房貸壓力大,我退休金放著也是放著。再說了,我住這兒,吃你們的用你們的,該給。”

      她說完就轉身進了廚房。水龍頭打開的聲音傳來,接著是刷鍋的聲響。陳建國盯著那個信封,覺得它燙手。

      妻子林雯從臥室出來,穿著睡衣,頭發松松地挽著。她看了一眼信封,又看了一眼廚房的方向,嘆了口氣。

      “媽又給了?”

      “嗯。”陳建國把信封推過去,“你收著吧。”

      林雯拿起信封,手指摩挲著邊緣。客廳的燈光是暖黃色的,照在她臉上,陳建國看見她眼角細細的紋路。他們結婚八年,女兒六歲,房貸還有二十三年。

      “要不……讓媽回去吧。”陳建國說。

      水聲停了。

      林雯抬起頭,眼睛瞪大:“你說什么?”

      “我是說,媽在這住了一年多了,也該回去享享福了。”陳建國壓低聲音,朝廚房瞥了一眼,“而且我爸前兩天打電話,說我媽一個人在家,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想著……”

      “你想把你媽接來?”林雯的聲音提起來,又猛地壓下去,“那我媽呢?讓她回哪兒去?老房子租出去了你忘了?”

      陳建國感到一陣煩躁。他知道自己理虧,但那股氣頂在胸口,硬邦邦的。

      “你媽給了多少錢,我都記著賬。等我們寬裕了,加倍還她。”他站起來,在客廳里踱步,“可我媽那邊,我是獨生子,我爸走得早,她一個人……”

      廚房門開了。

      李秀英站在門口,手里拿著擦了一半的鍋,圍裙上沾著水漬。她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嘴唇抿得很緊。

      “媽……”林雯站起來。

      “我聽見了。”李秀英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陳建國心里發慌。她走回廚房,把鍋放好,解開圍裙,仔細折好掛在門后。

      她再出來時,手里提著那個布包。

      “媽,您別誤會,建國不是那個意思……”林雯急急地說。

      李秀英擺擺手。她走到陳建國面前,抬頭看他。陳建國一米七八,岳母只有一米六,他得低頭才能對上她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有種東西,讓他想躲。

      “建國,你想接你媽來,是應該的。”李秀英說,“我明天就走。”

      “媽,我不是趕您……”陳建國的話噎在喉嚨里。

      “我知道。”李秀英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杯泡了太多次的茶,“我在這兒住了一年三個月零七天。雯雯工作忙,你經常加班,妞妞要人接要人帶,我在這兒,你們安心。”

      她頓了頓,手指捏著布包的帶子,指節泛白。

      “但我確實該回去了。老鄰居前幾天還打電話,說我們老年大學開了書法班,讓我回去報名。”她轉向林雯,“你別哭,媽又不是去多遠。坐高鐵三個小時就到了,你想我了,隨時帶妞妞回來。”

      林雯的眼淚已經掉下來了。陳建國站在那兒,覺得自己像個混蛋。

      那天晚上,陳建國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紋。那是去年樓上漏水留下的,岳母找了物業三次才修好。林雯背對著他,肩膀輕輕抽動。

      “你滿意了?”她的聲音悶悶的。

      陳建國沒說話。他聽見客廳傳來很輕的腳步聲,是岳母在收拾東西。拖行李箱輪子的聲音,打開柜門的聲音,關上的聲音。每一個聲音都像小錘子,敲在他心上。

      凌晨兩點,他起來上廁所,看見岳母房間的門縫下還透著光。

      02

      第二天是周六,但陳建國七點就醒了。

      他走出臥室,看見岳母的行李箱立在門口,一個二十四寸的舊箱子,深紅色,邊角有磨損的痕跡。箱子旁邊是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用繩子捆得結實。

      廚房里有煎蛋的香味。

      陳建國走過去,看見岳母系著圍裙站在灶臺前。平底鍋里兩個雞蛋煎得金黃,旁邊的小鍋里小米粥咕嘟咕嘟冒著泡。流理臺上擺著拌好的小菜,切好的蔥花,蒸鍋里是妞妞愛吃的奶黃包。

      “起來了?”李秀英沒回頭,“粥快好了,你去叫雯雯和妞妞起來吃飯。”

      她的聲音和平時一樣,甚至更輕快些。但陳建國看見她的手指在鍋鏟柄上收緊,手背上的青筋凸出來。

      早餐桌上擺得滿滿當當。除了平時的粥、蛋、包子,還有炸饅頭片、涼拌黃瓜、醬豆腐。妞妞揉著眼睛從房間出來,看見餐桌就撲過去。

      “姥姥,今天好多好吃的!”

      李秀英把妞妞抱到椅子上,給她盛粥。粥盛得很慢,勺子在鍋底輕輕刮過。

      “姥姥要回家啦,給妞妞做頓好的。”她說。

      妞妞的勺子掉在碗里,發出清脆的響聲。

      “姥姥要去哪兒?”

      “姥姥回家呀,回姥姥自己的家。”

      “那誰給我講故事?誰接我放學?”妞妞的小臉皺起來,眼看就要哭。

      林雯從臥室沖出來,眼睛紅腫。她抱起妞妞,聲音發顫:“姥姥過陣子就回來,媽媽周末帶你去姥姥家玩,好不好?”

      “不好!”妞妞哇地哭出來。

      一頓早飯吃得壓抑。李秀英不停地給妞妞夾菜,給陳建國添粥,自己只喝了小半碗。陳建國看著碗里堆成小山的菜,覺得喉嚨發緊。

      九點鐘,陳建國的手機響了。是他媽。

      “建國啊,我收拾好了,你什么時候來接我?”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響亮,帶著笑意。

      陳建國瞥了岳母一眼。她正蹲在地上,給妞妞系鞋帶,動作頓了頓,又繼續。

      “媽,我下午過去,大概三點到。”

      “好好好,那我等著。對了,我帶了兩壇子自己腌的醬菜,你爸生前最愛吃這個。還有我新做的棉拖鞋,給你們一家三口……”

      電話講了五分鐘。掛斷后,客廳里安靜得能聽見冰箱的嗡嗡聲。

      李秀英站起來,拍了拍妞妞的頭。“妞妞乖,姥姥走了。”

      她拉起行李箱,拎起編織袋。箱子輪子在地板上滾動,發出沉悶的聲響。陳建國上前要接,她側身避開了。

      “我拿得動。”

      電梯從一樓緩緩上來,數字跳動。陳建國盯著那個跳動的紅色數字,覺得時間被拉得很長。林雯抱著妞妞,妞妞還在抽泣。

      電梯門開了。

      李秀英走進去,轉身,朝他們揮了揮手。她的笑容還掛在臉上,但陳建國看見她的眼睛紅了。電梯門緩緩合上,最后一絲縫隙里,他看見岳母抬手擦了擦眼角。

      回到屋里,陳建國覺得房子一下子空了。

      餐桌上還擺著沒收拾的碗筷,廚房里飄著小米粥的余香。陽臺上晾著岳母昨天洗的衣服,其中一件是陳建國的襯衫,領子被她用刷子仔細刷過,一點污漬都沒有。

      林雯開始收拾桌子,動作很重,碗碟碰撞發出刺耳的響聲。陳建國想幫忙,她甩開他的手。

      “你滿意了?現在你媽要來了,你高興了?”

