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昊,算媽求你了,你放過他們吧,再怎么說他也是你弟弟啊!”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幾近崩潰。
我掐滅了煙頭,目光穿過玻璃窗,落在街對面那棟灰色的三層小樓上。
“媽,當初是您心軟,”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現在,您別再心軟了。”
我掛斷電話,那里,一場我準備了十年的審判,即將開始。
01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后。
辦公室的空調發出沉悶的嗡嗡聲,依舊驅不散空氣里的粘稠。
蟬在窗外的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攪得人心神不寧。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鼠標上滑動,屏幕上是市人事考試網的官方頁面。
頁面上有一行紅色的標題,《關于二零二零年度擬錄用公務員名單的公示》。
我的視線緩緩向下移動,掃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名字。
終于,在名單的中下位置,我看到了那個讓我心跳漏了一拍的名字。
周凱。
錄用單位那一欄里,赫然寫著三個字:市稅務局。
我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很久,仿佛要把它從屏幕上燒出一個洞來。
我關掉了網頁,身體向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椅子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我拉開抽屜,摸出一包煙,熟練地抖出一根叼在嘴里。
打火機的火苗跳躍了一下,點燃了煙草,也點燃了沉寂在我心底十年的那團火。
一口濁氣從我胸腔里緩緩吐出,煙霧彌漫開來,模糊了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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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那個下午,天氣和今天一樣悶熱。
我正在房間里溫習功課,準備即將到來的職稱考試。
客廳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接著是我媽驚訝的聲音。
我走出去,看到小姨王秀蓮站在門口,頭發散亂,滿臉淚痕。
她一看到我媽,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姐!你得救救我啊!”
她凄厲的哭喊聲,讓整個樓道都仿佛震動了一下。
我爸也從陽臺聞聲進來,看到這一幕都愣住了。
我媽趕緊去扶她:“秀蓮,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有話好好說。”
王秀蓮卻死死抱著我媽的腿不肯起來。
“姐,我不起來,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
經過她斷斷續續、聲淚俱下的哭訴,我們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小姨夫做建材生意,從別人那里賒了一大批貨,結果下游的開發商跑路了。
供貨商找上門來,說如果不立刻結清二十萬的貨款,就要把他告上法庭,還要扣人。
“那幫人都是些地痞流氓,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啊!”
“你姨夫要是被他們帶走了,我們娘倆可怎么活啊!”
王秀蓮哭得撕心裂肺,額頭在水泥地上磕得通紅。
她轉頭看著我爸,眼神里滿是哀求。
“哥,你跟姐最疼我了,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啊!”
我爸緊鎖著眉頭,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
煙霧繚繞,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媽則是一臉為難,不停地用圍裙擦著眼淚。
“秀蓮,不是我們不幫你,我們家哪有那么多錢啊。”
王秀蓮立刻說:“姐,我知道你們有!文昊不是要結婚了嗎?你們不是給他攢了筆首付嗎?”
我心頭一震。
她連這個都知道。
我媽的臉色變得更加為難。
我忍不住開口了。
“小姨,那二十萬,是我爸媽在工地上干了二十年,一張一張拿血汗換來的。”
“那是我結婚買房子的錢,是我后半輩子的指望。”
王秀蓮聽到我的話,哭聲反而更大了。
她轉向我,開始對我進行道德綁架。
“文昊!你是個讀書人,你怎么能這么鐵石心腸!”
“你忍心看著你小姨夫被人打死嗎?”
“你忍心看著你表弟周凱在學校里因為這事被人戳脊梁骨,一輩子抬不起頭嗎?”
“他就比你小幾歲,他還是個孩子啊!”