      “我媽來怎么了?她就我一個兒子,我不該照顧她?”

      “那我媽呢?我媽就沒我這個女兒?”

      爭吵爆發得突然又激烈。妞妞嚇得大哭,跑回房間關上門。陳建國踢翻了垃圾桶,林雯摔了一個碗。碎瓷片濺得到處都是,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

      最后是陳建國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們。是公司領導,問他周一要的報告準備得怎么樣了。

      掛掉電話,陳建國喘著粗氣,看著滿地狼藉。林雯蹲在地上撿碎片,肩膀一聳一聳的。他想說什么,最后只是轉身出了門。

      樓下停著他的白色大眾,車身上落了一層灰。岳母每天早上都會用抹布擦一遍,說車干凈,開著心情好。陳建國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空調吹出熱風。

      他要去接他媽媽,三個小時車程。

      03

      陳建國的媽媽王桂蘭住在鄰市的老家屬院里。陳建國到的時候,她已經在樓下等著了。

      和岳母李秀英的清瘦不同,王桂蘭身材微胖,燙著短卷發,穿一件大紅的外套,在灰撲撲的樓前很扎眼。她腳邊堆著三個大編織袋,兩個行李箱,還有個用布裹著的壇子。

      “建國!”看見車,她用力揮手。

      陳建國下車,被眼前的陣仗驚到了。“媽,您這是搬家還是……”

      “哎呀,難得去兒子家住,多帶點東西。”王桂蘭笑得眼角的皺紋堆起來,“這都是有用的。這壇子醬菜,這袋子是今年的新棉花,我給你做了兩床被子。這袋是紅薯,老家人送來的,甜得很……”

      陳建國把東西一件件塞進后備箱。壇子很沉,散發著濃烈的醬菜和酒精混合的味道。最后一個袋子塞進去,后備箱蓋不上了,他用力按了幾次,才勉強扣上。

      回程的路上,王桂蘭一直在說話。

      說樓上老張家兒子結婚,彩禮要了二十萬;說菜市場的豬肉又漲價了;說她參加的老年舞蹈隊拿了市里三等獎;說陳建國他爸要是還在,該多高興。

      陳建國嗯嗯地應著,眼睛看著前方的路。高速兩旁的樹飛快后退,他覺得有點恍惚。就在昨天,岳母還坐在這輛車上,送妞妞去興趣班。岳母總是坐在后座,系著安全帶,手里拿著妞妞的水壺和零食袋。

      “對了,你岳母回去了?”王桂蘭突然問。

      “嗯,今天早上走的。”

      “回去了好。老住在女兒家,不像話。”王桂蘭調整了一下坐姿,安全帶勒在她胸前,“不是我說,這當媽的要懂事,孩子成家了,就得放手。你看我,這么多年一個人,不也過來了?”

      陳建國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他想說岳母不是不懂事,想說岳母每個月給四千,想說岳母包了所有家務還帶孩子。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到家已經晚上七點。天完全黑了,小區路燈亮起來,昏黃的光照著回家的路。

      陳建國提著大包小包上樓,王桂蘭跟在后面,腳步很重。開門的時候,他聽見屋里妞妞的哭聲和林雯的呵斥。

      “不許哭!把飯吃完!”

      門開了。林雯站在玄關,頭發有些亂,臉上帶著疲憊。她看著陳建國身后的大包小包,又看看王桂蘭,擠出一個笑容。

      “媽,您來了。路上累了吧?”

      “不累不累。”王桂蘭擠進門,鞋子沒換就往里走。陳建國趕緊遞上拖鞋,是她從家里帶來的,一雙嶄新的繡花棉拖鞋。

      王桂蘭在屋里轉了一圈。客廳,餐廳,廚房,陽臺。她的目光掃過每一處,陳建國看見她的眉頭微微皺起。

      “這房子收拾得……不夠亮堂。”她說,“窗簾該換了,顏色太暗。這沙發套也舊了,我帶了新的,明天換上。”

      林雯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媽,先吃飯吧,菜要涼了。”

      餐桌上擺著三菜一湯:西紅柿炒雞蛋,青椒肉絲,涼拌黃瓜,紫菜蛋花湯。都是林雯做的。她平時工作忙,很少下廚,手藝普通。

      王桂蘭坐下來,夾了一筷子青椒肉絲,放進嘴里嚼了嚼。

      “肉炒老了。”她說。

      林雯低頭吃飯,沒說話。妞妞用勺子戳著碗里的米飯,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這孩子怎么光哭不吃飯?”王桂蘭看向妞妞,“來,奶奶喂。”

      她拿過妞妞的碗,舀起一勺飯遞到妞妞嘴邊。妞妞扭開頭,嘴癟得更厲害。

      “我不吃!我要姥姥!”

      勺子重重擱在碗沿上。王桂蘭的臉沉下來。

      “姥姥姥姥,奶奶來了就不行了?奶奶是外人?”

      “媽,孩子還小……”陳建國想打圓場。

      “小才要教!”王桂蘭聲音大起來,“這么慣著,以后還得了?吃飯!”

      妞妞被嚇到了,張大嘴哭出聲。林雯猛地站起來,抱起妞妞就往臥室走。門砰地關上。

      餐桌上一片寂靜。陳建國看著碗里的米飯,覺得一粒粒都難以下咽。王桂蘭重新拿起筷子,夾菜,吃飯,動作很用力。

      那天晚上,陳建國睡在客廳沙發。臥室門關著,林雯沒讓他進去。他躺在沙發上,聞著空氣中還殘留的岳母用的洗衣液味道,淡淡的茉莉香,和他媽帶來的醬菜壇子散發出的咸澀味混在一起,讓他胃里一陣翻騰。

      凌晨一點,他聽見廚房有動靜。悄悄走過去,看見王桂蘭站在冰箱前,正把里面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

      “媽,您干嘛呢?”