我被她這番話堵得啞口無言。
我媽徹底沒了主意,她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爸。
“他爸,你看這事……”
我爸抽完了最后一鍋旱煙,把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
他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進了里屋。
再出來的時候,他手里拿著一個用紅布層層包裹著的東西。
是家里的存折。
王秀蓮看到存折,哭聲立刻小了下去,眼睛里迸發出希望的光。
我爸把存折遞給我媽,聲音沙啞地說:“你去取吧。”
我媽拿著存折,手都在發抖。
“他爸,這可是……”
“去吧。”我爸打斷了她,轉過身去,不再看我們。
王秀蓮見狀,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滿是劫后余生的感激。
“姐,哥,你們放心!我王秀蓮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
“這錢算我借的!我給你們寫借條!”
她主動要求寫借條,這讓我心里的防備稍微松懈了一些。
我從書桌上拿來了紙和筆。
王秀蓮趴在飯桌上,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
“今借到李文山、王秀英人民幣貳拾萬元整,用于生意周轉。”
“約定半年內歸還。”
她在借款人后面,鄭重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王秀蓮。
然后,她跑到廚房,拿了印泥,在名字上用力地按下了自己的紅手印。
我媽從銀行取回了厚厚的一沓錢,用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裝著。
王秀蓮接過那個袋子,感覺像是接過了全世界。
她對著我爸媽千恩萬謝,賭咒發誓,說等生意緩過來,一定加倍報答。
說完,她就揣著那筆錢,一陣風似的沖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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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里,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的沉默。
我爸又開始裝旱煙,一鍋接一鍋地抽。
我媽坐在沙發上,不停地唉聲嘆氣。
我心里則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堵著,說不出的壓抑。
事情發生后的頭兩個月,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小姨的電話打得很勤快,幾乎每隔三五天就是一個。
電話里,她的聲音總是充滿了感激和喜悅。
“姐,你放心吧,錢已經還給人家了,你姨夫也回家了。”
“我們的生意緩過來了,接了個新活兒,等這單做完,就能把錢還你們了。”
“文昊啊,等你結婚的時候,小姨一定給你包個天大的紅包!”
我媽每次接完電話,都會如釋重負地對我爸和我笑。
“你看,我就說秀蓮不是那樣的人,她心里有數呢。”
我爸不說話,臉上的表情依舊沒什么變化。
我心里的那塊石頭,卻也確實松動了一些。
可好景不長,兩個月后,小姨的電話就漸漸稀疏了。
從三五天一個,變成了一周一個,再到半個月一個。
電話里的內容,也從報喜變成了訴苦。
“哎呀姐,最近生意不好做啊,到處都要墊資。”
“錢都壓在工地上了,手頭緊得很。”
半年期限很快就到了。
小姨那邊,徹底沒了動靜。
仿佛那二十萬,那張借條,連同她當初的誓言,都一起蒸發在了空氣里。
我媽開始坐不住了。
她主動打了第一個討債的電話。
電話接通了,我媽小心翼翼地問:“秀蓮啊,你看那筆錢……”
電話那頭,小姨的聲音不再有絲毫的喜悅,只剩下滿滿的疲憊和不耐煩。
“姐,你催什么呀!我還能賴著你不成?”
“我跟你說了,生意賠了,那二十萬早就打了水漂了!”
“我現在連給小凱交學費的錢都沒有,你讓我拿什么還你?”
說完,不等我媽再開口,她就“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我媽舉著聽筒,愣了半天。
又過了一個月,我和當時的女朋友已經看好了城西的一個樓盤。
開發商催著交首付,再不交,看好的那套房子就要賣給別人了。
我等不了了。
我決定親自上門去一趟。
02
那是我第一次為了債,踏進小姨的家門。
她家住在老城區的家屬樓,樓道里堆滿了雜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
我敲了半天門,她才睡眼惺忪地把門打開一條縫。
看到是我,她臉上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
“文昊來了啊,快進來坐。”
屋子里還算干凈,但東西擺放得很凌亂。
她給我倒了一杯水,水杯上還有一層油漬。
我沒有心情坐下,站在客廳中央,開門見山。
“小姨,我來看好房子了,就等首付,你看那筆錢……”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開始對我哭窮。
她拉開電視柜下面的一個抽屜,里面只有幾張皺巴巴的零錢。
“文昊,你看,小姨不是不還,是真的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了。”
“你姨夫天天在家唉聲嘆氣,我們家已經好幾天沒開過葷了。”
她說得聲情并茂,眼眶都紅了。
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手腕上。
那里,戴著一個嶄新的,款式很時髦的黃金手鐲。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把那鐲子晃得我眼睛疼。
我沒有當場點破那個謊言。
我只是覺得心里的某個地方,徹底涼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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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我依舊是空手而歸。
我把在小姨家看到金鐲子的事,跟我爸媽說了。
我媽一臉的不敢置信:“不可能吧,她是不是戴的個假的?”