      王桂蘭嚇了一跳,手里的一盒酸奶差點掉地上。

      “我看看冰箱里都有什么。這都放的,亂七八糟。”她指著保鮮盒里切好的水果,“水果切了就得當天吃,隔夜不新鮮。這半瓶牛奶,明天就過期了,還留著……”

      她一邊說,一邊把東西往外拿。過期的,快過期的,她覺得不新鮮的,統統扔進垃圾桶。陳建國看見岳母昨天才買的草莓,還鮮紅著,也被扔了進去。

      “媽,這草莓還能吃……”

      “草莓放不住,隔夜就有味兒了。”王桂蘭不容分說,“以后買菜我負責,我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

      冰箱被清空了一半。王桂蘭滿意地關上冰箱門,洗了手,回客房去了。陳建國站在廚房里,看著垃圾桶里那些食物。草莓滾在最上面,沾了咖啡渣,像一個個小紅點。

      他突然想起岳母總在冰箱上貼便簽,寫著“牛奶周三過期”“牛肉周五前吃完”。便簽是妞妞畫的,歪歪扭扭的小花。

      那些便簽,今天早上被林雯撕掉了。

      04

      第二天是周日。

      陳建國被廚房的聲響吵醒。一看手機,才六點半。他爬起來,看見王桂蘭已經在廚房忙開了。

      煤氣灶上燉著鍋,噗噗地冒著白氣。王桂蘭系著岳母那件深藍色圍裙,但圍裙在她身上顯得短小,下擺只到她的大腿。她正用力揉著一團面,案板上撒了厚厚的面粉。

      “媽,怎么起這么早?”

      “早什么早,一日之計在于晨。”王桂蘭頭也不回,“我熬了小米粥,蒸了饅頭,你再睡會兒,好了叫你。”

      陳建國沒再睡。他洗漱完,看見林雯的臥室門還關著。走過去輕輕擰了擰,鎖了。他站在門外,聽見里面妞妞很輕的說話聲。

      “媽媽,我想姥姥了。”

      “乖,睡吧。”

      陳建國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晨光從窗戶照進來,能看見空氣中飛舞的粉塵。岳母在的時候,每天這個時候已經拖完地,地板光可鑒人。但現在,地板上有腳印,有昨天搬東西蹭上的灰。

      七點鐘,王桂蘭端著一盆饅頭出來。饅頭很大,一個個咧著口,散發著面香。

      “吃飯了!雯雯,妞妞,起來吃飯!”

      她聲音洪亮,在清晨的客廳里回蕩。臥室門開了,林雯牽著妞妞出來。妞妞眼睛還有點腫,看見桌上的饅頭,小聲說:“姥姥蒸的饅頭有小兔子。”

      “什么小兔子,饅頭就是饅頭。”王桂蘭給妞妞盛粥,粥很稠,幾乎能立住筷子,“多吃點,長身體。”

      妞妞看著碗里的粥,不動。林雯拿起勺子,喂到她嘴邊。妞妞吃了兩口,搖搖頭。

      “不好吃,姥姥熬的粥是香的。”

      王桂蘭的臉色變了。她把筷子拍在桌上。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挑食?奶奶一早起來做的,怎么就不如姥姥了?”

      “媽,孩子不是那個意思……”陳建國趕緊說。

      “那是什么意思?我做飯不好吃,我帶的醬菜你們也不碰,我這是熱臉貼冷屁股?”王桂蘭越說越激動,眼圈紅了,“我大老遠來,給你們當免費保姆,就這待遇?”

      林雯放下勺子,抬起頭。她的眼睛很紅,但沒哭。

      “媽,沒人說您是免費保姆。但您也得給我們一點時間適應。妞妞從小是姥姥帶大的,一時不習慣,很正常。”

      “不習慣?我是她親奶奶,有什么不習慣的?”王桂蘭站起來,解開圍裙扔在椅子上,“行,我做飯不好吃,我帶的醬菜你們嫌味兒大,我這就走!”

      她真的往客房走。陳建國追上去,拉住她。

      “媽,您別這樣。雯雯沒那意思,妞妞還小不懂事。您坐,先吃飯。”

      拉扯間,王桂蘭的袖子被扯了一下,露出小臂上一道長長的疤。陳建國愣住了。那是他小時候調皮打翻開水瓶,媽媽用手擋在他面前燙傷的。三十多年了,疤痕已經發白,但依然觸目驚心。

      王桂蘭也看見了疤,不說話了。她坐回椅子上,默默端起碗。

      一頓早飯在沉默中吃完。飯后,王桂蘭收拾碗筷去廚房,水開得很大。陳建國想幫忙,被她推出來。

      “我來,你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別管了。”

      林雯給妞妞換衣服,準備送她去興趣班。出門前,她看了陳建國一眼,那眼神很復雜,有委屈,有疲憊,還有一絲陳建國看不懂的東西。

      “冰箱里的草莓,媽扔了。”林雯突然說。

      “什么?”

      “媽昨天買的草莓,很新鮮,妞妞最愛吃。今天早上我看到在垃圾桶里。”林雯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媽說隔夜的水果不新鮮。可那是昨天下午才買的,妞妞還沒來得及吃。”

      陳建國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還有,媽早上把陽臺的花澆了,用的是洗菜水。我說不能用洗菜水澆花,有油,她說浪費水可惜。”林雯繼續說,“那幾盆多肉是媽從花卉市場一盆盆挑回來的,養了快一年了。”

      她說完,牽著妞妞走了。門輕輕關上,留下陳建國站在玄關。

      廚房的水聲停了。王桂蘭走出來,手里拿著抹布,開始擦電視柜。她擦得很用力,柜子上的相框被碰倒了。陳建國扶起來,那是去年全家福,岳母抱著妞妞站在中間,他和林雯站在兩邊,五個人都笑著。

      王桂蘭瞥了一眼照片,繼續擦。

      “媽,陽臺的花……”

      “花怎么了?澆點水怎么了?我看那土都干了。”王桂蘭不以為然,“你們年輕人,就是瞎講究。花是看花的,又不是祖宗,還得供著。”

      陳建國把話咽了回去。他走進書房,關上門。書桌上還攤著沒做完的報表,但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林雯發來的微信:媽給妞妞報的繪畫班,今天最后一節課,下午三點接。別忘了。

      陳建國這才想起,岳母上個月給妞妞報了個繪畫班,說孩子喜歡畫畫,要培養興趣。一期十二節課,今天結課。岳母本來說要陪妞妞去參加結課展示的。

      他回了個“好”。

      下午兩點半,陳建國開車去接妞妞。興趣班在少年宮,周末人多,停車場滿了,他轉了兩圈才找到位置。

      教室里,孩子們正在展示自己的畫。妞妞看見他,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爸爸,姥姥呢?”

      “姥姥……今天有事,來不了。”陳建國蹲下來,看著妞妞的畫。畫上一家五口,三個大人,一個孩子,還有一只貓。貓是小區里的流浪貓,岳母經常喂它。

      “姥姥說今天要來看我畫畫的。”妞妞的嘴又癟了。

      老師走過來,是個年輕的女孩,笑瞇瞇的。“您是妞妞爸爸吧?妞妞很有天賦呢,她姥姥每次送她來,都說這孩子坐得住,是畫畫的料。”

      陳建國勉強笑笑,接過老師遞來的證書和獎品——一盒二十四色的彩筆。妞妞抱在懷里,小聲說:“姥姥說要給我買三十六色的。”

      回家的路上,妞妞一直看著窗外。等紅燈時,陳建國從后視鏡里看她,她低著頭,手指摳著彩筆盒的塑料包裝。

      “爸爸,姥姥什么時候回來?”

      “姥姥回自己家了,以后……有機會再來看妞妞。”

      “那我們去看姥姥,明天就去,好不好?”

      陳建國沒回答。綠燈亮了,他踩下油門。

      到家時,王桂蘭正在拖地。拖把是她從老家帶來的,布條的,很舊,水擰得不干,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水痕。林雯在廚房準備晚飯,切菜的聲音很重。

      “回來了?飯馬上好。”王桂蘭頭也不抬,“對了建國,我下午把你那幾件襯衫洗了,晾陽臺了。你說你也真是,白襯衫怎么能和深色衣服一起洗?都染上色了。”

      陳建國心里一沉。他有兩件定制的白襯衫,一件是結婚時買的,一件是去年升職時林雯送的禮物,都不便宜,干洗的。

      他沖到陽臺,看見襯衫掛在晾衣架上,袖口和領子果然泛著淡淡的藍。是和他那條牛仔褲一起洗的。

      “媽,這襯衫不能水洗……”陳建國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襯衫怎么不能洗?不都是布做的?”王桂蘭提著拖把走過來,“你看,這不挺干凈?就是有點串色,下次注意就行了。”

      陳建國看著那兩件襯衫,覺得一股氣直沖頭頂。他想起岳母洗衣服,總是分開深淺,手洗襯衫領口袖口,晾的時候抻得平平整整。有一次妞妞把顏料弄到他襯衫上,岳母用棉簽蘸著洗滌劑,一點一點搓了半個小時。

      “媽,這兩件襯衫一千多一件……”他聲音有點啞。

      王桂蘭愣住了。她看看襯衫,又看看陳建國,臉色變了。

      “一千多?你瘋了吧?一件破襯衫一千多?”她聲音尖起來,“你們年輕人就這么糟蹋錢?我一個月退休金才兩千八!”

      “媽,這不是錢的事……”

      “那是什么事?我幫你洗衣服還洗出錯了?”王桂蘭把拖把一扔,水濺了一地,“行,我手欠,我多事,我以后不動你們的東西!”

      她轉身進了客房,門摔得震天響。

      林雯從廚房出來,手里還拿著菜刀。她看了一眼陽臺上的襯衫,又看了一眼緊閉的客房的門,什么也沒說,又回廚房了。

      那天晚飯,王桂蘭沒出來吃。陳建國去叫了兩次,門里傳來悶悶的聲音:“不吃,氣飽了。”

      飯菜擺了一桌,沒人動筷子。妞妞餓得肚子咕咕叫,林雯給她盛了碗飯,夾了點菜。陳建國坐在桌邊,看著那兩壇醬菜,蓋子開著,咸澀的氣味彌漫在整個餐廳。

      他突然很想念岳母做的清蒸魚,淋一點醬油,撒上蔥花,鮮得很。

      05

      周一早晨,陳建國被鬧鐘吵醒時,廚房沒有聲音。

      他爬起來,看見王桂蘭房門還關著。林雯已經在給妞妞穿衣服,動作很急。

      “要遲到了,快點。”

      陳建國走進廚房,想煎個雞蛋。鍋是冷的,灶臺是冷的。冰箱里空空蕩蕩,只有那兩壇醬菜占著地方。他找了半天,找到一包掛面。

      水燒開,下面,打雞蛋。雞蛋打進鍋里,蛋白散開,成了一鍋蛋花湯。他勉強盛出來,端上桌。

      “湊合吃吧。”

      林雯看了一眼那碗糊掉的面,沒說話,給妞妞倒了杯牛奶。妞妞小口喝著,眼睛一直瞟向客房的門。

      七點半,王桂蘭的房門開了。她已經穿戴整齊,提著那個從老家帶來的布包。

      “媽,您這是……”陳建國站起來。

      “我回去了。”王桂蘭臉色很冷,“我在這兒,你們不自在,我也不自在。我還是回我自己家,清靜。”

      “媽,昨天是我不對,我不該……”陳建國急了。

      “你沒不對,是我不對。”王桂蘭打斷他,“我不該來,不該動你們東西,不該嫌你們浪費。我走,你們過你們的日子。”

      她真的往門口走。林雯放下牛奶杯,走過來。

      “媽,您別這樣。建國說話沖,我代他向您道歉。您來都來了,住幾天再走。”

      “住幾天?住幾天看你們臉色?”王桂蘭眼圈紅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建國拉扯大,他現在有本事了,嫌棄他媽了。我走,不礙你們的眼。”

      她打開門,陳建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媽,我錯了,我真錯了。您別走,我求您了。”他聲音發顫,“襯衫沒事,染了就染了,不重要。您別走,行嗎?”