我爸沉默了很久,把煙桿在桌角重重地磕了一下。
“下周,我跟你一起去。”
那是我第二次上門。
我爸的出現,讓王秀蓮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這一次,她連水都懶得倒了,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們。
“你們又來干什么?”
我爸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
他搓著手,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秀蓮,文昊結婚等著用錢,你看那筆錢,能不能先還一部分?”
小姨直接打斷了他,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
“哥!你這是什么意思?帶著兒子上門來逼債了?”
她的表情不再是哭窮,而是變成了赤裸裸的指責和怨懟。
“你們家條件那么好,也不差這二十萬,就當是幫我們一把怎么了?”
“非要算得這么清清楚楚,以后親戚還怎么做?”
“為了這點錢,你們就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嗎?”
我爸被她這番顛倒黑白的話,堵得滿臉通紅,氣得嘴唇都在發抖。
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
“小姨!當初借錢的時候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白紙黑字寫著借條,是你自己親手按的手印!”
王秀蓮把臉一橫,徹底撕破了臉皮。
“借條?那不是你們逼我寫的嗎?我要是不寫,你們能把錢借給我?”
“我現在就是沒錢!一分錢都沒有!你們有本事就把我抓到牢里去!”
“我告訴你們,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那一次,我和我爸幾乎是被她指著鼻子罵出了門。
站在又臟又暗的樓道里,我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他佝僂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蒼老和無助。
回到家,我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整天沒出來。
因為首付款遲遲湊不齊,我和女朋友的婚事,最終還是黃了。
她父母約我見了一面,話說得很客氣,但意思很明確。
“文昊,我們不是嫌你窮,但一個連婚房首付都拿不出來的家庭,我們怎么放心把女兒交給你?”
我無力反駁。
我媽知道這個消息后,又急又氣,一下子就病倒了。
她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人瘦了一大圈。
病好之后,她像是下了某種決心。
她對我說:“文昊,你別管了,媽親自去一趟。”
那是第三次上門,也是我媽這輩子受過最大羞辱的一次。
我本想跟著去,但我媽堅持不讓。
她說:“我是她親姐,她再怎么樣,也不會把我怎么樣的。”
她太天真了。
兩個小時后,我媽是哭著跑回來的。
她渾身都在發抖,嘴唇發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很久,她才斷斷續續地告訴了我事情的經過。
她剛一提起錢,王秀蓮就直接翻了臉。
她沒有在屋里吵,而是沖到了樓道里,對著四鄰放聲大喊。
“大家快來看啊!黑心腸的親姐姐上門逼死親妹妹了!”
“我們家都快揭不開鍋了,她還來要錢!這是要逼我們全家去跳樓啊!”
她的哭喊聲引來了很多鄰居圍觀。
人們從門里探出頭來,對著我媽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哎喲,這姐姐也太狠心了。”
“是啊,親妹妹都下得去手。”
我媽一輩子老實本分,最重臉面,哪里受過這種被人當眾指著鼻子罵的羞辱。
她當場就懵了,站在那里,渾身冰涼。
最后,她幾乎是逃一樣地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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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我媽再也不提那二十萬了。
她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整個人都變得沉默寡言。
可我心里的那根刺,卻因為她的眼淚,扎得更深,更疼了。
我不能就這么算了。
第四次,我一個人去的。
我吸取了教訓,沒有在白天去,而是選擇了晚上。
我敲了很久的門,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以為家里沒人,正準備離開,卻聽到屋里傳來了電視機的聲音和周凱的笑聲。
她們在家。
她們只是不想給我開門。
我站在門口,聽著屋里的歡聲笑語,感覺自己像個天大的笑話。
第五次,我改變了策略。
我不再直接上門,而是選擇了打電話。
電話接通了,是小姨夫接的。
我剛說了一句“姨夫,關于那筆錢……”,他就不耐煩地打斷了我。
“又來要錢?你們家是窮瘋了嗎?”
“告訴你們,沒有!以后別再打電話來了!”
然后,電話就被掛斷了。
再打過去,已經是“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
他把我拉黑了。
第六次,也是讓我徹底心死的一次。
那是一個下著大雪的冬夜。
我從一個遠房親戚那里聽說,周凱得了急性闌尾炎,在市中心醫院住院。
我想,住院總要花錢,這或許是個機會。
我甚至還想著,如果她真的手頭緊,我可以先不催,就當是去探望病人。
我提著一個精心挑選的水果籃,趕到了醫院。
在病房門口,我正準備敲門,卻聽到里面傳來了王秀蓮興高采烈的聲音。
她正在跟同病房的家屬炫耀。
“我老公的生意現在做得大得很,上個月剛換了輛寶馬五系。”
“等我們家小凱病好了,我就帶他去香港迪士尼玩一趟,孩子辛苦了,得好好犒勞犒勞。”
“哎,花錢的地方多著呢,這不,前兩天剛在新區那邊交了套大房子的定金,一百四十多平呢。”
我站在病房門口,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手里的水果籃,變得無比沉重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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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敲門進去。
我轉身,一步步走到走廊盡頭的垃圾桶旁。
我把那個漂亮的水果籃,連同我心里最后一絲對親情的幻想,一起扔了進去。
我走出了溫暖的醫院大樓,一頭扎進了漫天的風雪里。
雪花打在我的臉上,冰冷刺骨,卻遠不及我心里的萬分之一。
最后的決裂,是在外婆的七十大壽宴上。
那是我們兩家徹底斷絕來往前,最后一次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為了外婆高興,我爸媽強忍著心里的疙瘩,還是去了。
宴席設在市里一家很不錯的酒店,親戚們都到齊了,場面很熱鬧。
王秀蓮一家是開著那輛嶄新的寶馬車來的,一下車就成了全場的焦點。
她穿著貂皮大衣,戴著閃亮的珠寶,滿面紅光,和每一個親戚熱情地打著招呼。
小姨夫則是不停地給各路親戚發著高檔香煙。
他們看起來,就像是這個家族里最成功、最體面的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我爸看著春風得意的小姨夫,又想起了那筆被賴掉的血汗錢,心里的火再也壓不住了。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來。
“秀蓮,姐夫,我敬你們一杯。”
王秀蓮他們有些意外,但還是笑著舉起了杯。
我爸喝完酒,放下杯子,看著他們,沉聲說。
“你們現在日子過好了,我們全家都替你們高興。”
“就是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幾年前從我們家借走的那二十萬?”
“文昊的婚事都因為那筆錢黃了,你們看,是不是也該還了?”
他的話音剛落,整個包廂里熱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王秀蓮一家的身上。
王秀蓮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下一秒,“啪”地一聲巨響,她把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桌上的盤子都被震得跳了一下。
“大哥!你這是什么意思!”
她猛地站了起來,滿臉通紅,指著我爸的鼻子開始發飆。
“今天是我媽七十大壽的好日子!你跑來要賬,是誠心不讓我們好過是不是!”
“你就是見不得我們家現在過得好!眼紅了是不是!”
“我告訴你們!那二十萬,就是我問我姐要的!憑什么還!”
“有本事你們去告我啊!看法律向著你們還是向著我這個窮親戚!”
她的一番撒潑,讓所有親戚都目瞪口呆。
外婆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她,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這時,一直埋頭吃飯的表弟周凱,也“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那年他已經上了高中,個子快要趕上我了。
他學著他母親的樣子,指著我們一家,眼睛里滿是毫不掩飾的憤怒和鄙夷。
“你們別再逼我媽了!我們家不欠你們的錢!”