      王桂蘭站在門口,背影僵硬。過了好一會兒,她肩膀塌下來,布包掉在地上。

      陳建國把她扶回客廳。林雯倒了杯熱水,遞給她。王桂蘭捧著杯子,不喝,也不說話。

      那天早上,陳建國遲到了半小時。到公司時,早會已經開完,領導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但那眼神讓他后背發涼。

      一上午,他工作效率極低。報表看串行,電話接錯,同事叫了他三聲他才反應過來。中午吃飯時,他收到林雯的微信:媽情緒好點了,但我看她臉色不好,下午你早點回來,帶她去醫院看看。

      陳建國回:好。

      下午三點,他跟領導請了假,提前下班。回家路上,他去藥店買了血壓計。岳母有高血壓,家里的血壓計是岳母帶來的,每天早晚各測一次,小本子上記著數據。昨天早上走得急,岳母忘了帶。

      到家時,王桂蘭在客廳看電視,聲音開得很大。她看見陳建國,眼皮抬了抬,沒說話。

      “媽,我買了血壓計,給您量量血壓。”

      “我沒病。”王桂蘭說,但還是伸出了胳膊。

      陳建國給她綁上袖帶,按開關。機器嗡嗡響,數字跳動:158/97。

      他心里一緊。“媽,您血壓有點高,得去醫院看看。”

      “高什么高,我一直這樣。”王桂蘭抽回胳膊,“老了都這樣,死不了。”

      陳建國堅持要帶她去醫院。王桂蘭拗不過他,不情不愿地換了衣服。去醫院路上,她一直看著窗外,不說話。

      掛號,排隊,候診。醫院里人很多,空氣里有消毒水的味道。王桂蘭坐在塑料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筆直。陳建國站在她旁邊,看見她花白的頭發里,頭皮清晰可見。

      岳母也有白頭發,但總是染得烏黑,梳得整齊。她說,人老了也得精神,不能邋里邋遢。

      輪到他們了。醫生是個中年女人,問了情況,開了檢查單。抽血,心電圖,B超。一套流程下來,兩個多小時。

      結果出來,血壓確實高,還有輕微的動脈硬化。醫生開了藥,叮囑要按時吃,低鹽飲食,注意休息。

      拿藥時,陳建國看著那一堆藥盒,突然想起岳母也每天吃藥。降壓藥,降脂藥,還有保護心臟的。岳母的藥都放在一個小盒子里,分早中晚,記得清清楚楚。

      回家路上,王桂蘭睡著了。車等紅燈時,陳建國從后視鏡里看她。她頭靠在車窗上,嘴微微張著,露出缺了一顆的牙。她老了,真的老了。

      他突然感到一陣心酸。這是他媽,生他養他的媽。他想對她好,可怎么就這么難呢?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林雯做好了飯,三菜一湯,比昨天豐盛。王桂蘭吃了藥,坐下吃飯,臉色緩和了些。

      “媽,醫生說了,您得吃得清淡。”林雯給她盛了碗湯,“以后菜我少放鹽。”

      “少放鹽沒味兒。”王桂蘭夾了一筷子菜,頓了頓,又放回去,“行,聽你們的。”

      晚飯后,王桂蘭主動去洗碗。陳建國要幫忙,她不讓。“你們上班累,歇著去。”

      水聲從廚房傳來。陳建國坐在沙發上,覺得累,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累。林雯坐到他旁邊,遞給他一個蘋果。

      “媽今天問我,你岳母是不是每個月都給你錢。”

      陳建國心里一緊。“你怎么說?”

      “我說是,每個月四千。”林雯咬了一口蘋果,嚼得很慢,“媽說,她沒那么多錢給我們,但可以幫忙做家務,帶妞妞,也算出力了。”

      陳建國沒說話。他想起那個淺黃色的信封,每個月準時出現,像某種儀式。岳母的退休金也就五千多,自己留一千多,剩下的全給了他們。

      “媽還說,”林雯的聲音低下去,“你岳母給錢,是為了心里踏實。她覺得住女兒家,是添麻煩,給點錢,就當交伙食費了。”

      陳建國覺得喉嚨發堵。他想起岳母每次給錢時,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情,像怕被拒絕,又像怕傷他自尊。他一直以為岳母是體貼他們壓力大,從沒想過,岳母也在用這種方式,維持著自己那點可憐的尊嚴。

      手機震了一下。是銀行短信,工資到賬了。數字和上個月一樣,還完房貸,扣掉生活費,所剩無幾。如果沒有岳母那四千,他們得緊巴巴地過,不敢聚餐,不敢買衣服,妞妞的興趣班也得停。

      陳建國關掉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疲憊的臉。

      那天晚上,王桂蘭早早睡了。陳建國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林雯背對著他,呼吸均勻,但陳建國知道她沒睡。

      “睡吧。”他說。

      “睡不著。”林雯的聲音在黑暗里很輕,“我在想我媽。她一個人回去,不知道晚飯吃的什么。”

      陳建國沒接話。他也在想。岳母坐高鐵回去的,三個小時車程,她暈車,每次都得吃暈車藥。不知道她吃沒吃,不知道她到了沒,不知道她一個人怎么吃飯。

      岳母的老房子租出去了,她回去住哪兒?住親戚家?還是臨時租房?她沒說,他們也沒問。他們沉浸在接自己媽媽來的喜悅里,忘了問岳母的去處。

      陳建國摸到手機,想給岳母發條微信。打了幾個字,又刪掉。說什么呢?問到了嗎?吃了嗎?住哪兒?假惺惺的關心,不如不問。

      他放下手機,盯著天花板。黑暗里,他仿佛看見岳母拉著行李箱,站在高鐵站的人潮里,茫然四顧。她個子小,箱子大,得用力才能拉得動。她會不會哭?會不會覺得委屈?會不會后悔這一年多的付出?

      陳建國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里。

      06

      第二天是周二,陳建國醒來時,王桂蘭已經在廚房了。

      不是做早飯,而是在腌咸菜。客廳地上擺著幾個大盆,里面泡著蘿卜、白菜、豆角。濃烈的鹽味和花椒味彌漫在空氣里,沖得人想打噴嚏。

      “媽,您這是干嘛?”陳建國捂著鼻子。

      “腌點咸菜,冬天吃。”王桂蘭挽著袖子,手上都是鹽,“你們買的咸菜貴,還不健康,自己做的放心。”

      “可這也太多了……”

      “多什么多,一冬天就吃完了。”王桂蘭不容分說,“快去洗臉吃飯,粥在鍋里。”

      陳建國走進廚房,鍋里果然有粥,但煮得有點糊,鍋底結了一層厚厚的鍋巴。他盛了一碗,就著昨天剩的菜吃了。粥有糊味,但他沒說什么。

      林雯和妞妞也起來了。妞妞看見客廳里的盆,好奇地湊過去看,被林雯拉回來。

      “別碰,臟。”

      “不臟,洗干凈的。”王桂蘭說,“妞妞來,奶奶教你腌菜,以后自己做。”

      妞妞往后躲。林雯的臉色不太好看,但還是勉強笑了笑:“媽,妞妞還小,學這些還早。她得趕緊吃飯上學了。”

      “早什么早,我像她這么大,都會做飯了。”王桂蘭嘟囔一句,繼續擺弄她的咸菜。

      送妞妞去幼兒園的路上,妞妞突然問:“媽媽,姥姥也會腌咸菜嗎?”

      “姥姥不腌,姥姥說吃太多咸的對身體不好。”林雯說。

      “那姥姥做什么?”

      “姥姥做很多事。給妞妞講故事,陪妞妞畫畫,做妞妞愛吃的蛋糕。”

      妞妞不說話了。到幼兒園門口,她摟著林雯的脖子,小聲說:“媽媽,我想姥姥了。”

      林雯親了親她的臉:“乖,放學媽媽來接你。”

      陳建國開車去公司,一路上心不在焉。等紅燈時,他看見路邊有個老太太,背影很像岳母。也是瘦瘦小小的,穿著深色外套,手里提著布袋子。他心跳漏了一拍,等老太太轉過身,是張陌生的臉。

      他松了口氣,又有點失望。

      到公司,剛坐下,手機響了。是岳母。

      陳建國手一抖,手機差點掉地上。他穩了穩神,接起來。

      “喂,媽。”

      “建國啊,是我。”岳母的聲音很輕,背景音有點吵,像是在街上,“我到家了,給你們報個平安。”

      “您到了?住哪兒?安頓好了嗎?”陳建國一連串問。

      “住你大姨家,她一個人,房子大,我暫時住幾天。”岳母頓了頓,“你們別擔心,我挺好的。”

      陳建國想說點什么,但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妞妞還好吧?她昨天有繪畫課,我沒能去,她沒哭吧?”

      “沒,她很乖。”陳建國說,“就是……想您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陳建國聽見汽車鳴笛的聲音,還有小販的叫賣聲。

      “想我什么,奶奶不是來了嗎?讓奶奶多陪陪她。”岳母的聲音還是輕輕的,“對了,我走的時候,冰箱冷凍層最里面有一包蝦仁,妞妞愛吃的,記得拿出來解凍。還有,妞妞的校服我熨好放在衣柜最上面,周四有升旗儀式,要穿。”

      陳建國的眼睛突然就酸了。他張了張嘴,想說“媽,您回來吧”,但話到嘴邊,變成了:“您……照顧好自己。”

      “嗯,你們也是。掛了。”

      電話斷了。陳建國握著手機,屏幕上顯示通話時間一分十七秒。岳母沒有問他媽媽住得慣不慣,沒有問他們吃飯怎么樣,沒有抱怨,沒有委屈,只是叮囑,只是關心。

      他坐在工位上,盯著電腦屏幕,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旁邊的同事在討論中午吃什么,后面的同事在打電話談客戶,世界很喧鬧,但他覺得心里空了一塊。

      中午,他沒去食堂,點了外賣。麻辣燙,加了很多辣,吃得他滿頭大汗,眼淚都辣出來了。同事問他怎么了,他說辣的。

      下午三點,領導叫他去辦公室。因為早上遲到,加上最近工作狀態不好,領導委婉地提醒他,公司最近在考慮裁員,讓他注意點。

      從辦公室出來,陳建國后背都是汗。他三十四歲,有房貸,有孩子,有老人要養。這份工作不能丟。

      下班時,他接到林雯的電話,聲音帶著哭腔。

      “建國,你快回來,妞妞發燒了。”

      陳建國腦子嗡的一聲。“多少度?”

      “三十八度五,我剛從幼兒園接回來,渾身滾燙。”林雯在那邊急得快哭了,“媽說不用去醫院,用酒精擦擦就行,可妞妞一直說冷……”

      “去醫院,現在就去!”陳建國吼出來,“我馬上回來!”

      他沖下樓,開車,一路上闖了兩個紅燈。到家時,林雯已經抱著妞妞在樓下等著。妞妞小臉通紅,縮在林雯懷里發抖。

      王桂蘭也跟下來,手里拿著酒精和毛巾。

      “去醫院干嘛,花那冤枉錢。酒精擦擦,捂出汗就好了。”

      “媽,妞妞燒得厲害,必須去醫院。”陳建國拉開車門,讓林雯和妞妞坐進去。

      王桂蘭站著不動。“我跟你爸那會兒,你們發燒,都是這么過來的,不也活得好好的?”

      “媽,現在和那時候不一樣。”陳建國耐著性子,“您先上去,我們去去就回。”

      車開到醫院,掛號,排隊,又是一番折騰。醫生診斷是病毒性感冒,開了藥,讓回家觀察。妞妞打了退燒針,溫度稍微降了點,但還是蔫蔫的。

      回到家已經晚上九點。王桂蘭坐在客廳,電視開著,但她沒看,眼睛盯著墻上的鐘。

      “回來了?我說沒事吧。”她站起來,“飯在鍋里,我熱熱。”

      “不用了媽,我們吃過了。”林雯抱著妞妞往臥室走。

      陳建國跟著進去,給妞妞喂了藥,哄她睡著。從臥室出來,王桂蘭已經熱好了飯,擺在桌上。一碗粥,一碟咸菜,幾個饅頭。

      陳建國不餓,但還是坐下來,勉強吃了幾口。粥又糊了,咸菜齁咸,他灌了半杯水才咽下去。

      “媽,以后粥別熬太久,容易糊。”他說。

      王桂蘭正在擦桌子,動作停了一下。“糊了就不能吃了?你們年輕人就是嬌氣。我們那會兒,有糊粥吃就不錯了。”

      陳建國放下筷子。“我不是嬌氣,是對身體不好。糊的東西致癌,醫生說的。”

      “醫生醫生,醫生的話能全信?”王桂蘭把抹布扔進水盆,濺起水花,“我吃了一輩子糊粥,不也活到七十了?”

      陳建國覺得太陽穴又開始跳。他站起來,想回臥室,手機響了。是岳母。

      他走到陽臺,接起來。

      “建國,妞妞睡了嗎?”岳母的聲音很輕,像怕吵醒什么。

      “睡了。剛發燒,去了醫院,現在退了。”陳建國說。

      “發燒了?多少度?去醫院醫生怎么說?開的什么藥?”岳母的聲音急起來。

      陳建國一一說了。岳母在那頭叮囑:“退燒藥要隔六小時才能吃第二次,多喝水,用溫水擦身,別捂太厚。她嗓子疼不疼?疼的話可以燉點梨水,放點冰糖。”

      “知道了媽,您別擔心。”

      “我怎么能不擔心……”岳母嘆了口氣,“妞妞從小身體弱,一換季就感冒。我走了,你們肯定忙不過來。雯雯工作忙,你又要上班……”

      “媽,”陳建國打斷她,“您別這么說。是我們……沒照顧好妞妞。”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陳建國聽見岳母的呼吸聲,很輕,很慢。

      “建國,你媽……還好吧?”