“你們就是看我們家現在有錢了,想來敲詐勒索!”
那一刻,我看著這個被他母親用謊言和溺愛徹底洗腦的少年。
我心里的憤怒,忽然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荒謬。
我爸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媽的眼淚,則是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
我站起身,拉住了我爸,又扶住了我媽。
“爸,媽,我們走。”
我沒有再看那一家人一眼,扶著我父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令人作嘔的包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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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天起,十年。
我們兩家,再無任何來往。
仿佛彼此都從對方的生命里,徹底消失了。
03
這十年,我的生活軌跡,因為那失去的二十萬,被硬生生掰向了另一個方向。
我換了一份銷售的工作,因為那份工作提成高,來錢快。
我沒日沒夜地跑業務,陪客戶喝酒,喝到胃出血被送進醫院。
我用壞掉的身體和被磨平的棱角,換來了金錢。
五年后,我終于在城市遠郊的一個小區,湊夠了另一套房子的首付。
我和后來的妻子,我現在的愛人,舉辦了一場非常簡單的婚禮。
沒有像樣的酒席,沒有隆重的儀式,只是請了幾個最要好的朋友吃了頓飯。
我的父母,在這十年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老下去。
他們的頭發白了,背也駝了,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深。
而王秀蓮一家的消息,我總是能從其他親戚的閑談中,或是在某些家庭聚會的場合里,零星地聽到。
“你小姨夫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聽說在城南開發區拿了塊地,要自己蓋樓盤了。”
“秀蓮現在可不得了,天天在朋友圈里曬她新買的愛馬仕包,還有在國外旅游的照片。”
“他們家那套大平層裝修得跟皇宮一樣,我上次去,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每一次聽到這些消息,都像一根滾燙的針,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沒有再上門去討要過一次。
我也沒在任何親戚面前抱怨過一句。
我只是默默地,把這一切都記在了心底的那個小本子上。
我像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獵手,收斂起所有的爪牙,耐心地等待著。
等待一個能夠一擊致命的機會。
我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也沒有可以永遠瞞天過海的債。
老天爺或許會打盹,但他永遠不會缺席。
終于,在周凱的名字出現在那份公務員擬錄用公示名單上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等到了。
我等待了整整十年的機會,來了。
稅務局。
一個國家的要害部門,一個對工作人員的個人品德、家庭背景和誠信記錄審查近乎嚴苛到變態的單位。
一個有能力償還卻惡意拖欠巨額債務,并且在親族間造成惡劣影響的母親。
對于一個即將踏入仕途,前程似錦的年輕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意味著一顆足以摧毀一切的定時炸彈。
那幾天,我的內心并非沒有過掙扎。
我一遍遍地問自己,周凱是無辜的嗎?
從某種角度來說,或許是的。
他只是被王秀蓮用密不透風的謊言和毫無原則的溺愛,包裹在一個純凈無菌的真空罩里。
他所知道的“事實”,都是他母親精心編織和灌輸給他的。
“大舅家見不得我們好。”
“他們想訛我們家的錢。”
“我們才是受害者。”
毀掉一個年輕人寒窗苦讀十幾年換來的前程,這個代價,是不是太過殘忍了?