      陳建國一愣。“還……還好。”

      “她血壓高,你得盯著她吃藥。藥不能停,一停就反彈。還有,她愛吃咸,你得管著點,對血壓不好。”岳母頓了頓,“你爸走得早,她一個人拉扯你不容易,你多順著她點,別跟她吵。”

      陳建國的眼眶又熱了。他嗯了一聲,說不出話。

      “好了,不說了,長途貴。你早點休息,明天還上班。”岳母說,“有事給我打電話,我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

      電話掛了。陳建國站在陽臺上,夜風吹過來,有點涼。他抬起頭,天上沒有星星,只有城市霓虹映出的暗紅色光暈。

      身后傳來腳步聲,是王桂蘭。

      “誰的電話?”

      “我岳母。”陳建國說,“問妞妞的情況。”

      王桂蘭哦了一聲,沒再問。她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看著樓下零星的車燈。

      “你岳母……對你們挺好的。”她突然說。

      陳建國看向她。黑暗中,她的側臉輪廓有些模糊。

      “嗯,挺好的。”

      “給錢,做飯,帶孩子,是挺好的。”王桂蘭的聲音有點飄,“我不如她。我沒錢,也不會做那些花樣菜,妞妞也不跟我親。”

      “媽,您別這么說……”

      “我說的是實話。”王桂蘭轉身回屋,走到門口,又停住,“但我對你,心是真的。你是我兒子,我巴不得把心掏給你。”

      她走了,留下陳建國一個人在陽臺。夜風吹得他打了個寒顫,他搓了搓胳膊,上面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手機屏幕還亮著,顯示著和岳母的通話記錄。通話時間三分四十二秒。比白天長。

      07

      周三早上,妞妞的燒退了,但精神還是不好,小臉蒼白。林雯請了假在家照顧她,陳建國去上班。

      一整天,他心神不寧。開會走神,被領導點名;做報表出錯,被財務打回來;連午飯都忘了吃,胃隱隱作痛。

      下午三點,他收到林雯的微信:媽把妞妞的毛絨玩具洗了,說太臟。妞妞哭了一中午。

      陳建國盯著那行字,覺得一股火竄上來。他打過去電話,林雯接得很快。

      “怎么回事?”

      “就你看見的那樣。”林雯的聲音很疲憊,“妞妞那個小熊,從一歲抱到現在,臟是臟了點,但她睡覺離不開。媽說太臟了細菌多,非要洗,結果洗壞了,棉花都結塊了。”

      陳建國揉著太陽穴。“妞妞呢?”

      “剛哄睡,抱著我的衣服。”林雯頓了頓,“建國,我有點撐不住了。”

      “什么?”

      “我說,我有點撐不住了。”林雯的聲音帶上了哭腔,“我知道媽是好心,但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提醒我,我媽不在了。妞妞發燒,她只會用土辦法;妞妞的玩具,她說扔就扔;妞妞想吃姥姥做的雞蛋羹,她做的妞妞一口都不吃……”

      陳建國聽著,心臟像被一只手攥緊了。

      “我知道我不該這么想,她是你媽,是妞妞的親奶奶。但我控制不住。我想我媽,想她做的飯,想她哄妞妞睡覺的樣子,想她每天早上給妞妞扎的小辮子……”林雯哭出聲來,“建國,我想我媽了。”

      陳建國握著手機,手心里都是汗。他聽見電話那頭妞妞的囈語,聽見林雯壓抑的哭聲,聽見客廳電視的聲音,王桂蘭在看電視劇,聲音開得很大。

      “我今晚早點回去。”他說。

      掛掉電話,他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辦公室里有敲鍵盤的聲音,有打電話的聲音,有同事說笑的聲音。這些聲音像隔著一層水,模糊不清。

      他想起一年前,岳母剛來的時候。那時妞妞剛上幼兒園,天天哭,林雯產后復工,工作壓力大,他項目忙,天天加班。家里一團亂,外賣盒子堆成山,臟衣服扔得到處都是,妞妞病了,兩個人輪流請假,焦頭爛額。

      后來岳母來了。她默默收拾屋子,做飯,接孩子,洗衣服。家里一點點變得整潔,冰箱總是滿的,陽臺上的花開了,妞妞臉上有了笑容。他和林雯能安心工作,晚上回來有熱飯,周末能睡個懶覺。

      他以為這是理所應當的。以為岳母退休了,閑著也是閑著,來幫幫忙是應該的。以為那四千塊錢,是岳母的心意,收就收了。以為家就該是這樣,井井有條,溫暖舒適。

      現在岳母走了,家還是那個家,但什么都變了。地板上有灰,廚房有油污,冰箱里只有醬菜,妞妞在哭,林雯在哭,他媽在客廳看電視,聲音很大。

      他以為自己接媽媽來,是孝順,是回報。可現在他懷疑,他到底是在孝順,還是在索取?索取一個“兒子”的身份認同,索取一種“我也有媽疼”的虛假滿足。

      下班時間到了,同事陸續離開。陳建國又在椅子上坐了半小時,才拎起包,下樓,開車。

      路上堵車,長長的紅色尾燈像一條疼痛的河。他打開收音機,交通臺在播路況,主持人聲音甜得發膩。他關掉,車里一片寂靜。

      手機震了一下,是短信。他瞥了一眼,是銀行扣款信息,房貸扣了。數字刺痛他的眼睛。如果沒有岳母那四千,這個月就得動存款。存款還有多少?三萬?四萬?撐不了幾個月。

      他突然想起,岳母來的這一年多,從沒提過錢的事。每個月按時給,用那個淺黃色的信封,放在茶幾上,輕描淡寫地說“這個月的”。他收得心安理得,甚至沒說過幾次謝謝。

      車流緩緩移動。他看見路邊有家蛋糕店,櫥窗里擺著漂亮的草莓蛋糕。妞妞愛吃草莓蛋糕,岳母經常買,每次都說“姥姥發退休金了,給我們妞妞買蛋糕”。其實岳母的退休金,大部分都給了他們。

      他停下車,走進蛋糕店,買了個最小的草莓蛋糕。六十八塊錢,夠買三天菜了。他拎著蛋糕出來,覺得自己很可笑。

      到家時,天已經全黑了。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他摸黑上樓,鑰匙插了幾次才插進鎖孔。

      門開了,屋里亮著燈。王桂蘭在廚房炒菜,油煙機的轟鳴聲很大。林雯抱著妞妞坐在沙發上,妞妞抱著一個舊毛巾,睡著了。

      “回來了?”王桂蘭從廚房探出頭,“洗手吃飯,馬上好。”

      陳建國把蛋糕放進冰箱,洗了手。餐桌上擺著三個菜:炒白菜,炒土豆絲,西紅柿雞蛋湯。很樸素,很家常。

      “今天去菜市場晚了,好菜都賣完了,湊合吃吧。”王桂蘭端著一盤炒肉出來,肉很少,辣椒很多。

      三個人坐下吃飯。很安靜,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陳建國給林雯夾了塊肉,林雯沒動,低頭扒著飯。

      “雯雯,你最愛吃的青椒肉絲。”王桂蘭說。

      林雯嗯了一聲。陳建國知道,林雯不愛吃青椒,但岳母做的青椒肉絲,她會吃。因為岳母會把青椒切得細細的,肉絲提前腌過,很嫩,青椒也不辣。但現在這盤青椒肉絲,青椒大塊,肉老,辣椒籽都沒去。

      “媽,下次青椒去一下籽,雯雯不吃辣。”陳建國說。

      王桂蘭筷子頓了頓。“去籽多麻煩,辣點下飯。”

      “媽……”

      “行了行了,知道了,下次去籽。”王桂蘭打斷他,語氣有點不耐煩。

      一頓飯吃得壓抑。飯后,王桂蘭去洗碗,陳建國想幫忙,又被推開。他走到客廳,林雯還在沙發上抱著妞妞。

      “給我吧,你胳膊該酸了。”陳建國接過妞妞。妞妞很輕,睡得很沉,小臉紅撲撲的。

      “蛋糕買了嗎?”林雯問。

      “買了,在冰箱。”

      林雯站起來,走到冰箱前,打開,看見那個小小的草莓蛋糕。她看了很久,然后關上冰箱門,走回來。

      “媽今天問我,蛋糕多少錢。我說不知道,你買的。她說,一個小蛋糕六七十,夠買只雞了。”林雯的聲音很平靜,“我沒說話。但我想,我媽給我和妞妞買蛋糕時,從沒問過價錢。她說,掙錢就是為了讓家人高興,花多少錢都值。”

      陳建國抱著妞妞,覺得手臂發酸。不是妞妞重,是心里沉。

      “建國,我不是嫌棄你媽。”林雯坐下來,雙手捂住臉,“我知道她不容易,知道她想對我們好。但她對我們的好,和我們想要的好,不是一種好。你明白嗎?”

      陳建國明白。他媽的好,是節衣縮食,是攢錢,是“為你們好”的強勢。岳母的好,是潤物無聲,是尊重,是“你們高興就好”的成全。

      可他能說什么?說“媽,您別這樣”?說“媽,您學學我岳母”?他說不出口。那是他媽,生他養他,為他付出一切的母親。

      手機震了,是微信。陳建國單手掏出來,是岳母發來的消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碗面,清湯,臥著荷包蛋,幾根青菜,撒著蔥花。配文:晚上自己下了碗面,簡單吃點。

      陳建國盯著那碗面。面湯很清,能看見碗底的花紋。岳母家的碗,青花瓷的,用了很多年,碗口有個小豁口。

      他想起岳母做的面。骨頭湯底,手搟面,配上肉絲、香菇、青菜,再臥個荷包蛋。妞妞能吃一大碗。岳母總是笑著說:“我們妞妞長身體,多吃點。”

      陳建國的手指在屏幕上懸停,想回復點什么,最后只發了個“嗯”。岳母很快回了個笑臉。

      那個黃色的笑臉,在屏幕上,刺得他眼睛疼。

      08

      周四,妞妞的病好了,但不想去幼兒園。林雯哄了半天,答應放學帶她去買貼紙,才勉強出門。

      陳建國一整天都在忙。上午開會,下午見客戶,晚上還有應酬。客戶是北方人,能喝,一杯接一杯地敬。陳建國胃不好,但不敢不喝,硬著頭皮灌下去,胃里像著了火。

      九點多,飯局終于散了。陳建國在衛生間吐了一回,吐出來的都是酒和胃酸。他漱了口,看著鏡子里那張蒼白的臉,眼下烏青,胡子拉碴。

      手機響了,是林雯。

      “還沒結束?”

      “結束了,馬上回去。”

      “少喝點酒,你胃不好。”

      “知道。”

      掛了電話,他又在衛生間站了一會兒。鏡子上有水漬,模糊了他的臉。他突然想起有一次應酬喝多,岳母給他煮醒酒湯,酸辣湯,喝下去胃里暖洋洋的。岳母說,以后能推就推,身體是自己的。

      他現在也想喝一碗酸辣湯。但他知道,回家只有冷飯,或者他媽下的清湯面。

      開車回家,路上差點闖紅燈。他甩甩頭,強打精神。到家時,客廳的燈還亮著,王桂蘭在沙發上睡著了,電視還開著,播著午夜劇場。

      陳建國關掉電視,拿了條毯子給她蓋上。動作很輕,但王桂蘭還是醒了。

      “回來了?吃飯了嗎?”

      “吃了,媽您去睡吧。”

      “又喝酒了?一身酒氣。”王桂蘭皺眉,“快去洗洗,我給你煮碗面?”

      “不用,我不餓。”

      王桂蘭站起來,往廚房走。“不餓也得吃,空肚子睡覺傷胃。很快,幾分鐘就好。”

      陳建國想攔,但沒力氣。他癱在沙發上,聽見廚房開火的聲音,水燒開的聲音,下面條的聲音。十分鐘后,王桂蘭端著一碗面出來。

      清湯,白水面,飄著幾片菜葉。沒有肉,沒有蛋,連蔥花都沒有。

      “晚上沒買菜,湊合吃吧。”王桂蘭把面放在他面前。

      陳建國看著那碗面。面煮得有點過,黏糊糊的,湯是白的,能看見油花。他拿起筷子,挑了一筷子,送進嘴里。面很淡,只有鹽味,還有點糊鍋底的味道。

      他勉強吃了幾口,放下筷子。

      “不好吃?”王桂蘭問。

      “不是,飽了。”

      王桂蘭沒說話,端起碗,把他剩下的面倒進自己碗里,吃起來。她吃得很香,呼嚕呼嚕的。陳建國看著她,心里發酸。

      “媽,您別吃剩的,我再給您煮一碗。”

      “剩的怎么了?不干不凈,吃了沒病。”王桂蘭頭也不抬,“你們年輕人,就是浪費。”

      陳建國不說話了。他站起來,想去洗澡,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陌生號碼,本地的。

      他接起來。

      “請問是陳建國先生嗎?”

      “我是,您哪位?”

      “這里是市人民醫院急診科,請問李秀英女士是您家屬嗎?”

      陳建國的腦子嗡的一聲,酒全醒了。

      “是,她是我岳母。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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