可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看到——
我母親當年在那個骯臟的樓道里,被鄰居指指點點,哭著跑回家的背影。
我能看到我父親坐在小板凳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滿屋子嗆人的煙味和他沉重無奈的嘆息。
我能看到我第一任女朋友的父母,那客氣又疏離的眼神。
我還能看到我自己,那被硬生生耽誤了的,回不去的五年青春。
這不是殘忍。
這是天道輪回,是遲到了十年的清算。
我從床底下一個塵封已久的木箱里,翻出了那個被我用塑料保護袋精心套著的小本子。
本子的第一頁,就是那張已經泛黃的借條。
十年的時光,讓白紙變得脆弱,但上面王秀蓮的簽名,和那個鮮紅的指印,依舊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我沒有急著去查市稅務局或者紀委的舉報電話。
一個匿名的電話,分量太輕,很容易被當成競爭對手的惡意報復,或者干脆被忽略。
我要的,不是這種不痛不癢的騷擾。
我要的,是無可辯駁的證據,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撕開他們偽善面具的,當面對質。
我托了一個在街道辦事處工作的老同學。
我們一起喝了頓酒,我沒有說原因,只說想了解一下新錄用公務員的政審流程。
他不疑有他,很爽快地幫我打聽到了。
政審小組進行上門走訪和現場談話的確切時間與地點。
明天下午三點。
城西街道辦事處,三樓,社區會議室。
我的心,在得到這個消息后,前所未有地平靜了下來。
所有的憤怒、委屈和不甘,都沉淀成了某種堅硬而冰冷的東西。
這不會是一次偷偷摸摸的電話舉報。
這將是一場,由我親自開庭并宣判的,審判。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跟公司請了半天假。
下午兩點半,就在我準備出門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媽媽”。
我接起電話,母親焦急而帶著哭腔的聲音立刻從聽筒里傳來。
“文昊,你表姑剛才打電話給我,說小凱考上公務員了,政審就在這兩天!”
“文昊,你可千萬別犯傻啊!”
“算媽求你了,你放過他們吧,再怎么說他也是你弟弟啊!”
我能想象得到,一定是哪個好事的多嘴親戚,把周凱考上公務員的消息告訴了她。
而她,立刻就猜到了我的想法。
我聽著電話那頭母親的哭聲,心中最后一點殘留的猶豫,也隨之煙消云散。
我走到窗邊,點燃了一支煙。
街對面,就是那棟灰色的三層小樓,城西街道辦事處。
“媽,當初是您心軟,讓我們家受了十年的委屈。”
“現在,您別再心軟了。”
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不帶任何感情。
我說完,不等她再開口,就決然地掛斷了電話。
下午兩點五十五分,我準時出現在了街道辦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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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急著上去,而是靠在花壇邊的一棵大樹的樹影里。
我像一個旁觀者,冷冷地注視著即將上演的戲劇。
很快,一輛黑色的,擦得锃亮的寶馬五系轎車,緩緩地停在了辦事處的門口。
車門打開,小姨王秀蓮、姨夫,還有我的好表弟周凱,三個人依次從車上下來。
周凱穿著嶄新的白襯衫和筆挺的黑色西褲,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他的臉上,洋溢著壓抑不住的喜悅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王秀蓮則是一身時髦的香奈兒套裝,脖子上戴著珍珠項鏈,挎著最新的名牌包。
她滿面春風,熱情地和從樓里迎出來的社區劉主任熱情地握手,姿態十足。
小姨夫跟在后面,手里提著一個看起來就很貴重的禮品袋。
他們幾個人有說有笑地,在一片恭維聲中,走進了那棟灰色的小樓。
我看著他們自信滿滿的背影,掐滅了手里的煙頭,邁步跟了進去。
我沒有和他們一起坐電梯。
我選擇了一步一步地,走樓梯。
每向上踏上一級臺兇,十年來所受的屈辱和等待,就仿佛在我的心里沉淀得更重一分。
三樓,社區會議室的門虛掩著,門縫里透出明亮的光。
里面傳來了王秀蓮那高亢而又充滿自信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站在門外,像一個幽靈,側耳傾聽著。
“兩位領導,你們盡管問,有什么需要我們配合的,我們一定全力配合!”
“我們家的情況,整個社區的街坊鄰居都知道,清清白白,都是本分人!”
“我兒子周凱這孩子,我不是當媽的自夸,從小就正直、善良、懂事,學習從來不要我們操心!”
“我們做家長的,也是全力支持他,家庭關系特別和睦,這么多年,從來沒跟任何人紅過臉,吵過架,更別說其他事了!”
我的手,輕輕地搭在了冰涼的門把上。
我深吸一口氣,然后,用力推開了門……